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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奔月者

    从前有只美丽的兔子,皮毛洁白,姿势优雅,位于人类宠物中的最高级别,因为它的居所就是月亮,而且还是月仙望舒的宠物。虽然没人亲眼见过这一神秘的外星物种,但许多年来,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坚信它的存在。 问题的难点在于,它就是本故事的讲述者。无论你相信与否,其中的大部分细节,都出自兔子的陈述。它总是言简意赅,直击事物的本质,但它的故事只有一个主人公,那就是羿的妻子望舒,世人称为“嫦娥”,也就是“永生的女人”的意思。在任何场景中,兔子只谈论自己的主人兼恋人,而对其他生物置若罔闻。在这方面,兔子展示出比人类更专注的品质。 兔子是望舒的代言人,正如彤弓是羿的代言人一样,但它能自由活动,所获得的资讯,远在彤弓之上。兔子的讲述方式,跟弓也很不相同,它居然从头追溯望舒的显赫身世,它试图让我相信,望舒是尧和挚的妹妹,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父亲,那就是喾——当时的首席日神祭司,以及法术深不可测的影子巫师。他能用影子杀人,也能用影子救人。他的影子医术,就是用一把水晶石刀,切除与病灶对应的影子,令疾病焕然消散。这类手术无须触及肉身,所以没有任何痛苦。但这神术不可传承,于是在喾死后,它就从人间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喾也是玩弄影子语言的高手。他能从日影中读出神的旨意,正是他借助日光在圭表上的投影,设置年月日的时间表,并对六十四个时间节点——“卦”加以命名。他还写了一本经书,解释那些“卦”的占卜意义,这书就叫《连山》。喾告诉望舒,“连山”的意思,是指日光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连绵不断,威严如山,绝不允许世人藐视。 在望舒三岁生日那天,喾造了一只影子兔子,作为送给小女儿的玩具,它最初是匿形的,只有强烈的阳光才能让它现出浅淡的投影。好在喾赋予女儿一双奇异的眼睛,可以夜视、透视、远视,见不可见之物,所以在这世界里,只有她能看见兔子,而她的同父异母兄长羿,对此却一无所知。 喾的法术让兔子成为一个隐秘的观察者。它无处不在,却难以觉察。尧曾经为此起过疑心,他见望舒在对空气说话,而且柔情似水,后来才弄明白,这个性情独特的妹妹,打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怪癖。 兔子说,帝喾是首席日神祭司,但儿子尧背叛父业,转而成为地神的祭司。喾因而不喜欢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他让挚接管酋邦联盟的世俗权力,又让挚的兄弟们接掌日神祭司的职位。只有尧遭到边缘化,被分封在那座叫祁的偏远小城。喾指望这位不肖之子会意志衰退,无聊至死。 望舒虽然深受父亲的宠爱,但她对日神系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日光过于刺眼,时常伤害她美丽的瞳仁。她更喜欢阴柔的事物,结果成了月亮和星辰的崇拜者,只有望见月宫,她才会心情舒展。她偷着在家祭拜月亮女神常羲,每天都向她供奉新鲜水果。“望舒”是她为自己起的名字,在原先的“望”字里,她偷加了“月”旁,寻常人看不出其中的玄机,但兔子知道,这正是主人偏爱月神的证据。 兔子说,由于不喜欢日神,望舒坚定地站在尧这边,并对尧的怀才不遇愤愤不平,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化装成一个中年妇人,用葛巾遮住惊天动地的面容,乘坐牛车前往祁城,一路上饱受盗贼的惊吓,好在有机警的兔子伴随,每次身遇险境,兔子都会事先发出警告。兔子的耳朵可以自由伸缩,有时还能预知未来,这点超出了喾造它时的预期。 尧在地下神庙里盛情款待一名叫做羿的武士,他来自天界,箭术无双,尧想跟他结为死党,但又担心被羿拒绝,见望舒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跟妹妹商议,要她设法诱惑羿,让他去解决掉那些黑名单上的对手,而尧承诺的回报是,在自己称王之后,他将助她成为首席月神祭司,并推动月亮历法的实施。 望舒被尧开出的条件打动了,站起身说:“我得先瞄一眼你说的那位再说。” 于是尧领她去神殿侧门的布幔后面偷看。越过温热的炉火,武士脸上的杀气在火光中闪烁不定,而目光却清澈得如同两岁的婴孩,魁梧的身影投在墙上,变得庞大而夸张,如同一头展翅欲飞的巨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突然涌上望舒心头。她想对尧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腮已经变得绯红。兔子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就在那个偷看的瞬间,羿俘获了望舒的芳心。 望舒被尧安置在城郊的老宅里,那是他的支持者捐赠的无数房子之一。她在那里跟其他女人一起侍奉夫君。在最初的日子里,望舒得到了羿的全部宠爱。羿沉迷于望舒的姿色,奋力浇灌这朵鲜花,不分昼夜;那些身段肥美的侍妾,只能满含嫉妒地在门外偷听,心如刀绞;而兔子守在门与墙之间,眼望两边的隐秘战争,也恨意难消。兔子不喜欢那名外来的男子,因为他占有了女主人的一切,但它更讨厌那些饶舌的侍女,她们言辞过于刻薄,把望舒贬得一文不名。 趁着两人短暂休息的片刻,兔子赶紧进屋告诉望舒说:“她们恨你,恨得咬牙切齿。” 望舒笑了:“我知道,她们是为恨而生的女人。” 兔子说:“你不能这样朝夕缠绵于床笫,你该到外面去看看月亮,沐浴一下月神的露水。” 望舒说:“他很快就会离开。我的确有点贪心,但这可能是最后的快乐了。” 兔子沉默下去,再也没有吱声。它沮丧地坐回门边,把脑袋钻进望舒扔下的衣物里,听见在屋子那一头,望舒再次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 尧的下一次拜访打断了男女主人的春梦。失意的王子在门外守候多时,仿佛在安静地听床。终于,羿披上葛袍走出屋子,大汗淋漓,好像刚刚结束一场马拉松长跑。尧看着羿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尧说:“已经过去七天了。你的新婚之夜有点长了。” 羿笑了笑:“我说过十日的,在那只屁股上。” 尧也笑了,递去一个木片,上面刻着一堆名字。 羿看都没看就收起了木片:“好,我三天后出发。” 尧又招招手,一群脚夫挑着担子涌进院子,运来了粟米、猪肉、菜蔬跟柴禾。 “我会替你照看她的。”尧的言语意味深长。 羿回到屋里,对望舒说:“穿上衣服下厨做饭去,七天没吃东西,我已经饿了。”他从墙上取下弓箭,“我要去山里练习箭术,顺便打点野味。” 望舒起来梳妆,看见水镜里的那个女人,因纵欲而变得面容憔悴,便自嘲地笑起来:“我收工了。死兔子不要怪我。” 兔子满腔怨言,这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它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太累了,该好好歇息了。” 望舒走去厨房,用尧刚送来的新鲜猪蹄炖了一大锅肉羹,还添了小葱、姜片、桂皮和罂粟叶。肉香很快就弥散开去,越过院墙,被风传扬得很远。就连远在山上狩猎的羿,都闻见了这羹汤的浓郁香气。 香气也惊动了四邻五舍。一个行乞的老妪敲开院门,说要用“不死药”换一碗米饭和一盆羹汤。老妪弯腰驼背,手持一只葫芦,脸上爬满刀刻般的皱纹,每一条都填满了那种被称作苦难的事物。望舒赶紧返身回到厨房,端来了米饭和羹汤,却没有接受对方的神药,她想,那一定是个玩笑。 “你拿去吃吧,要是不够,我再给你去拿。”望舒递过陶碗,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 老妪见望舒不要她的神药,突然生气起来,伸手打翻米饭和羹汤,扭头就走。望舒有些吃惊,呆呆地望着对方蹒跚而去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兔子在主人耳边低声叫道:“老太太有些来历,我得过去瞧瞧。”它跳下望舒的肩头,一溜烟地跑了。 离别的时刻近了,羿跟望舒变得缠绵起来,有些难舍难分。他把尧送他的玄铁短刀割下一缕头发,把两件物事都放在望舒手里:“你见它们,如同见我本人。” 望舒想了想,咬开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羿的手掌上写下一个“舒”字。血字迅速隐入表皮,消失不见。望舒说:“你若想我,字就会显现。” 羿笑了:“为什么一想你就会见血?” 望舒笑而不答。羿以为她有什么玄机,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依直觉行事而已。唯有兔子洞察一切,看出其间隐含的凶兆,只是它不敢吱声,打算日后设法助女主人脱困。 羿悄然走了,在一个没有星月的漆黑黎明。望舒还在沉睡,梦见自己被一只凶恶的老虎吞进肚子,仿佛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于是她就继续沉睡,直到日头高照、被兔子推醒为止。 兔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望舒,在羿走后,必须先办一件大事。它说,那天来的乞丐,把不死药交给了羿。羿起初不要,逼得老太太现出原形,是一个长着野兽牙齿和尾巴的怪物,身躯如同巨人。羿非但没有引弓射箭,反而跪下单膝,露出谦卑的表情。他收下那只葫芦,然后怪物就变回了老妪的模样。 望舒心中惊疑不已,问那怪物是什么来历,而羿又为什么对她如此恭敬,兔子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来吧,我带你去看藏葫芦的地方。” 于是兔子领着望舒来到后院,在打开一扇上锁的小门之后,便到了屋后的林子。他们经过一株柿子树、两株梨树和三株李树,又绕过四株桃树,最后停在一株半枯的老桂树下,那里堆放着五只散发恶臭的野兔尸体。无数只苍蝇惊飞起来,发出嗡嗡的抱怨声。兔子骂道:“这该死的羿,杀了野兔五兄弟,把东西藏进兔子洞了。”它钻进洞里,很快就从里面推出一只粗陋的木匣。 望舒好奇地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正是那只老妪的葫芦,细腰上有根丝线,串联着一枚翡翠玉牌,上刻八个蝇头小字:“羿舒同服,早皈天界”。望舒拧开木塞,倒出几十粒丹药,小如红痣,油亮可喜,在掌心里滚来滚去,似乎在说出一种诡异的谜语。 兔子一见玉牌上的文字,就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它的位置,顿时鼻子发酸,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刚巧滴在望舒掌上,跟药丸混在一起。望舒说:“不好,药都化了,赶紧吃了吧。”于是她把化开的药丸让兔子舔尽了,又倒出一些放进自己嘴里。 “哇,好苦,比黄连还苦!”她俩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林子外,那些侍女也在大呼小叫,好像发现了被打开的院门。她们手挥木棒,想要吓走看不见的小偷。望舒赶紧把葫芦藏进怀里,埋好木匣,假装摘了一些野菜,蹒跚地走出了林子。女人们发现了望舒,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以发泄心中的深仇大恨,而望舒一言不发,她走回屋子,把自己锁在里面,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囚徒。那些侍妾无法进屋,就把尿液、粪便和各种秽物抹在门窗上,继续她们的恶骂,一直骂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望舒跟兔子躲在屋里,全心全意地等待身体发生变化,而这变化果然如期而至。起初她还有饥饿感,需要兔子三更半夜到厨房偷食,但这需求很快就烟消云散。她们不再感受饥饿,而且睡眠时间也大幅减少。又过了几天,当白昼的阳光射进屋子时,兔子惊讶地叫了起来,因为望舒变得更加美艳,眼神清亮,肌肤皎洁,犹如女神下凡。她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木屋,让每件器具都染上了神圣的色泽,就连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器物亡灵,都露出了古朴的轮廓。 兔子含情脉脉地叫道:“天哪,你迷死我了!”它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做出半晕厥的模样,惹得望舒咯咯直笑。 “死兔子呀,你也是雌的,看来我得给你按上男人的物事。” 兔子反唇相讥:“哼,我雌雄同体,哪里需要那种多余的废物。” 它跳上望舒的肩上,开始不倦地舔她的头脸。望舒容忍了她的轻薄,反手玩弄它灵巧的长耳,抚摸那柔软的皮毛,像是在回应它的亲昵。她们就这样过着温情而悠长的日子,直到羿征战回归为止。 出乎意料的是,得胜归来的羿居然性情大变,好像脱胎换骨,摇身变成一个凶恶的暴君。他毫无理由地酗酒,对望舒动粗,以各种方式反复施虐,让她无数次地死去活来。兔子惊悚地发现,昔日的血兆已经应验,而且它还很快猜到,此前造访的怪物,应该就是西王母本人,一位主管生与死的女神,她以自己的无上法力,改变了永生的定义,因为她“不死药”可以让人在旧肉身里得到永生。兔子语调平静地告诉我,正是那药救了望舒,让她每一次都能从濒死的状态中复活。 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兔子和望舒知道,离家出走的时刻已经到了。在巫师有黄指点下,她们吞下原先要留给羿的另一半丹药,身体逐渐变得轻盈,竟能在天上任意飞翔。她们在郊外练习了多次,像鸟类那样掠过祁城的夜空,然后停栖在树梢、旗幡和屋顶上,姿势比鸾凤更加优美。最终,在凌晨时分,她们悄然降落于后院,却不留神踩到侍妾们四处抛撒的粪便。羿在独自饮酒,众女都已睡死过去,没人知道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大事,就连望舒本人也不知道。 