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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奔月者

    从前有只美丽的兔子,皮毛洁白,姿势优雅,位于人类宠物中的最高级别,因为它的居所就是月亮,而且还是月仙望舒的宠物。虽然没人亲眼见过这一神秘的外星物种,但许多年来,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坚信它的存在。 问题的难点在于,它就是本故事的讲述者。无论你相信与否,其中的大部分细节,都出自兔子的陈述。它总是言简意赅,直击事物的本质,但它的故事只有一个主人公,那就是羿的妻子望舒,世人称为“嫦娥”,也就是“永生的女人”的意思。在任何场景中,兔子只谈论自己的主人兼恋人,而对其他生物置若罔闻。在这方面,兔子展示出比人类更专注的品质。 兔子是望舒的代言人,正如彤弓是羿的代言人一样,但它能自由活动,所获得的资讯,远在彤弓之上。兔子的讲述方式,跟弓也很不相同,它居然从头追溯望舒的显赫身世,它试图让我相信,望舒是尧和挚的妹妹,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父亲,那就是喾——当时的首席日神祭司,以及法术深不可测的影子巫师。他能用影子杀人,也能用影子救人。他的影子医术,就是用一把水晶石刀,切除与病灶对应的影子,令疾病焕然消散。这类手术无须触及肉身,所以没有任何痛苦。但这神术不可传承,于是在喾死后,它就从人间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喾也是玩弄影子语言的高手。他能从日影中读出神的旨意,正是他借助日光在圭表上的投影,设置年月日的时间表,并对六十四个时间节点——“卦”加以命名。他还写了一本经书,解释那些“卦”的占卜意义,这书就叫《连山》。喾告诉望舒,“连山”的意思,是指日光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连绵不断,威严如山,绝不允许世人藐视。 在望舒三岁生日那天,喾造了一只影子兔子,作为送给小女儿的玩具,它最初是匿形的,只有强烈的阳光才能让它现出浅淡的投影。好在喾赋予女儿一双奇异的眼睛,可以夜视、透视、远视,见不可见之物,所以在这世界里,只有她能看见兔子,而她的同父异母兄长羿,对此却一无所知。 喾的法术让兔子成为一个隐秘的观察者。它无处不在,却难以觉察。尧曾经为此起过疑心,他见望舒在对空气说话,而且柔情似水,后来才弄明白,这个性情独特的妹妹,打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怪癖。 兔子说,帝喾是首席日神祭司,但儿子尧背叛父业,转而成为地神的祭司。喾因而不喜欢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他让挚接管酋邦联盟的世俗权力,又让挚的兄弟们接掌日神祭司的职位。只有尧遭到边缘化,被分封在那座叫祁的偏远小城。喾指望这位不肖之子会意志衰退,无聊至死。 望舒虽然深受父亲的宠爱,但她对日神系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日光过于刺眼,时常伤害她美丽的瞳仁。她更喜欢阴柔的事物,结果成了月亮和星辰的崇拜者,只有望见月宫,她才会心情舒展。她偷着在家祭拜月亮女神常羲,每天都向她供奉新鲜水果。“望舒”是她为自己起的名字,在原先的“望”字里,她偷加了“月”旁,寻常人看不出其中的玄机,但兔子知道,这正是主人偏爱月神的证据。 兔子说,由于不喜欢日神,望舒坚定地站在尧这边,并对尧的怀才不遇愤愤不平,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化装成一个中年妇人,用葛巾遮住惊天动地的面容,乘坐牛车前往祁城,一路上饱受盗贼的惊吓,好在有机警的兔子伴随,每次身遇险境,兔子都会事先发出警告。兔子的耳朵可以自由伸缩,有时还能预知未来,这点超出了喾造它时的预期。 尧在地下神庙里盛情款待一名叫做羿的武士,他来自天界,箭术无双,尧想跟他结为死党,但又担心被羿拒绝,见望舒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跟妹妹商议,要她设法诱惑羿,让他去解决掉那些黑名单上的对手,而尧承诺的回报是,在自己称王之后,他将助她成为首席月神祭司,并推动月亮历法的实施。 望舒被尧开出的条件打动了,站起身说:“我得先瞄一眼你说的那位再说。” 于是尧领她去神殿侧门的布幔后面偷看。越过温热的炉火,武士脸上的杀气在火光中闪烁不定,而目光却清澈得如同两岁的婴孩,魁梧的身影投在墙上,变得庞大而夸张,如同一头展翅欲飞的巨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突然涌上望舒心头。她想对尧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腮已经变得绯红。兔子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就在那个偷看的瞬间,羿俘获了望舒的芳心。 望舒被尧安置在城郊的老宅里,那是他的支持者捐赠的无数房子之一。她在那里跟其他女人一起侍奉夫君。在最初的日子里,望舒得到了羿的全部宠爱。羿沉迷于望舒的姿色,奋力浇灌这朵鲜花,不分昼夜;那些身段肥美的侍妾,只能满含嫉妒地在门外偷听,心如刀绞;而兔子守在门与墙之间,眼望两边的隐秘战争,也恨意难消。兔子不喜欢那名外来的男子,因为他占有了女主人的一切,但它更讨厌那些饶舌的侍女,她们言辞过于刻薄,把望舒贬得一文不名。 趁着两人短暂休息的片刻,兔子赶紧进屋告诉望舒说:“她们恨你,恨得咬牙切齿。” 望舒笑了:“我知道,她们是为恨而生的女人。” 兔子说:“你不能这样朝夕缠绵于床笫,你该到外面去看看月亮,沐浴一下月神的露水。” 望舒说:“他很快就会离开。我的确有点贪心,但这可能是最后的快乐了。” 兔子沉默下去,再也没有吱声。它沮丧地坐回门边,把脑袋钻进望舒扔下的衣物里,听见在屋子那一头,望舒再次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 尧的下一次拜访打断了男女主人的春梦。失意的王子在门外守候多时,仿佛在安静地听床。终于,羿披上葛袍走出屋子,大汗淋漓,好像刚刚结束一场马拉松长跑。尧看着羿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尧说:“已经过去七天了。你的新婚之夜有点长了。” 羿笑了笑:“我说过十日的,在那只屁股上。” 尧也笑了,递去一个木片,上面刻着一堆名字。 羿看都没看就收起了木片:“好,我三天后出发。” 尧又招招手,一群脚夫挑着担子涌进院子,运来了粟米、猪肉、菜蔬跟柴禾。 “我会替你照看她的。”尧的言语意味深长。 羿回到屋里,对望舒说:“穿上衣服下厨做饭去,七天没吃东西,我已经饿了。”他从墙上取下弓箭,“我要去山里练习箭术,顺便打点野味。” 望舒起来梳妆,看见水镜里的那个女人,因纵欲而变得面容憔悴,便自嘲地笑起来:“我收工了。死兔子不要怪我。” 兔子满腔怨言,这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它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太累了,该好好歇息了。” 望舒走去厨房,用尧刚送来的新鲜猪蹄炖了一大锅肉羹,还添了小葱、姜片、桂皮和罂粟叶。肉香很快就弥散开去,越过院墙,被风传扬得很远。就连远在山上狩猎的羿,都闻见了这羹汤的浓郁香气。 香气也惊动了四邻五舍。一个行乞的老妪敲开院门,说要用“不死药”换一碗米饭和一盆羹汤。老妪弯腰驼背,手持一只葫芦,脸上爬满刀刻般的皱纹,每一条都填满了那种被称作苦难的事物。望舒赶紧返身回到厨房,端来了米饭和羹汤,却没有接受对方的神药,她想,那一定是个玩笑。 “你拿去吃吧,要是不够,我再给你去拿。”望舒递过陶碗,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 老妪见望舒不要她的神药,突然生气起来,伸手打翻米饭和羹汤,扭头就走。望舒有些吃惊,呆呆地望着对方蹒跚而去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兔子在主人耳边低声叫道:“老太太有些来历,我得过去瞧瞧。”它跳下望舒的肩头,一溜烟地跑了。 离别的时刻近了,羿跟望舒变得缠绵起来,有些难舍难分。他把尧送他的玄铁短刀割下一缕头发,把两件物事都放在望舒手里:“你见它们,如同见我本人。” 望舒想了想,咬开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羿的手掌上写下一个“舒”字。血字迅速隐入表皮,消失不见。望舒说:“你若想我,字就会显现。” 羿笑了:“为什么一想你就会见血?” 望舒笑而不答。羿以为她有什么玄机,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依直觉行事而已。唯有兔子洞察一切,看出其间隐含的凶兆,只是它不敢吱声,打算日后设法助女主人脱困。 羿悄然走了,在一个没有星月的漆黑黎明。望舒还在沉睡,梦见自己被一只凶恶的老虎吞进肚子,仿佛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于是她就继续沉睡,直到日头高照、被兔子推醒为止。 兔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望舒,在羿走后,必须先办一件大事。它说,那天来的乞丐,把不死药交给了羿。羿起初不要,逼得老太太现出原形,是一个长着野兽牙齿和尾巴的怪物,身躯如同巨人。羿非但没有引弓射箭,反而跪下单膝,露出谦卑的表情。他收下那只葫芦,然后怪物就变回了老妪的模样。 望舒心中惊疑不已,问那怪物是什么来历,而羿又为什么对她如此恭敬,兔子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来吧,我带你去看藏葫芦的地方。” 于是兔子领着望舒来到后院,在打开一扇上锁的小门之后,便到了屋后的林子。他们经过一株柿子树、两株梨树和三株李树,又绕过四株桃树,最后停在一株半枯的老桂树下,那里堆放着五只散发恶臭的野兔尸体。无数只苍蝇惊飞起来,发出嗡嗡的抱怨声。兔子骂道:“这该死的羿,杀了野兔五兄弟,把东西藏进兔子洞了。”它钻进洞里,很快就从里面推出一只粗陋的木匣。 望舒好奇地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正是那只老妪的葫芦,细腰上有根丝线,串联着一枚翡翠玉牌,上刻八个蝇头小字:“羿舒同服,早皈天界”。望舒拧开木塞,倒出几十粒丹药,小如红痣,油亮可喜,在掌心里滚来滚去,似乎在说出一种诡异的谜语。 兔子一见玉牌上的文字,就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它的位置,顿时鼻子发酸,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刚巧滴在望舒掌上,跟药丸混在一起。望舒说:“不好,药都化了,赶紧吃了吧。”于是她把化开的药丸让兔子舔尽了,又倒出一些放进自己嘴里。 “哇,好苦,比黄连还苦!”她俩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林子外,那些侍女也在大呼小叫,好像发现了被打开的院门。她们手挥木棒,想要吓走看不见的小偷。望舒赶紧把葫芦藏进怀里,埋好木匣,假装摘了一些野菜,蹒跚地走出了林子。女人们发现了望舒,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以发泄心中的深仇大恨,而望舒一言不发,她走回屋子,把自己锁在里面,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囚徒。那些侍妾无法进屋,就把尿液、粪便和各种秽物抹在门窗上,继续她们的恶骂,一直骂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望舒跟兔子躲在屋里,全心全意地等待身体发生变化,而这变化果然如期而至。起初她还有饥饿感,需要兔子三更半夜到厨房偷食,但这需求很快就烟消云散。她们不再感受饥饿,而且睡眠时间也大幅减少。又过了几天,当白昼的阳光射进屋子时,兔子惊讶地叫了起来,因为望舒变得更加美艳,眼神清亮,肌肤皎洁,犹如女神下凡。她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木屋,让每件器具都染上了神圣的色泽,就连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器物亡灵,都露出了古朴的轮廓。 兔子含情脉脉地叫道:“天哪,你迷死我了!”它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做出半晕厥的模样,惹得望舒咯咯直笑。 “死兔子呀,你也是雌的,看来我得给你按上男人的物事。” 兔子反唇相讥:“哼,我雌雄同体,哪里需要那种多余的废物。” 它跳上望舒的肩上,开始不倦地舔她的头脸。望舒容忍了她的轻薄,反手玩弄它灵巧的长耳,抚摸那柔软的皮毛,像是在回应它的亲昵。她们就这样过着温情而悠长的日子,直到羿征战回归为止。 出乎意料的是,得胜归来的羿居然性情大变,好像脱胎换骨,摇身变成一个凶恶的暴君。他毫无理由地酗酒,对望舒动粗,以各种方式反复施虐,让她无数次地死去活来。兔子惊悚地发现,昔日的血兆已经应验,而且它还很快猜到,此前造访的怪物,应该就是西王母本人,一位主管生与死的女神,她以自己的无上法力,改变了永生的定义,因为她“不死药”可以让人在旧肉身里得到永生。兔子语调平静地告诉我,正是那药救了望舒,让她每一次都能从濒死的状态中复活。 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兔子和望舒知道,离家出走的时刻已经到了。在巫师有黄指点下,她们吞下原先要留给羿的另一半丹药,身体逐渐变得轻盈,竟能在天上任意飞翔。她们在郊外练习了多次,像鸟类那样掠过祁城的夜空,然后停栖在树梢、旗幡和屋顶上,姿势比鸾凤更加优美。最终,在凌晨时分,她们悄然降落于后院,却不留神踩到侍妾们四处抛撒的粪便。羿在独自饮酒,众女都已睡死过去,没人知道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大事,就连望舒本人也不知道。 虽说踩了一脚狗屎,望舒还是显得异常兴奋,就为了这神术的获得。回到屋里后,兔子一边舔掉爪子上的秽物,一边劝说望舒,要她动手除掉羿,因为他会向月亮射箭,如同射杀十位小日神那样,尽管她们已有不死之身,但射月肯定会造成伤害,甚至会让月亮掉下来,令她们的新生活化为泡影。望舒先祭拜过月亮女神常羲,然后望着窗外的月亮,想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依了兔子的想法。 天亮以后,她换上一身缟素,先用羿的钱物遣散那些侍女,然后把睡在前院的羿叫进屋子,用毒酒和短刀把他杀死。对于望舒而言,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但每天长达五个时辰的暴力和剧痛,足以让她打消仅剩的善念。 一切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她脱下沾血的麻衣,等月亮重新爬上枝头,便跟兔子迎风升起在半空,如同传说中的翩翩仙子。附近的土狗们一起朝天狂吠,发出热烈而凶猛的赞美。两名小祭司目睹了这一幕,赶紧跑到阳城,添油加酱地报告给了尧王。尧听到这条意外的消息,惊得下巴都掉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望舒和兔子的月亮之旅并不尽如人意。尽管尧早就履行承诺,在大地上推行月亮历法,但传说中的常羲和十二女月神不知去向,广袤无垠的戈壁上,只有一座寂静无声的花园、一所杳无人迹的宫室,以及一位叫做吴刚的常住居民,他迷恋那棵遮天蔽日的桂树,对望舒这样的绝世美人反应冷淡。 月亮的现实,跟想象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让望舒大失所望。她成天以泪洗面,悔恨自己对羿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那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叫醒她沉睡的爱欲,给予她短暂而热烈的欢愉。而现在她一无所有,还担着谋杀亲夫的罪名。兔子眼看望舒情绪失控,也有些慌了,赶紧用舌头去舔她的眼泪,不料望舒的泪水如此丰沛,灌满整个水池,她就这样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朵绝望的睡莲。 兔子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只好陪着主人在泪池里泡着,就像泡着冰凉而咸涩的海水,时间一长,竟泡出了自己的真形。那天吴刚走进宫殿,一眼就看到了兔子的存在。他回头取来桂叶喂它,像喂养自家的宠物。兔子为此非常恼火,知道自己从此失去了隐身的能力。 “该死,地上的人从此只要抬头,便都能看到我了。”兔子恨恨地想,把吴刚塞进它嘴里的桂叶吐了一地。它先是责怪眼泪,进而又责怪望舒,最终还是归咎于羿那个坏蛋,要不是他的暴行,就不会有逃亡和眼泪。兔子怨气冲天,开始撺掇望舒重返大地,因为月亮是寂寞之地,不能疗愈望舒的创伤。望舒此刻已经失魂落魄,早就没了主意,只能任由兔子摆布。 于是他们捡了一个桂花怒放的日子,重新飞上太空,穿越稀疏的小行星和流星群、厚重的云层、绿色的田野和山丘,在浓雾中降落于祁城,却发现那座尧的旧宅已经荒废,房子全部倒塌,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野兔、狐狸和蜥蜴在其间出没,俨然是废墟的主人。此外还有两棵粗大的柏树,孤零零地立于寒风之中,形影相吊。 望舒向附近村民打听,这才惊讶地发现,她在月亮上只有半年,大地却过了一百八十多个年头。父亲喾、兄长挚与尧早就谢世,她认识的其他人也悉数化为黄土,就连他们的亡灵都已不知去向。时间的魔法真是令人绝望,无论人有多么卓越,仍然无法抗拒死的宿命。面对废墟,望舒再次放声大哭,从黄昏一直哭到第二天黎明。 对于兄长尧,望舒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他是前无古人的伟大君主,手腕老辣,但言而有信,至少,他从未对自己的胞妹食言。就在废墟不远处,一座月亮神庙巍然独立,从晨雾里露出高耸的橙黄色瓦顶。那是尧为她专门打造的建筑,按照尧的计划,她应该是掌管那庙的祭司,在中秋节那天,主持全体民众的月亮献祭。 趁一切还没来得及完全化为乌有,望舒想去阳城凭吊家族的旧址和墓地。经过洛水时,恰逢中秋时节,蒹葭在沙洲上随风摇摆,而白鹤也在山峦间翩然起舞。她被这如画的风景深深地打动,坐到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把脚足浸入水里,感觉水流在脚边打旋,如同在亲吻和拥抱,说出温存的絮语。 “这才是我要的尘世,我再也不想背弃它。”她呐呐自语,流下欢喜的眼泪。 附近村民听说有绝世美人现身,都赶来围观,远远看见美人怀抱白兔,两足戏水,如同传说中的洛水女神临世,水仙花羞愧得垂下苞蕾,就连锦鲤都吓得沉到水底,根本不敢抬头。他们于是奔走相告,说是宓妃正在显灵。接着,更多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洛城的街道和巷子变得空无一人。 “我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你看,景色如此美丽,人民如此热情,为我倾国倾城。哦,是的亲爱的,我的脚走酸了,我要在这里洗脚,就这样一直洗下去。”望舒对兔子宣布了这个决定,而兔子这回没敢出言反对。 当地居民为“宓妃”建了一座质朴而结实的木屋,它建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像马头那样伸向碧波荡漾的河面。望舒头枕水流,眼望星空,失去亲人的伤痛得以疗愈,脸上开始露出清新的笑容。兔子如此钟爱自己的主人,几乎到了心悸的地步。它偎依在她怀里,听见舒缓有力的心跳,犹如夔在月光下敲击乐鼓。 “你是我的歌手,你是我生命的源泉。”兔子在望舒耳边低语,心中的爱意绵绵不绝,如同身边的洛河。 “我终于懂得,奔月是为了生存,大地才是真的生活。”望舒没有理会兔子的表白,而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兔子听了这句箴言,不免大吃一惊,感觉主人已经长成睿智的圣人,满腔的柔情,顿时化成滔滔不绝的敬意。 这天望舒正在河边洗濯长长的秀发,远处忽然传来叮当的铃声,还伴随着天籁般的乐音,随后,一辆豪车越过北面的山冈和沙洲,从水面上疾驰而来,六条匹龙马在前牵引,四对鸾凤展开巨翅在头上遮阳,十二条江豚在两翼护卫,车厢雕龙画凤,镶嵌各式颜色宝石和珍珠,被日神的光线所环绕,闪射出耀眼的芒刺。 望舒好奇地盯着那金色车乘看过去,不料它竟转了一条大大的弧线,掉头停在自己跟前,有位白袍男子走下车来,管她叫“宓妃”,又自称是风神兼河伯,名叫“冰夷”,殷勤地邀她一起巡视洛水与黄河。望舒不懂宓妃和河伯是何方神祇,一时玩性大发,就抱着兔子上了对方的宝车。 豪华的龙车驶出洛水,在更宽阔的黄河水面上飞奔,掀起澎湃的波涛,四周的民船躲闪不及,纷纷人仰船翻。对于那些在水里高声呼救的船夫,河伯视而不见。他谈笑风生,向望舒炫示自己的放浪生涯。是的,众神主宰了红尘滚滚的人间,他们性情豪放,连管理山川的方式都如此洒脱。 但兔子说,就在这个节点上,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一个名叫“后羿”的有穷氏国王,正率领部将在河边狩猎,追逐奔逃的麋鹿和黑熊,看不惯河神的飞扬跋扈,就发出一支利箭,射瞎了他的左眼。河伯痛得大叫一声,掉进水里,鲜血顿时染红了整条河道,失控的龙车撞到岸边的岩石,化成一堆齑粉,而望舒从车厢里腾空飞出,刚好被岸上的后羿接住,像接住一件从天而降的大礼。 后羿无耻地亲吻了飞来的礼物,然后把她放进车厢。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起来:“我们好像认识,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前世的女友。” 望舒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是的,我认识你,你很像我的羿,不,你比他更像羿本人!” “自从刚才抱过你之后,我就一直在犯晕,连弓都拉不开了,也不知你到底施的是什么神术,所以我必须把你收了,以免你再去祸害别人。虽然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这回我决心自我牺牲,死而后已。” 望舒也愉悦地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动人的甜言蜜语。 她当然知道后羿不是羿,但从这个冒牌货身上,她仿佛看见了羿的影子。后羿身材高大,精通箭术,俨然就是羿的转世,却比羿这种直男更擅长调情,而且言辞幽默,举止有礼。于是她把对羿的情感,全部移到这位国王身上。两人就这样一见钟情,眼里都迸出了灿烂的火花。 后羿于是停止狩猎,把望舒带回营地,罔顾兔子的坚决反对,当众向人宣布这是他的新妾,两人迅速卷入一场天昏地暗的热恋,丝毫不避讳人们的视线。无数男女在四周窥视,交头接耳,把他们的绯闻传得天下皆知。 兔子插在他们中间,这时就是成了累赘,被望舒赶出屋子,孤苦伶仃地栖身于后院的狗舍。望舒说:“去吧,自己找伴玩去吧。”她瞳孔放大,眼神迷离,就像沉浸于初恋的痴情少女,对兔子的酸楚视若无睹。 兔子为此非常生气,决心狠狠地报复它的女主人。它在附近找了一大堆野兔情人,跟它们轮番苟且,场面变得热火朝天。不久之后,洛城里突然冒出无数只新生的小兔,它们在大街小巷里乱窜,甚至爬进司城大人的被窝。 但兔子事后并未炫耀自己的生殖业绩,反而陷入更深的忧虑。它说,当时整个中原都轰动了:一个风流成性的世俗国王,居然娶了洛水女神,这符合世人的庸俗理想,却触犯了天条。兔子跳上望舒的窗台,隔着轻薄的窗纱,再次向她发出警告说,这全是转瞬即逝的美梦,他们间的蜜月,顶多只能维持三个月时间。 望舒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听取兔子的谏言。她隐瞒仙女身份,藏起跟前夫相关的暗黑记忆,沉溺于国王的爱河而无法自拔。但后羿很快就接到一封密函,说是有穷国发生重大变故,要他赶紧回去处置。于是他匆匆辞别爱妾,说是很快就会回来跟她团圆,两人在洛河边依依惜别,四周挤满了目不转睛的吃瓜群众。 此后的每一个日子,望舒都在翘首以待,就连睡梦中都会被马蹄和刀戈声惊醒,以为那是夫君夜归,可她最后等来的,竟不是后羿本人,而是他被爱将、老婆和小徒联手杀害的噩耗。不仅如此,她还被告知,后羿死得很惨,他被剁成肉酱,做成了鲜美的肉羹。 望舒大哭一场,痛悼死于非命的新郎君,并为人生的无常感到悲痛。她的眼泪引发了洛河史上最大的一场潮水,差点淹掉自己的房子。她无奈地发现,后羿是羿的彻头彻尾的复制品:两者使用同一个名字,都以尊者的身份现世,也都夭折于血光之灾,在喧嚣的世界里转瞬即逝,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望舒刚得来的幸福,顷刻间就化为泡影。永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她是情场的失败者,而且看不到任何转化的契机。 兔子在支支吾吾之后,被迫说出一个秘密——在不死药背后,隐藏着某种恶毒的咒语:服用者不能有爱,因为任何一场情爱都会以悲剧告终。兔子在她耳边压低嗓门说,这是随侍西王母的青鸟酒醉后冲着石壁说的,而兔子的长耳捕捉到了这条消息。在它看来,死掉的两位,都是英雄和国王这样的大人物,所以只有一种方法能破解诅咒,那就是找个乡巴佬,过最寻常平淡的日子。 兔子后来向我承认,它居心不良地编造了那条谎言。它不喜欢望舒身边有被她喜爱的高贵男人,因为那会分走对自己的宠爱,它指望谎言能让主人彻底戒掉男色,安心地跟它朝夕相伴。但望舒的心却为此沉下了深渊,她无法想象自己会跟一个农夫谈情说爱。 眼看望舒成天无精打采,兔子不免心中有愧,便又讨好地出了个馊主意:“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出身贵族又家道中落的男人,这样妳会感觉好些。”望舒立刻就想到一个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兔子也心领神会地笑了:“嘻嘻,不会是那个吴刚吧?我后来打听清楚了,他可是东夷族的要犯,手头有过四条人命。” 望舒大吃一惊,抱起兔子就飞回了月亮。他们意外地发现,花园已经被一些来历不明的工匠拓展,变得日益明媚起来。她们在长满牡丹、芍药和金盏花的园子里闲逛,在雕梁画栋的广寒宫做眼泪浴,顺便去观察吴刚,看他的脑袋有没有继续浸水,但他依旧沉湎于跟树的虐恋,目不斜视,并没有多少改进的迹象。望舒按捺不住,出言谴责吴刚的斧头暴力,但随后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赶紧低头捣药,心想还是快点弄出那该死的不死药为好。兔子也很喜欢这种累活,它前肢敏捷,可以把石杵捣得飞快,但时间久了,终究还是觉得无聊,于是就跟望舒商议,要把痴汉吴刚丢给大树,再次飞回大地,去启动新一轮的寻夫旅程。 兔子说:“一切都是命定,让我们听天由命吧。”而事实是,兔子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它在大地上四处搜索,找一个合适的角色,还预先算出对方的行走路线,然后领着望舒迎去,结果在穿越东汉年间的密林时,邂逅了一位年轻的农夫,名字就叫董庸。 在兔子的教唆下,望舒假意坐在石头上哭泣,说是迷失了回家的路径。董庸见她可怜,就帮她一起找家,结果发现了一间猎人修建的石屋,它坐落在山崖脚下,被野树和藤蔓缠绕,已经跟山林融为一体。 兔子伸出玲珑的小爪,指着石屋叫道:“你看,那就是她的家。” 天色逐渐昏暗起来,归巢的鸟雀在头顶上大声喧哗。美人邀董庸留宿,点燃松脂,一边闻着松香,一边听他讲自己家族破产的旧事。原来董家是高昌一带的侯爵,但因遭人诬告,被皇帝夺走爵位和财产,沦为赤贫的农夫。父亲病故之后,他竟连丧葬费都无法支付,只能向父亲的故友求告,借来一百贯铜钱,眼下他正打算回去偿还债务。讲完故事之后,他还结结巴巴地赞扬了一回望舒,说她长得好看,就像传说里的嫦娥和宓妃。 望舒发现对方的出身符合自己的期待,长相和言谈也不粗俗,甚至还懂得嫦娥与宓妃的掌故,因而指望这平庸的男人能让她摆脱诅咒,于是开始发起魅力攻势,自称是西王母的第七个女儿,擅长耕织,愿意助他摆脱债务危机,说完,对董庸顾盼一笑,妩媚得令人发指。董永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当夜就跟美人做了简陋的拜堂仪式,兔子则勉强当了一回伴娘。 望舒说:“你那么年轻,还没有尝过女人,更没有试过仙女,既然我们已经结为夫妻,我现在就要给你一点意外的惊喜。” 这惊喜果然不同凡响,整座树林都在彻夜摇晃,发出不安的骚动,牙獐、灰狼和野猪都吓得四处乱窜。兔子堵上长而柔软的耳朵,拒绝聆听望舒的吟唱。事后董庸在草席上睡了三天三夜,爬起身时,发现自己双膝酸软,就连喝一口水都要下跪三次。 连续受惊多日的兔子躲在墙角,耷拉着长耳朵,有气无力地说:“以后还是悠着点吧,老兄。” 望舒却这样鼓励道:“看来你还行,比我想象得好,但你的名字不行,过于平庸,不妨改庸为永,但愿你能跟我一样永久。” 董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董永。他们走出小屋,朝着董氏曾被封侯的祖地高昌城阔步前进。兔子跑得飞快,像羿射出的利箭,而望舒随着董永款款而行,还用丝绢遮住容颜,以免再次引发河洛式的骚乱。走过十天九夜和五百里地之后,他们敲开了富翁刘善人的朱红色大门。 董永深深地作揖说:“三年前我曾答应为奴五年,偿还一万钱的借款,以报答您的大恩。现在,我来履行我的承诺了。” 刘善人身材臃肿,对来者笑容可掬,但他豢养的黑犬却冲着兔子狂吠,好像见了什么无法忍受的事物。债主看了几眼满身尘土的夫妇,又仔细打量过红睛白毛的兔子,然后说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你是高昌候的子弟,卖身为奴,是对先祖的不敬,况且你已经有了妻室,要是让老婆独守空房,那是我的罪过。所以,只要你把这只兔子给我,咱们之间的账就算两清了。” 兔子惊恐地跳上望舒的右肩,前爪抱着她的细颈,在那里簌簌发抖。 “你的兔子,长得跟画像中的嫦娥兔很像,应该是个吉祥之物。”刘善人补充了一句自己的见解。他的视线,始终落都在兔子身上。 望舒用力摇头说:“不行,兔子不能给你,但我会一些纺织的手艺,可以织一百匹布来抵偿债务。” 刘善人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喝住坐立不安的黑狗,转身进院,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我只需要十天!”望舒冲着已经紧闭的朱门喊道。 对于这意外的结果,董永毫无准备。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如梦初醒地对美人说:“既然他不需要我,那么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董永的家,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土垒的房子东倒西歪,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上天去,就连维修都变得毫无意义。意志坚定的望舒,此刻脸上也露出几分怯意。董永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我,我没想到,只过了三年,房子就坏成了这副模样。” 眼看望舒愁得快要哭出声来,心怀叵测的兔子终于决定出手相助。它舔了一下主人的鼻子,说是要用魔法助她一臂之力。望舒对此将信将疑。她不知道,这魔法来自喾,曾在尧那里得以发扬光大。兔子说,你们都给我闭上眼睛,然后它庄严地举起前爪,说出发音古怪的咒语。 等望舒和董永重新睁眼,面前的一切都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从此,董永和望舒拥有三间明净的瓦房,还有一架织机、一具铁犁和一头强壮的公牛。兔子说,这是有实体的幻术,只要意念在,它就是物质,意念一旦消散,它就化为乌有。 望舒走进魔法屋子,打量里面的陈设,不禁笑出声来。兔子深知她的喜好,替她安排好了最要紧的细节:带有纱帐和帘勾的雕花矮床、织锦被衾和筒式软枕、清漆几案和彩陶灯盏、放满梳篦、钏钗、脂粉和香膏的妆盒,以及带有环形软垫的朱漆马桶。在东边的偏房,望舒看见灶台、碗柜、餐案、草席、水缸和柴禾,各种杂物一应俱全,而在西边的偏房,除了锄头、风斗和蓑衣之类的农具,还有一台结构精密的织机。 “死兔子真坏,弄出这些东西来糊弄我,让我越发离不开你,把你宠成一只小怪物!”望舒半嗔半喜地抓过兔子,把它抱在怀里,给了一阵雨点式的狂吻。 现在轮到望舒来施行魔法了。她的魔法一半来自父亲,一半出于创意。她对兔子说:“我的死兔子呀,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跟你借一点东西。” 兔子情知不妙,想赶紧逃走,却被望舒紧紧抱住,根本动弹不得。 “天哪,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要恩将仇报吗?救命啊,谁来救本兔的小命?”兔子耷拉着长耳朵,一边挣扎,一边细声细气叫道。 董永站在一边发呆,而望舒则不怀好意地笑了。她伸出纤纤手指,从兔子身上薅下一些细毛,仔细地捻成经线,对它的抗议充耳不闻。等到月亮升起,她又摘取了一堆月光,把它们做成纬线,再用机子把两种线编织在一起。她一边推着梭子和机杼,一边告诉董永:“这叫月兔布,可以在夜里发光,只是用来做纬线的,是七月里的月光,到了八月,这布就会自行散掉,所以我得赶紧织完,十日后交货,这样才不会穿帮。” 董永吓了一跳:这岂不是在骗人吗?一旦布匹散了,该如何跟人交代? 望舒看了眼躲到一边清点毛发的兔子,狡黠地笑了:“官人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望舒就这样不吃不喝地织了十天,织出一百匹会在夜间发光的“月兔布”,然后雇两名脚夫,用板车把货拉进城里。刘善人原以为望舒的许诺只是诳语,突然得到这些神奇的绢帛,不禁喜出望外。但过了一个月,也就是进入八月后不久,月光丝线就开始失效,它们从绢布上一根根抽离,消失在黑暗之中,像冰融解于水,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兔毛。刘善人再次觉得他们就是一对骗子,正想要向账房先生抱怨,不料那些兔毛随风飞扬,化成一百只红睛白兔,紧紧簇拥在他四周,犹如一大群可爱的新生婴儿。刘善人转怒为喜,笑成了一朵胖头花。从此他把自家的庄园更名为“兔庄”,做起了兔子养殖和贩卖的生意。 董永并不擅长农活,连给公牛套上铁犁都很费劲。望舒把七十二亩地分给两家佃农打理,每年收来的租子足以度日,而董永每天的作业,除了读父亲遗下的旧书,就是在床榻上耕耘。他天赋异禀,有出人意料的强大犁具,懂得如何让仙女老婆喜悦,而望舒也很享受这种深耕,他俩就这样在房中过着低调的小康生活。跟羿与后羿不同,她和董永之间没有多少恩爱,唯有靠肉身来维系这世俗之家。但董永虽然勤勉耕作,却很快露出了力不从心的窘态。望舒懂得,夫妻的游戏如此脆弱,随时都有中断的危险,她必须顾惜每一个生命的瞬间。 兔子深知望舒的弱点,抓紧时机发出警告,说是长此以往,董永一定会死于非命。为防止这种事发生,望舒应该立刻返回月亮,加入吴刚的炼丹术实验。 果然,兔子击中了望舒的要害。她忧心忡忡地问:“那么死兔子,我该怎样处置才好呢?” 兔子说:“这好办,你乖乖听我的就是了。”它效仿尧的手段,先是让那些小兔崽子到处散布“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然后在高昌城上空,运用幻象法术,演出了一场王母娘娘派天兵去董家抢人的戏剧。高昌居民放下手中的一切,仰脸围观,个个都看得心潮澎湃。随后,经他们的口舌加工,这出神话迅速传遍了街巷和田头。 望舒就这样跟无法永恒的丈夫含泪告别,在众目睽睽下,飞向高高的云端。兔子告诉她,他们每年只有一次会面机会,就在七月初七那天夜晚。计划的要点在于,董永不会因过度消耗而提前衰竭,从而给望舒炼制丹药留出宝贵的时间。 但事与愿违的是,吴刚的炼丹术看起来没有任何进展,据说,西王母不死药的本质,就是不可复制。兔子深知这点,但它绝不告诉望舒。它端坐在桂树下面,装腔作势地高举石杵,心中对吴刚的实验嗤之以鼻。就兔子而言,董永不是一件它送给望舒的情爱玩具,而是一个可以被不断重复的生命教训。但无所不知的兔子犯了一个大错,它过于自信,忽略了桂树的眼泪。这眼泪源自生命树的挚爱,而非吴刚的笨拙砍伐。望舒要到很久后才会懂得,那才是西王母神药的真正源头。 永生的女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姓董的男人逐年老去,势不可挡。到了他五十一岁那年,新皇帝重审昔日的冤案,下诏恢复高昌董氏的爵位,归还了被没收的财产,他终于咸鱼翻身,从一个卑贱的农夫变回了贵族。但这时他已经老得不可收拾。 这年的七月七日,望舒最后一次跟他相会,但他们什么都没做,甚至面对一桌丰盛的酒菜,双方都不曾动过筷子。在那没有月光的屋子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尧、羿和后羿的亡灵,他们聚集在烛光外的暗处,像发黄的画像那样沉默不语。望舒面对苍老的董永,轻抚他的白发和皱纹,再次放声大哭,痛悼生命的短暂,而董永一言不发,如同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 又过了一年,董永悄无声息地死了。他是老死的,死的时候,全身都化成了黄水,连骨头都没剩下。 望舒跟兔子匿名参加了董永老侯爷的葬礼。棺材以楠木打造,面板上的浮雕,刻画了董永和“七仙女”的动人事迹,上面还抹着鲜艳的朱砂,但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破碎的瓷枕。一支数十人的哭丧队跟在棺材后面,缓缓走过村头那座名叫“鹊桥”的小石桥,装腔作势地干号着,仿佛同时死了八百个亲人。她们制造的声浪太大,把附近的几个村镇弄得鸡飞狗跳。 望着这荒谬的场景,她俩都深切地意识到,在岁月无情的世上,唯有两个生物是不死的,她们形影相吊,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兔子很享受这个事实,还为此洋洋自得,而望舒却感到了深深的绝望。永生让她被时间抛弃,成了世上最孤单的人。她决定启程去找西王母本人,请求她解除这永生的魔咒。 兔子在想,下一步,它又该如何阻止她呢? 【作者附记】 作为一篇互文结构的实验小说,本文涉及嫦娥与羿、宓妃与后羿、七仙女与董永等多种神话,它们分别源自《楚辞》《山海经》《搜神记》等典籍。我试图借用虚构性文体,描述日神系、月神系和地神系的三方博弈(猎日,奔月,制陶或理水),同时梳理古代神话的两大主题——生命的速朽与永生,并揭示这两种叙事的内在逻辑。读者若要获得该故事的全部细节,可参阅笔者的另两个短篇《有黄》与《吴刚》,三者构成了充分自足的叙事共同体。 完稿于2023年6月30日