虽说踩了一脚狗屎,望舒还是显得异常兴奋,就为了这神术的获得。回到屋里后,兔子一边舔掉爪子上的秽物,一边劝说望舒,要她动手除掉羿,因为他会向月亮射箭,如同射杀十位小日神那样,尽管她们已有不死之身,但射月肯定会造成伤害,甚至会让月亮掉下来,令她们的新生活化为泡影。望舒先祭拜过月亮女神常羲,然后望着窗外的月亮,想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依了兔子的想法。 天亮以后,她换上一身缟素,先用羿的钱物遣散那些侍女,然后把睡在前院的羿叫进屋子,用毒酒和短刀把他杀死。对于望舒而言,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但每天长达五个时辰的暴力和剧痛,足以让她打消仅剩的善念。 一切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她脱下沾血的麻衣,等月亮重新爬上枝头,便跟兔子迎风升起在半空,如同传说中的翩翩仙子。附近的土狗们一起朝天狂吠,发出热烈而凶猛的赞美。两名小祭司目睹了这一幕,赶紧跑到阳城,添油加酱地报告给了尧王。尧听到这条意外的消息,惊得下巴都掉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望舒和兔子的月亮之旅并不尽如人意。尽管尧早就履行承诺,在大地上推行月亮历法,但传说中的常羲和十二女月神不知去向,广袤无垠的戈壁上,只有一座寂静无声的花园、一所杳无人迹的宫室,以及一位叫做吴刚的常住居民,他迷恋那棵遮天蔽日的桂树,对望舒这样的绝世美人反应冷淡。 月亮的现实,跟想象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让望舒大失所望。她成天以泪洗面,悔恨自己对羿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那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叫醒她沉睡的爱欲,给予她短暂而热烈的欢愉。而现在她一无所有,还担着谋杀亲夫的罪名。兔子眼看望舒情绪失控,也有些慌了,赶紧用舌头去舔她的眼泪,不料望舒的泪水如此丰沛,灌满整个水池,她就这样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朵绝望的睡莲。 兔子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只好陪着主人在泪池里泡着,就像泡着冰凉而咸涩的海水,时间一长,竟泡出了自己的真形。那天吴刚走进宫殿,一眼就看到了兔子的存在。他回头取来桂叶喂它,像喂养自家的宠物。兔子为此非常恼火,知道自己从此失去了隐身的能力。 “该死,地上的人从此只要抬头,便都能看到我了。”兔子恨恨地想,把吴刚塞进它嘴里的桂叶吐了一地。它先是责怪眼泪,进而又责怪望舒,最终还是归咎于羿那个坏蛋,要不是他的暴行,就不会有逃亡和眼泪。兔子怨气冲天,开始撺掇望舒重返大地,因为月亮是寂寞之地,不能疗愈望舒的创伤。望舒此刻已经失魂落魄,早就没了主意,只能任由兔子摆布。 于是他们捡了一个桂花怒放的日子,重新飞上太空,穿越稀疏的小行星和流星群、厚重的云层、绿色的田野和山丘,在浓雾中降落于祁城,却发现那座尧的旧宅已经荒废,房子全部倒塌,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野兔、狐狸和蜥蜴在其间出没,俨然是废墟的主人。此外还有两棵粗大的柏树,孤零零地立于寒风之中,形影相吊。 望舒向附近村民打听,这才惊讶地发现,她在月亮上只有半年,大地却过了一百八十多个年头。父亲喾、兄长挚与尧早就谢世,她认识的其他人也悉数化为黄土,就连他们的亡灵都已不知去向。时间的魔法真是令人绝望,无论人有多么卓越,仍然无法抗拒死的宿命。面对废墟,望舒再次放声大哭,从黄昏一直哭到第二天黎明。 对于兄长尧,望舒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他是前无古人的伟大君主,手腕老辣,但言而有信,至少,他从未对自己的胞妹食言。就在废墟不远处,一座月亮神庙巍然独立,从晨雾里露出高耸的橙黄色瓦顶。那是尧为她专门打造的建筑,按照尧的计划,她应该是掌管那庙的祭司,在中秋节那天,主持全体民众的月亮献祭。 趁一切还没来得及完全化为乌有,望舒想去阳城凭吊家族的旧址和墓地。经过洛水时,恰逢中秋时节,蒹葭在沙洲上随风摇摆,而白鹤也在山峦间翩然起舞。她被这如画的风景深深地打动,坐到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把脚足浸入水里,感觉水流在脚边打旋,如同在亲吻和拥抱,说出温存的絮语。 “这才是我要的尘世,我再也不想背弃它。”她呐呐自语,流下欢喜的眼泪。 附近村民听说有绝世美人现身,都赶来围观,远远看见美人怀抱白兔,两足戏水,如同传说中的洛水女神临世,水仙花羞愧得垂下苞蕾,就连锦鲤都吓得沉到水底,根本不敢抬头。他们于是奔走相告,说是宓妃正在显灵。接着,更多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洛城的街道和巷子变得空无一人。 “我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你看,景色如此美丽,人民如此热情,为我倾国倾城。哦,是的亲爱的,我的脚走酸了,我要在这里洗脚,就这样一直洗下去。”望舒对兔子宣布了这个决定,而兔子这回没敢出言反对。 当地居民为“宓妃”建了一座质朴而结实的木屋,它建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像马头那样伸向碧波荡漾的河面。望舒头枕水流,眼望星空,失去亲人的伤痛得以疗愈,脸上开始露出清新的笑容。兔子如此钟爱自己的主人,几乎到了心悸的地步。它偎依在她怀里,听见舒缓有力的心跳,犹如夔在月光下敲击乐鼓。 “你是我的歌手,你是我生命的源泉。”兔子在望舒耳边低语,心中的爱意绵绵不绝,如同身边的洛河。 “我终于懂得,奔月是为了生存,大地才是真的生活。”望舒没有理会兔子的表白,而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兔子听了这句箴言,不免大吃一惊,感觉主人已经长成睿智的圣人,满腔的柔情,顿时化成滔滔不绝的敬意。 这天望舒正在河边洗濯长长的秀发,远处忽然传来叮当的铃声,还伴随着天籁般的乐音,随后,一辆豪车越过北面的山冈和沙洲,从水面上疾驰而来,六条匹龙马在前牵引,四对鸾凤展开巨翅在头上遮阳,十二条江豚在两翼护卫,车厢雕龙画凤,镶嵌各式颜色宝石和珍珠,被日神的光线所环绕,闪射出耀眼的芒刺。 望舒好奇地盯着那金色车乘看过去,不料它竟转了一条大大的弧线,掉头停在自己跟前,有位白袍男子走下车来,管她叫“宓妃”,又自称是风神兼河伯,名叫“冰夷”,殷勤地邀她一起巡视洛水与黄河。望舒不懂宓妃和河伯是何方神祇,一时玩性大发,就抱着兔子上了对方的宝车。 豪华的龙车驶出洛水,在更宽阔的黄河水面上飞奔,掀起澎湃的波涛,四周的民船躲闪不及,纷纷人仰船翻。对于那些在水里高声呼救的船夫,河伯视而不见。他谈笑风生,向望舒炫示自己的放浪生涯。是的,众神主宰了红尘滚滚的人间,他们性情豪放,连管理山川的方式都如此洒脱。 但兔子说,就在这个节点上,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一个名叫“后羿”的有穷氏国王,正率领部将在河边狩猎,追逐奔逃的麋鹿和黑熊,看不惯河神的飞扬跋扈,就发出一支利箭,射瞎了他的左眼。河伯痛得大叫一声,掉进水里,鲜血顿时染红了整条河道,失控的龙车撞到岸边的岩石,化成一堆齑粉,而望舒从车厢里腾空飞出,刚好被岸上的后羿接住,像接住一件从天而降的大礼。 后羿无耻地亲吻了飞来的礼物,然后把她放进车厢。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起来:“我们好像认识,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前世的女友。” 望舒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是的,我认识你,你很像我的羿,不,你比他更像羿本人!” “自从刚才抱过你之后,我就一直在犯晕,连弓都拉不开了,也不知你到底施的是什么神术,所以我必须把你收了,以免你再去祸害别人。虽然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这回我决心自我牺牲,死而后已。” 望舒也愉悦地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动人的甜言蜜语。 她当然知道后羿不是羿,但从这个冒牌货身上,她仿佛看见了羿的影子。后羿身材高大,精通箭术,俨然就是羿的转世,却比羿这种直男更擅长调情,而且言辞幽默,举止有礼。于是她把对羿的情感,全部移到这位国王身上。两人就这样一见钟情,眼里都迸出了灿烂的火花。 后羿于是停止狩猎,把望舒带回营地,罔顾兔子的坚决反对,当众向人宣布这是他的新妾,两人迅速卷入一场天昏地暗的热恋,丝毫不避讳人们的视线。无数男女在四周窥视,交头接耳,把他们的绯闻传得天下皆知。 兔子插在他们中间,这时就是成了累赘,被望舒赶出屋子,孤苦伶仃地栖身于后院的狗舍。望舒说:“去吧,自己找伴玩去吧。”她瞳孔放大,眼神迷离,就像沉浸于初恋的痴情少女,对兔子的酸楚视若无睹。 兔子为此非常生气,决心狠狠地报复它的女主人。它在附近找了一大堆野兔情人,跟它们轮番苟且,场面变得热火朝天。不久之后,洛城里突然冒出无数只新生的小兔,它们在大街小巷里乱窜,甚至爬进司城大人的被窝。 但兔子事后并未炫耀自己的生殖业绩,反而陷入更深的忧虑。它说,当时整个中原都轰动了:一个风流成性的世俗国王,居然娶了洛水女神,这符合世人的庸俗理想,却触犯了天条。兔子跳上望舒的窗台,隔着轻薄的窗纱,再次向她发出警告说,这全是转瞬即逝的美梦,他们间的蜜月,顶多只能维持三个月时间。 望舒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听取兔子的谏言。她隐瞒仙女身份,藏起跟前夫相关的暗黑记忆,沉溺于国王的爱河而无法自拔。但后羿很快就接到一封密函,说是有穷国发生重大变故,要他赶紧回去处置。于是他匆匆辞别爱妾,说是很快就会回来跟她团圆,两人在洛河边依依惜别,四周挤满了目不转睛的吃瓜群众。 此后的每一个日子,望舒都在翘首以待,就连睡梦中都会被马蹄和刀戈声惊醒,以为那是夫君夜归,可她最后等来的,竟不是后羿本人,而是他被爱将、老婆和小徒联手杀害的噩耗。不仅如此,她还被告知,后羿死得很惨,他被剁成肉酱,做成了鲜美的肉羹。 望舒大哭一场,痛悼死于非命的新郎君,并为人生的无常感到悲痛。她的眼泪引发了洛河史上最大的一场潮水,差点淹掉自己的房子。她无奈地发现,后羿是羿的彻头彻尾的复制品:两者使用同一个名字,都以尊者的身份现世,也都夭折于血光之灾,在喧嚣的世界里转瞬即逝,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望舒刚得来的幸福,顷刻间就化为泡影。永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她是情场的失败者,而且看不到任何转化的契机。 兔子在支支吾吾之后,被迫说出一个秘密——在不死药背后,隐藏着某种恶毒的咒语:服用者不能有爱,因为任何一场情爱都会以悲剧告终。兔子在她耳边压低嗓门说,这是随侍西王母的青鸟酒醉后冲着石壁说的,而兔子的长耳捕捉到了这条消息。在它看来,死掉的两位,都是英雄和国王这样的大人物,所以只有一种方法能破解诅咒,那就是找个乡巴佬,过最寻常平淡的日子。 兔子后来向我承认,它居心不良地编造了那条谎言。它不喜欢望舒身边有被她喜爱的高贵男人,因为那会分走对自己的宠爱,它指望谎言能让主人彻底戒掉男色,安心地跟它朝夕相伴。但望舒的心却为此沉下了深渊,她无法想象自己会跟一个农夫谈情说爱。 眼看望舒成天无精打采,兔子不免心中有愧,便又讨好地出了个馊主意:“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出身贵族又家道中落的男人,这样妳会感觉好些。”望舒立刻就想到一个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兔子也心领神会地笑了:“嘻嘻,不会是那个吴刚吧?我后来打听清楚了,他可是东夷族的要犯,手头有过四条人命。” 望舒大吃一惊,抱起兔子就飞回了月亮。他们意外地发现,花园已经被一些来历不明的工匠拓展,变得日益明媚起来。她们在长满牡丹、芍药和金盏花的园子里闲逛,在雕梁画栋的广寒宫做眼泪浴,顺便去观察吴刚,看他的脑袋有没有继续浸水,但他依旧沉湎于跟树的虐恋,目不斜视,并没有多少改进的迹象。望舒按捺不住,出言谴责吴刚的斧头暴力,但随后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赶紧低头捣药,心想还是快点弄出那该死的不死药为好。兔子也很喜欢这种累活,它前肢敏捷,可以把石杵捣得飞快,但时间久了,终究还是觉得无聊,于是就跟望舒商议,要把痴汉吴刚丢给大树,再次飞回大地,去启动新一轮的寻夫旅程。 兔子说:“一切都是命定,让我们听天由命吧。”而事实是,兔子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它在大地上四处搜索,找一个合适的角色,还预先算出对方的行走路线,然后领着望舒迎去,结果在穿越东汉年间的密林时,邂逅了一位年轻的农夫,名字就叫董庸。 在兔子的教唆下,望舒假意坐在石头上哭泣,说是迷失了回家的路径。董庸见她可怜,就帮她一起找家,结果发现了一间猎人修建的石屋,它坐落在山崖脚下,被野树和藤蔓缠绕,已经跟山林融为一体。 兔子伸出玲珑的小爪,指着石屋叫道:“你看,那就是她的家。” 天色逐渐昏暗起来,归巢的鸟雀在头顶上大声喧哗。美人邀董庸留宿,点燃松脂,一边闻着松香,一边听他讲自己家族破产的旧事。原来董家是高昌一带的侯爵,但因遭人诬告,被皇帝夺走爵位和财产,沦为赤贫的农夫。父亲病故之后,他竟连丧葬费都无法支付,只能向父亲的故友求告,借来一百贯铜钱,眼下他正打算回去偿还债务。讲完故事之后,他还结结巴巴地赞扬了一回望舒,说她长得好看,就像传说里的嫦娥和宓妃。 望舒发现对方的出身符合自己的期待,长相和言谈也不粗俗,甚至还懂得嫦娥与宓妃的掌故,因而指望这平庸的男人能让她摆脱诅咒,于是开始发起魅力攻势,自称是西王母的第七个女儿,擅长耕织,愿意助他摆脱债务危机,说完,对董庸顾盼一笑,妩媚得令人发指。