  • 猎日者

    在国王尧的地下密室里,挂着一张红漆大弓,世人叫做“彤弓”,曲线轻巧而完美,却有凡人不能承受之重。尧本人就从没成功地抱起过它。当年,他的八名卫士齐心协力,要把它挂到墙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其中三位闪了腰,两位伤了筋,还有一位因失手而被砸断了脚骨。尧惊愕地意识到,弓主的臂力,远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外。 尧有所不知的是,彤弓的重量源于弓体、亡灵和记忆这三个部分。首先是制作弓的材料,它由月亮桂、龙肌腱和麒麟角合成,于是就有了这三种生物的全部重量。其次,那些人与兽被羿杀死之后,亡灵往往无法找到出路,只能攀附于弓体,等待转世和重生的契机,从而增加了弓的分量。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弓的记忆也在不断发酵和繁殖,以至于它变得愈加沉重。 虽说尧是杰出的地神祭司,知道羿弓是一件神物,却无法理解那器物的缘起,对弓很重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决计把邪恶的弓留在密室,不让任何人知道它的下落,包括全体天神在内。它们至今都在各地寻找它的下落,并为得不到它而无限困惑。 弓对发生在密室外的事情同样一无所知。尧的咒语紧紧裹住密室,让它跟世界脱节,甚至跟日月晨昏无关。除了石壁有些渗水,几乎没有丝毫热力,处于漫长的黑暗和死寂之中。这意味着时间已经崩坏。只有弓在逆行,顽强抵抗着尧的巫术。弓不仅拒绝物理性腐朽,还触发了记忆的开关。弓的记忆在光滑的弓面上苏醒,开始像蜗牛那样爬行,形成一堆闪闪发光的场景碎片。于是尧的密室就有了两种彼此平行的时间——密室时间和彤弓时间。 是的,除了回忆,弓在墙上无所事事,但它不屑于跟亡灵对话,倾听它们的冒险故事。弓出身天界,因其神圣性而成为傲慢的器物,弓告诉我,在它看来,它们从前是战败者,现在则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尘土。它们的低贱性不容置疑。 但彤弓低估了亡灵的意义。它们并非只是一些废物,它们散发的气味就是事件标签,微妙地诱导着弓的记忆。弓起初并未意识到这点。它鄙视亡灵,却被它们的标签所催眠,在远逝的时空里辗转反侧。 就在记忆苏醒的起点,弓遇到了一堆蝇卵的亡灵,它们在散布松香、腐叶和黑土的气味。主人羿背着它踏上人类地界时,第一脚就踩上不新鲜的狼粪,惊飞了一群正在下卵的苍蝇。当时他看着被弄脏的皮靴,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觉得这是个不吉的预兆。 不过羿很快就丢下这个念头,因为森林中的空地上,聚集着大批民众,他们衣衫褴褛,但表情奔放,好像在目睹什么神迹。有个中年祭司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主持仪式,他跪倒在一个粗糙的木雕神像前,张开双臂念诵祷词,满脸都是泪水,看起来如同神灵附体。羿暗自猜道,那应该就是他的地界接头人尧了。 “看哪,你们这样蠢物,我给你们带来了伟大的天界武士。”尧突然举起权杖,遥指羿所在的方向。 人们齐齐掉头去看,见到站在参天古树下的羿,立刻发出热烈的欢呼。他们从地上爬起,朝不速之客狂奔而来,羿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就已被团团围住,像猎人围着一头珍稀的神兽。他们再度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山响,欢呼声转成含糊不清的呜咽,仿佛全体都陷入了巨大的感动。 羿从未见过如此狂热的阵仗,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大弓在羿的背上静观,故意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但民众的膜拜很快就转向了神器,他们不仅放肆地抚摸羿的皮靴和猎装,还要去抓握大弓和箭囊。这些猥亵的动作激怒了弓,红色的弓身燃烧并灼热起来,弓弦发出嗡嗡的声响,就连箭镞也在袋里颤抖和跳动,杀气如同一张藤蔓编织的大网,罩住了整座森林。未谙人事的羿猛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越过众人的头顶飞身而去,转眼间就把草民丢在身后,消失于密林的深处。 望着刚从天界下凡的武士生气地离开,尧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大声呵斥群众,说他们言行粗鄙,得罪了神尊。众人惶恐起来,跪到地上,把脸埋进泥土,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羿背着朱红色的大弓朝外走去,黑压压的树林在四周和头顶徐徐展开,枝丫像巨伞那样遮天蔽日,柔软的腐叶层在他脚下发出呻吟。弓体变得越来越热,仿佛就要点燃他的后背。羿停下脚步,取下弓来,用细麻布仔细擦拭,清除肮脏的指纹,安慰受惊的弓灵,直到弓体重新冷却下去。 在古老森林的尽头,一座小城伫立于正午的光线中,被有多个豁口的围墙所环绕。墙以泥土、竹条和石块砌成,其上爬满芒草、芦竹、狗尾草和各种杂草,而在围墙以内,各种平房、街巷和集市聚在一起,就像彼此紧挨的绵羊。居民们从那些豁口出入,打着招呼,问寒问暖,洋溢着亲切的村社气息。紧追而来的尧,正在高喊他的名字,羿很不情愿地转回身去,只见巫师气喘吁吁,一副立马就要断气的模样。他微微一笑,觉得对方的举止有点滑稽,只有弓知道,主人从此将将麻烦缠身。 弓的记忆这时已经完全复苏,并感知到自身在时间线上的运动。这时,从石壁上掉下一滴三千年前的水珠,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声,所有的亡灵都受了惊吓,它们从弓弦上飞起,在石壁之间胡乱逃窜,很久后才归于平静。 羿被尧带往小城的中心,那里有一座以杉木、松木和榉木造就的大屋,表面上是某位陶商的私宅,其实是巫师施法的道场,更是秘密的地神祭场,其间隐藏着世上最伟岸的共工神像。尧另有自己的住宅,那是五间茅屋,看起来如此简陋,却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他吃糙米饭,喝野菜汤,穿粗葛衣,以城主的身份,往返于草庐、陶窑和大陶商之间,刻划出一个地方官吏的日常生活轨迹。这种简朴的美德被传扬开去,令他受到广泛爱戴,但就在这座秘密神庙里,他卸下了沉重的面具。 大屋的梁、木柱和墙壁都绘有复杂的图案,描述地神共工的丰功伟绩,地砖上是带芒刺的太阳形象,用以供人踩踏,这种设计旨在制造崇拜和鄙视的双重信念。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烤熟的虎肉、熊肉和狼肉已经香气逼人。尧取出一把用玄铁打造成的短刀,让大块烤肉迎刃而解。弓透过明亮的豆油灯可以看见,墙边的木架上,还挂着各种说不出名的山珍海味。地神系的私房宴果然不同凡响。 弓说,它后来才知道,在尧的地窖里,不仅藏着共工的神像,还有从火神庙偷来的火种,它就燃烧在一个黑曜石祭坛上,像一盏长明的神灯。每隔十天,尧的助理祭司就会给火种添油,据说那是海上巨兽“鲲”的脂肪,品质纯净,洁白有如玉膏,绝对不会产生黑烟,污染神像的面容。神火还会呈现出五种不同颜色,那是火神祝融的杰作,他在火里纳入包括火本身在内的五种元素。全世界的炼金术士都在找它,指望它能让黄金和不死药的传说成为现实。而当羿凝视这火焰时,所见的却是人世间的未来图像,它凝固在金色的火芯深处,比幻象更加迷幻。 尧叫来六七名侍女,说是要陪下凡的战神喝酒。羿嗜酒如命,就把弓箭放在墙角,端起了尧亲自制作的陶碗。郁金黑黍酒香气四溢,喝着像蔬果汁,却让羿很快有了醉意。那些身段肥美的女人在火塘边饮酒、跳舞和嬉笑,散发出粗俗的肉欲气息。在尧的年代,饥馑是生活的本性,所以肥美成了昂贵的趣味。灯火在涂有黄釉的陶碗里闪烁,令羿的身子发硬,就连眼神都迷离起来。弓清晰地记得,在那个不眠之夜,尧本人滴酒不沾,却把羿变成了自己的酒肉知己。 “你是伟大的拯救者,你将改变人的命运!”在黎明时分,尧用这种无法抗拒的赞美,结束了初夜的狂欢。 这场酒气十足的恳谈,延续了好几个夜晚,但直到最后一刻,羿才弄清自己的角色与使命:他是来自神界的武士,要以神弓为武器,大开杀戒,消灭遍及人间的祸害。 由于担心羿不擅人类的语言,尧以最简洁的叙事,讲述了发生在大地上的变故。尧说,人世间正在腐化,因为爬满了很多蛆虫,他们是羿必须加以清除的对象。在尧开出的黑名单里,既有谋财害命的坏人,也有以人为食的恶煞,甚至还有蓄意制造灾荒的凶神。尧向羿表白说,他最爱惜自己的子民,所有的清算都是为了正义。这让羿生出难以启齿的愧疚。就在他降落大地的瞬间,他还如此鄙视人类,甚至拒绝他们的爱抚。一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就冒出了冷汗。他曾以背叛神的道德著称,而面对人的苦难,他忽然失去了背叛的勇气。 弓终于明白,尧不仅是一名擅长法术的巫师,更是地神祭司,掌握了地神系的宇宙知识,还秘密主持祭祀地神共工的事务,才学跟美德并驾齐驱。但置身于派系林立的时代,他不得不面对各种强大的对手,诸如日神系、月神系、火神系和水神系等等。他的兄长挚是酋邦联盟的领袖,只是性情懦弱,无所作为;尧本人恰好相反,身怀雄才大略,却苦于孤掌难鸣,唯有躲在边城,等待那个适当的反转时机。 这座貌似寻常的小城叫“祁”,位于中原和东夷之间,规模只是都城的十分之一,很少有人留意它的存在,但一名占星术士意外发现了它的秘密。当时他正替挚行望气之术,只见祁城所在的方位冒出紫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的彩陶罗盘失手落地,摔成了碎片,只有磁针继续悬浮于半空,不屈不挠地指向祁城。 占星术士忧喜参半地说,那地方将有大人物出现,而且还会成为统治天下的圣人。挚情知那是他弟弟的地盘,表面上微笑不语,心里却好像受了重重的一击。当天夜里,术士就在客栈里一命呜呼,据说是被可怕的噩梦活活吓死的。 尧在所有场合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野心。他对羿的照料非常尽心,言语中充满对日神的敬意,因为羿是主管天界的日神夋所派。经过反复试探他才得知,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羿不属于任何神系,他是天界里的独行武士,以酒为生,性情暴躁,时常跟诸神发生争执,夋只好找一个借口把他弄到地界,以便摆脱这个祸精,而羿在天界呆腻味了,也想去人间走走,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弄清羿的神学背景之后,尧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这些年来,在跟日神系的争斗之中,他始终缺乏强大的助力,而恰好是日神本人,给他送来这位天下无敌的杀手。他喜出望外,决意善加使用,于是再次提高款待的级别,招募更多肥美的女子,端上更多香醇的酒水,令夜宴的气氛更加热火朝天。弓看出尧的谋略,但它像所有器物那样保持了沉默。 日神和地神在宇宙观上的最大分歧,在于日神坚持大地是圆形的三维体,它平滑地衔接成一个巨球,所以根本就没有尽头,而地神则认为大地是方形的二维体,它不但有四个尽头,还会出现断崖式的向下折叠,所以就有地极深渊的传说。但这类争论毫无结果,因为没人可以验证两种假说的对错。相比而言,火神系的光明/黑暗二元论教义,显得更加圆滑,像火焰那样闪烁不定,时而明亮如太阳的光芒,时而黑暗如大地上的阴影;水神系的秘密则藏在那些傩戏面具后面,它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咒语,用以安抚水神,让她们停止咆哮,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水神对人的求告不屑一顾。 无论如何,日神系都是黄河流域的最大势力,因为主宰神界的大神就是夋本人。它统领整个中原的精神信仰,如日中天。日神的祭司总是对那些酋邦首领们指手画脚,甚至连尧的哥哥挚都沦为行政傀儡。日神庙遍及各地,向东蔓延到夷族的地界,向西则跟巴渝结盟。日神的历法指导着农夫的四季耕耘,它把一年切割为十段,称之为“大日”,每个“大日”又切割为三十六个“小日”,剩下五天是日神节,所有人都得停止工作,投入祭祀、祈祷和研习教义的精神生活。日神祭司还指责地神教是异端邪说,把地神共工描绘成人类最凶恶的敌人,不仅制造洪水,还撞断天柱,让苍穹和大地发生倾斜,要不是水神女娲和火神祝融出手,整个世界早已化为废墟。 尧表情严肃地告诉羿,日神系的谎言不值一驳,世界的真相是,大洪水起因于造物神盘古的烂尾工程,他搭建的世界框架,有着严重的结构性错误,幸亏地神共工出头修理,不惜冒犯众神,撞击天柱,矫正了天穹和大地的角度偏差。 尧手指天地,言语间充满对共工的无限敬意:看哪,在原始的苍穹上,日月星辰都是固定的,而现在它们开始移动;在原始大陆上,水是死气沉沉的湖泊,而现在,由于大地西北角的隆起抬升,水流注入东南大海,形成宽阔的河流,令大地充满运动和变化的生机。共工不是罪人,而是推动世界日新月异的救世主。 弓告诉我说,尧向地神学习,努力改变糟糕的人间现状。他把全部赌注都押在羿身上,但羿还没有做出承诺。他来自神界,对人间事务一无所知。酒掩盖了他的笨拙,让他无须对人的德行作出神祇式的评判。 羿在夜晚沉迷于人类的瘾品,被酒精弄得五迷三道,只在白昼才是合格的武士,甚至比祭司本人更加清醒。他的耳朵洞察秋毫,就连飞鸟脱落一根羽毛,都无法躲开他的听力。但他的视力恰好相反,他在小城的街巷之间穿行,努力查看世人的苦难,但毫无结果。他听见叫骂声,却没有看见灾荒和饥饿;听见磨刀声,却没有看见衣不蔽体;听见咬牙切齿声,却没有看见被压迫的场面。最终,他只能掌握人间的一半真相,而这并非尧希望他看到的部分。 尧把祁城治理得过于完美,脱离了整个中原的现实。好在他拥有强大的幻术能力,可以弥补羿的调查失败。就在那座地下神庙里,他向羿展示出大众受难的各种图景:他们被怪兽践踏、烧死或吞噬;而在另一些幻象里,十个太阳高悬于天,农夫们饿得皮包骨头,坐在颗粒无收的土地上号啕,最后死于田头和路边,如同枯败的庄稼。 尧向羿保证,幻象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只是被改变了时空而已。尧还解释说,祁城城在尧的庇护下独善其身,得以维持温饱,而其他地区就没这般幸运了。尧说,民众正在受苦,而武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是的,对话再次回到尧曾经提及的三类对手:坏人、妖兽和凶神。 尧愤怒地向羿指出:“看哪,他们就是全部灾难的根源!” 对尧所暗示的凶神,羿起初并不以为然。日神夋不可能纵容自己的孩子制造过度日照和旱灾,从而导致大规模的饥荒,日神根本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子民。而尧对此的解释是,女日神羲和才是真正的祸根,作为母亲,她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他们违背天条,一起跑到苍穹上游戏,罔顾下界众生的死活。非但如此,尧还暧昧地暗示说,夋也有间接责任,他年老色衰,拒绝听取来自民众的哭诉,对大地上的苦难视而不见。 尧的言辞含蓄而犀利,让羿如坐针毡,就连弓都为此感到羞耻。羿是下凡的武士,他必须出手去修正神界犯下的错误。尧为此设计出一个天才的故事脚本,要在第十个“大日”的最后一天,也即日神节前一天,展开规模盛大的猎日仪式,而羿须在正午时分将十日全部射杀,完成对地神共工的献祭,将人从烈日的酷刑中解救出来。尧甚至许诺说,典礼结束后,他要送羿一份天下无双的厚礼。 “我的神弓告诉我,这……是可以的,所以……我便可以了。” 在喝下七七四十九碗米酒之后,羿以弓的名义,舌头发硬地答应了尧的请求。这承诺如此庄严,就像众神在高山之巅敲响了大钟,以至于弓开始发热,弦嗡嗡作响,箭镞也在剧烈地跳动。它们就这样响应羿的决心。杯觥交错的神庙,此刻突然安静下来,因为人们不仅听见羿的承诺,还听到了神器的蠢蠢欲动。器物的语言虽然贫乏,却铿锵有力,令全体在场者都精神亢奋起来。 弓回忆这些往事时,心中的感受难以言喻。它知道自己犯了跟羿相同的错误,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羿更加可悲,因为它违背了器物不得干预人事的戒律。亡灵们也觉察到弓的沮丧,因为弓体和弓弦都在急剧变凉,滑向零度以下。它们试图安慰它,甚至不惜派出乌鸦作为代表,竭尽全力地劝说弓,阻止它继续变凉。它们知道,一张冰寒刺骨的弓,不适合亡灵的栖居。 乌鸦的亡灵飞起来,灵巧地落在弓的最高处,那是紧缠天蚕细丝的弓角,拥有一个优美的工艺外观。它能言善辩,试图证明弓的无辜。弓没有任何自主性,它只是武士的猎杀工具而已。弓甚至都无法自我打开,向远处弹射出任何物体,哪怕是一粒细小的砂砾。乌鸦说,我们一共有十只,全部死于箭伤,但我们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甚至还要感谢你帮我们摆脱了尧的魔法控制。你让我们脱离囚笼,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弓说,它并不相信乌鸦的言辞。它们的嗓音依旧那么难听,到死都没有改变。但弓的情绪变得稳定了,体温也不再下降。它卸除怒气,只留下淡淡的感伤。弓无限怜悯地想,尽管羿用弓射出十支利箭,但他不是凶手,而是一个被蒙骗的大男孩。尧利用他的天真,导演了一场精彩的戏剧。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中原的气温急剧上升,天气变得酷热难当,比以往任何年份都更可怕。地震、旱灾和山火接踵而至,土地干涸与龟裂,蝗虫飞舞,像乌云那样遮住了天空。到处是烧焦的林木、枯萎的庄稼和饿死的妇孺,百姓们哀声遍野,好像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尧决定借这一“天时”来实施计划中的祭礼。数百名祭司团成员云集广场,念诵咒语达七天七夜,声音低沉,犹如滚过大地的旱雷。到了第八天清晨,依照事先设计的脚本,尧从笼里放出十只精心喂养的乌鸦,运用法术,把它们变成十个金色的圆形发光体。它们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貌似在苍穹上追逐和打闹。 “看哪,天上有十个太阳,他们是日神的顽皮孩子,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烤死的!”人们大汗淋漓地奔走相告,满脸都是慌乱的表情。 祁城的全体居民集聚起来,把尧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跪求他去跟夋谈判,驱逐那些肆虐苍天的小日神。这样等了三天三夜,尧这才走出陋室,脸色忧戚地答应了群众的吁请。他嗓音像悠扬的钟声,又像一朵朵白云,明亮地飘过祁城的上空。许多人竞相吻他沾满尘土的裸足,仿佛在争抢来自圣人的恩典。 弓的记忆被亡灵们推向地神祭礼的现场。正值炎热的夏季正午,它闻到了松脂、香茅和蒿萧燃烧时散出的气味,它们萦绕在法场四周,像一道无形的神学护栏。尧身披镶满金片的细麻法袍,那是地神祭司的专用服饰,它第一次公开亮相,用以衬托祭司及其神学的高贵特性。人们交头接耳,期待尧的法术会弄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奇迹。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尧开始行动了。他高举双手,默念咒语,广场上升起浓密的大雾,一道闪光之后,羿从雾中现身,身材高大,表情坚硬,身上披着白色斗篷,宛如天神下凡。他张弓搭箭,向天穹奋力发射,红色的弓身像火焰一样燃烧,弓弦和箭镞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众多年幼的太阳躲闪不及,接二连三地掉在地面上,化成鲜血淋漓的乌鸦。它们是尧献给地神的最高祭品。没人质疑圆形发光体和乌鸦之间的荒谬关联。一片巨大的乌云移到人们头顶,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地顿时变得清凉起来。人们高喊羿的名字,欢笑声震耳欲聋,差点掀翻尧的茅草屋顶。 越过喧嚣的人声,尧一字一句地对羿说道:“人有四种生命,第一种生命活在肉身里,并跟肉身一起死亡;第二种活在认识你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一旦死了,你也死了;第三种是活在你子孙的血液、还有祭拜你的灵位里;第四种是活在青史上,你的生命将跟它同样久远。这最后一种,才是真的永生。”随后,他提高嗓门,大声喊出了最重要的箴言,“从现在起,你我都得到了永生!” 弓清晰地记得,就在盛大的仪典结束后,羿被尧引向祁城的郊野,那里有一座高墙环绕的府邸,墙上爬满常青藤和牵牛花,门前种植了两株圆柏,还连着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径。尧领着羿走过小径,用力推开两扇朱漆大门。整座院子花团锦簇,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有位带露的女子在花丛里亭亭玉立。 尧对羿说:“我曾经许诺,祭礼后要送你一份厚礼。你看,这就是我的厚礼:一个名叫望舒的美人,还有这所用来存放美人的房子。” 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在天界都没见过这样的尤物,光芒四射,美得令人无法直视。羿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差点站立不稳。弓也随之激动起来,听见整座庭院都在放声歌唱。羿抱起新来的美人,像抱起一件柔软的袍服,大步走进屋子,从里面关上门,长达七天七夜。剩下的那些侍女面面相觑,心中打翻了一万只醋坛。 尧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坐在前院,向那些吃醋的女人们训话,要她们摆正自己的位置:“你们是我的女奴,是我花钱买来的母狗,而那个女人是你们的新主子,你们要小心侍奉她,如同侍奉我和羿一样。” 女人们面面相觑,哪敢违拗主子的意志,赶紧收起满脸的妒相,换上了顺从的笑容。尧又说,等羿出来,你们要传我的话,望他再接再厉,继续除掉另外两类坏蛋。第二天羿出屋小解,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很长的尿,腥臭的液体汇成小溪,潺潺流向大门外的世界。趁着这个空档,女人们赶紧把尧的留言传给羿听,指望他早点丢下望舒,去干他应承下来的苦活。羿收了尧如此贵重的奖品,心也就软了,于是手蘸胭脂,在一名侍女的肥大屁股上写下两字——“十日”,叫她跑去出示给尧看,说这就是他的回答。 弓的表述常常超出它自身的经验。很多时候,它有不在场的嫌疑,但弓否认了这点,它向我信誓旦旦地说,它讲述的每一件事,都是亲眼所见,对此我无从反驳。它告诉我说,尧的法术修改了神的游戏规则,以至于众神都开始感到不安,觉得世界秩序正在变乱。只有年迈的老日神夋对此毫无察觉。他的日照业务运行正常,家族内部也没有出现异动。他耳朵聋了,听不见日神祭司的紧急求告;他眼睛花了,看不见羿射“十日”的壮举,还有尧精湛的导演技艺;他的鼻子也堵塞了,闻不到乌鸦尸体发出的恶臭。作为下凡人间的武士,羿被崇敬他的人所拥戴,对即将发生自己身上的危机也浑然不觉。 生命女神西王母眼看羿迷失在人间,不免生出怜惜之心,便中断冥想和修炼,走出冈仁波齐峰顶的石穴,穿过无垠的高原戈壁,化身为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去敲羿的朱漆大门,要以“不死药”换取一碗肉羹,岂料开门的是望舒,听完老妪的请求,她便从厨房里端来热气腾腾的肉羹和米饭,还笑着拒收她的“神药”。 西王母愠怒地转身离去,恰好跟打猎归来的羿撞个满怀,于是她现出豹齿虎尾的原形,把“不死药”放在他的手掌里,劝他服药后尽快返回天界,不要干预人的事务,否则必定会死于非命。羿收了神药,但没有及时服用,因为他要继续留在人间,以兑现对尧的承诺,对于西王母的警告,他置若罔闻。 羿仔细藏好神药,辞别新婚妻子望舒,还有一群妒火中烧的侍妾,背上大弓和箭袋,踏上了凶险的征途。第二轮杀戮跟上次完然不同,它是一系列你死我活的搏击。羿的新猎物不是十只“金乌”,而是六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百姓但凡听见它们的名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但羿无所畏惧。 羿先是在“畴华”的荒野上找到半人半兽的“凿齿”,连发三箭将其射死;在青丘国的沼泽地里,他生擒名叫“大风”的鸟怪,顺手又杀了龙头猫身的超级神兽“猰貐”;随后他前往遥远的南方,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先射穿巨蟒“修蛇”的脑袋,进而用刀将其斩为九段。接着,他走进东方最大的野桑林,活捉了猪妖“封豨”,面对羿咄咄逼人的杀气,它吓得浑身发抖,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意志。 羿身经百战,弓弦断过三十六回,这时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他还剩下最后一个目标,那就是六怪之首的九婴。他知道对手的厉害,提着一坛陈酿老酒上山,前往它盘踞的岩洞叫门挑战。九婴也不示弱,出洞跟他对饮,一起喝干了酒坛,随即大笑三声,双方展开殊死决战,一直打了五天四夜,从河岸打到市镇,又从山谷打到山顶。 九婴有九个头颅,这意味着他有比寻常妖兽多九倍的法力,羿几次都到了死亡的边缘,但都反败为胜,先后射穿了对方的八个头颅。眼看妖兽已是强弩之末,不料它趁羿箭尽弦断,突然从胸腔里伸出第九只脑袋,偷袭他的咽喉,模样丑到了闭月羞花的地步,羿大吃一惊,躲闪不及,手臂被咬了半口,弓身顿时溅满鲜血。弓有严重的洁癖,它说,它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 羿以残剩的力气,徒手扭断九婴的第九个脑袋,然后带着这件战利品走下山去,步履艰难,像一头负伤的猛虎。九婴临死前发出的怒吼,回荡于天地之间,久久不能平息。中原居民都听到了这凄厉的嚎叫,他们赶紧用珍贵的猪油堵上孩子的耳朵,生怕他们的魂会被妖兽喊走。 浑身是血的羿,出现在小镇的石板街上,惊动了饱受妖兽袭击的乡民。他们把他扶进祠堂,用草药加温泉替他疗伤。村姑们的柔情比泉水更加温暖,她们围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肌肤,用欢声笑语安慰他的神经,让他的创口不再疼痛。但羿的忧郁并未得到改善,相反,原本刀枪不入的天神,而今落到被常人照料的地步,他心中的失落感难以言表。他托人给尧带去九婴的第九个脑袋,叫他赶紧滚过来慰问遍体鳞伤的英雄,带上最好的米酒,因为那才是疗伤的第一神药。 尧接到信使送来的重礼,觉得它果然很重,需要五六个卫士才能抬起,不禁哈哈大笑,知道羿已经替他除掉了最难缠的敌人,但他没有亲自滚过去慰问,也没有奖励好酒,而是派出八名壮汉,加上一些田七血竭之类的草药,说是要给羿保驾护航。但羿断然拒绝了尧的美意。他说:“既然尧没有滚过来,那么你们就给我滚回去吧。”他就这样打发了那些无用的护卫。事后他对弓解释说,尧其实是在催他启动第三轮射杀。基于那种改造世界的急切信念,尧被时间追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必须拉上羿一起飞奔。 现在,羿只好带着尚未愈合的创伤,重新背上大弓,沿着黄河、洛水和伊水行走,逐个拜访那些尧的反对者,用利箭亲切地问候他们的胸膛、咽喉或头颅,他们中有的是日神祭司,有的是酋邦首领,有的只是他们的家眷而已。他们甚至还来不及看见敌人的身影,就已经血溅三尺,香消玉殒。最后,在尧亲手绘制的地图指引下,他大步走进了挚的官邸。 挚早就风闻各种凶险的死亡消息,现在见到羿的高大身影,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都拉在裤裆里,整座屋子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羿哪里忍心对挚下手,他垂下持弓的胳臂,给对方指了一条生路:“把令弟请来,你主动退位,这样就能活得很久。” 挚连连点头,赶紧派人给尧送去自己的“禅让书”。三十天后,尧的信众浩浩荡荡地开进京城平阳,而他本人走在队伍前列,头戴雉冠,身披葛布大袍,手捧挚的书信,脸上现出胜利者的笑意。 弓告诉我说,尧就这样从挚手里接过了权杖和印信。他没有回到祁城的茅舍,而是定居大都,按自己的信念治理王国,逐渐露出伟大君主的风貌,完全符合人们对上古贤人的期待。自从他成王之后,原有的日神历法被改成日月混合的十二月新历,月神的力量被解放出来。更为要紧的是,日神庙改成了土地庙,这意味着地神开始主宰世界。尧是陶器的发明者,而陶土是地神的象征,在尧的指导下,祁城地窖里的神火种子被送往平阳,陶业作坊得以蓬勃兴起,各种精美的彩陶像庄稼那样涌现,贸易变得日益繁忙;旱灾、水灾和蝗灾从大地上遽然消失,农夫的耕作有了可喜的收获;百姓如沐春风,整个王国都欣欣向荣;各酋邦的首领纷纷前来祝贺,贡献本地的土特产,向尧王表达臣服的意愿。 尧仔细端详着新的权力版图,对他的臣服者说:“我是人的王,是陶和酒的王,稷和麦的王,蔬和果的王,犬和猪的王,我是大地万物之王。”就当他说这话时,城里和城外的颂扬声此起彼伏,而尧在无限喜悦地聆听。 弓的讲述这时开始变得凌乱,似乎受了某种情绪的影响。我被告知说,尧对羿很不放心,生怕他在京城酗酒滋事,派人把他送回祁城,让他在那里颐养天年,还顺手送了一副他刚发明的陶制围棋,让他能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羿对这种游戏饶有兴致,就叫望舒陪他一起来玩。望舒在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摆好桌子,放上陶制的棋坪,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双方随意地对弈起来,从太阳升起,一直玩到夕阳西下。 羿一边把棋子收进锦囊,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尧发明的这棋,真是十分有趣,放对一只棋子,可以吃掉一片,放错一只,也能全盘皆输。” 望舒笑道:“治理人世间,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对呀,看来尧是一位了不起的棋手,他用我这枚棋子,吃掉了所有敌人。”羿先自嘲地笑起来,随即便有所醒悟,开始愠怒起来,“妈的,我可真是他的棋子哦,帮他杀了这么多人。”在黯淡下去的光线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这世界里,恐怕人人都是棋子,谁都无法摆脱被利用的命运,更何况,你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就算被用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望舒望着布满黑白棋子的桌子,忽然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不禁也露出自嘲的笑意。 “放屁,全都是放屁!” 羿见望舒为尧辩解,还面带讪笑,好像火焰被泼上菜油,怒气变得更甚。他把桌上的黑白棋子扔出院墙,开始大喊大叫,像一头被拔了胡须的老虎。 望舒走到他身后,轻抚他的双肩,试图多给他一点安慰:“虽说棋子被设计得黑白分明,可这世界终究还是灰色偏多,很多事情善恶难辨,哪有什么黑白分明的界线呢。”她的声音如此温柔,仿佛是在羿的耳边梦呓。 然而,这番言语非但没让羿恢复理智,反而进一步激怒了他。在他看来,望舒就是尧派来的间谍,用以操控他的灵肉,把他推上尧的战车,而在事成之后,他就沦为一枚可悲的弃子。他越想越气,脸色由红转白,冷冷一笑,拽住望舒的头发,把她拖进屋子,逼她跟自己一起饮酒,然后仗着酒气予以痛殴,让她遍体鳞伤,头脸肿得像一只猪头。 羿对望舒高声叫道:“你是尧送的礼物,你是他派来毁掉我的坏女人,就是你,把我从一个天神变成可笑的杀手。现在我要狠狠地罚你,把你打成一个丑女,让你再也无法出门害人!” 羿在望舒身上发泄着对尧的严重不满。那些侍女互相招呼着前来围观,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是呀,就这坏女人夺走她们的幸福,现在终于受了报应!羿对她们的立场非常满意,于是就派出其中三位,去阳城向尧传递消息,说是望舒正在替他受罪,而且生不如死。他想借此打击尧,让他为望舒之痛而痛。但尧对此竟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命运。他叫人砍下送信侍女的头颅,在头盖骨上涂抹粘土,烧制成上等的国家祭器,专门用于地神祭祀,并把这项新发明命名为“骨陶”。 “我不担心这个,因为望舒公主会有一百种办法对付他的夫君。”尧事后对身边的司陶官解释说。 正如尧所预料的那样,望舒果然有自己的应对方法,那就是某种神奇的自愈能力。她每天都被打得皮开肉绽,骸骨寸断,在剧痛中昏死过去,却能在第二天黎明奇迹般复原,变得焕然一新。这种剧烈的反转激化了射日英雄的狂暴。羿本来就力大无穷,现在又变本加厉,除了拳脚,还用上棍棒和刀具,屋里的器具全都化为齑粉。惊恐的弓与箭在墙上发出哀求,但羿根本听不见它们。 终于有一天,祁城所有的作坊酒都被羿喝尽,无论是郁金黑黍酒,还是更寻常的黄秫雕和桃花酿。他的女人们开始轮番到居民家去讨自制的醪糟,却没有多少收获,羿这才从猛烈的酒毒中慢慢醒来,在院子里裸身躺了几天几夜,茫然望着白云苍狗和日升月落,灵魂空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几个侍女已经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哪里。 到了第五个黄昏,望舒从屋里走出,叉着手站在他跟前,身穿缟素,笑靥如花,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而羿想起自己行在她身上的暴力,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悔恨。 “我错了。我,我是一个该死的混蛋。”他声音沙哑,仿佛在喃喃自语。 他举止笨拙地爬起身,随着望舒回到屋里,只见桌上摆满了他最喜欢的菜肴。一只细腰酒壶站在桌子中央,向他发出热烈的召唤。那是制陶大师尧的杰作。 “我,我,不能再喝了。”羿咬着牙拒绝道。 “就喝最后一回,因为我要跟你重归于好。”望舒一边微笑,一边把酒注满那只羿专用的黄釉陶杯。闪烁的五色灯火映照着她的容颜,比天仙更令人销魂。 “我,我,我,我对不住你……”羿突然口吃起来,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愧疚和爱意。他饮下美酒,先是觉得一股暖流涌入心尖,从那里开出一朵欢喜的大花,但很快,这暖流就变成麻痹的感觉,舌头、脑袋和四肢都无法动弹。 “你看,你一点都不伟大,相反,你不过是个懦弱的凡夫俗子。你来到人间,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杀了几只怪物和几个坏蛋,就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可以任意作践你的女人,无数次置她于死地。现在,该我来结束这一切了。”望舒凑近夫君,对他轻声耳语,口唇间吐着淡淡的芬芳。 羿情知大难临头,眼里闪过惊惶的神色。 墙上的彤弓预见了即将发生的事变,开始发出嗡嗡的颤抖声。人命竟如此短暂而无常,就连羿这样的半神都无法抗拒。 “还要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取走了西王母送你的不死药。我会陪你升天,不让你在路上感到孤单。” 决意复仇的望舒,挺起细弱的腰肢,双手紧握锋利的玄铁短刀,在仔细瞄准之后,把它用力插进羿赤裸的胸膛,令他痛彻心扉。史上最伟大的猎日者,来自天界的神勇武士,为尧清除异己的职业杀手,尧时代第一美人的渣男丈夫,表情恐惧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听见自己的叫喊,就永远停止了呼吸。 弦突然断了,彤弓从墙上掉下来,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把正在行刺的望舒吓了老大一跳。