董永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当夜就跟美人做了简陋的拜堂仪式,兔子则勉强当了一回伴娘。 望舒说:“你那么年轻,还没有尝过女人,更没有试过仙女,既然我们已经结为夫妻,我现在就要给你一点意外的惊喜。” 这惊喜果然不同凡响,整座树林都在彻夜摇晃,发出不安的骚动,牙獐、灰狼和野猪都吓得四处乱窜。兔子堵上长而柔软的耳朵,拒绝聆听望舒的吟唱。事后董庸在草席上睡了三天三夜,爬起身时,发现自己双膝酸软,就连喝一口水都要下跪三次。 连续受惊多日的兔子躲在墙角,耷拉着长耳朵,有气无力地说:“以后还是悠着点吧,老兄。” 望舒却这样鼓励道:“看来你还行,比我想象得好,但你的名字不行,过于平庸,不妨改庸为永,但愿你能跟我一样永久。” 董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董永。他们走出小屋,朝着董氏曾被封侯的祖地高昌城阔步前进。兔子跑得飞快,像羿射出的利箭,而望舒随着董永款款而行,还用丝绢遮住容颜,以免再次引发河洛式的骚乱。走过十天九夜和五百里地之后,他们敲开了富翁刘善人的朱红色大门。 董永深深地作揖说:“三年前我曾答应为奴五年,偿还一万钱的借款,以报答您的大恩。现在,我来履行我的承诺了。” 刘善人身材臃肿,对来者笑容可掬,但他豢养的黑犬却冲着兔子狂吠,好像见了什么无法忍受的事物。债主看了几眼满身尘土的夫妇,又仔细打量过红睛白毛的兔子,然后说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你是高昌候的子弟,卖身为奴,是对先祖的不敬,况且你已经有了妻室,要是让老婆独守空房,那是我的罪过。所以,只要你把这只兔子给我,咱们之间的账就算两清了。” 兔子惊恐地跳上望舒的右肩,前爪抱着她的细颈,在那里簌簌发抖。 “你的兔子,长得跟画像中的嫦娥兔很像,应该是个吉祥之物。”刘善人补充了一句自己的见解。他的视线,始终落都在兔子身上。 望舒用力摇头说:“不行,兔子不能给你,但我会一些纺织的手艺,可以织一百匹布来抵偿债务。” 刘善人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喝住坐立不安的黑狗,转身进院,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我只需要十天!”望舒冲着已经紧闭的朱门喊道。 对于这意外的结果,董永毫无准备。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如梦初醒地对美人说:“既然他不需要我,那么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董永的家,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土垒的房子东倒西歪,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上天去,就连维修都变得毫无意义。意志坚定的望舒,此刻脸上也露出几分怯意。董永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我,我没想到,只过了三年,房子就坏成了这副模样。” 眼看望舒愁得快要哭出声来,心怀叵测的兔子终于决定出手相助。它舔了一下主人的鼻子,说是要用魔法助她一臂之力。望舒对此将信将疑。她不知道,这魔法来自喾,曾在尧那里得以发扬光大。兔子说,你们都给我闭上眼睛,然后它庄严地举起前爪,说出发音古怪的咒语。 等望舒和董永重新睁眼,面前的一切都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从此,董永和望舒拥有三间明净的瓦房,还有一架织机、一具铁犁和一头强壮的公牛。兔子说,这是有实体的幻术,只要意念在,它就是物质,意念一旦消散,它就化为乌有。 望舒走进魔法屋子,打量里面的陈设,不禁笑出声来。兔子深知她的喜好,替她安排好了最要紧的细节:带有纱帐和帘勾的雕花矮床、织锦被衾和筒式软枕、清漆几案和彩陶灯盏、放满梳篦、钏钗、脂粉和香膏的妆盒,以及带有环形软垫的朱漆马桶。在东边的偏房,望舒看见灶台、碗柜、餐案、草席、水缸和柴禾,各种杂物一应俱全,而在西边的偏房,除了锄头、风斗和蓑衣之类的农具,还有一台结构精密的织机。 “死兔子真坏,弄出这些东西来糊弄我,让我越发离不开你,把你宠成一只小怪物!”望舒半嗔半喜地抓过兔子,把它抱在怀里,给了一阵雨点式的狂吻。 现在轮到望舒来施行魔法了。她的魔法一半来自父亲,一半出于创意。她对兔子说:“我的死兔子呀,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跟你借一点东西。” 兔子情知不妙,想赶紧逃走,却被望舒紧紧抱住,根本动弹不得。 “天哪,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要恩将仇报吗?救命啊,谁来救本兔的小命?”兔子耷拉着长耳朵,一边挣扎,一边细声细气叫道。 董永站在一边发呆,而望舒则不怀好意地笑了。她伸出纤纤手指,从兔子身上薅下一些细毛,仔细地捻成经线,对它的抗议充耳不闻。等到月亮升起,她又摘取了一堆月光,把它们做成纬线,再用机子把两种线编织在一起。她一边推着梭子和机杼,一边告诉董永:“这叫月兔布,可以在夜里发光,只是用来做纬线的,是七月里的月光,到了八月,这布就会自行散掉,所以我得赶紧织完,十日后交货,这样才不会穿帮。” 董永吓了一跳:这岂不是在骗人吗?一旦布匹散了,该如何跟人交代? 望舒看了眼躲到一边清点毛发的兔子,狡黠地笑了:“官人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望舒就这样不吃不喝地织了十天,织出一百匹会在夜间发光的“月兔布”,然后雇两名脚夫,用板车把货拉进城里。刘善人原以为望舒的许诺只是诳语,突然得到这些神奇的绢帛,不禁喜出望外。但过了一个月,也就是进入八月后不久,月光丝线就开始失效,它们从绢布上一根根抽离,消失在黑暗之中,像冰融解于水,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兔毛。刘善人再次觉得他们就是一对骗子,正想要向账房先生抱怨,不料那些兔毛随风飞扬,化成一百只红睛白兔,紧紧簇拥在他四周,犹如一大群可爱的新生婴儿。刘善人转怒为喜,笑成了一朵胖头花。从此他把自家的庄园更名为“兔庄”,做起了兔子养殖和贩卖的生意。 董永并不擅长农活,连给公牛套上铁犁都很费劲。望舒把七十二亩地分给两家佃农打理,每年收来的租子足以度日,而董永每天的作业,除了读父亲遗下的旧书,就是在床榻上耕耘。他天赋异禀,有出人意料的强大犁具,懂得如何让仙女老婆喜悦,而望舒也很享受这种深耕,他俩就这样在房中过着低调的小康生活。跟羿与后羿不同,她和董永之间没有多少恩爱,唯有靠肉身来维系这世俗之家。但董永虽然勤勉耕作,却很快露出了力不从心的窘态。望舒懂得,夫妻的游戏如此脆弱,随时都有中断的危险,她必须顾惜每一个生命的瞬间。 兔子深知望舒的弱点,抓紧时机发出警告,说是长此以往,董永一定会死于非命。为防止这种事发生,望舒应该立刻返回月亮,加入吴刚的炼丹术实验。 果然,兔子击中了望舒的要害。她忧心忡忡地问:“那么死兔子,我该怎样处置才好呢?” 兔子说:“这好办,你乖乖听我的就是了。”它效仿尧的手段,先是让那些小兔崽子到处散布“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然后在高昌城上空,运用幻象法术,演出了一场王母娘娘派天兵去董家抢人的戏剧。高昌居民放下手中的一切,仰脸围观,个个都看得心潮澎湃。随后,经他们的口舌加工,这出神话迅速传遍了街巷和田头。 望舒就这样跟无法永恒的丈夫含泪告别,在众目睽睽下,飞向高高的云端。兔子告诉她,他们每年只有一次会面机会,就在七月初七那天夜晚。计划的要点在于,董永不会因过度消耗而提前衰竭,从而给望舒炼制丹药留出宝贵的时间。 但事与愿违的是,吴刚的炼丹术看起来没有任何进展,据说,西王母不死药的本质,就是不可复制。兔子深知这点,但它绝不告诉望舒。它端坐在桂树下面,装腔作势地高举石杵,心中对吴刚的实验嗤之以鼻。就兔子而言,董永不是一件它送给望舒的情爱玩具,而是一个可以被不断重复的生命教训。但无所不知的兔子犯了一个大错,它过于自信,忽略了桂树的眼泪。这眼泪源自生命树的挚爱,而非吴刚的笨拙砍伐。望舒要到很久后才会懂得,那才是西王母神药的真正源头。 永生的女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姓董的男人逐年老去,势不可挡。到了他五十一岁那年,新皇帝重审昔日的冤案,下诏恢复高昌董氏的爵位,归还了被没收的财产,他终于咸鱼翻身,从一个卑贱的农夫变回了贵族。但这时他已经老得不可收拾。 这年的七月七日,望舒最后一次跟他相会,但他们什么都没做,甚至面对一桌丰盛的酒菜,双方都不曾动过筷子。在那没有月光的屋子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尧、羿和后羿的亡灵,他们聚集在烛光外的暗处,像发黄的画像那样沉默不语。望舒面对苍老的董永,轻抚他的白发和皱纹,再次放声大哭,痛悼生命的短暂,而董永一言不发,如同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 又过了一年,董永悄无声息地死了。他是老死的,死的时候,全身都化成了黄水,连骨头都没剩下。 望舒跟兔子匿名参加了董永老侯爷的葬礼。棺材以楠木打造,面板上的浮雕,刻画了董永和“七仙女”的动人事迹,上面还抹着鲜艳的朱砂,但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破碎的瓷枕。一支数十人的哭丧队跟在棺材后面,缓缓走过村头那座名叫“鹊桥”的小石桥,装腔作势地干号着,仿佛同时死了八百个亲人。她们制造的声浪太大,把附近的几个村镇弄得鸡飞狗跳。 望着这荒谬的场景,她俩都深切地意识到,在岁月无情的世上,唯有两个生物是不死的,她们形影相吊,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兔子很享受这个事实,还为此洋洋自得,而望舒却感到了深深的绝望。永生让她被时间抛弃,成了世上最孤单的人。她决定启程去找西王母本人,请求她解除这永生的魔咒。 兔子在想,下一步,它又该如何阻止她呢? 【作者附记】 作为一篇互文结构的实验小说,本文涉及嫦娥与羿、宓妃与后羿、七仙女与董永等多种神话,它们分别源自《楚辞》《山海经》《搜神记》等典籍。我试图借用虚构性文体,描述日神系、月神系和地神系的三方博弈(猎日,奔月,制陶或理水),同时梳理古代神话的两大主题——生命的速朽与永生,并揭示这两种叙事的内在逻辑。读者若要获得该故事的全部细节,可参阅笔者的另两个短篇《有黄》与《吴刚》,三者构成了充分自足的叙事共同体。 完稿于2023年6月30日

  • 猎日者

    在国王尧的地下密室里,挂着一张红漆大弓,世人叫做“彤弓”,曲线轻巧而完美,却有凡人不能承受之重。尧本人就从没成功地抱起过它。当年,他的八名卫士齐心协力,要把它挂到墙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其中三位闪了腰,两位伤了筋,还有一位因失手而被砸断了脚骨。尧惊愕地意识到,弓主的臂力,远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外。 尧有所不知的是,彤弓的重量源于弓体、亡灵和记忆这三个部分。首先是制作弓的材料,它由月亮桂、龙肌腱和麒麟角合成,于是就有了这三种生物的全部重量。其次,那些人与兽被羿杀死之后,亡灵往往无法找到出路,只能攀附于弓体,等待转世和重生的契机,从而增加了弓的分量。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弓的记忆也在不断发酵和繁殖,以至于它变得愈加沉重。 虽说尧是杰出的地神祭司,知道羿弓是一件神物,却无法理解那器物的缘起,对弓很重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决计把邪恶的弓留在密室,不让任何人知道它的下落,包括全体天神在内。它们至今都在各地寻找它的下落,并为得不到它而无限困惑。 弓对发生在密室外的事情同样一无所知。尧的咒语紧紧裹住密室,让它跟世界脱节,甚至跟日月晨昏无关。除了石壁有些渗水,几乎没有丝毫热力,处于漫长的黑暗和死寂之中。这意味着时间已经崩坏。只有弓在逆行,顽强抵抗着尧的巫术。弓不仅拒绝物理性腐朽,还触发了记忆的开关。弓的记忆在光滑的弓面上苏醒,开始像蜗牛那样爬行,形成一堆闪闪发光的场景碎片。于是尧的密室就有了两种彼此平行的时间——密室时间和彤弓时间。 是的,除了回忆,弓在墙上无所事事,但它不屑于跟亡灵对话,倾听它们的冒险故事。弓出身天界,因其神圣性而成为傲慢的器物,弓告诉我,在它看来,它们从前是战败者,现在则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尘土。它们的低贱性不容置疑。 但彤弓低估了亡灵的意义。它们并非只是一些废物,它们散发的气味就是事件标签,微妙地诱导着弓的记忆。弓起初并未意识到这点。它鄙视亡灵,却被它们的标签所催眠,在远逝的时空里辗转反侧。 就在记忆苏醒的起点,弓遇到了一堆蝇卵的亡灵,它们在散布松香、腐叶和黑土的气味。主人羿背着它踏上人类地界时,第一脚就踩上不新鲜的狼粪,惊飞了一群正在下卵的苍蝇。当时他看着被弄脏的皮靴,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觉得这是个不吉的预兆。 不过羿很快就丢下这个念头,因为森林中的空地上,聚集着大批民众,他们衣衫褴褛,但表情奔放,好像在目睹什么神迹。有个中年祭司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主持仪式,他跪倒在一个粗糙的木雕神像前,张开双臂念诵祷词,满脸都是泪水,看起来如同神灵附体。羿暗自猜道,那应该就是他的地界接头人尧了。 “看哪,你们这样蠢物,我给你们带来了伟大的天界武士。”尧突然举起权杖,遥指羿所在的方向。 人们齐齐掉头去看,见到站在参天古树下的羿,立刻发出热烈的欢呼。他们从地上爬起,朝不速之客狂奔而来,羿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就已被团团围住,像猎人围着一头珍稀的神兽。他们再度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山响,欢呼声转成含糊不清的呜咽,仿佛全体都陷入了巨大的感动。 羿从未见过如此狂热的阵仗,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大弓在羿的背上静观,故意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但民众的膜拜很快就转向了神器,他们不仅放肆地抚摸羿的皮靴和猎装,还要去抓握大弓和箭囊。这些猥亵的动作激怒了弓,红色的弓身燃烧并灼热起来,弓弦发出嗡嗡的声响,就连箭镞也在袋里颤抖和跳动,杀气如同一张藤蔓编织的大网,罩住了整座森林。未谙人事的羿猛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越过众人的头顶飞身而去,转眼间就把草民丢在身后,消失于密林的深处。 望着刚从天界下凡的武士生气地离开,尧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大声呵斥群众,说他们言行粗鄙,得罪了神尊。众人惶恐起来,跪到地上,把脸埋进泥土,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羿背着朱红色的大弓朝外走去,黑压压的树林在四周和头顶徐徐展开,枝丫像巨伞那样遮天蔽日,柔软的腐叶层在他脚下发出呻吟。弓体变得越来越热,仿佛就要点燃他的后背。羿停下脚步,取下弓来,用细麻布仔细擦拭,清除肮脏的指纹,安慰受惊的弓灵,直到弓体重新冷却下去。 在古老森林的尽头,一座小城伫立于正午的光线中,被有多个豁口的围墙所环绕。墙以泥土、竹条和石块砌成,其上爬满芒草、芦竹、狗尾草和各种杂草,而在围墙以内,各种平房、街巷和集市聚在一起,就像彼此紧挨的绵羊。居民们从那些豁口出入,打着招呼,问寒问暖,洋溢着亲切的村社气息。紧追而来的尧,正在高喊他的名字,羿很不情愿地转回身去,只见巫师气喘吁吁,一副立马就要断气的模样。他微微一笑,觉得对方的举止有点滑稽,只有弓知道,主人从此将将麻烦缠身。 弓的记忆这时已经完全复苏,并感知到自身在时间线上的运动。这时,从石壁上掉下一滴三千年前的水珠,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声,所有的亡灵都受了惊吓,它们从弓弦上飞起,在石壁之间胡乱逃窜,很久后才归于平静。 羿被尧带往小城的中心,那里有一座以杉木、松木和榉木造就的大屋,表面上是某位陶商的私宅,其实是巫师施法的道场,更是秘密的地神祭场,其间隐藏着世上最伟岸的共工神像。尧另有自己的住宅,那是五间茅屋,看起来如此简陋,却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他吃糙米饭,喝野菜汤,穿粗葛衣,以城主的身份,往返于草庐、陶窑和大陶商之间,刻划出一个地方官吏的日常生活轨迹。这种简朴的美德被传扬开去,令他受到广泛爱戴,但就在这座秘密神庙里,他卸下了沉重的面具。 大屋的梁、木柱和墙壁都绘有复杂的图案,描述地神共工的丰功伟绩,地砖上是带芒刺的太阳形象,用以供人踩踏,这种设计旨在制造崇拜和鄙视的双重信念。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烤熟的虎肉、熊肉和狼肉已经香气逼人。尧取出一把用玄铁打造成的短刀,让大块烤肉迎刃而解。弓透过明亮的豆油灯可以看见,墙边的木架上,还挂着各种说不出名的山珍海味。地神系的私房宴果然不同凡响。 弓说,它后来才知道,在尧的地窖里,不仅藏着共工的神像,还有从火神庙偷来的火种,它就燃烧在一个黑曜石祭坛上,像一盏长明的神灯。每隔十天,尧的助理祭司就会给火种添油,据说那是海上巨兽“鲲”的脂肪,品质纯净,洁白有如玉膏,绝对不会产生黑烟,污染神像的面容。神火还会呈现出五种不同颜色,那是火神祝融的杰作,他在火里纳入包括火本身在内的五种元素。全世界的炼金术士都在找它,指望它能让黄金和不死药的传说成为现实。而当羿凝视这火焰时,所见的却是人世间的未来图像,它凝固在金色的火芯深处,比幻象更加迷幻。 尧叫来六七名侍女,说是要陪下凡的战神喝酒。羿嗜酒如命,就把弓箭放在墙角,端起了尧亲自制作的陶碗。郁金黑黍酒香气四溢,喝着像蔬果汁,却让羿很快有了醉意。那些身段肥美的女人在火塘边饮酒、跳舞和嬉笑,散发出粗俗的肉欲气息。在尧的年代,饥馑是生活的本性,所以肥美成了昂贵的趣味。灯火在涂有黄釉的陶碗里闪烁,令羿的身子发硬,就连眼神都迷离起来。弓清晰地记得,在那个不眠之夜,尧本人滴酒不沾,却把羿变成了自己的酒肉知己。 “你是伟大的拯救者,你将改变人的命运!”在黎明时分,尧用这种无法抗拒的赞美,结束了初夜的狂欢。 这场酒气十足的恳谈,延续了好几个夜晚,但直到最后一刻,羿才弄清自己的角色与使命:他是来自神界的武士,要以神弓为武器,大开杀戒,消灭遍及人间的祸害。 由于担心羿不擅人类的语言,尧以最简洁的叙事,讲述了发生在大地上的变故。尧说,人世间正在腐化,因为爬满了很多蛆虫,他们是羿必须加以清除的对象。在尧开出的黑名单里,既有谋财害命的坏人,也有以人为食的恶煞,甚至还有蓄意制造灾荒的凶神。尧向羿表白说,他最爱惜自己的子民,所有的清算都是为了正义。这让羿生出难以启齿的愧疚。就在他降落大地的瞬间,他还如此鄙视人类,甚至拒绝他们的爱抚。一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就冒出了冷汗。他曾以背叛神的道德著称,而面对人的苦难,他忽然失去了背叛的勇气。 弓终于明白,尧不仅是一名擅长法术的巫师,更是地神祭司,掌握了地神系的宇宙知识,还秘密主持祭祀地神共工的事务,才学跟美德并驾齐驱。但置身于派系林立的时代,他不得不面对各种强大的对手,诸如日神系、月神系、火神系和水神系等等。他的兄长挚是酋邦联盟的领袖,只是性情懦弱,无所作为;尧本人恰好相反,身怀雄才大略,却苦于孤掌难鸣,唯有躲在边城,等待那个适当的反转时机。 这座貌似寻常的小城叫“祁”,位于中原和东夷之间,规模只是都城的十分之一,很少有人留意它的存在,但一名占星术士意外发现了它的秘密。当时他正替挚行望气之术,只见祁城所在的方位冒出紫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的彩陶罗盘失手落地,摔成了碎片,只有磁针继续悬浮于半空,不屈不挠地指向祁城。 占星术士忧喜参半地说,那地方将有大人物出现,而且还会成为统治天下的圣人。挚情知那是他弟弟的地盘,表面上微笑不语,心里却好像受了重重的一击。当天夜里,术士就在客栈里一命呜呼,据说是被可怕的噩梦活活吓死的。 尧在所有场合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野心。他对羿的照料非常尽心,言语中充满对日神的敬意,因为羿是主管天界的日神夋所派。经过反复试探他才得知,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羿不属于任何神系,他是天界里的独行武士,以酒为生,性情暴躁,时常跟诸神发生争执,夋只好找一个借口把他弄到地界,以便摆脱这个祸精,而羿在天界呆腻味了,也想去人间走走,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弄清羿的神学背景之后,尧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这些年来,在跟日神系的争斗之中,他始终缺乏强大的助力,而恰好是日神本人,给他送来这位天下无敌的杀手。他喜出望外,决意善加使用,于是再次提高款待的级别,招募更多肥美的女子,端上更多香醇的酒水,令夜宴的气氛更加热火朝天。弓看出尧的谋略,但它像所有器物那样保持了沉默。 日神和地神在宇宙观上的最大分歧,在于日神坚持大地是圆形的三维体,它平滑地衔接成一个巨球,所以根本就没有尽头,而地神则认为大地是方形的二维体,它不但有四个尽头,还会出现断崖式的向下折叠,所以就有地极深渊的传说。但这类争论毫无结果,因为没人可以验证两种假说的对错。相比而言,火神系的光明/黑暗二元论教义,显得更加圆滑,像火焰那样闪烁不定,时而明亮如太阳的光芒,时而黑暗如大地上的阴影;水神系的秘密则藏在那些傩戏面具后面,它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咒语,用以安抚水神,让她们停止咆哮,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水神对人的求告不屑一顾。 无论如何,日神系都是黄河流域的最大势力,因为主宰神界的大神就是夋本人。它统领整个中原的精神信仰,如日中天。日神的祭司总是对那些酋邦首领们指手画脚,甚至连尧的哥哥挚都沦为行政傀儡。日神庙遍及各地,向东蔓延到夷族的地界,向西则跟巴渝结盟。日神的历法指导着农夫的四季耕耘,它把一年切割为十段,称之为“大日”,每个“大日”又切割为三十六个“小日”,剩下五天是日神节,所有人都得停止工作,投入祭祀、祈祷和研习教义的精神生活。日神祭司还指责地神教是异端邪说,把地神共工描绘成人类最凶恶的敌人,不仅制造洪水,还撞断天柱,让苍穹和大地发生倾斜,要不是水神女娲和火神祝融出手,整个世界早已化为废墟。 尧表情严肃地告诉羿,日神系的谎言不值一驳,世界的真相是,大洪水起因于造物神盘古的烂尾工程,他搭建的世界框架,有着严重的结构性错误,幸亏地神共工出头修理,不惜冒犯众神,撞击天柱,矫正了天穹和大地的角度偏差。 尧手指天地,言语间充满对共工的无限敬意:看哪,在原始的苍穹上,日月星辰都是固定的,而现在它们开始移动;在原始大陆上,水是死气沉沉的湖泊,而现在,由于大地西北角的隆起抬升,水流注入东南大海,形成宽阔的河流,令大地充满运动和变化的生机。共工不是罪人,而是推动世界日新月异的救世主。 弓告诉我说,尧向地神学习,努力改变糟糕的人间现状。他把全部赌注都押在羿身上,但羿还没有做出承诺。他来自神界,对人间事务一无所知。酒掩盖了他的笨拙,让他无须对人的德行作出神祇式的评判。 羿在夜晚沉迷于人类的瘾品,被酒精弄得五迷三道,只在白昼才是合格的武士,甚至比祭司本人更加清醒。他的耳朵洞察秋毫,就连飞鸟脱落一根羽毛,都无法躲开他的听力。但他的视力恰好相反,他在小城的街巷之间穿行,努力查看世人的苦难,但毫无结果。他听见叫骂声,却没有看见灾荒和饥饿;听见磨刀声,却没有看见衣不蔽体;听见咬牙切齿声,却没有看见被压迫的场面。最终,他只能掌握人间的一半真相,而这并非尧希望他看到的部分。 尧把祁城治理得过于完美,脱离了整个中原的现实。好在他拥有强大的幻术能力,可以弥补羿的调查失败。就在那座地下神庙里,他向羿展示出大众受难的各种图景:他们被怪兽践踏、烧死或吞噬;而在另一些幻象里,十个太阳高悬于天,农夫们饿得皮包骨头,坐在颗粒无收的土地上号啕,最后死于田头和路边,如同枯败的庄稼。 尧向羿保证,幻象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只是被改变了时空而已。尧还解释说,祁城城在尧的庇护下独善其身,得以维持温饱,而其他地区就没这般幸运了。尧说,民众正在受苦,而武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是的,对话再次回到尧曾经提及的三类对手:坏人、妖兽和凶神。 尧愤怒地向羿指出:“看哪,他们就是全部灾难的根源!” 对尧所暗示的凶神,羿起初并不以为然。日神夋不可能纵容自己的孩子制造过度日照和旱灾,从而导致大规模的饥荒,日神根本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子民。而尧对此的解释是,女日神羲和才是真正的祸根,作为母亲,她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他们违背天条,一起跑到苍穹上游戏,罔顾下界众生的死活。非但如此,尧还暧昧地暗示说,夋也有间接责任,他年老色衰,拒绝听取来自民众的哭诉,对大地上的苦难视而不见。 尧的言辞含蓄而犀利,让羿如坐针毡,就连弓都为此感到羞耻。羿是下凡的武士,他必须出手去修正神界犯下的错误。尧为此设计出一个天才的故事脚本,要在第十个“大日”的最后一天,也即日神节前一天,展开规模盛大的猎日仪式,而羿须在正午时分将十日全部射杀,完成对地神共工的献祭,将人从烈日的酷刑中解救出来。尧甚至许诺说,典礼结束后,他要送羿一份天下无双的厚礼。 “我的神弓告诉我,这……是可以的,所以……我便可以了。” 在喝下七七四十九碗米酒之后,羿以弓的名义,舌头发硬地答应了尧的请求。这承诺如此庄严,就像众神在高山之巅敲响了大钟,以至于弓开始发热,弦嗡嗡作响,箭镞也在剧烈地跳动。它们就这样响应羿的决心。杯觥交错的神庙,此刻突然安静下来,因为人们不仅听见羿的承诺,还听到了神器的蠢蠢欲动。器物的语言虽然贫乏,却铿锵有力,令全体在场者都精神亢奋起来。 弓回忆这些往事时,心中的感受难以言喻。它知道自己犯了跟羿相同的错误,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羿更加可悲,因为它违背了器物不得干预人事的戒律。亡灵们也觉察到弓的沮丧,因为弓体和弓弦都在急剧变凉,滑向零度以下。它们试图安慰它,甚至不惜派出乌鸦作为代表,竭尽全力地劝说弓,阻止它继续变凉。它们知道,一张冰寒刺骨的弓,不适合亡灵的栖居。 乌鸦的亡灵飞起来,灵巧地落在弓的最高处,那是紧缠天蚕细丝的弓角,拥有一个优美的工艺外观。它能言善辩,试图证明弓的无辜。弓没有任何自主性,它只是武士的猎杀工具而已。弓甚至都无法自我打开,向远处弹射出任何物体,哪怕是一粒细小的砂砾。乌鸦说,我们一共有十只,全部死于箭伤,但我们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甚至还要感谢你帮我们摆脱了尧的魔法控制。你让我们脱离囚笼,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弓说,它并不相信乌鸦的言辞。它们的嗓音依旧那么难听,到死都没有改变。但弓的情绪变得稳定了,体温也不再下降。它卸除怒气,只留下淡淡的感伤。弓无限怜悯地想,尽管羿用弓射出十支利箭,但他不是凶手,而是一个被蒙骗的大男孩。尧利用他的天真,导演了一场精彩的戏剧。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中原的气温急剧上升,天气变得酷热难当,比以往任何年份都更可怕。地震、旱灾和山火接踵而至,土地干涸与龟裂,蝗虫飞舞,像乌云那样遮住了天空。到处是烧焦的林木、枯萎的庄稼和饿死的妇孺,百姓们哀声遍野,好像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尧决定借这一“天时”来实施计划中的祭礼。数百名祭司团成员云集广场,念诵咒语达七天七夜,声音低沉,犹如滚过大地的旱雷。