  • 吴刚

    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 ——《山海经·海内经》 树纹丝不动地站在月球的荒原上,并以这样的姿势站了几百万年之久。她奉命在这里等待,但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树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她知道这是它的宿命。 树后来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变化。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突然冒出一些地球生物,他们以直立的姿势行走,有着一对灵巧的前肢,顶着近似球形的头颅。他们是勤奋的工匠,要以树为轴心来建造一座神的花园。他们用透明的液体浇灌它,令光裸的枝干长出茂密的叶子。而在树的脚下,泥土如泉水般从石缝里涌出,盖住裸露的大地。接着是草和鲜花出场,它们在树的四周繁殖,遍及花园的每个角落,织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色彩。望着众多生命,树觉察到了自身的重要意义,并为此感到莫名的喜悦。她开始奋力向上生长,让枝叶刺向光线黯淡的天空。 月球的变化还在势不可挡地发生。工匠们身穿麻衣,造起一座华丽的宫殿,各种事物在其间神秘现身,像经过选择和组织的碎片,诸如舒适的坐椅、严肃的雕像、柔软的织物、野兽的头骨和毛皮、刻满符号的龟甲、金属制作的餐具,甚至还有闪闪发光的石头。它们起先还在不断变换外形、颜色和数量,并从一个位置漂移到另一个位置,就跟在水里一样,而后才按某种逻辑静止下来,看起来像是一些棋盘上的棋子。 到了月宫营造史的晚期,花园里陆续出现了一些新品种的生物,她们是容颜美丽的仙女,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时而落在树枝上,时而栖息在树底下,不停地跳着舞蹈,唱出优美的歌声。她们如此迷人,诱惑那些工匠们扔下锯子,无缘无故地流泪。树也被感动了,仿佛那是来自神的赏赐,于是她更加努力地生长,直到枝叶遮蔽了大半个月亮。 “哦,我知道了,我的使命就是生长。”树在自言自语,但没有谁会听见它的心声。树依然是孤寂的,她没有任何能交谈的朋友。神的工匠们忙于劳作,同时也在无端地涌现和消失,时而有数万人之多,时而只剩十几个人,他们反复增多和减少,就像宇宙间的大小流星,其数量完全不可捉摸。树渐渐懂得,他们也许只是一些飘忽不定的幻象而已。神何其顽皮,沉湎于幻象的游戏,恐怕就连树自身,也是神所营造的幻象之一。每想到这里,树的心就不再骚动,重新归于了静寂。 树并不知道这日子究竟过了多久,但她拥有一个内在的时钟,那就是年轮。时间绕着树干缓慢旋转,刻出无数个岁月的圆圈。难道这也是神在其游戏中营造的细节?树一边忧伤地想,一边沿着那条时间线沉睡,梦见自己孤独地站立于荒原之上,枝叶蔽天,挡住了强烈的阳光,还有蓝色地球的柔和光泽。 树就这样在神的游戏场景中昏睡了许久,绵长而没有尽头,却被一把利斧意外地弄醒。是的,利斧在凶狠地砍砸她的枝条,沉重而锐利,带着风一样的声响,如同访客在叩击她的大门。利斧的主人是一名术士,身穿道服,脑后挽了一个发髻,表情威风凛凛,犹如一位正在跟妖怪作战的武士, 树感到了一阵阵的剧痛,来自那些位于末梢的肢端。它们在不安地抱怨,说出痛的感受。但这其实是一种令人欣悦的经验,因为就在疼痛的背后,升起了比疼痛更为强大的快乐。树终于流下了眼泪,因为她终于等到了首个真正的访客。利斧的暴力就这样照亮了生命之树。 来者一边砍伐树的枝叶,一边对树耳语。他脸颊上的线条刚硬而笔直,就像被斧子劈出的一般,但声音低沉,语气诚恳,仿佛在抚摸树的灵魂,但树听不懂他的语言。她只是痛并快乐着,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困窘。她还从未跟人类接近,以这自相矛盾的方式。树没有逻辑,但能觉察出自身的分裂。此刻,就像被利斧从头到尾劈成了两半,树的一半属于痛苦,而另一半则交给了狂喜。 “天哪,天哪!”树变得语无伦次起来。现在,她不可阻挡地爱上了这个持斧的樵夫。 年轻的樵夫把枝叉和叶子送进丹房,让炉膛焚烧枝杈,又把树叶和树皮投入坩埚,让前者煎熬后者,而树在高处静观。这种三角关系何等古怪,描写着植物神话中最荒谬的景观。树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火焰,发现它跟宇宙的闪电截然不同,看起来像是一种红色、透明和闪烁的物质,以捉摸不定的舌头,戏谑地舔着黑暗宇宙的边缘,表情阴险而又美丽。 丹房正在变得热火朝天起来。树很久后才知道,樵夫的另一身份是炼丹术士,他的职责是从树中获取元素,去炮制一种特殊的丹药,以阻止地球高级生物的死亡。树很久以后才弄懂的另一件事是,她跟神一样永生,而且可以向世界馈赠这永生。 此刻,疲惫的樵夫朝她走来,但这次没有带着斧子。他躺在树下,眼望遮天蔽日的树冠,继续跟树耳语。但这回树总算听懂了人话。他说,你不要责怪我的斧子。我奉命而来,除了炼制丹药,还要救你的性命。你活得太久,很快就会死掉。我必须用不断的砍伐来激励你的生命。你会感到疼痛,但你将在这砍伐中不朽。 树对来自樵夫的消息感到惊讶,因为这超出了她的自我认知。树颤抖了一下,无数叶子坠落下来,埋住了樵夫的身子,那是树赖以呼吸的器官。樵夫从树的器官深处伸出头来,吐了吐舌头,笑了。 这是树第一次看见人的笑容。于是她用粗大的根须卷起樵夫,把他放在自己的第一根分叉上,并以细枝和树叶围成了一张软床:“好吧,以后你就睡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伴侣,而且将跟我一起永生。” 樵夫点了点头,用沉重的斧子在树身上劈出两个符号:“吴刚”。字体遒劲有力,比他的脸更加犀利。那是他的私人符号,代表两个最简洁的音节。树喜悦地接受了这种暴力方式赠送的礼物。从此,这名字不仅刻在她的表皮,更刻在它的深处。树随后还知道了吴刚用过的其他名字——吴质、吴权和吴樵。人族的本性何等奇怪,总是喜欢用空洞的符号来装饰自己。 至此他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话。斧子的语言无比凶暴,而舌头的语言又无比温存。树接纳了来自樵夫的这种双重爱意。就在那个漫长的月亮日,树第一次热烈绽放了自己。从那些枝条上,开出无数个细小花朵,彼此紧密簇拥在一起,花瓣椭圆而长,混杂着金黄和银白两种色泽,浓烈的芬芳,从月亮径直传到星空的彼岸。大地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却被月光的芒刺迷住了眼睛。 “天哪,它那么香,还那么明亮!”人类在彼岸上发出了赞叹。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花仅为吴刚而开。它们是树的心花,也是树的叫喊,怒放在樵夫四周,向那个男人说出无上的赞美。 吴刚说,我能用它们酿酒,浇灌你和我。是的,对于炼丹术士而言,酿酒易如反掌。吴刚果然用这花瓣去酿酒,继而跟树秘密地对饮,就在花和酒的气息之中。树以叶子、花瓣和根须来接纳这种液体,沐浴在新一轮的幻影之中。她知道这是吴刚的情意,他要以此来赞美神,赞美树,以及咏叹树的芳香、博大和不朽。 从此往后,树负责开花,吴刚负责砍伐和炼制,而后双方一起饮酒作乐。这操作日复一日,每次都在时间线上留下间歇性的小点。但树看不见这些。她的高潮和快乐连绵不断,没有任何终止的迹象,就像她本身那样不朽,直到花园里来了新生物为止。 新生物是一个女人,她佩戴鳄皮披肩,怀抱一只白兔,毫无征兆地入侵花园,占据了空寂无人的宫殿。她忧伤而傲慢,对吴刚和树几乎视而不见。她以泪洗面,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悲剧性变故。树和吴刚都对此深感不解。但他们知道,来者的身份必定与众不同。月宫营造的历史已经终结,工匠们早已退场,就连那些擅长飞翔的歌舞伎都踪影全无。在这广阔而死寂的场景中,女人的哭泣像一把声音的利刃。 结束劳作并走出丹房时,吴刚突然起了一个欲念,他没有走回树,而是转向宫殿,试图去跟陌生女人交谈。他的问题像斧子那样简洁明快——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来做什么? 女人撩开散乱的长发,露出了惊天动地的容颜。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来?我好像失去了记忆。” “但你为什么还要哭泣?” “因为除了哭泣,我无事可做。”女人的眼神迷惘,瞳仁里一片空无,甚至没有出现吴刚及其身后事物的影像。 吴刚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脸色变得苍白,再也没有说话。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就退出宫室,重新回到了树下。 “她是没有灵魂的生物,我们可以不用理她。”吴刚这样告诉树说,但隐瞒了刚才发生的那种震惊。 树满含同情地凝望着人形生物的幻象。她的眼泪打湿了白兔的毛皮。天哪,她真可怜!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怜的生物了,难道,神的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她暗自猜道。 是的,月亮上的事物正在起微妙的变化。新女人像一滴水落在幻境中心,激起轻微的涟漪。这天吴刚喝光库房里的酒,而且第一次出现了很深的醉意。他紧抱树身,语无伦次地说:我要进入你里面,我要与你合二为一。树很怜惜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自己。吴刚一跃而入,如同一头小兽返回母亲的子宫。树惊愕地发现,她竟可以如此简单地打开自己,而他们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融为一体。 “哦,我的我的樵夫,我的杀手,我的地球男人,我的孩子……”树发出了颤抖和低吟,整个月亮都在震动。树叶脱离枝干,在天空上无尽地飞舞,遮天蔽日,比尘土更加轻盈,很多天都没有落下。宇宙为此黯然失色。 树和吴刚的合体显然不是幻象,因为他从此能自由出入树的身躯。当他在树里面时,他是树的一部分,跟树一起呼吸、做梦和悲喜交织,而当他离去时,他是不可控的异物,继续固执地砍伐树的枝叶,如同一位不可调和的仇敌。但树并不为此担忧,因为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她的囚徒而已。他再也无法被其他生物俘获,哪怕那生物近在咫尺。更重要的是,她比任何生物都更渴望那把斧子。正如吴刚告诉她的那样,砍伐不仅让她的生命得以延续,而且还让她从痛楚中获得持续的愉悦。 正是为了这永生和愉悦,树用宇宙的法则禁锢了吴刚的灵魂。她贪婪地占有他,如同占有稀薄的大气和阳光。而在此后的时光里,树还试图占有他的记忆,抓住他的过去,如同用庞大的地下根系抓住深层的岩石。 但这时她遇到了某种难以逾越的障碍:她可以掌控他的现在和未来,却无力了解他的过去。树主司永生,只是权柄被限定在跟过去无关的事物上,正是这点让她感到困扰。她企图在合体时进入他的梦境,却还是无法完成那堆梦中碎片的拼图,她甚至不能分辨它们来自记忆还是幻象。 所以,还是你自己来讲你的过去吧。树在多次探究受挫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对吴刚下令说。她不仅逼迫吴刚回忆,而且要他使用语言模式。她知道,语言是抓捕过去的唯一捷径。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方式,她的声音柔和、沙哑,带着风吹叶子的细碎伴音。 吴刚从丹房里取来新酿的花酒,像往常那样走去树下,温顺地躺着,仰望树的伟岸身躯,聆听她的絮语,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但相比而言,他的记忆显得更加恍惚,如同一团乱麻。 在故事的开端,吴刚提及了一次漫长的远游。他自幼师从于世间最伟大的无名氏隐士,长达二十年之久,精通天文学、地理学和炼丹术,最终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青年祭司,主持每天黎明时分的迎朝阳仪式。 为了提升自己的法力,他决定徒步两千里地,去拜访日神的营地汤谷,从那里求取跟太阳历法相关的经书。为此他必须向自己的新婚妻子缘妇告别,并把她托付给大师兄伯陵。后者是炎神的孙子、声名显赫的正午日神祭司。伯陵接受这项委托,虽然他日理万机,并没有多余时间去照料别人的家眷。 但吴刚还是义无反顾地上路了。他告诉树说,他当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取回日神历法,用它去改造被月神和月经统治的世界。但数月后抵达汤谷时,他发现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因为日神家族正陷入一场意外的危机:日神夋的十个孩子惨遭谋杀,而他的长妻——太阳女神羲和下落不明,但日神本人对此竟一无所知。 树茫然地听着吴刚的讲述,意外地发现他曾是一名朝阳祭司。为此她变得更加好奇。但吴刚此后的叙事,却绕过日神家族的悲剧性变故,直接讲述他七年后回家时的遭遇。 吴刚说,他当时喜出望外,因为缘妇替他生了三个男孩。伯陵很努力地照看她,甚至不惜以大祭司的身份,安抚她的肉身,助她孕生孩子,还在孩子出生后悉心照料他们的成长。吴刚为此感动得哭了三回,跪倒在伯陵面前,发誓要报答他的恩情。吴刚的反应出乎伯陵的意料,他面露尴尬,甚至显得有些恐惧。但吴刚没能觉察他的敌意,因为伯陵的笑容比以前更加灿烂。 伯陵说,如果你想回报我的恩情,就请交出太阳历法。我已经等了七年,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刚说,我想先仔细读完它,然后转交给你,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伯陵收起笑容,面色阴沉地出门而去。妻子缘妇开始跟吴刚缠绵,满含愧意地伺候他的身子,好像要尽其可能地给予补偿。她虽然容貌寻常,却有一对硕大的乳房,以及一双丰润的嘴唇。吴刚怜惜地看着压在身下的女人,心想她真是一个非凡的尤物,能够炼出三颗这样的“人丹”。就当他俩在屋里做那事时,“人丹”们身穿开裆裤,流着黄脓鼻涕,在前院的泥地里玩耍,像丹药那样滚来滚去,无忧无虑的笑声,惊飞了桃树上的麻雀。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七个夜晚。伯陵前来索取太阳历法,但吴刚一直忙于跟妻子缠绵,哪里还有时间阅读圣典,所以就没有履行先前的承诺。这时伯陵露出了焦躁和生气的表情。他提高嗓门,大声斥责吴刚忘恩负义,言而无信,对他为吴门贡献了三个小孩艰居然视而不见。骂到急切之处,伯陵朝着吴刚举起了砍柴的石斧,黑曜石的斧头在月下闪闪发亮。 吴刚告诉树,当时为了自卫,他跟伯陵扭打起来。两人从前堂打到前院,又从前院打到后院,再从后院打到坡北的悬崖边上。伯陵一失足,掉下了山崖。他坠落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的谷地里,甚至都没能发出半声叫喊。吴刚浑身是血,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深谷,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缘妇在身后发出凄长的尖叫。 吴刚杀伯陵的故事比风传得还快,就在第二天傍晚,整个国家都知道了这桩桃色血案。大家异口同声地觉得,杀和被杀都理所当然,因为伯陵跟吴刚的妻子私通,还生下三个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民群众站在吴刚一边,露出了大义凛然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 但作为死者的祖父,国王炎帝却不这么去想。他又是悲伤,又是生气,认为这是对国家祭司的谋杀,严重触犯天条,必须按死罪论处。国王甚至打算动用作为火神祭司的权力,也就是采用神圣等级的火刑,去消灭那个灭了他嫡孙的恶徒。 关于最高火刑,吴刚对树是这样解释的,他说,用碳而不是木材作为燃料,就能把火温提升到太阳的等级,而识别它的标记是火的颜色:寻常之火是红的,而神圣之火却是蓝的,看起来就像海水的颜色,只要用火神咒语加持,它就能把每根骨头都烧成灰烬。 整个祭司团为此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国王被说服了,决定把他流放到月亮上去从事苦役。这是世人视野中最遥远的荒原,充满着不可想象的危险。国王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们说,与其让这个兇徒受死,不如让他永远活着受苦,因为这比死亡更加残酷。 吴刚顺从地接受了国王的审判。在一场盛大的广场仪式中,上千人组成的祭司团集体念诵咒语,说出冗长而意义不明的字节,整个王国都在观看。他就这样被送往上弦期的月亮。升天的时候,他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仰面托起,逐渐远离大地。他先是惊讶地看见月亮正在微笑,发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就昏迷过去,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树在平静地聆听吴刚的讲述,连树叶都屏住了呼吸,月亮上陷入一片死寂。 “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我醒过来,看见你,然后用手里的斧子砍你。我对自己做的这些动作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是受咒语操纵的人,我唯一感到惊奇的是你。你如此巨大、美丽和芳香,就像我的母亲、妻子和情人。由于这个原因,我开始感恩炎帝。我提着斧子走进你的囚笼,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囚徒。是的,现在我是你的儿子、丈夫和情人,我也是你最忠实的园丁和草药师,我砍伐你的枝叶,就像为你修剪毛发。” 吴刚意外地说出了树的心声,只是换成了他本人的立场。树先是非常惊讶,继而被人族的言辞所深深地打动。她不惜伤害自己,弯下巨大的身子,用全部枝叶去拥抱吴刚。整个月亮都受到震动,变得黯淡无光。但在大地上的人们看来,这只能是一场无端的月食。他们持久地置身于黑暗之中,如同被某种魔咒所掌控,于是他们跟狗一起,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叫喊。 在这场热烈的拥抱之后,树见到一个不速之客,在丹房前亭亭玉立,怀抱兔子,脸上带着偷窥者的快意。那是新来的女人。树后来才知道,她的人类名字叫做“望舒”,又叫“结璘”。她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吴刚问:“你听见我的故事了?” 望舒点点头。 “你懂得我的苦吗?” 望舒摇摇头。 “那么你走吧,你不是我期待的伙伴。” 望舒这回勉强发出了声音,低弱得犹如树叶的絮语:“原来你就是那个叫做吴刚的祭司,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关于你的事迹,至少有一百以上的版本,但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看见自己的陈述遭到质疑,吴刚变得有些愠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是的,我,我刚才有所隐瞒。在跟伯陵打斗的同时,我还不小心杀死了那三个男孩。他们津津有味地旁观,好像在看村戏,我对这点感到恼火。我夺下伯陵的斧子,反手去砍他,伯陵躲开了,却不小心砍到第一个男孩,接着又砍死了第二和第三个男孩。他们是伯陵的影子,像鬼魅一样在我面前闪动,引诱着斧子的方向。” “都死了吗,他们?”树震惊地问道。 “是的,全死了。我完全失控了。其实,伯陵也是被我砍死后才扔下悬崖的。但在斧子砍向缘妇的瞬间,我突然停住了,好像刚刚从恶梦里醒来。她像一只白兔那样呆站着,面无人色,我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是啊,你杀了四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无辜的孩子。你罪该万死,你当时就该自杀,用那把声名显赫的斧头,而不是跑到这里受罪,跟这棵大树谈情说爱。”望舒眼望吴刚,好像在为他指点迷津。她提高了声音,言辞也变得锐利起来。她的容颜如此明艳,照亮了故事讲述的现场。 树以复杂的心情接受了这个罪犯情人的供述。它那么阴郁而曲折,还包裹着一层谎言的表皮,完全超出了她的生命经验。难道雄性人族都是如此吗?树无限惶恐地想道。 望舒露出嘲弄的笑容:“我明白了,就在这片流放地,你依然无法消除犯罪的本能。你每天都在砍树,试图杀死你所爱的生命。幸好树是永生的,它并不在乎你的砍杀。祝贺你,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相杀和相爱共存的对象。”她掉过头去,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株参天巨树。 “哦,是哦,它可真高,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大树呢,就连日神家的扶桑跟它相比,都显得过于矮小。”望舒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把怀里的兔子抱得更紧。 吴刚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不知该如何结束自己的故事。 这时轮到树开口了,它的声音伤感而嘶哑,像来自宇宙深处的风声:“我知道你在想故事的结局,但这故事没有结局,因为它还没有讲完。” 吴刚迷惑地抬起头来。 “由于我,你可以改变故事的结局。”树说得意味深长。 吴刚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 “去吧,用我的体液而不是枝叶去做成药水。你可以用它救回他们几个的性命。但在安置好他们之后,你必须回到我的身边,跟我一起生活。”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的声音变调了,像风吹过坚硬的山岩。 吴刚大吃一惊,随即就流下了眼泪。他用力点点头,重新举起了利斧。 但这回,吴刚的利斧没有砍向枝条,而是砍向了主干。树发出痛楚的呻吟,随后,在它身上最显眼的地方,现出一道细小的裂口,某种透明的液体从里面缓慢渗出,像晶莹的水滴。 “你看傻瓜,那是我的眼泪。”树满含哀怨地说。 “是的,是的!”吴刚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扔下斧子,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树泪,好像捧住了树的精魂。 望舒笑了:“你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她丢下故事的男主人公,惘然若失地转身离去,不想再看他们的调情。吴刚唤醒了她的记忆,让她感到更深的疼痛。她走回宫殿,去延续那场漫长而孤独的哭泣。她的眼泪跟树不同,像溪水那样绵延不绝,此刻已经注满整个浴池。她除掉鳄皮披肩,奋力跃入浴池,试图以眼泪去阻止眼泪,哭泣果然就这样停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她被自己的眼泪催眠,像睡莲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沉入了无边的梦境。 树没有留意望舒的举动,她的视线里只有吴刚本人。她奋力伸展自己的枝丫,让它们形成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越过美丽而死寂的星空,朝着蓝色的巨星蜿蜒爬去。远远看去,它就像一条悬浮于太空的藤蔓。 “去吧,带上我的眼泪,完成你的故事。”树这样简洁地命令说。 流刑犯吴刚就这样怀揣着树的眼泪,沿着树伸出的手臂行进,踏上了回乡的路程。树的道路崎岖不平,上面布满疤节、死杈和苔藓,还有带着毛刺或锯齿的野草,它们无情地割破了吴刚的肌肤,也磨破了他的脚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长途跋涉,他终于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它像一个诡异的符号,漂浮在记忆与现实的边界。 恰逢黄昏时分,吴刚推开破烂的屋门,只见一个老妪正在炉膛前生火,火焰照亮了那张在岁月中风干的脸,其上布满了绝望的皱纹。吴刚猛然醒悟过来,宇宙有自己的时间算术:他曾经被告知,月亮的一日相当于大地上三年,那么他在上面七日,就意味着丢失了二十一个年头的时间资产。现在,不仅妻子缘妇已经衰老,就连那些被掩埋的尸体,也早已在泥土里腐烂,化成了枯骨。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掌握了树的眼泪,可以扭转悲剧脚本的结局。于是他跪在地上,向满头白发的老妪谢罪,谴责自己的罪恶。但缘妇神情漠然地望着他,如同一头耳聋的老牛面对美妙的琴音。 老妪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吴刚,他取出陶瓶,捏住她枯槁的鼻子,把药水强行灌入她的嘴巴,眼看她费力地下咽,表情难受,不禁吃吃地笑了。老妪在灶台前昏沉地睡去。他留下一面铜镜,吹熄油灯,然后转身离去。他知道,到了明天早晨,她就能从镜里窥见自己的新颜。 他在黑暗里寻找埋葬三个小孩的坟地。幽淡的月光洒满了山坡,灰狼在远处嚎叫,声音中充满了敌意。很快他就发现,后院墙根竖着一个低矮的墓碑,上面写有三个男孩的名字——鼓、延和殳,那是伯陵给他们的命名,分别代表三件祭神时使用的器物:皮鼓、铜钟和仪杖。吴刚知道树在遥远地看他,丝毫不敢怠慢。他找来锄头,刨开泥土,挖出那些细小的骨殖,然后滴上树的眼泪。但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些骸骨都没有发生变化。 “明天,一切得等到明天。”他仰头朝月亮喊道,算是跟树打了个招呼。他沿着小路朝着山下小镇走去,看见簇拥在一起的屋顶、阑珊的灯火,还有黑暗中难以辨认的炊烟,仿佛已经闻到饭菜的气味。为了找回久别的世俗快乐,他决定破戒在那里的客舍下榻,在那里的饭庄进餐,在那里的女闾狎妓。他步履轻快,早已忘了皮肉的疼痛。 但事情在第二天变得有些古怪。缘妇拿起铜镜,被自己的年轻容颜吓住,直接昏倒在地,许久都没有苏醒。三个孩子在黎明前复活,互相追逐着跑进山村,把全体居民吓得半死,以为是孤魂野鬼在找寻昔日的仇人。直到吴刚露面后人们才明白,放逐月亮的罪人已经返乡,还带回了起死回生之药。 这条喜讯不胫而走,整个国家都沸腾起来。吴刚下榻的客栈外面,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他们一边吃瓜,一边交头接耳,仿佛正在亲眼目睹王国的巨变。病入膏肓的炎帝躺在草席上,眼里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亮,但想到正是他本人流放了吴刚,眼神便重新黯淡下去。他苦熬三天三夜,终于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撒手升天去了。巫医守候了半天,看实在没有什么动静,才对外宣布了他的死讯。 伟大的炎帝没能等到孙子伯陵复活的日子。后者被埋得过于隆重而严密,为了防止盗墓,坟冢用青石和石灰仔细砌成,打开它费了好几天功夫。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吴刚施行魔法,以树泪点化那堆丑陋的骸骨,等到月亮升起之际,骸骨就还原成了伯陵。他赤身裸体地从墓穴里爬出,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茫然四顾,像一条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蜥蜴。 吴刚沿着树的道路重回了月亮,只是回程的路有所不同,显得更短更平坦,仿佛得到了修缮和祝福。月亮上一切如故,除了那个举止神秘的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带着那只兔子宠物,还有藏于宫殿的一小片龟甲。 吴刚告诉树说,他从前的女人缘妇和伯陵,加上三个孩子,全部得以复活。伯陵因吴刚转授的太阳历法而地位隆升,迅速恢复了日神祭司的地位。由于具备王室血统,又身怀秘笈,他接掌已故国王的权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另一方面,在世人的眼里,吴刚不仅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也是道德完美的圣人。他的形象变得日益高大。在离开之前,他召见那个死而复生的家庭,把一项新使命交给五个男女,那就是在每个月圆之夜,举行祭祀树的典礼,缘妇负责召集树神的信徒,伯陵负责草拟和诵读赞美树神的祭词,三个男童负责用三种乐器去演奏圣歌。一种关于树的信仰正在被建造起来。 “我要在人世间塑造你的形象,弘扬你的英名,流传你的精神。”吴刚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故事,好像他已经成了树的祭司,代言着树神的无上荣光。 听完这修改过的故事结局,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我的孩子,你终于洗脱了罪,成为干净的人族。来,丢掉那些记忆,进到我的身体里来吧,你是我的,我要让你体验前所未有的快乐。” 于是吴刚在树的里面待了一百年,也许更短或更久,因为时间已经终止,完全失去了度量的意义。他持续地沉浸在植物体所赐予的幻象和狂欢之中。在某个太阳重新升起的日子,他精神焕发地走出树,用酒和咒语叫来了水。他对树说,我要为你洗浴。于是,水从树的上方倾注而下,如同宇宙的瀑布,洗濯了树叶、树梢、分叉和主干。树在一边战栗,一边欢笑。当水停的时候,枝头上开出无穷尽的花朵,带着闪闪发亮的水珠。树以这种方式热烈地回应了吴刚。 另据一部仅存的上古月亮历书所载,那是史无前例的时刻,月亮下了一场大雨,月桂的香气再次传遍人间。伯陵和缘妇已经老死,他的孩子也已满头白发,他们取出了仪杖,奏响了钟鼓,而这一回,吴刚没有举起他的利斧。 完稿于2023年4月1日