到了第八天清晨,依照事先设计的脚本,尧从笼里放出十只精心喂养的乌鸦,运用法术,把它们变成十个金色的圆形发光体。它们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貌似在苍穹上追逐和打闹。 “看哪,天上有十个太阳,他们是日神的顽皮孩子,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烤死的!”人们大汗淋漓地奔走相告,满脸都是慌乱的表情。 祁城的全体居民集聚起来,把尧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跪求他去跟夋谈判,驱逐那些肆虐苍天的小日神。这样等了三天三夜,尧这才走出陋室,脸色忧戚地答应了群众的吁请。他嗓音像悠扬的钟声,又像一朵朵白云,明亮地飘过祁城的上空。许多人竞相吻他沾满尘土的裸足,仿佛在争抢来自圣人的恩典。 弓的记忆被亡灵们推向地神祭礼的现场。正值炎热的夏季正午,它闻到了松脂、香茅和蒿萧燃烧时散出的气味,它们萦绕在法场四周,像一道无形的神学护栏。尧身披镶满金片的细麻法袍,那是地神祭司的专用服饰,它第一次公开亮相,用以衬托祭司及其神学的高贵特性。人们交头接耳,期待尧的法术会弄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奇迹。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尧开始行动了。他高举双手,默念咒语,广场上升起浓密的大雾,一道闪光之后,羿从雾中现身,身材高大,表情坚硬,身上披着白色斗篷,宛如天神下凡。他张弓搭箭,向天穹奋力发射,红色的弓身像火焰一样燃烧,弓弦和箭镞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众多年幼的太阳躲闪不及,接二连三地掉在地面上,化成鲜血淋漓的乌鸦。它们是尧献给地神的最高祭品。没人质疑圆形发光体和乌鸦之间的荒谬关联。一片巨大的乌云移到人们头顶,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地顿时变得清凉起来。人们高喊羿的名字,欢笑声震耳欲聋,差点掀翻尧的茅草屋顶。 越过喧嚣的人声,尧一字一句地对羿说道:“人有四种生命,第一种生命活在肉身里,并跟肉身一起死亡;第二种活在认识你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一旦死了,你也死了;第三种是活在你子孙的血液、还有祭拜你的灵位里;第四种是活在青史上,你的生命将跟它同样久远。这最后一种,才是真的永生。”随后,他提高嗓门,大声喊出了最重要的箴言,“从现在起,你我都得到了永生!” 弓清晰地记得,就在盛大的仪典结束后,羿被尧引向祁城的郊野,那里有一座高墙环绕的府邸,墙上爬满常青藤和牵牛花,门前种植了两株圆柏,还连着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径。尧领着羿走过小径,用力推开两扇朱漆大门。整座院子花团锦簇,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有位带露的女子在花丛里亭亭玉立。 尧对羿说:“我曾经许诺,祭礼后要送你一份厚礼。你看,这就是我的厚礼:一个名叫望舒的美人,还有这所用来存放美人的房子。” 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在天界都没见过这样的尤物,光芒四射,美得令人无法直视。羿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差点站立不稳。弓也随之激动起来,听见整座庭院都在放声歌唱。羿抱起新来的美人,像抱起一件柔软的袍服,大步走进屋子,从里面关上门,长达七天七夜。剩下的那些侍女面面相觑,心中打翻了一万只醋坛。 尧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坐在前院,向那些吃醋的女人们训话,要她们摆正自己的位置:“你们是我的女奴,是我花钱买来的母狗,而那个女人是你们的新主子,你们要小心侍奉她,如同侍奉我和羿一样。” 女人们面面相觑,哪敢违拗主子的意志,赶紧收起满脸的妒相,换上了顺从的笑容。尧又说,等羿出来,你们要传我的话,望他再接再厉,继续除掉另外两类坏蛋。第二天羿出屋小解,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很长的尿,腥臭的液体汇成小溪,潺潺流向大门外的世界。趁着这个空档,女人们赶紧把尧的留言传给羿听,指望他早点丢下望舒,去干他应承下来的苦活。羿收了尧如此贵重的奖品,心也就软了,于是手蘸胭脂,在一名侍女的肥大屁股上写下两字——“十日”,叫她跑去出示给尧看,说这就是他的回答。 弓的表述常常超出它自身的经验。很多时候,它有不在场的嫌疑,但弓否认了这点,它向我信誓旦旦地说,它讲述的每一件事,都是亲眼所见,对此我无从反驳。它告诉我说,尧的法术修改了神的游戏规则,以至于众神都开始感到不安,觉得世界秩序正在变乱。只有年迈的老日神夋对此毫无察觉。他的日照业务运行正常,家族内部也没有出现异动。他耳朵聋了,听不见日神祭司的紧急求告;他眼睛花了,看不见羿射“十日”的壮举,还有尧精湛的导演技艺;他的鼻子也堵塞了,闻不到乌鸦尸体发出的恶臭。作为下凡人间的武士,羿被崇敬他的人所拥戴,对即将发生自己身上的危机也浑然不觉。 生命女神西王母眼看羿迷失在人间,不免生出怜惜之心,便中断冥想和修炼,走出冈仁波齐峰顶的石穴,穿过无垠的高原戈壁,化身为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去敲羿的朱漆大门,要以“不死药”换取一碗肉羹,岂料开门的是望舒,听完老妪的请求,她便从厨房里端来热气腾腾的肉羹和米饭,还笑着拒收她的“神药”。 西王母愠怒地转身离去,恰好跟打猎归来的羿撞个满怀,于是她现出豹齿虎尾的原形,把“不死药”放在他的手掌里,劝他服药后尽快返回天界,不要干预人的事务,否则必定会死于非命。羿收了神药,但没有及时服用,因为他要继续留在人间,以兑现对尧的承诺,对于西王母的警告,他置若罔闻。 羿仔细藏好神药,辞别新婚妻子望舒,还有一群妒火中烧的侍妾,背上大弓和箭袋,踏上了凶险的征途。第二轮杀戮跟上次完然不同,它是一系列你死我活的搏击。羿的新猎物不是十只“金乌”,而是六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百姓但凡听见它们的名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但羿无所畏惧。 羿先是在“畴华”的荒野上找到半人半兽的“凿齿”,连发三箭将其射死;在青丘国的沼泽地里,他生擒名叫“大风”的鸟怪,顺手又杀了龙头猫身的超级神兽“猰貐”;随后他前往遥远的南方,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先射穿巨蟒“修蛇”的脑袋,进而用刀将其斩为九段。接着,他走进东方最大的野桑林,活捉了猪妖“封豨”,面对羿咄咄逼人的杀气,它吓得浑身发抖,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意志。 羿身经百战,弓弦断过三十六回,这时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他还剩下最后一个目标,那就是六怪之首的九婴。他知道对手的厉害,提着一坛陈酿老酒上山,前往它盘踞的岩洞叫门挑战。九婴也不示弱,出洞跟他对饮,一起喝干了酒坛,随即大笑三声,双方展开殊死决战,一直打了五天四夜,从河岸打到市镇,又从山谷打到山顶。 九婴有九个头颅,这意味着他有比寻常妖兽多九倍的法力,羿几次都到了死亡的边缘,但都反败为胜,先后射穿了对方的八个头颅。眼看妖兽已是强弩之末,不料它趁羿箭尽弦断,突然从胸腔里伸出第九只脑袋,偷袭他的咽喉,模样丑到了闭月羞花的地步,羿大吃一惊,躲闪不及,手臂被咬了半口,弓身顿时溅满鲜血。弓有严重的洁癖,它说,它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 羿以残剩的力气,徒手扭断九婴的第九个脑袋,然后带着这件战利品走下山去,步履艰难,像一头负伤的猛虎。九婴临死前发出的怒吼,回荡于天地之间,久久不能平息。中原居民都听到了这凄厉的嚎叫,他们赶紧用珍贵的猪油堵上孩子的耳朵,生怕他们的魂会被妖兽喊走。 浑身是血的羿,出现在小镇的石板街上,惊动了饱受妖兽袭击的乡民。他们把他扶进祠堂,用草药加温泉替他疗伤。村姑们的柔情比泉水更加温暖,她们围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肌肤,用欢声笑语安慰他的神经,让他的创口不再疼痛。但羿的忧郁并未得到改善,相反,原本刀枪不入的天神,而今落到被常人照料的地步,他心中的失落感难以言表。他托人给尧带去九婴的第九个脑袋,叫他赶紧滚过来慰问遍体鳞伤的英雄,带上最好的米酒,因为那才是疗伤的第一神药。 尧接到信使送来的重礼,觉得它果然很重,需要五六个卫士才能抬起,不禁哈哈大笑,知道羿已经替他除掉了最难缠的敌人,但他没有亲自滚过去慰问,也没有奖励好酒,而是派出八名壮汉,加上一些田七血竭之类的草药,说是要给羿保驾护航。但羿断然拒绝了尧的美意。他说:“既然尧没有滚过来,那么你们就给我滚回去吧。”他就这样打发了那些无用的护卫。事后他对弓解释说,尧其实是在催他启动第三轮射杀。基于那种改造世界的急切信念,尧被时间追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必须拉上羿一起飞奔。 现在,羿只好带着尚未愈合的创伤,重新背上大弓,沿着黄河、洛水和伊水行走,逐个拜访那些尧的反对者,用利箭亲切地问候他们的胸膛、咽喉或头颅,他们中有的是日神祭司,有的是酋邦首领,有的只是他们的家眷而已。他们甚至还来不及看见敌人的身影,就已经血溅三尺,香消玉殒。最后,在尧亲手绘制的地图指引下,他大步走进了挚的官邸。 挚早就风闻各种凶险的死亡消息,现在见到羿的高大身影,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都拉在裤裆里,整座屋子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羿哪里忍心对挚下手,他垂下持弓的胳臂,给对方指了一条生路:“把令弟请来,你主动退位,这样就能活得很久。” 挚连连点头,赶紧派人给尧送去自己的“禅让书”。三十天后,尧的信众浩浩荡荡地开进京城平阳,而他本人走在队伍前列,头戴雉冠,身披葛布大袍,手捧挚的书信,脸上现出胜利者的笑意。 弓告诉我说,尧就这样从挚手里接过了权杖和印信。他没有回到祁城的茅舍,而是定居大都,按自己的信念治理王国,逐渐露出伟大君主的风貌,完全符合人们对上古贤人的期待。自从他成王之后,原有的日神历法被改成日月混合的十二月新历,月神的力量被解放出来。更为要紧的是,日神庙改成了土地庙,这意味着地神开始主宰世界。尧是陶器的发明者,而陶土是地神的象征,在尧的指导下,祁城地窖里的神火种子被送往平阳,陶业作坊得以蓬勃兴起,各种精美的彩陶像庄稼那样涌现,贸易变得日益繁忙;旱灾、水灾和蝗灾从大地上遽然消失,农夫的耕作有了可喜的收获;百姓如沐春风,整个王国都欣欣向荣;各酋邦的首领纷纷前来祝贺,贡献本地的土特产,向尧王表达臣服的意愿。 尧仔细端详着新的权力版图,对他的臣服者说:“我是人的王,是陶和酒的王,稷和麦的王,蔬和果的王,犬和猪的王,我是大地万物之王。”就当他说这话时,城里和城外的颂扬声此起彼伏,而尧在无限喜悦地聆听。 弓的讲述这时开始变得凌乱,似乎受了某种情绪的影响。我被告知说,尧对羿很不放心,生怕他在京城酗酒滋事,派人把他送回祁城,让他在那里颐养天年,还顺手送了一副他刚发明的陶制围棋,让他能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羿对这种游戏饶有兴致,就叫望舒陪他一起来玩。望舒在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摆好桌子,放上陶制的棋坪,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双方随意地对弈起来,从太阳升起,一直玩到夕阳西下。 羿一边把棋子收进锦囊,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尧发明的这棋,真是十分有趣,放对一只棋子,可以吃掉一片,放错一只,也能全盘皆输。” 望舒笑道:“治理人世间,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对呀,看来尧是一位了不起的棋手,他用我这枚棋子,吃掉了所有敌人。”羿先自嘲地笑起来,随即便有所醒悟,开始愠怒起来,“妈的,我可真是他的棋子哦,帮他杀了这么多人。”在黯淡下去的光线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这世界里,恐怕人人都是棋子,谁都无法摆脱被利用的命运,更何况,你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就算被用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望舒望着布满黑白棋子的桌子,忽然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不禁也露出自嘲的笑意。 “放屁,全都是放屁!” 羿见望舒为尧辩解,还面带讪笑,好像火焰被泼上菜油,怒气变得更甚。他把桌上的黑白棋子扔出院墙,开始大喊大叫,像一头被拔了胡须的老虎。 望舒走到他身后,轻抚他的双肩,试图多给他一点安慰:“虽说棋子被设计得黑白分明,可这世界终究还是灰色偏多,很多事情善恶难辨,哪有什么黑白分明的界线呢。”她的声音如此温柔,仿佛是在羿的耳边梦呓。 然而,这番言语非但没让羿恢复理智,反而进一步激怒了他。在他看来,望舒就是尧派来的间谍,用以操控他的灵肉,把他推上尧的战车,而在事成之后,他就沦为一枚可悲的弃子。他越想越气,脸色由红转白,冷冷一笑,拽住望舒的头发,把她拖进屋子,逼她跟自己一起饮酒,然后仗着酒气予以痛殴,让她遍体鳞伤,头脸肿得像一只猪头。 羿对望舒高声叫道:“你是尧送的礼物,你是他派来毁掉我的坏女人,就是你,把我从一个天神变成可笑的杀手。现在我要狠狠地罚你,把你打成一个丑女,让你再也无法出门害人!” 羿在望舒身上发泄着对尧的严重不满。那些侍女互相招呼着前来围观,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是呀,就这坏女人夺走她们的幸福,现在终于受了报应!羿对她们的立场非常满意,于是就派出其中三位,去阳城向尧传递消息,说是望舒正在替他受罪,而且生不如死。他想借此打击尧,让他为望舒之痛而痛。但尧对此竟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命运。他叫人砍下送信侍女的头颅,在头盖骨上涂抹粘土,烧制成上等的国家祭器,专门用于地神祭祀,并把这项新发明命名为“骨陶”。 “我不担心这个,因为望舒公主会有一百种办法对付他的夫君。”尧事后对身边的司陶官解释说。 正如尧所预料的那样,望舒果然有自己的应对方法,那就是某种神奇的自愈能力。她每天都被打得皮开肉绽,骸骨寸断,在剧痛中昏死过去,却能在第二天黎明奇迹般复原,变得焕然一新。这种剧烈的反转激化了射日英雄的狂暴。羿本来就力大无穷,现在又变本加厉,除了拳脚,还用上棍棒和刀具,屋里的器具全都化为齑粉。惊恐的弓与箭在墙上发出哀求,但羿根本听不见它们。 终于有一天,祁城所有的作坊酒都被羿喝尽,无论是郁金黑黍酒,还是更寻常的黄秫雕和桃花酿。他的女人们开始轮番到居民家去讨自制的醪糟,却没有多少收获,羿这才从猛烈的酒毒中慢慢醒来,在院子里裸身躺了几天几夜,茫然望着白云苍狗和日升月落,灵魂空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几个侍女已经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哪里。 到了第五个黄昏,望舒从屋里走出,叉着手站在他跟前,身穿缟素,笑靥如花,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而羿想起自己行在她身上的暴力,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悔恨。 “我错了。我,我是一个该死的混蛋。”他声音沙哑,仿佛在喃喃自语。 他举止笨拙地爬起身,随着望舒回到屋里,只见桌上摆满了他最喜欢的菜肴。一只细腰酒壶站在桌子中央,向他发出热烈的召唤。那是制陶大师尧的杰作。 “我,我,不能再喝了。”羿咬着牙拒绝道。 “就喝最后一回,因为我要跟你重归于好。”望舒一边微笑,一边把酒注满那只羿专用的黄釉陶杯。闪烁的五色灯火映照着她的容颜,比天仙更令人销魂。 “我,我,我,我对不住你……”羿突然口吃起来,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愧疚和爱意。他饮下美酒,先是觉得一股暖流涌入心尖,从那里开出一朵欢喜的大花,但很快,这暖流就变成麻痹的感觉,舌头、脑袋和四肢都无法动弹。 “你看,你一点都不伟大,相反,你不过是个懦弱的凡夫俗子。你来到人间,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杀了几只怪物和几个坏蛋,就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可以任意作践你的女人,无数次置她于死地。现在,该我来结束这一切了。”望舒凑近夫君,对他轻声耳语,口唇间吐着淡淡的芬芳。 羿情知大难临头,眼里闪过惊惶的神色。 墙上的彤弓预见了即将发生的事变,开始发出嗡嗡的颤抖声。人命竟如此短暂而无常,就连羿这样的半神都无法抗拒。 “还要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取走了西王母送你的不死药。我会陪你升天,不让你在路上感到孤单。” 决意复仇的望舒,挺起细弱的腰肢,双手紧握锋利的玄铁短刀,在仔细瞄准之后,把它用力插进羿赤裸的胸膛,令他痛彻心扉。史上最伟大的猎日者,来自天界的神勇武士,为尧清除异己的职业杀手,尧时代第一美人的渣男丈夫,表情恐惧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听见自己的叫喊,就永远停止了呼吸。 弦突然断了,彤弓从墙上掉下来,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把正在行刺的望舒吓了老大一跳。

  • 吴刚

    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 ——《山海经·海内经》 树纹丝不动地站在月球的荒原上,并以这样的姿势站了几百万年之久。她奉命在这里等待,但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树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她知道这是它的宿命。 树后来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变化。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突然冒出一些地球生物,他们以直立的姿势行走,有着一对灵巧的前肢,顶着近似球形的头颅。他们是勤奋的工匠,要以树为轴心来建造一座神的花园。他们用透明的液体浇灌它,令光裸的枝干长出茂密的叶子。而在树的脚下,泥土如泉水般从石缝里涌出,盖住裸露的大地。接着是草和鲜花出场,它们在树的四周繁殖,遍及花园的每个角落,织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色彩。望着众多生命,树觉察到了自身的重要意义,并为此感到莫名的喜悦。她开始奋力向上生长,让枝叶刺向光线黯淡的天空。 月球的变化还在势不可挡地发生。工匠们身穿麻衣,造起一座华丽的宫殿,各种事物在其间神秘现身,像经过选择和组织的碎片,诸如舒适的坐椅、严肃的雕像、柔软的织物、野兽的头骨和毛皮、刻满符号的龟甲、金属制作的餐具,甚至还有闪闪发光的石头。它们起先还在不断变换外形、颜色和数量,并从一个位置漂移到另一个位置,就跟在水里一样,而后才按某种逻辑静止下来,看起来像是一些棋盘上的棋子。 到了月宫营造史的晚期,花园里陆续出现了一些新品种的生物,她们是容颜美丽的仙女,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时而落在树枝上,时而栖息在树底下,不停地跳着舞蹈,唱出优美的歌声。她们如此迷人,诱惑那些工匠们扔下锯子,无缘无故地流泪。树也被感动了,仿佛那是来自神的赏赐,于是她更加努力地生长,直到枝叶遮蔽了大半个月亮。 “哦,我知道了,我的使命就是生长。”树在自言自语,但没有谁会听见它的心声。树依然是孤寂的,她没有任何能交谈的朋友。神的工匠们忙于劳作,同时也在无端地涌现和消失,时而有数万人之多,时而只剩十几个人,他们反复增多和减少,就像宇宙间的大小流星,其数量完全不可捉摸。树渐渐懂得,他们也许只是一些飘忽不定的幻象而已。神何其顽皮,沉湎于幻象的游戏,恐怕就连树自身,也是神所营造的幻象之一。每想到这里,树的心就不再骚动,重新归于了静寂。 树并不知道这日子究竟过了多久,但她拥有一个内在的时钟,那就是年轮。时间绕着树干缓慢旋转,刻出无数个岁月的圆圈。难道这也是神在其游戏中营造的细节?树一边忧伤地想,一边沿着那条时间线沉睡,梦见自己孤独地站立于荒原之上,枝叶蔽天,挡住了强烈的阳光,还有蓝色地球的柔和光泽。 树就这样在神的游戏场景中昏睡了许久,绵长而没有尽头,却被一把利斧意外地弄醒。是的,利斧在凶狠地砍砸她的枝条,沉重而锐利,带着风一样的声响,如同访客在叩击她的大门。利斧的主人是一名术士,身穿道服,脑后挽了一个发髻,表情威风凛凛,犹如一位正在跟妖怪作战的武士, 树感到了一阵阵的剧痛,来自那些位于末梢的肢端。它们在不安地抱怨,说出痛的感受。但这其实是一种令人欣悦的经验,因为就在疼痛的背后,升起了比疼痛更为强大的快乐。树终于流下了眼泪,因为她终于等到了首个真正的访客。利斧的暴力就这样照亮了生命之树。 来者一边砍伐树的枝叶,一边对树耳语。他脸颊上的线条刚硬而笔直,就像被斧子劈出的一般,但声音低沉,语气诚恳,仿佛在抚摸树的灵魂,但树听不懂他的语言。她只是痛并快乐着,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困窘。她还从未跟人类接近,以这自相矛盾的方式。树没有逻辑,但能觉察出自身的分裂。此刻,就像被利斧从头到尾劈成了两半,树的一半属于痛苦,而另一半则交给了狂喜。 “天哪,天哪!”树变得语无伦次起来。现在,她不可阻挡地爱上了这个持斧的樵夫。 年轻的樵夫把枝叉和叶子送进丹房,让炉膛焚烧枝杈,又把树叶和树皮投入坩埚,让前者煎熬后者,而树在高处静观。这种三角关系何等古怪,描写着植物神话中最荒谬的景观。树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火焰,发现它跟宇宙的闪电截然不同,看起来像是一种红色、透明和闪烁的物质,以捉摸不定的舌头,戏谑地舔着黑暗宇宙的边缘,表情阴险而又美丽。 丹房正在变得热火朝天起来。树很久后才知道,樵夫的另一身份是炼丹术士,他的职责是从树中获取元素,去炮制一种特殊的丹药,以阻止地球高级生物的死亡。树很久以后才弄懂的另一件事是,她跟神一样永生,而且可以向世界馈赠这永生。 此刻,疲惫的樵夫朝她走来,但这次没有带着斧子。他躺在树下,眼望遮天蔽日的树冠,继续跟树耳语。但这回树总算听懂了人话。他说,你不要责怪我的斧子。我奉命而来,除了炼制丹药,还要救你的性命。你活得太久,很快就会死掉。我必须用不断的砍伐来激励你的生命。你会感到疼痛,但你将在这砍伐中不朽。 树对来自樵夫的消息感到惊讶,因为这超出了她的自我认知。树颤抖了一下,无数叶子坠落下来,埋住了樵夫的身子,那是树赖以呼吸的器官。樵夫从树的器官深处伸出头来,吐了吐舌头,笑了。 这是树第一次看见人的笑容。于是她用粗大的根须卷起樵夫,把他放在自己的第一根分叉上,并以细枝和树叶围成了一张软床:“好吧,以后你就睡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伴侣,而且将跟我一起永生。” 樵夫点了点头,用沉重的斧子在树身上劈出两个符号:“吴刚”。字体遒劲有力,比他的脸更加犀利。那是他的私人符号,代表两个最简洁的音节。树喜悦地接受了这种暴力方式赠送的礼物。从此,这名字不仅刻在她的表皮,更刻在它的深处。树随后还知道了吴刚用过的其他名字——吴质、吴权和吴樵。人族的本性何等奇怪,总是喜欢用空洞的符号来装饰自己。 至此他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话。斧子的语言无比凶暴,而舌头的语言又无比温存。树接纳了来自樵夫的这种双重爱意。就在那个漫长的月亮日,树第一次热烈绽放了自己。从那些枝条上,开出无数个细小花朵,彼此紧密簇拥在一起,花瓣椭圆而长,混杂着金黄和银白两种色泽,浓烈的芬芳,从月亮径直传到星空的彼岸。大地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却被月光的芒刺迷住了眼睛。 “天哪,它那么香,还那么明亮!”人类在彼岸上发出了赞叹。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花仅为吴刚而开。它们是树的心花,也是树的叫喊,怒放在樵夫四周,向那个男人说出无上的赞美。 吴刚说,我能用它们酿酒,浇灌你和我。是的,对于炼丹术士而言,酿酒易如反掌。吴刚果然用这花瓣去酿酒,继而跟树秘密地对饮,就在花和酒的气息之中。树以叶子、花瓣和根须来接纳这种液体,沐浴在新一轮的幻影之中。她知道这是吴刚的情意,他要以此来赞美神,赞美树,以及咏叹树的芳香、博大和不朽。 从此往后,树负责开花,吴刚负责砍伐和炼制,而后双方一起饮酒作乐。这操作日复一日,每次都在时间线上留下间歇性的小点。但树看不见这些。她的高潮和快乐连绵不断,没有任何终止的迹象,就像她本身那样不朽,直到花园里来了新生物为止。 新生物是一个女人,她佩戴鳄皮披肩,怀抱一只白兔,毫无征兆地入侵花园,占据了空寂无人的宫殿。她忧伤而傲慢,对吴刚和树几乎视而不见。她以泪洗面,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悲剧性变故。树和吴刚都对此深感不解。但他们知道,来者的身份必定与众不同。月宫营造的历史已经终结,工匠们早已退场,就连那些擅长飞翔的歌舞伎都踪影全无。在这广阔而死寂的场景中,女人的哭泣像一把声音的利刃。 结束劳作并走出丹房时,吴刚突然起了一个欲念,他没有走回树,而是转向宫殿,试图去跟陌生女人交谈。他的问题像斧子那样简洁明快——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来做什么? 女人撩开散乱的长发,露出了惊天动地的容颜。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来?我好像失去了记忆。” “但你为什么还要哭泣?” “因为除了哭泣,我无事可做。”女人的眼神迷惘,瞳仁里一片空无,甚至没有出现吴刚及其身后事物的影像。 吴刚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脸色变得苍白,再也没有说话。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就退出宫室,重新回到了树下。 “她是没有灵魂的生物,我们可以不用理她。”吴刚这样告诉树说,但隐瞒了刚才发生的那种震惊。 树满含同情地凝望着人形生物的幻象。她的眼泪打湿了白兔的毛皮。天哪,她真可怜!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怜的生物了,难道,神的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她暗自猜道。 是的,月亮上的事物正在起微妙的变化。新女人像一滴水落在幻境中心,激起轻微的涟漪。这天吴刚喝光库房里的酒,而且第一次出现了很深的醉意。他紧抱树身,语无伦次地说:我要进入你里面,我要与你合二为一。树很怜惜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自己。吴刚一跃而入,如同一头小兽返回母亲的子宫。树惊愕地发现,她竟可以如此简单地打开自己,而他们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融为一体。 “哦,我的我的樵夫,我的杀手,我的地球男人,我的孩子……”树发出了颤抖和低吟,整个月亮都在震动。树叶脱离枝干,在天空上无尽地飞舞,遮天蔽日,比尘土更加轻盈,很多天都没有落下。宇宙为此黯然失色。 树和吴刚的合体显然不是幻象,因为他从此能自由出入树的身躯。