  • 上海,情欲在尖叫

    上海女子的殖民地怀旧妆扮:情欲在纨扇下发出了无言的尖叫 上海情欲地理学初阶 经过近长达四十多年的政治严肃时代,上海正在重新成为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情欲超级市场,这个事实令许多上海知识者感到欢欣鼓舞。卫慧用她的“尖叫”,报导了都市情欲的复活和高涨,从而令上海再次成为国际市场关注的焦点。“蝴蝶”是一个全球化的隐喻。在梁山伯和祝英台故事和希腊神话里,蝴蝶的语义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情欲本身。卫慧的“蝴蝶”的“尖叫”表明,情欲通过一个上海女人的喉咙,已经发出了尖锐、性感、亢奋、势不可挡的喊声。 我们总是按照既定的情欲地理学原则去观察上海----这个中国情欲地图上的女臀,也就是把外滩作为上海的主要性感带或外阴部1来加以评论(上海的另外两个传统性感带是淮海路与衡山路)。十年以来,在外滩四周发生了巨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包括:出现了两条阳具(带有上下两个巨大睾丸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造型上更加单纯的金茂大厦)以及一大堆类似阴毛的建筑群落,而上海民众及其外地游客们曾经竞相爬上阳具的顶部,以便能眺望所有那些著名性感带的伟大风貌。 是的,作为最著名的外阴口,外滩这个"中心"在八年前已完成了拓宽工程。另外两个"基本点"之一的淮海路(霞飞路)经过改造,也大致恢复了旧殖民地"东方香榭里舍"的旖旎风情;衡山路则云集了各种西方情调的酒吧,成为准中产阶级制造情欲和精神自慰的秘室。在市场经济伟哥的催动下,一些新的性感带正在崛起,如浦东大道、南京东路步行街和徐家汇等等。这些变化令各个性感带开始在情欲地图上互相衔接起来,并且更利于被人们观淫或抚摸。 东方明珠电视塔:一个坐落在阴性地理带的政治阳具 作为历史上最招引农民注目的性感带南京路的变迁,也许可以成为观察上海的另外一个案例。1949年解放军进城时,农民出生的占领者曾经对它散发出的“香风毒雾”深感畏惧。一支名叫“好八连”的小分队奉命成为性感带守望者,监视并企图制止情欲在这个区域的爆发。在那部名叫《霓虹灯下的哨兵》的电影中,出现了一个情欲的化身——烫头发、涂口红和说英语的摩登女郎“徐曼丽”,但她却是国民党特工,她的罪行在于,企图武器利用曼妙的身体去点燃士兵们被压抑的情欲。这是情欲有罪的最充分的证据。经过国家意识形态的严厉镇压,南京路逐渐结束了它作为上海的阴道的风流使命。但五十年之后,南京东路被改造成了另外一条淮海路,云集着大量豪华KTV包房和风姿绰约的三陪女。情欲重新回到这里,变得更加嚣张和放荡。 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剧照:经过国家意识形态的严厉镇压,南京路逐渐结束了它作为上海的阴道的风流使命 在远东地区,只有上海具备了发展情欲超级市场的两大基本元素:庞大的人口(尤其是女人)和发达的阴性文化。但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上海的情欲一直被限定于臭气熏天的菜市场。每天清晨,蓬头垢面的女人和小家碧玉的男人们在这里相会,在腐菜和烂鱼的气味中采购着春天,又在无耻的讨价还价中完成日常意淫。这种琐碎的操作维护了情欲的最低消费。 在市场全面开放的时代,上海情欲终于在社会资本主义的支持下卷土重来,实现了全面复辟,并在每一个阶层都得到了热烈响应。余秋雨、陈丹燕和陈逸飞们的小布尔乔亚式的怀旧化情欲、卫慧们的都市白领的摩登化情欲、小市民的麻将化情欲、民工的粗鄙化情欲、商人的货币化情欲,以及官员的权力化情欲,所有这些情欲组成了罕见的情欲共同体,参与到市场消费的浩大洪流之中,并受到体制的坚定保护,或者说,正在成为市场化体制的一个最重要的部分。 女性化情欲的历史温床 对上海历史的简单回顾,显然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重要新闻事件的发生。上海所处的长江三角洲(中国阴阜的另一种官方叫法),正是中世纪女性化情欲的的最著名的温床,它展示了从“梁山伯祝英台”专案到“白蛇传”事件的缠绵的情欲传统。越剧和黄梅戏大肆赞助了这种柔软的情欲美学,令它成为近代市民阶层的主要灵魂向导。 殖民地时代的上海情欲曾经达到过一个非凡的高潮。这是由那些美貌多情的江南女子创造的奇迹。尽管张恨水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徐志摩的诗歌、以及施蛰存、穆时英和刘呐鸥的现代主义小说都汹涌地言说了情欲、但唯有小女子张爱玲的出场,才将殖民地情欲推向“欲仙欲死”的高潮。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种古怪的景观,那就是这种上海的某种强烈的女阴特征。正如陕西是产生男性情欲的历史悠久的温床2,而贾平凹是这类话语的代言人一样。毫无疑问,只有女人才是上海情欲话语的最合适的代言人。 张大千为英文版《孽海花》所绘的赛金花插图:背景中的火焰是双重隐喻:八国联军焚烧圆明园以及她的爱国主义情操。当然,它还暗示了情欲的燃烧。 越过上海的中古和近现代情欲史,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些伟大的女性代言人的涌现。耐人寻味的是,她们居然同时扮演着烟花女子和国家话语发布者的双重角色。 江南从来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烟花柳巷,这一传统得到了良好的延续。直至满清末年和民国初年,整个上海及其周边地区仍然妓院林立,展示着远东最大色情消费市场的伟大风貌。在这个情欲硅谷中诞生了一些声名显赫的尤物。明末吴越“爱国”名妓柳如是和金陵歌妓董小宛,是两个楚楚动人的风尘先驱;而后,上海青楼“四大状元”之一的赛金花成了其中最令人销魂的一个,她对于八国联军司令瓦德西的床帏劝戒[2赛氏斥之于瓦德西,促瓦德西整饬纪律,制止士兵的淫乱抢掠,凡有关联军想使中国人难堪的事,她一定在瓦德西面前力争,使北京城的治安获得相当程度的恢复。北京城百姓生命财产,因此保全了不少"(引自:《中国历代名女-名妓传》)。]2,以及她与维多利亚女王和德国女王在社交场上周旋的“雍容华贵”的姿态,很令国人感到“扬眉吐气”,从此成为帝国末世的救国英雄;而在上海成材的扬州雏妓张玉良是一个更为典雅的寓言,她的裸体自画像在巴黎获奖,成为画布爱国主义的又一范例。上海妓女总是在用身体大义凛然地表述着国家真理。 身体话语对情欲的放肆言说 然而,在所有的上海(江南)名妓中,只有张玉良真正实现了身体话语的伟大转换:从一件情欲市场的简单货品,变成了一个利用身体话语进行视觉宣读的“艺术家”。张玉良的裸体自画像《裸女》充满了对肉体的无限怜惜,这种怜惜达到了如此的深度,以至她必须大面积修改自己的丑陋容貌,以展示她的另外一个更加“真实”的肉体镜像。但她讴歌肉体的行动,却为殖民地的上海情欲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从此,上海“吃文学饭”或“吃艺术饭”的人,都聚集到了用身体话语言说情欲的伟大旗帜的下面。 时尚摄影(娟子)::在情欲解放区和“大翻身”的年代,张爱玲的旗袍的胸襟和下摆均已遭到了撕裂。 这是情欲在新世纪里最重要的五大变化之一。在情欲解放区和“大翻身”的年代,张爱玲的旗袍的胸襟和下摆均已遭到了撕裂,文学正在进一步放肆地肉体化和感官化。卫慧的身体美学宣言《上海宝贝》,从头到尾散发着口红、亵衣和女性生殖器的狂欢气息,所有的皮肤和器官都在其间举行热烈的话语庆典和游行,向公众炫耀着后殖民时代女性肉身的魅力,而灵魂则退化为一件披挂在身体之外的风衣。其中一个名叫“马当娜”的女人,隐喻了那个西方身体解放运动女圣徒,后者象一盏指路明灯,照亮着上海旗手的奋勇当先的身影。而在卫慧的附近,一干“美女”战士都在争先恐后。这种肉身化情欲大爆炸的景象,重新确立了上海作为头号情欲市场的龙头地位。 情欲市场的全球化态势 是的,上海情欲的市场化和消费化,就是它的第二种重大转折。旧殖民地时代的布尔乔亚式的面纱被揭去之后,超级市场的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烈。精明的女人象兜售内裤一样兜售着身体的“自传”,期待着文化嫖客的光顾。情欲的无偿奉献时代早已一去不返,情欲经济开始发达,人民币和美金操纵了情欲市场行情的涨落,而且它的市场价格正在随着贪婪指数的飙升而日益高昂,并因此制造出了大批情欲资本家,也就是那些身体资源交换男人资源而成为富姐或富婆的阶层。这些新兴资本家联合那些准中产阶级女市民和职业“三陪”,构成了情欲市场的主要卖家。她们拥有强大的隐形情欲霸权,足以在幕后操纵国家官员和国家资本。人们已经充分看到,贪官和情妇的秘密互动,构筑了当代中国情欲政治学的框架。 这幅写真照片言说了身体自我解放的狂欢 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注意到了卫慧小说的一个基本立场:一方面炫耀着女主人公的性经验和性机能,一方面讴歌西方阳具的伟大性[3 1992年在澳大利亚,原上海文汇报女编辑施女士曾经发动一场关于中国男人性能力的大讨论,由于法新社的全球报道,而在西方成为一个有名的新闻事件。施女士说,中国男人在性生活方面八个不行,两个马马虎虎,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二八论”。]3,这种对中国男性买家的轻蔑,暴露了商业时代的国际主义特点:新兴的中国情欲不仅要彻底摆脱黑市经济学的枷锁,而且正在广泛寻找出口渠道,以期加入“世贸”的伟大行列。和所有中国产品一样,它急需在西方市场范围内找到更大的买家。克林顿与莱文斯基的办公室演出,显示了情欲在全球消费市场中的隆重地位。 新摩登主义的符码碎片 情欲的摩登化,是它的第三个重要变化。摩登的都市景观和现代化物质时尚,成为情欲大爆炸的最重要的语境之一。这些摩登场景既是当代情欲从中诞生的摇篮,也是情欲用以演出的布景。阳具化的摩天大楼、意大利咖啡、美国轿车和法国香水,构成了虚张声势的现代化符码碎片,拼贴成一个情欲在其间骚动的舞台。这种情欲的摩登化起始于穆时英和张爱玲等人的小说,却在卫慧的小说中走向极致,呈现出与保守的贾平凹式的男性情欲截然不同的面貌。在我看来,这很象是中国情欲走向全球化的一场纸上预演。为了自我推销,最原始的情欲渴望获得一个时尚的前卫包装。 淮海路近照:摩登的都市景观和现代化物质时尚,成为情欲大爆炸的最重要的语境之一。 情欲的第四个变化是,它现在终于拥有了自我传播和张扬的权柄。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女人象今天一样肆无忌惮地放送着自己的身体隐私,并且越来越擅长身体作秀和进行新闻策划,用情欲话语的每一种变化来制造“卖点”,以争夺公众的宠爱。这其实就是市场推广原则的显现。卫慧无疑是情欲营销学和情欲广告学方面的专家,有报道称,早在学生时代的戏剧表演和作品朗诵中,卫慧就已经发出蝴蝶式的“尖叫”,这可以被视作是身体解放运动的第一声啼鸣。而后,上海的弄堂就到处响彻了情欲的欢叫。 浮华的都市谎语 借助海外出版商和数码网络,上海情欲的声音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经久不息的回响。但人们已经发现,《上海宝贝》充满矫情的性谎言。虚荣的卖弄、浮华的炫耀、夸张的细节、对于上海都市摩登事物的狂热崇拜、浅薄的时尚趣味,各种劣质的床帏噱头、道听途说的生命体验,加上每一章前面的那些西方名人格言,如此众多的粉彩,拼贴成了一个脆弱的脂粉话语格局。尽管卫慧在其后的几部小说中调整了这种大惊小怪的话语姿态,但仍旧不能消除它们的内在的虚假气味。这情形就象衡山路上的欧洲情调的酒吧,所有的布景和道具都只是一堆文化代用品和幻象,或者说是沒有灵魂的物体空壳,闪烁着意识形态赝品的光泽。 电子时代的美女月份牌:丧失了灵魂的躯体散发出橱窗模特儿式的虚假气味 在中国文学的性革命现场,到处散布着这类假模假式的性神话谎言,这就是情欲的第五个变化,也许还是最值得我们探究的变化。早在九十年代,中国传媒已经实现了从政治谎言向情欲谎言(生活谎言)的重大战略转移。报纸编辑、电台和电视台的主持人,利用煽动情欲来吸引公众,提高发行量或收视率。而上海主持人由于擅长"发嗲",成了国家情欲的最受欢迎的代言人。 然而,中国情欲并未因此获得健康的生长,而是遭到了谎言的替代,从而变得更加虚伪和无耻。人文情感崩溃了,剩下的只是一堆赤裸裸的欲望、性和货币。毫无疑问,只有大量的伪造的情欲,才能维系这种庞大市场,为急速膨胀的情欲消费提供保障。而为了迎接这种情欲经济的全球化挑战,在发生过来自上海衡山路的第一声尖叫之后,许多蝴蝶都在预谋发出类似的尖叫。一个真假难辨的叫春的年代已经降临,我对此将洗耳恭听。 2001年4月于上海

  • 快乐的权利

    我要十分严正的指出,这涉及到了人逃避痛苦和迎接欢乐的天赋权利,如果我们嘲笑和打击这种权利,那么,我们就剥夺了人的最后的愿望。 这是一种怎样的愿望啊!在消费者的历史上,还未曾有过可以用货币购买的梦想。长期以来,人们只能以一种邂逅的心情期待梦的降临。然而,今天梦幻商业(工业)涌现了,它支持着人类改善生存境遇的渴望。只要你付钱,你就能得到一份梦的快餐。这无疑也包含着像汪国真诗歌那样的温柔的催眠话语。 就长期为生存的困难所困扰的人们而言,这样的“消费”是至关重要的,它越过肉身和纯粹物质的领域,达到了灵魂的深度。不仅如此,它还为人的自我劝慰提供了无限的可能空间,货币的律法保护着这些心灵的场所或设备。 对于“贺年卡文化”的敌视,包括对“波普诗歌”的敌视,也就是对于现代商业文化的敌视,它必然包含着对于广告的严厉谴责,这完全在我的逻辑预想之中。我不打算在此为那些扰乱了人们的植物神经的某些广告进行争辩,相反,我倒是很愿意站在“作呕者”的立场上体谅他们的痛苦。我热爱广告和“波普诗歌”么?不,从纯粹功利的角度,它浪费了我的时间和我的美学心情,对此我义愤填膺。 然而,当少男少女像传诵童谣一样传诵着汪诗的言辞时,任何一个社会观察家都会意识到,它一定是有意义的。在“味道好极了”、“再也没有头皮屑把我们隔开了”和“只要青春还在/我就不会悲哀”之类的商业格言背后,一定包含着某种东西,像温柔的子弹,击中了我们的内存神经,这就是由现代高级广告构筑成的生活消费奇迹系统。透过视像和言辞的文化意象,我们阅读了一个与实存世界全然不同的世界,它仅仅存在于大众传播媒介之中,仅仅是一些有关生活——消费的神话。它们是一些消息,一些抚摸着我们的眼睛和耳朵(而不是皮肤和肠胃!)的符码。它们使我们获得了一种安全感:那些大规模增殖的家用电器、摩托车、化妆品和服饰,我们在通讯与消息中占有了它们;我们没有被现代技术文明抛弃! 我正在提到“消息”这一概念。由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困,我们被历史逼入了消费“消息”这条唯一的道路。在我们的世界里,“消息(广告)”是公众所能获得的唯一丰沛的事物,它如此有力地包围着我们,源源不断地向我们显示生活质量的完善样板,以刺激我们内心的希望。它是一个匮缺社会的全部生活信念的支柱。 消息,这是虚妄的事实么?这个问题,无疑是耐人寻味的。在某种意义上,消息具有显而易见的无用性,它完全不能用于“吃”、“穿”和滋养十多亿嗷嗷待哺的人民,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它被斥责为“文化垃圾”。为此,让我设想一下由新清教徒统治的国家的景象。这里没有广告、贺年卡、咖啡馆和卡拉OK,没有大众诗歌、言情小说和暴力电影,没有牛仔裤和护肤品,没有一切人们斥之为“垃圾”的肮脏消息。人们在永恒的黑暗和宁静中劳作,牛羊无事,百姓下棋,饮酒落花,稻菽遍地,修道院的建筑弄得古色古香,语言和神情日益质朴。而后,在剿灭肮脏消息的最后胜利中,人民进化成了严肃的聩者和盲者。 我并没有嘲笑这种理想的任何意图,我甚至极其深切的理解了中国知识分子对于人民物质生活的关怀和对于现代商业文化的批判立场。然而它是否能使人民获得真正的幸福呢?“文化大革命”是这方面的最极端的例证,它严厉地取缔了所有那些我们曾经例举过的“文化垃圾”,但它并没有改善人民的灵魂和肉体的处境,恰恰相反,它加剧了人民的苦痛。 它其实就是一种最后的剥夺,即在剥夺了精神与物质两个方面的渴望之后,还要剥夺人在消息方面的诸多渴望。只有一种消息被存留和传播着,那就是领袖的容貌、阶级斗争的故事和由此产生的技术奇迹。那么,这便最终剥夺了人利用消息的代偿机制以消解实存痛苦的可怜权能。 我已经多次撰文并说出下列看法:这就是包含于消息之中并以消息形态呈现的现代神话,它的存在完全取决于我们的境遇。现代人,其生存愿望充满了各种挫折:住房狭小、工资微薄、待岗失业、交通拥挤、夫妻离异和上下级冲突。大众艺术正是调节这一状态的有效工具。一部通俗电影(电视或小说)必须成为愿望的集中对象。在柔软的座椅上,我们把人格和心灵与幕布上的英雄合二为一,当他们在暴力、性爱、财富和权力等要素上获得辉煌胜利时,我们的幸福同样是无与伦比的,因为电影代偿性地实现了我们的愿望。那么,一旦重返实存世界,这种乌托邦心情就能帮助我们克服精神危机,并获得在恶劣境遇中生存的勇气。 《阳光灿烂的日子》招贴:电影代偿性地实现了我们的愿望。 与其把这样的生活——消费奇迹系统申斥为“垃圾”,还不如把它们说成是“麻醉物”更为合适。它一方面削弱或消弭了实在的痛楚,另一方面却又麻痹了人对现实不合理性的敏感。然而,在制造痛楚的根源没有揭示和改造之前,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制止这样的文化运动呢?使我忧虑的正是这点。在劣质流行文化和正统清道夫的双重作用下,在还未进永久的乐园之前,我们已经丧失了快乐的权利。 这是一种危险的倾向,它蕴含着清教主义的古老理想,同时又完全不具备亮出终极价值的必要动向。对此,我不能够无动于衷。我不知道我是否表达得足够清楚,我们必须保留着这样一种脆弱的愿望和实现愿望的方式,因为它们是人性的,或者说,是人性中最寻常和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我觉得有必要进行这方面的立法,以制止来自多个领域的干预,除非它是诸如汪国真诗歌之类的“三流”波普。 毫无疑问,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文化构造是解决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最好途径,但它肯定是目前阶段的唯一途径。这些经由大众传播媒介送来的果子,在遥远的过去,就由亚当和夏娃窍食过,而我们仅仅是延续了他们的罪愆而已。这没有什么,这充其量只能加重这种受罪而不能加重上帝对我们的责罚。 只要树上有果子,我们总是要吃的。 1992年4月写于上海

  • 缅怀异邦的岁月——我读《海外大陆作家丛书》

    朋友约我写有关虹影与赵毅恒所编的《海外大陆作家丛书》四卷本的书评,理由是其中收录了我的一篇散文(《声音的怀念》)。我答应之后才发现上了一个大当。这套书我读得十分辛苦,我把它带到北京,又带到东京,再返回北京,最后带着它回了上海,成为旅行中一件赘人的行李。不仅如此,这种断续的阅读还破坏了我的知觉,在盛夏的酷暑里,我茫然地捧着一堆灵魂拼图的碎片,难以看清隐藏在它们内部的整体影像,也迟迟找不到陈述看法的入口。 由于在澳大利亚待了将近八年,也结识了一些南太地区的华人作家,我对海外大陆作家的写作有一种特殊兴趣,一如人面对自己的镜像。而对这套丛书的读解,使我触摸到了编者所面对的困境:真正够格的海外写作文本真是屈指可数,最后只能把这些海外大陆作家在国内写的作品一并收编。这样做的结果是令它偏离了读者的期待:分享大陆作家提供全新的海外经验,或者倾听有关东方与西方的戏剧性对话。 就这点而言,我的随笔《声音的怀念》之被收录,实在是一个技术错误。我的文章写于1993年,离开中国的前一年。尽管我后来成了所谓的“旅澳作家”,但这篇随笔与我的“海外生涯”没有任何关系。同样,阿城的《秋天》与《结婚》、高尔泰《兰姐的标本簿》《月色淡淡》和《杏花春雨江南》、当然也包括编者毅衡兄本人的小说《妓与侠》和《沙漠与沙》等等,都与海外阅历毫无干系。在我看来,诸如这样的大陆作品,其实都是应该让贤的。 此外,我们也遗憾地发现,一些曾经在大陆饱受赞誉的作家如张辛欣和杨炼,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退化。他们的作品完全丧失了昔日的魅力。以本丛书收录的杨炼散文为例,尽管诗人继续在进行话语实验,并保持了所谓的先锋写作的姿态,但其文本已经丧失了创造活力,成了一堆情绪和意象的破碎展览。这种写作导致了下列后果,那就是“一个不会写诗的诗人终于安全了”(杨炼语),因为他从此不会再受到挑战。 悉尼远眺:在生存挣扎的同时,海外华文作家的话语挣扎将会长期延续。 我完全理解这种丧失了母语语境之后的精神虚弱。也许我们都经历过类似的困境:在生活的重负下,写作已经成为难以为继的重负。但在另外一边,这套丛书还是收录了一些令人鼓舞的文本。查建英(《变奏》和《水床》)、刘西鸿《罂粟花的命》,依然保持了犀利的感觉和八十年代话语的纯粹性。而原莽汉主义诗派的胡冬(《筮书》)、友友的《不死的鸟》和赵毅衡的《误入德累斯顿》,谢烨的《你叫小木耳》,丁小琦的《愤怒的水壶》以及严歌苓的《女房东》等,也提供了海外大陆作家的动人的异邦经验。我认为,作为海外大陆作家,明确自己的移民“身份”和精神分裂状态,正是全部写作的基本前提。 但真正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一些无名的业余作家的作品的水准,有时会超出那些知名作家。孙笑冬的散文《蓝色笔记本》、马兰的《我的女朋友敏子》、白广的《距离》,以及石涛的《正轨》,都是这方面的范例。这些作家都在大陆默默无闻,却写出了杰作。尤其是收录在小说二卷《距离》里石涛的《正轨》,以一种少有的曼斯菲尔德风格,叙述了一个移民艺术家的暧昧的爱情经历。从中流露的孤寂和伤感,象雾气一样缓缓漫过我的膝盖,包围着我的灵魂,使我感到了无言的战栗。这是一种移民的共历经验,经过美国化的叙事,产生了一种绝望而又沁人心肺的回响。 石涛的《正轨》标定着大陆海外作家在中篇小说领域的最高成就。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海外华文作家在叙述海外经验方面能够达到类似的水准。这已经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期待。当然,长篇小说的最高成就当推虹影的《K》,这部名誉官司缠身的小说,完全可以与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媲美。 回顾海外华文文学的历程,我们发现它始终呈现着一个平庸和业余的面貌。由台湾政府资助的世界华文作家大会,每年都在世界各地盛况空前地举行,成了一群戴着作家面具的汉字爱好者的狂欢,但其中又有几个令人心仪的作家?又有几篇作品能够成为值得阅读的杰作?最近传来的一个消息声称,由马来西亚《星洲日报》集团牵头的世界华文文学奖正式启动。据悉,该奖设立的目的之一,是挑战诺贝尔文学奖,每届在全球范围内评选出一名华文作家,奖金为一万美元,如此等等。这其实是一场由非华语国家发动的华文乌托邦运动。一张平庸的华文报纸,连自己版面上的文字都无法好看起来,竟然要充当全球华文文学的救主。这种古怪的场面,只能进一步验证海外华文文学的虚弱。 正是这样的恶劣的语境,迫使海外的大陆作家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也就是为海外华文文学勾勒一个文学发展尖顶的轮廓。这套丛书部分地实现了这个目标,但据我所知,由于技术上的原因,它仍然存在着大量的疏漏(例如我的一些真正的海外作品就未被收录),需要更多的专家及出版机构的共同努力。无论如何,在生存挣扎的同时,海外华文作家的话语挣扎将会长期延续。我的建议是策划出版一个海外华文文学年鉴,全面追踪、审视和评论这个领域所发生的事件和作品,为中港台读者提供完备和连续性的资讯。惟其如此,海外华文文学才能成为衔接中国与世界的有力的话语纽带。

  • 散文宝贝 随笔宝贝 批评宝贝——2001上海文坛点击

    新纪元里的非小说类文学的景象,并没有多少令人鼓舞的迹象。进入读图时代之后,故事的重要性已经下降,冗长的小说正在被读者抛弃,而非小说类体裁的图书则进一步陷入市场的重围。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诗歌在2001年初发出了一声嘶喊,企图招引人们的视线,结果除了同情,就只有更深的鄙夷。广州城数万张印有诗歌的招贴,“污染”了商业时代的“环境”。诗歌依靠一种极端的商业方式进行自救,而结果只能令其沦落为新的“文化垃圾”。这再度显示了市场和文学理想的分裂已经无可挽回。 但是,空缺多年的人民文学诗歌奖,2001年5月却颁给了去世十多年的海子和正在疯人院里过着“幸福生活”的食指,获奖作品分别为该社出版的《海子的诗》与《食指的诗》。这家以国家主义立场著称的出版社的“怪异行为”,引起圈内人的普遍惊愕。在市场的压力下,国家主义向“民间”终于伸出了友爱的双手。在北京,一个以沈浩波、朵渔、尹丽川和李师江等人为代表的“下半身”诗派也在去年问世,用身体和欲望反对理性与知识,在“后口语”的旗帜下经营着民间诗歌的细小作坊。他们与强大的学院派风车的对抗,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天真孩童的粗鄙游戏。 与之相比,曾经在80年代风靡过“城市诗”的商业都市上海,已经成为标准化意识形态的楷模。在市场和思想管理的双重管制中,诗歌早已经完蛋,只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散文,在“小资”们的簇拥下经久不衰。新纪元里,余秋雨还在继续制作他的大散文。但这次他终于“超越”民族主义“苦旅”,愉快地玩起了欧洲乃至全人类的文化资源。他的《行者无疆》犹如一份电影说明书,浅尝辄止地记述着各种文明的特点,用以满足商业时代的快餐阅读模式。但并没有太多思想的余秋雨,依旧坚持着他的“沉思”姿态,像一座活动的思想者泥塑,伟岸地行走在欧洲的河边。 相比之下,陈丹燕的散文《上海色拉》更像是上海女人发出的一声欢喜的叹息。她写得比较好的是传记《上海的红颜遗事》,城市记忆在历史里精细地展开,转化成了一份可资浏览的悲情档案。但与此同时,她的那些欧洲纪行和上海印象,却遭到了她本人的媚俗姿态的腐蚀,她的“风花雪月”叙事,最终走入了“石窟门主义”的陷阱——上海女作家似乎永远不能摆脱这种小市民主义与都市摩登主义的混合趣味。 金梅生绘制的月份牌:上海女作家似乎永远不能摆脱这种小市民主义与都市摩登主义的混合趣味。 当然,最纯粹的小市民随笔和不是由陈丹燕、而是由素素来完成的。这个由新民晚报“夜光杯”专栏养育出的女作家,在2001年继续散发着摩登珠宝的赝品光泽。她像所有的主妇一样,在随笔的厨房里玩味小味道和小感觉,并且乐此不疲。家庭妇女的无聊情趣、小女人的生活哲思,融合着“月经文化”和小市民情调的双重趣味,为品尝下午茶的小资们提供了一碟庸常而亲切的甜点。 上海的文学批评在零年代里似乎有了长足进步。陈思和与王纪人当选为作家协会副主席,而五位“新生代学院派批评家”被主流媒体热烈拥吻,一套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上海新批评文丛”遭到宠爱,继几个写小说和写散文的宝贝问世之后,评论家宝贝也在上海诞生。国家主义在文论界终于选定了两组可靠的梯队。学院和国家主义的联盟已经势不可挡。但除了少数人和少数文本,文学批评的总体质量依然可疑。批评原创性的丧失、批评才智的匮乏、批评话语的贫血、批评伦理的错乱,构成了批评口蹄疫的四大征候。与整个中国的格局一样,自八十年代高峰以后,海派批评的衰败图景始终未能得到修复。 作为各种文学宝贝的策源地,商业时代的上海文坛散发着意识形态与市场的复合香气,成为媒体进行资讯发酵的原素。在原创性才智和批判精神缺席之后,“宝贝化”正在成为上海作家的谋生策略。国家主义和市场主义滋养和庇佑着宝贝们,为文化失血的上海的面庞涂上了迷人的胭脂(王晓渔语)。这就是我眼里的新纪元的上海文坛风景。 2001年9月~12月间写于北京、东京和上海莘庄

  • 在反叛与皈依之间——作为红色视觉典礼的《红高粱》

    如果要为现阶段的中国先锋电影设计一种终局,那么,我觉得《红高粱》就是某个完美的句号。它结束了从陈凯歌开始的寻根主义的光荣梦想;或者毋宁说,它为这个学派提供了最辉煌的影像体系。它用酒庆祝了这个红色的成年典礼。 首先谈谈关于荒原的意象。那些始终在寻根电影的视界里徘徊的高原与废墟是丑陋的,它们寸草不长,充满死亡的气息;弥漫的尘埃像无数微渺的死魂;那个土坡上残剩的圆形门洞,是分离生与死的神秘通道,正是这个旧文明已一丝不剩的无机世界,暗示了新文明生长的可能性。 酒坊处于巨大的荒原之中,尽管尊贵的酒王在墙壁上隐匿成古老的壁画,殷红的酒还是像鲜血一样注入黄褐皮肤的躯体,使所有男人与女人健壮而单纯。那些高高飘扬在废墟上的酒旗,表明酒神精神对腐朽形式的胜利。 屠宰场显示了另一类有关生命力的意象。余占鳌吃牛头的场面是令人震惊的,它是一次怪诞的图腾宴,而牛头成了莽古生命力的奇异容器,这使余看起来就像西部荒原上的卑贱的神祗,领受着来自祖先的供奉。 但只有高粱地才处于这处造型世界的重力中心。那些无边无际的红色谷物是苦难而执拗的生灵的象征,它们指涉了生命的内在本体。高梁面对静穆的太阳高蹈狂舞,热烈地说出生命的礼赞,并充满了对光线与热力的敬畏。这种卑微的祭拜使画面充满神秘骚动的力度。 所有这些意象空间都被一种张艺谋式的红色调子所衔接。它不是被封建文明奸污过的庸俗的吉祥色调,而是真正纯净的生命形态,它暗示着躁动的情欲和种种原始渴望。它试图响应赤裸裸的血的召唤,重建与古老而雄浑的生命根基的联系。红色轿子和穿红襦的女人、红色的酒液和红色的火焰,都是针对正在溃烂瓦解的世界的一种修缮。 《红高粱》剧照:有高粱地才处于这处造型世界的重力中心。 与其说这个单纯的故事是严谨的历史性陈述,不如说它是一种英雄时代的传说,记载着关于征服与反抗、关于生命意志觉醒的过程。这征服开端于一次对女人的占有。抬轿的舞蹈洋溢着不可遏止的性的渴望,随后是一个粗野而庄严的交合仪式。 女人的意义使男人的肉体与精神两个方面都获得伟大的解放获得义无反顾的反叛勇气,而又回过头来拯救了女人自身。九儿是荒原之母,她在肉体上的屈从品质,并不能推翻她在男人团体中的女王地位。她是一切征服或反叛行为的精神领袖或旋涡中心。正是这种男人与女人的完美结合,促成了崭新生命意志的诞生。 这是一个通奸、屠戮和复仇的狂乱宇宙,那些女人与野汉的偷情、轿夫对麻风病人的谋杀,都是对一种腐败死亡的可鄙状态的挑战。打扫与焚烧布满麻风病毒的院落,很像是一张摧毁道德专制社会的愉快游戏,而游戏的高潮是余占鳌冲着酒坛子撒尿的时刻。尿液和酒液的混合产生了奇迹:它居然酿成香醇的好酒。 复苏了的生命意志还体现在对异族征服者的坚定抵抗之中。尽管小说里剥人皮的血腥场面被审慎地隐匿了,影片还是充满了屠宰牛族的隐喻意象,以及剥离人皮前的紧张的意志冲突。这些残酷意象可能有着善(宰牛)与恶(宰人)的道德差异,撇开上述差异,它们的内在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一种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单纯的形而上关系。 余占鳌的复仇是征服和反叛故事的极端性结局。他率领那支由酒坊伙计组成的小小的“军队”,携带着酒和必胜的信念出征。一方面是女人在酒坊里摆下酒宴等待壮士归来,一方面是男人们对死亡的慷慨选择。这个对比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宗教气氛。作为种族母体的美丽的象征的九儿的死亡,成为一个重大的契机,它改变了影片的母题:冲向日军汽车的拼命瞬间何等的灿烂,它使个体在大爆炸中完成了对种族的永恒奉献,于是,全部故事逻辑就从反叛再度回旋到了皈依,回旋到一个倡导委身于母体的古老教义。这使张艺谋陷入了“西部精神”的惯常困境。 重提红色影调的话题,我发现张艺谋受到法斯宾德和科波拉的造型模式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红高粱》中的那些废墟、目蚀和在爆炸后充满画面的红色,都包含一种我们已十分熟悉的末日审判情结、一种颓丧绝望的启示录风格。但张艺谋毕竟是个热忱的民族主义者,他把对死亡状态的感悟,转换成了一个卓越的再生神话。 不妨注意一下张艺谋对风景与风俗的处理。他对河北高密平原和西北荒原这两个异质空间作了精致的组接,这显示了将有机生命植入废墟的企图。但正是风景的魔术使皈依意识获得一个富于感染力的形式,并传递出对母体生命力的坚定信仰。 这是毁灭的阴郁现实和再生神话的古怪结合,而再生的直接象征就是那个在酒缸里捉迷藏、喝着“十八里红”成长起来的孩子(“我父亲”),他是健康赤裸的精灵、一枚在大爆炸里神秘地存活下来的生命之籽,他像他的父辈那样对自己的感官和未来充满骄傲。 此外,还有那从莫言处租借来的“我爷爷”、“我奶奶”式的称谓,那种缅怀先祖烈迹的历史性回述角度,那种对自身种姓与血统的自豪,它们都呼应了接续遥远种亲的伟大使命,并为母体与子体找到一条坚固的脐带。“我奶奶”的死亡不过是生命的交换仪式中的一道手续——她的灵性之血统注到后嗣的脉管,就像那些用自我的灰烬滋育后代的高粱。 那么至此,寻根主义电影就在它的古老影像博物馆里,投放了一个最优美的符号空间,它完整地表达了对种族之根的信仰与勇气,对血缘意识的颂扬,对世俗动乱背后的永恒价值的辨认,以及对垂死的种族意志所寄予的理想主义希望。他像一个用视觉语言布道的狂热先知,引导人们重返那个大洪水以前的纯朴天真时代。这场收集古老存在方式的影像赌博,充满了文化和美学的冒险色彩。但这种冒险已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它不仅彻底改变了中国电影语言的陈旧性质,而且为导演赢得来自本族和异族的嘹亮喝彩。但张艺谋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他的种族福音书,将迎受来自更年轻的非传统主义者的挑战。在一个藐视神明的人看来,艺术方舟并不能为精神痛苦提供出路,相反,它只能进一步激励对实在世界的焦虑。 1988年2月 原载《中国电影时报》1988年3月5日