当他在树里面时,他是树的一部分,跟树一起呼吸、做梦和悲喜交织,而当他离去时,他是不可控的异物,继续固执地砍伐树的枝叶,如同一位不可调和的仇敌。但树并不为此担忧,因为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她的囚徒而已。他再也无法被其他生物俘获,哪怕那生物近在咫尺。更重要的是,她比任何生物都更渴望那把斧子。正如吴刚告诉她的那样,砍伐不仅让她的生命得以延续,而且还让她从痛楚中获得持续的愉悦。 正是为了这永生和愉悦,树用宇宙的法则禁锢了吴刚的灵魂。她贪婪地占有他,如同占有稀薄的大气和阳光。而在此后的时光里,树还试图占有他的记忆,抓住他的过去,如同用庞大的地下根系抓住深层的岩石。 但这时她遇到了某种难以逾越的障碍:她可以掌控他的现在和未来,却无力了解他的过去。树主司永生,只是权柄被限定在跟过去无关的事物上,正是这点让她感到困扰。她企图在合体时进入他的梦境,却还是无法完成那堆梦中碎片的拼图,她甚至不能分辨它们来自记忆还是幻象。 所以,还是你自己来讲你的过去吧。树在多次探究受挫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对吴刚下令说。她不仅逼迫吴刚回忆,而且要他使用语言模式。她知道,语言是抓捕过去的唯一捷径。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方式,她的声音柔和、沙哑,带着风吹叶子的细碎伴音。 吴刚从丹房里取来新酿的花酒,像往常那样走去树下,温顺地躺着,仰望树的伟岸身躯,聆听她的絮语,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但相比而言,他的记忆显得更加恍惚,如同一团乱麻。 在故事的开端,吴刚提及了一次漫长的远游。他自幼师从于世间最伟大的无名氏隐士,长达二十年之久,精通天文学、地理学和炼丹术,最终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青年祭司,主持每天黎明时分的迎朝阳仪式。 为了提升自己的法力,他决定徒步两千里地,去拜访日神的营地汤谷,从那里求取跟太阳历法相关的经书。为此他必须向自己的新婚妻子缘妇告别,并把她托付给大师兄伯陵。后者是炎神的孙子、声名显赫的正午日神祭司。伯陵接受这项委托,虽然他日理万机,并没有多余时间去照料别人的家眷。 但吴刚还是义无反顾地上路了。他告诉树说,他当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取回日神历法,用它去改造被月神和月经统治的世界。但数月后抵达汤谷时,他发现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因为日神家族正陷入一场意外的危机:日神夋的十个孩子惨遭谋杀,而他的长妻——太阳女神羲和下落不明,但日神本人对此竟一无所知。 树茫然地听着吴刚的讲述,意外地发现他曾是一名朝阳祭司。为此她变得更加好奇。但吴刚此后的叙事,却绕过日神家族的悲剧性变故,直接讲述他七年后回家时的遭遇。 吴刚说,他当时喜出望外,因为缘妇替他生了三个男孩。伯陵很努力地照看她,甚至不惜以大祭司的身份,安抚她的肉身,助她孕生孩子,还在孩子出生后悉心照料他们的成长。吴刚为此感动得哭了三回,跪倒在伯陵面前,发誓要报答他的恩情。吴刚的反应出乎伯陵的意料,他面露尴尬,甚至显得有些恐惧。但吴刚没能觉察他的敌意,因为伯陵的笑容比以前更加灿烂。 伯陵说,如果你想回报我的恩情,就请交出太阳历法。我已经等了七年,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刚说,我想先仔细读完它,然后转交给你,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伯陵收起笑容,面色阴沉地出门而去。妻子缘妇开始跟吴刚缠绵,满含愧意地伺候他的身子,好像要尽其可能地给予补偿。她虽然容貌寻常,却有一对硕大的乳房,以及一双丰润的嘴唇。吴刚怜惜地看着压在身下的女人,心想她真是一个非凡的尤物,能够炼出三颗这样的“人丹”。就当他俩在屋里做那事时,“人丹”们身穿开裆裤,流着黄脓鼻涕,在前院的泥地里玩耍,像丹药那样滚来滚去,无忧无虑的笑声,惊飞了桃树上的麻雀。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七个夜晚。伯陵前来索取太阳历法,但吴刚一直忙于跟妻子缠绵,哪里还有时间阅读圣典,所以就没有履行先前的承诺。这时伯陵露出了焦躁和生气的表情。他提高嗓门,大声斥责吴刚忘恩负义,言而无信,对他为吴门贡献了三个小孩艰居然视而不见。骂到急切之处,伯陵朝着吴刚举起了砍柴的石斧,黑曜石的斧头在月下闪闪发亮。 吴刚告诉树,当时为了自卫,他跟伯陵扭打起来。两人从前堂打到前院,又从前院打到后院,再从后院打到坡北的悬崖边上。伯陵一失足,掉下了山崖。他坠落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的谷地里,甚至都没能发出半声叫喊。吴刚浑身是血,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深谷,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缘妇在身后发出凄长的尖叫。 吴刚杀伯陵的故事比风传得还快,就在第二天傍晚,整个国家都知道了这桩桃色血案。大家异口同声地觉得,杀和被杀都理所当然,因为伯陵跟吴刚的妻子私通,还生下三个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民群众站在吴刚一边,露出了大义凛然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 但作为死者的祖父,国王炎帝却不这么去想。他又是悲伤,又是生气,认为这是对国家祭司的谋杀,严重触犯天条,必须按死罪论处。国王甚至打算动用作为火神祭司的权力,也就是采用神圣等级的火刑,去消灭那个灭了他嫡孙的恶徒。 关于最高火刑,吴刚对树是这样解释的,他说,用碳而不是木材作为燃料,就能把火温提升到太阳的等级,而识别它的标记是火的颜色:寻常之火是红的,而神圣之火却是蓝的,看起来就像海水的颜色,只要用火神咒语加持,它就能把每根骨头都烧成灰烬。 整个祭司团为此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国王被说服了,决定把他流放到月亮上去从事苦役。这是世人视野中最遥远的荒原,充满着不可想象的危险。国王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们说,与其让这个兇徒受死,不如让他永远活着受苦,因为这比死亡更加残酷。 吴刚顺从地接受了国王的审判。在一场盛大的广场仪式中,上千人组成的祭司团集体念诵咒语,说出冗长而意义不明的字节,整个王国都在观看。他就这样被送往上弦期的月亮。升天的时候,他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仰面托起,逐渐远离大地。他先是惊讶地看见月亮正在微笑,发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就昏迷过去,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树在平静地聆听吴刚的讲述,连树叶都屏住了呼吸,月亮上陷入一片死寂。 “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我醒过来,看见你,然后用手里的斧子砍你。我对自己做的这些动作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是受咒语操纵的人,我唯一感到惊奇的是你。你如此巨大、美丽和芳香,就像我的母亲、妻子和情人。由于这个原因,我开始感恩炎帝。我提着斧子走进你的囚笼,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囚徒。是的,现在我是你的儿子、丈夫和情人,我也是你最忠实的园丁和草药师,我砍伐你的枝叶,就像为你修剪毛发。” 吴刚意外地说出了树的心声,只是换成了他本人的立场。树先是非常惊讶,继而被人族的言辞所深深地打动。她不惜伤害自己,弯下巨大的身子,用全部枝叶去拥抱吴刚。整个月亮都受到震动,变得黯淡无光。但在大地上的人们看来,这只能是一场无端的月食。他们持久地置身于黑暗之中,如同被某种魔咒所掌控,于是他们跟狗一起,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叫喊。 在这场热烈的拥抱之后,树见到一个不速之客,在丹房前亭亭玉立,怀抱兔子,脸上带着偷窥者的快意。那是新来的女人。树后来才知道,她的人类名字叫做“望舒”,又叫“结璘”。她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吴刚问:“你听见我的故事了?” 望舒点点头。 “你懂得我的苦吗?” 望舒摇摇头。 “那么你走吧,你不是我期待的伙伴。” 望舒这回勉强发出了声音,低弱得犹如树叶的絮语:“原来你就是那个叫做吴刚的祭司,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关于你的事迹,至少有一百以上的版本,但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看见自己的陈述遭到质疑,吴刚变得有些愠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是的,我,我刚才有所隐瞒。在跟伯陵打斗的同时,我还不小心杀死了那三个男孩。他们津津有味地旁观,好像在看村戏,我对这点感到恼火。我夺下伯陵的斧子,反手去砍他,伯陵躲开了,却不小心砍到第一个男孩,接着又砍死了第二和第三个男孩。他们是伯陵的影子,像鬼魅一样在我面前闪动,引诱着斧子的方向。” “都死了吗,他们?”树震惊地问道。 “是的,全死了。我完全失控了。其实,伯陵也是被我砍死后才扔下悬崖的。但在斧子砍向缘妇的瞬间,我突然停住了,好像刚刚从恶梦里醒来。她像一只白兔那样呆站着,面无人色,我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是啊,你杀了四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无辜的孩子。你罪该万死,你当时就该自杀,用那把声名显赫的斧头,而不是跑到这里受罪,跟这棵大树谈情说爱。”望舒眼望吴刚,好像在为他指点迷津。她提高了声音,言辞也变得锐利起来。她的容颜如此明艳,照亮了故事讲述的现场。 树以复杂的心情接受了这个罪犯情人的供述。它那么阴郁而曲折,还包裹着一层谎言的表皮,完全超出了她的生命经验。难道雄性人族都是如此吗?树无限惶恐地想道。 望舒露出嘲弄的笑容:“我明白了,就在这片流放地,你依然无法消除犯罪的本能。你每天都在砍树,试图杀死你所爱的生命。幸好树是永生的,它并不在乎你的砍杀。祝贺你,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相杀和相爱共存的对象。”她掉过头去,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株参天巨树。 “哦,是哦,它可真高,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大树呢,就连日神家的扶桑跟它相比,都显得过于矮小。”望舒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把怀里的兔子抱得更紧。 吴刚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不知该如何结束自己的故事。 这时轮到树开口了,它的声音伤感而嘶哑,像来自宇宙深处的风声:“我知道你在想故事的结局,但这故事没有结局,因为它还没有讲完。” 吴刚迷惑地抬起头来。 “由于我,你可以改变故事的结局。”树说得意味深长。 吴刚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 “去吧,用我的体液而不是枝叶去做成药水。你可以用它救回他们几个的性命。但在安置好他们之后,你必须回到我的身边,跟我一起生活。”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的声音变调了,像风吹过坚硬的山岩。 吴刚大吃一惊,随即就流下了眼泪。他用力点点头,重新举起了利斧。 但这回,吴刚的利斧没有砍向枝条,而是砍向了主干。树发出痛楚的呻吟,随后,在它身上最显眼的地方,现出一道细小的裂口,某种透明的液体从里面缓慢渗出,像晶莹的水滴。 “你看傻瓜,那是我的眼泪。”树满含哀怨地说。 “是的,是的!”吴刚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扔下斧子,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树泪,好像捧住了树的精魂。 望舒笑了:“你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她丢下故事的男主人公,惘然若失地转身离去,不想再看他们的调情。吴刚唤醒了她的记忆,让她感到更深的疼痛。她走回宫殿,去延续那场漫长而孤独的哭泣。她的眼泪跟树不同,像溪水那样绵延不绝,此刻已经注满整个浴池。她除掉鳄皮披肩,奋力跃入浴池,试图以眼泪去阻止眼泪,哭泣果然就这样停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她被自己的眼泪催眠,像睡莲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沉入了无边的梦境。 树没有留意望舒的举动,她的视线里只有吴刚本人。她奋力伸展自己的枝丫,让它们形成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越过美丽而死寂的星空,朝着蓝色的巨星蜿蜒爬去。远远看去,它就像一条悬浮于太空的藤蔓。 “去吧,带上我的眼泪,完成你的故事。”树这样简洁地命令说。 流刑犯吴刚就这样怀揣着树的眼泪,沿着树伸出的手臂行进,踏上了回乡的路程。树的道路崎岖不平,上面布满疤节、死杈和苔藓,还有带着毛刺或锯齿的野草,它们无情地割破了吴刚的肌肤,也磨破了他的脚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长途跋涉,他终于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它像一个诡异的符号,漂浮在记忆与现实的边界。 恰逢黄昏时分,吴刚推开破烂的屋门,只见一个老妪正在炉膛前生火,火焰照亮了那张在岁月中风干的脸,其上布满了绝望的皱纹。吴刚猛然醒悟过来,宇宙有自己的时间算术:他曾经被告知,月亮的一日相当于大地上三年,那么他在上面七日,就意味着丢失了二十一个年头的时间资产。现在,不仅妻子缘妇已经衰老,就连那些被掩埋的尸体,也早已在泥土里腐烂,化成了枯骨。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掌握了树的眼泪,可以扭转悲剧脚本的结局。于是他跪在地上,向满头白发的老妪谢罪,谴责自己的罪恶。但缘妇神情漠然地望着他,如同一头耳聋的老牛面对美妙的琴音。 老妪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吴刚,他取出陶瓶,捏住她枯槁的鼻子,把药水强行灌入她的嘴巴,眼看她费力地下咽,表情难受,不禁吃吃地笑了。老妪在灶台前昏沉地睡去。他留下一面铜镜,吹熄油灯,然后转身离去。他知道,到了明天早晨,她就能从镜里窥见自己的新颜。 他在黑暗里寻找埋葬三个小孩的坟地。幽淡的月光洒满了山坡,灰狼在远处嚎叫,声音中充满了敌意。很快他就发现,后院墙根竖着一个低矮的墓碑,上面写有三个男孩的名字——鼓、延和殳,那是伯陵给他们的命名,分别代表三件祭神时使用的器物:皮鼓、铜钟和仪杖。吴刚知道树在遥远地看他,丝毫不敢怠慢。他找来锄头,刨开泥土,挖出那些细小的骨殖,然后滴上树的眼泪。但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些骸骨都没有发生变化。 “明天,一切得等到明天。”他仰头朝月亮喊道,算是跟树打了个招呼。他沿着小路朝着山下小镇走去,看见簇拥在一起的屋顶、阑珊的灯火,还有黑暗中难以辨认的炊烟,仿佛已经闻到饭菜的气味。为了找回久别的世俗快乐,他决定破戒在那里的客舍下榻,在那里的饭庄进餐,在那里的女闾狎妓。他步履轻快,早已忘了皮肉的疼痛。 但事情在第二天变得有些古怪。缘妇拿起铜镜,被自己的年轻容颜吓住,直接昏倒在地,许久都没有苏醒。三个孩子在黎明前复活,互相追逐着跑进山村,把全体居民吓得半死,以为是孤魂野鬼在找寻昔日的仇人。直到吴刚露面后人们才明白,放逐月亮的罪人已经返乡,还带回了起死回生之药。 这条喜讯不胫而走,整个国家都沸腾起来。吴刚下榻的客栈外面,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他们一边吃瓜,一边交头接耳,仿佛正在亲眼目睹王国的巨变。病入膏肓的炎帝躺在草席上,眼里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亮,但想到正是他本人流放了吴刚,眼神便重新黯淡下去。他苦熬三天三夜,终于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撒手升天去了。巫医守候了半天,看实在没有什么动静,才对外宣布了他的死讯。 伟大的炎帝没能等到孙子伯陵复活的日子。后者被埋得过于隆重而严密,为了防止盗墓,坟冢用青石和石灰仔细砌成,打开它费了好几天功夫。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吴刚施行魔法,以树泪点化那堆丑陋的骸骨,等到月亮升起之际,骸骨就还原成了伯陵。他赤身裸体地从墓穴里爬出,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茫然四顾,像一条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蜥蜴。 吴刚沿着树的道路重回了月亮,只是回程的路有所不同,显得更短更平坦,仿佛得到了修缮和祝福。月亮上一切如故,除了那个举止神秘的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带着那只兔子宠物,还有藏于宫殿的一小片龟甲。 吴刚告诉树说,他从前的女人缘妇和伯陵,加上三个孩子,全部得以复活。伯陵因吴刚转授的太阳历法而地位隆升,迅速恢复了日神祭司的地位。由于具备王室血统,又身怀秘笈,他接掌已故国王的权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另一方面,在世人的眼里,吴刚不仅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也是道德完美的圣人。他的形象变得日益高大。在离开之前,他召见那个死而复生的家庭,把一项新使命交给五个男女,那就是在每个月圆之夜,举行祭祀树的典礼,缘妇负责召集树神的信徒,伯陵负责草拟和诵读赞美树神的祭词,三个男童负责用三种乐器去演奏圣歌。一种关于树的信仰正在被建造起来。 “我要在人世间塑造你的形象,弘扬你的英名,流传你的精神。”吴刚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故事,好像他已经成了树的祭司,代言着树神的无上荣光。 听完这修改过的故事结局,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我的孩子,你终于洗脱了罪,成为干净的人族。来,丢掉那些记忆,进到我的身体里来吧,你是我的,我要让你体验前所未有的快乐。” 于是吴刚在树的里面待了一百年,也许更短或更久,因为时间已经终止,完全失去了度量的意义。他持续地沉浸在植物体所赐予的幻象和狂欢之中。在某个太阳重新升起的日子,他精神焕发地走出树,用酒和咒语叫来了水。他对树说,我要为你洗浴。于是,水从树的上方倾注而下,如同宇宙的瀑布,洗濯了树叶、树梢、分叉和主干。树在一边战栗,一边欢笑。当水停的时候,枝头上开出无穷尽的花朵,带着闪闪发亮的水珠。树以这种方式热烈地回应了吴刚。 另据一部仅存的上古月亮历书所载,那是史无前例的时刻,月亮下了一场大雨,月桂的香气再次传遍人间。伯陵和缘妇已经老死,他的孩子也已满头白发,他们取出了仪杖,奏响了钟鼓,而这一回,吴刚没有举起他的利斧。 完稿于2023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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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cenery photography | 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

    大可风物摄影作品 作为对视觉高度敏感的作家,朱大可在其行旅中用手机和照相机拍下了一些有趣的景观,成为一堆折射21世纪初叶中国景观的视觉碎片,为历史研究者提供有限的私人记录。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新疆风物2013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承德避暑山庄2008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乌镇岁月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元阳哈尼风情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丽江风月 黄山呈坎古村旧貌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 黄山呈坎老村元代建筑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宏村古屋群落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黄山西递古村

  • The great pail | 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

    《大桶》衍生工程 这是作者撰写的首部以异域中美洲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本书的“核心人物”——羽蛇神,起源于殷商时代,旧称“应龙”,也即一种长有鹰鸷式巨翅的神龙,曾在炎黄大战传说中扮演重要角色。另一个值得一提的“幕后人物”是攸侯喜,距今三千年以前,东部攸国的国王喜因勤王未果,率领二十五万遗民出海逃亡,却因受到太平洋风暴影响而偏离航线,稀里糊涂地到了美洲,结果以羽蛇神崇拜为精神轴心,创建了奥尔梅克文明。本小说以此为历史背景,讲述了十八世纪发生在中美洲地区的传奇故事。 大桶获奖简介 大桶声音剧/喜马拉雅电台隆重推出 大桶作者恳谈会报道 ​大桶故事梗概 故事发生于17世纪末的中美洲热带雨林。一个来自大洋对岸“殷地”的神秘部族“提佐克人”,在此繁衍三千年之久,演化为一座遗世独立并由永动机推动的圆形城市“提佐克”,俗称“大桶”,在大祭司霍皮的统治下苟延残喘。大祭司篡改古老的羽蛇神教义,制造谎言、愚昧和恐惧,把整个城邦变成一座坚固的“围城”。 羽蛇神借助其尘世化身——一个传播爱的家庭,通过诞生与死亡的奇迹,试图拯救这永远在自我旋转的孤独城邦,助它挣脱暴政和毁灭的命运。秉性仁爱的导灵师墨尔斯,是羽蛇神的尘世之子,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儿子波波卡是科技天才,热衷于制造飞行器,想要从封闭的城市里逃走;女儿安吉天生具备神性和魔法,因无意中“制造异象”而遭霍皮逮捕,欲以女巫的罪名烧死,但她在烈火中安然无恙,展示出罕见的神迹。 霍皮遂改变主意,把她塑造成“死亡女神”,囚禁于神庙,接受居民窥视和朝拜,藉此强化其统治。 墨尔斯通过长老会投票的方式营救女儿未遂,支持他的长老全体遭到毒杀,爱妻丹娜也在医院里被谋害。悲痛的墨尔斯试图从神庙中救出女儿安吉,不料她被霍皮迷惑,反手误杀了父亲。这时羽蛇神突然降临,在万众瞩目中带走墨尔斯的尸体。 安吉幡然醒悟,在父亲的老友老豹子的鼓励下,向民公开揭发霍皮的罪行,人民被唤醒并起而反抗,老豹子率领的义军迅速占领提佐克,霍皮被判处绞刑,“大桶”恢复了羽蛇神的正义。 但管理地下永动机的鼹鼠人家族却接受了神秘指令,丢弃提佐克,迁到了地球的最深处,永动机从此停止了转动。波波卡和安吉兄妹也辞别家乡,前往雨林深处,在那里生儿育女,躲避了提佐克城邦被西班牙人毁灭的终极命运。 阅读大桶片段 ​大桶名词表 【提佐克】 位于中美洲雨林中的圆形城市,坐落在超级永动机上,其外圈能像时钟一样自旋。拥有数百年历史,信奉羽蛇神,跟外界基本隔绝。 ​ 【羽蛇神】 提佐克人信奉的大主神,提佐克城的守护神,主司生命与诞生,是该城居民的精神支柱。 ​ 【永动机】 提佐克城的科技核心,其技术来源不详。由洛伦佐家族管理,其真正结构隐藏于地下,至今无人知晓。1963年在墨西哥《环球报》(El Universal)评出的“美洲十大悬疑建筑”中,名列第一。 ​ 【导灵师】 一种专门为临终者进行灵魂导引的职业,是提佐克城最重要的精神事务之一,因为它代表了羽蛇神对生命的关怀。 ​ 【大祭司】 提佐克的管理层是政教合一结构,祭司群体专门负责羽蛇神的祭拜事务,以及相关神学的研究、阐释与传播。大祭司是这个群体的领袖,具有至高无的权力。 【长老会】 由贵族阶层构成,以投票方式决定提佐克的重大事务,但结构脆弱,只能在祭司们的挤压下苟延残喘。 ​ 中华文明扩散美洲的历史猜想: 玛雅文明中的华夏元素 玛雅人来自中国? 创造了世界古文明之一的美洲玛雅人在五千年前可能和中国人是一家人。被普遍认同的是,大约在距今四万至两万年之间,由于第四季冰川的影响,白令海峡的海平面下降、海水结冰,成为连接亚洲和美洲的通道,古人类就是从亚洲经过白令海峡进入美洲的。从人种上说,美洲印第安人属蒙古人种的一个支系,从直观上看去,很多印第安人活脱脱就像一个中国人,大多数印第安人都具备黄种人的特点:头发色黑且直、黄皮肤、铲形门齿,以及白种人和黑色人种所不具备的婴儿出生时臀部的青色胎记。从血缘上,科学家也发现了印第安人与中国人属于同种的证据。 长期以来不少人认为玛雅文明的源头是古代的中国文明,两者是文化传播的关系。最早提出的是“扶桑国”说,主要根据是《梁书》中关于五世纪时中国僧人慧深飘洋过海到达“扶桑国”的故事,认为“扶桑”即墨西哥。后来又有“殷人东渡说”,是说商朝时的中国人横渡太平洋将文明带到了美洲。著名人类学家、美国哈佛大学的张光直教授曾提出了一个“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的假设,认为玛雅文明和中国古代文明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发展的结果。有人认为玛雅文明崇拜蛇形神的习俗源自四千年前的中国商朝,而商朝铜器祭皿上的浮雕纹和玛雅蛇形神的面具十分类似。可惜上述说法至今没有得到考古学的明确证实。(点击此处阅读全文 )

  • Image tour | Dake Zhu's speech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

    图像之旅 图像朱大可简史 这个专题发布的少量图片,像一些时光的碎片,被时间语法串联起来,形成一部断断续续的私人图像简史。读者可以从中窥视到朱大可及其家族在昔日的大致形貌。在那些图像里隐含着大量尚未得到充分言说的信息。 点击进入 大可人文摄影作品 在这个单元里,存放了部分朱大可在其行旅中拍摄的人物和人文景观。他曾经有成为摄影师的想法,但由于无法掌握必要的摄影技法,所以他的水平非常有限。但他以思想和构图补偿了这种致命弱点。尽管这些图片没有多少艺术价值,但它留住了一些令人缅怀的人类学和历史学瞬间。 点击进入 ​大可风物摄影作品 这个专题中的风物图片,是朱大可在出差、开会和旅行中随手所摄,大部分使用手机,少量来自相机。图片与艺术无关,但其中记录和描述的特殊时空中的景观,仍然有某种地理学价值。 点击进入 大可视频集萃 由于文化清洗,跟朱大可相关的大部分视频已从互联网上失踪,有效链接比较有限,不仅支离破碎,还附加无聊广告,请观看者慎入。 点击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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