  • 文化意识形态批判书

    ——文化批评的四大阵线及我们的纲领 1990年代中期以来,知识分子的蜕变和分化,已经成为最重要的文化景观。知识分子从庞大的国家主义话语体系中分裂而出,经历剧烈的动荡和改组,分化为诸多拥有不同的价值观念、立场、利益份额以及话语方式的群体。这些变化为21世纪文化意识形态及文化批评勾勒出混乱的轮廓,也为新的话语运动的崛起提供了重要契机。 学院官僚主义 对当下文化意识形态新格局的形成影响最大的,是“学院”的性质发生了重大变化。1990年代中期以来,国家对学院学术加大了扶持力度,并鼓励学术研究与产业和商业合作,这样既增加了学院学术的影响力,又为其带来巨大的利益。学院知识分子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也达到了近几十年来的罕有水平。另一方面,学院体制进一步健全和强化,学位制度、职称制度、岗位制度的完善,使学院迅速官僚化,成为国家机构映射在知识界的一个权力摹本。 学院是主流体制的知识垄断策略的实施者,也是国家进行丝绒化管制的法定代理人。学院在国家授权下圈定知识体系,建立和维系学术威权。在以“学而优则仕”为传统的中国学问制度史上,只有经过国家文教体制确认并受其支配的学人,才能够进入社会上层,享用政治、文化、经济和话语的特权。即使在当下的全球化资讯时代,知识体系仍是强大的社会整合工具。公民社会遭到知识等级体系(文凭与学历)的肢解,知识秩序也掌管着衡量主流与边缘、正统和异端、高雅与低俗的尺度,学院学问优劣标准成了决定性律法,只有经它确认,公民才能获得各种正当性地位和权力。 清代禹之鼎的“竹溪读易图轴”:在以“学而优则仕”为传统的中国学问制度史上,只有经过国家 文教体制确认并受其支配的学人,才能够进入社会上层,享用政治、文化、经济和话语的特权。 我们看到,随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大批学术官僚把持着学术资源的支配权,掌控知识的价值尺度和学术等级的评判权。通过学术研究基金的审批、学术成果的鉴定、学术奖项的评审以及学术人员的职称评定和岗位聘任等“学术行政”行为,来建立自己的话语权威。学院知识分子阶层成为新文化秩序中的既得利益集团,学术评判更多的时候是学术官僚阶层内部的利益分割。通过培养学生、研究生,学院派拥有大量的、源源不断的后备力量。招生规模的扩大,有效地维持着这个学术官僚梯队的基本结构和规模。 这种学术官僚形态的发育庞大,触发了无可规避的道德腐败。在1980年代对民众进行了“人本主义”的“思想启蒙”之后,学院开始对其自身展开“资”本主义的“货币启蒙”。近年来,学术腐败丑闻连续不断:大量的学术抄袭、剽窃事件,招生黑幕,评奖丑闻……由于学术腐败戴上了一张“知识正义”的面具,民众对学院知识精英又具有先天的崇拜心结,令这种罪恶更具伦理欺骗性。而由于专业特性的限制,使之又只能依赖学术界内部的自我发现和自我清理,因而它比其他领域的腐败更缺乏监督机制,也更难以审判和惩处。 有一些学院精英分子意识到学院自身的人文危机,于是他们乞灵于五四以来的新学术大师的幽魂,企图依靠重新修订学术神谱来重整学院理念和知识分子精神,“新国学”的学术宗庙重新燃起了幽暗香火。但这些学术努力在强大的现世利益驱动下露出了扭曲的面容。学术“神谱”的建立,只给学院学术抹上了一层神圣高尚的油彩,强化了学院学术的道德威权,使学院进一步“知识庙堂化”。 另一方面,以各种不同方式谋求与国家主义的媾合,是学院知识分子的最新走向。90年代中期以来,主流语境发生了一系列微妙变化,国家主义在新文化格局中的集约力趋于弱化,它需要寻找新的知识代言人。学院精英与主流意识形态一度破裂的关系在新的政治格局下得以弥合。以“国学”、“新儒学”和“民族主义”为意识形态中介的学院知识分子,开始了与体制的漫长蜜月,并在新权力系统中扮演愈来愈重要的角色。更为甚者,80年代处于边缘地位的前卫作家、艺术家和批评家,现在大多融入学院,成为新一代的“学院精英”。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指望学院知识分子成为自主的批判性力量,并营造出一个哈贝马斯式的健康的“公共空间”,无异于痴人说梦。 由于对主流意识形态性质理解上的差异,学院知识分子内部产生了戏剧性的分歧。其中最激烈的是近年来爆发的“新左派”与“自由主义”的对抗。“自由主义”是民间话语与学院话语的混合表达,却只能在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双重夹击下沦为“少数派”。而那些不同学派表面上水火不容,但其处理知识系统的方式及其叙事模式,却往往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以一种“宏大”的、总体性的知识结构和话语方式来统摄混乱的、支离破碎的、具体而又复杂的社会现象,借以重构业已破败的国家理性体系。他们都力图强调与主流意识形态的疏离立场,但在运用“毛语”以及对话语权力的垄断心理上,却露出了国家主义的清晰“指纹”。其中,滥俗的民族主义话语是最具欺骗性的理论,它竭力用“西方霸权主义”和“后殖民主义”这样的间接威胁,来取代中国社会的基本问题,其后果是偷换公众的主要批评受体,掩蔽了主流话语的弊端。 在稳定而又陈腐的学院体制下,创造力衰退成了学院派的最大特点。在《2001:中国文化批评备忘录》一书的编撰过程中,我们就惊讶地发现,由学院控制的报刊杂志(如国家研究机构的机关刊物和大学学报)尽管文章数量众多,但在文化批评方面几乎没有值得入选的篇目。究其原因,盖因学院派已基本丧失了文化批判功能,蜕变为单纯的知识工场,而学院刊物则成为数量庞大的学术垃圾站。在学报语体支配下的学术叙事,以所谓学术理性(简称“学理”)自居,依赖各种超验的知识术语从事“行业修辞”,“叙事”各种虚构的命题与陈述,并以此作为“职称评定”的合法依据,其结果只能营造无效的知识文本,最终构成了大规模的文字公害。 今天,独立立场的批判型知识分子与“学院精英”的决裂已无可避免。90年代末以来持续数年的之久的诗歌论争,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先兆。当时,曾经共同处于民间状态的诗歌界开始分裂,一些带有学院背景和知识分子语境的诗人,被指丧失了原有的民间身份和艺术上的前卫性,部分地谋取公众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批评者不仅重申了汉语诗歌的民间传统,而且也试图重新梳理知识者与国家主义的关系。尽管该争论掺杂了明显的利益因素,有不同诗人群体争夺话语权力之嫌,其关于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性质判断也不尽准确,但由此引出的关于写作者的“民间身份”问题,却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目前,这场争论正在扩展到整个知识界,并将对知识阶层造成新的断裂。 媒体消费主义 跟学院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是,以大众传媒为依托的批评群体具有更加暧昧的特点。基于市场利益的塑造,它拥有一个貌似公民社会的“公共空间”的外貌,同时又保持着对体制的隶属身份,这使中国的媒体批评无可避免地呈现出双重面目。尽管主流媒体仍然承受着“毛语”的支配,但随着商业主义语境的迅速扩展,非主流媒体已放弃政治喉舌的立场,越来越趋向于把消费(受众心理和市场效益)作为批评的核心尺度。 毫无疑问,与学院批评的陈腐、刻板和颓靡的书写性相比,媒体批评是言说性的,它更类似于声音而不是文字,并总是呈现出更加明快的色调。媒体批评家没有重建国家理性的雄心,却在商业利益的强大内驱力的支配下,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恶俗与鲜活、谄媚与攻击性、敏锐和失察、反应快速和用过即扔的特性,怪异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资讯消费时代的奇妙景观。 耐人寻味的是,媒体批评家和学院批评家总是在互相打量和互相鄙夷。多年以来,媒体批评一直在竭力排挤学院批评,力求取而代之,以结束80年代以来学院精英批评独霸天下的格局。市场坚定地支持了这场颠覆运动,经过90年代的长期清洗,以毛语为特征的僵硬的学院批评的声音,在媒体中已经日益衰微,而娴熟地运用“时尚话语”的记者,逐渐成为支撑媒体批评的主干。 基于市场原则的媒体批评的立场总是游移不定的。“公众注意力”成了媒体消费主义的发动机。所谓“吸引眼球”,业已成为媒体的关键词,以致一些道德可疑的知识者为了追求“眼球”(无论是青眼还是白眼)的数量,可以不择手段,不惜弄虚作假,用流行的词汇叫做“做秀”。无论是吹捧还是谩骂,都有可能被利用而成为商业“炒作”;一些人甚至自爆丑闻,以向公众献丑来博得红颜一笑。这种厚黑化与无耻化的倾向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因而被称之为“文化口蹄疫”,它与学院腐败一起,构成当下最具摧毁性的“文化病毒”。 陈静之“新世纪生存方式”:娴熟地运用“时尚话语”的记者,逐渐成为支撑媒体批评的主干。 这种由媒体消费制造的广场式的喧嚣风光,令象牙塔里的学院派黯然失色。尽管学院派呼吁自己加强自身的“岗位意识”,以抵御来自传媒的诱惑,但由于利益驱使,学院精英总是向传媒暗送秋波,指望得到公众的热吻和拥抱。某些学人动用媒体“炒作”手段来打扮自己的公共形象,令学术在腐败之余又陷入媚俗。近年来充斥于出版市场的大量所谓“学术随笔”、“思想随笔”,无非就是1%的学术思想加上99%的可口可乐勾兑而成的大众精神饮料。另一种流行的折衷策略是以“学理”的方式关注“大众文化”现象,以期从这类研究中获取来自学院和大众传媒的多重褒奖。这些年颇为热门的“大众文化研究”,就是一个精彩的佐证。学院批评家摇身一变,成为大众文化的热心看客,并在这块夹生的学术“比萨饼”上,撒满了生硬的西方文化批评术语和艳俗的大众时尚关键词的碎屑。 媒体批评的核心就是它的话语资讯性,也即它所蕴藏的新闻含量。其次才是它的“态度”和“立场”。媒体批评其实就是“新闻叙事”的一种扩展。媒体批评最初可能只是一些被写坏了的丧失客观性的消息报导,而后竟然演变成了对消息本身的公审。中国媒体利用其自身的记者资源,构筑了一个错误的批评语境,以致中国媒体批评最终等同于“记者批评”。而在一个更加健全的制度里,媒体批评主体不是记者,而是职业化的民间专栏作家,他们是真正的研究者,拥有关于某个领域的专业知识和精确的判断力,以保证媒体批评的判断力、公正性和预见性。 尽管中国的“记者批评”因其独特的事件现场作业方式,而显示出敏锐、快捷和更加感性的特征,但它总是在许多领域暴露出浅薄无知的弱点。“记者批评”的这种即时性和弱智化,使之无法深刻地参与到历史化过程中去。其话语价值寄生于即时性的事件,本身没有语意和话语价值的再生产能力。在事件本身的关注价值被消耗殆尽之后,话语即沦为空洞。因此,除了其中包含的某些“新闻叙事”可作为编年史材料外,媒体批评并未给这个时代留下真正有价值的文本。作为一种资讯快餐和大众娱乐节目,它总是在被公众消费后成为速朽的垃圾,遭到“岁月程序”的无情抛弃。时间是中国媒体批评的头号敌人。 然而,由于中国媒体批评具有迅速再生和循环的机能,它并不担忧资讯的速朽,恰恰相反,它以庞大的读者市场为后盾,形成有力的舆论控制力,并在资讯消费的民主选择中构筑着媒体话语的超级霸权。在某种意义上,批评就是一种权力的展示,而垄断性的批评则构成了强权。媒体批评依赖这种资讯垄断和批评威权地位,最终成了当下文化批评的“主流”。 网络游击主义 1980年代中期以来,文化批评始终在谋求独立的批判立场,寻找自由和民间的公共言说空间。但只有在互联网时代的数码语境中,这一哈贝马斯式的梦想才逼近实现的边缘。 与媒体批评相似,以论坛(而非大型网站的主题板块——后者与传统媒体别无二致)为大本营的文化批评,完全摆脱了“书写”的姿态,而演化为一种更加纯粹的短语式的“言说”。它更加激进、机敏和犀利,更富于挑衅性,同时也流露出更酷烈的话语暴力色彩。另一个戏剧性的差别是,基于一种普遍的匿名状态,网络批评者缺乏成名动机,也完全放弃了商业目标,从而成为区别于学院批评和媒体批评的第三种势力,他们同时也是迄今为止最具民间气质的言说者。 网络批评敌视“知识”,是学院批评的天敌,同时也对媒体批评构成了威胁。网络批评的现场感性和反应的敏锐都逾越了媒体,并且正在转化为一种公众的基本生活方式,并且正在融入咖啡、麻将、读报和街谈巷议的日常操作之中。只有网络批评才为真正意义上的全民自由言说体系开辟了未来道路。 然而迄今为止,大部分网络批评的发生仍然局限于少数“职业的”网络批评家之间。他们是愤怒的青年(“愤青”),也是网络幽灵,在互联网各类文化论坛上神出鬼没。他们承袭江湖习气,以游击战术为基本策略。他们频繁化名,或在辗转转贴的过程中佚散了原名;他们突袭文化广场,狙击文化名流,从一个网站到另一个网站,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任何过往的文化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到他们的骚扰和攻击。他们有时也与大都市“小资”勾结,追逐时尚,标榜另类。 耐人寻味的是,“大话”是文化游击战运用的常规话语兵器。利用论坛主帖和跟帖短语、以及“无厘头话语”的消极修辞的瓦解性功能,偷袭主流文化(学院文化和媒体文化)的总体构架。港埠市井搞笑剧的垃圾,被这些文化狙击手信手捡来,变成挑战主流精英文化的话语之剑。更耐人寻味的是,他们用以从事颠覆的话语,大多源自被颠覆的文本。所谓“大话”,就是对母本话语进行反讽性读解,从而消解其初始语义,并制造出滑稽、荒谬或相反的语效。这就是互联网风格的解构性叙事,它闹剧式地摧毁着主流话语的威权。 然而,正是游击作风导致了“大话”的价值原创功能的严重缺失。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就像古代江湖上的绿林好汉,但他们更是一群行为随意的强盗,剪径却不劫财。他们攻击主流话语堡垒,却没有与之争夺话语权力的野心,而是仅仅满足于在网络丛林里打一场文化游击战,啸聚而至,转眼间又一哄而散。在短暂“无厘头”式的话语狂欢中,获得颠覆快感。他们兼有侠性和痞性,时而像侠客,时而又像流氓。人们甚至无法将这两种特性加以分离。它们互相纠结在一起,重申了中国民间文化中江湖主义的独特传统。 大话式颠覆是一种非原创性颠覆,它仅仅利用现存的主流话语的基本叙事元素,却拒绝提供新的话语及其语法,也放弃了重构批评的正义体系的努力。它甚至没有固定的趣味和叙事模式,这是网络游击主义的文化批评的特征,也是它最致命的弱点。在这种类似后现代主义的旧江湖信念的支配下,新批评话语的秩序、健康的公共话语的营造,都只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神话。 话语的“民间主权”与“独立叙事” 《2001:中国文化批评备忘录》收集的文章,除了少数属于“网络游击主义”文本之外,大部分是民间话语的产物,它们显示了存在于中国民间的文本叙事的基本状态。在保持了话语的原创性、以及批评家个人独特风格和原创意识的同时,它们比较明晰地表达了独立的非国家主义立场。在暂时无法找到合适称谓的情形下,我们只能对这些文本给出一个临时命名:“民间文本”。 作为使用频率极高的语词,“民间”是一个意义含混的概念,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误读与曲解。恢复这个被过度使用的词的活力,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工作。我们试图在众多文本中搜索属于这个领域的部分,但目前已经形成的这个文集仍然存在着大量值得检讨的成份。 民间是国家主义统治领域的边缘地带,也就是非国家主义话语诞生的主要语境。一个健康的理想化的民间社会的构架应当是:以民间资本为基础,民间团体为核心,民间话语为主要言说方式,并成为公众自由发表言论和采取公益行动的意识形态容器。民间是个人自由生长和独立言说的伟大摇篮。 古本三国演义插图:民间暴力呈现为瞬间的爆炸性,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破坏力的因素。 然而,现有的中国“民间”,并不仅仅是一种“人民的空间”,它同时也属于在野的国家主义者和“知识-观察者”等等。民间作为一个开放性空间,云集着各种话语势力,从而令其成为价值暧昧的“多义性空间”。这正是我们的编选工作面临重重困难的原因。 这种“多义性民间”并非自我澄明的空间,它带有其固有的昏暗性和喑哑性,有待不同来源的光芒来照亮和借助于“他者”的声音来呈现。这种本质和价值上的依赖性,导致民间无可避免地向主流妥协与皈依,抑或把主流意识形态引为自身的意识形态,更由于民间具有阔大的属性,并因为与“人民”的天然联系而具有道德优越性,令该空间总是为各阶层势力所觊觎。 主流知识分子竞相以“民间”姿态相标榜,借“走向民间”、“关心底层”之类的口号,来慰抚自己的良心,舒解自己的道德焦虑,同时也给主流学术抹上一层蛊惑人心的道德口红。不但如此,基于民间的弥散状态的生命力和原创性是知识活力的不竭源泉,主流知识分子把知识触角伸向民间,向民间征收精神活力和价值资源,并将其改造为国家主义的一部分,试图为刻板、枯燥的国家理性和国家学术注入活力。 学院知识分子标榜的所谓“民间主义”,在话语方式上也未能摆脱主流模式。相反,学院学术在话语的层面上维持着国家主义的结构,进而更有效地维护了主流话语威权,并企图利用这种威权来重整公共话语秩序。它充其量是一种“在野的”国家主义,它的“民间性”不过是某种机智的话语策略,用以遮盖其国家主义的话语本性。 由于知识系谱、价值形态和话语方式的先天匮乏,自发的民间主义往往只能依赖强势话语来表达自身的立场。民间向国家主义租借话语,并已经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尽管在精神立场上,民间主义具有与主流话语权力形成对抗的趋势,但却在话语叙事上与后者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民间主义不仅在话语方式上维护了权力结构,甚至总是演变为主流话语的坚固堡垒。 正如中国传统中的“江湖”一样,中国民间显示出鲜明的暴力特征。与国家主义高度组织化的暴力不同,民间暴力呈现为瞬间的爆炸性,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破坏力的因素。国家主义以其宏大的知识系谱和高度组织化的话语机制,在话语空间里占据着威权地位。而有着广阔空间和巨大潜能的民间,一旦被极权者所蛊惑和征服,势必诱发出可怖的非理性破坏力量。“文革”为此提供了最严酷的例证,它显示了民间话语暴力所能企及的非凡程度。 在毛语体系中,民间口语、民谣、民歌、民俗被大量征用,透彻地显示了国家主义话语和民间话语之间的亲昵关系。把口语化和民间化加以等同,这是批评界所犯的最大的错误之一。显然,口语化绝对不是民间化(人民化)的标志,恰恰相反,在历史上,它却经常成为集权主义的文化标签。所谓的民间话语的纯洁性,最终只能是一个天真的意识形态童话。 甚至,就连民间与人民的所谓天然关系也是十分可疑的。一方面,人民是民间话语的制造者和言说者,显示出无尽的创造性活力,而另一方面,人民的暴力又加剧了民间价值体系的自我崩溃。人民兼具了民间的缔造者和破坏者的双重角色。 “多义性民间”的上述内在复杂性,不仅引发了人们对“民间”价值自身的深切疑虑,也构成了辨认民间以及民间分子的罕有难度。民间是否意味着一个道德完美或话语优越的空间?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民间分子?一个学院里的教师和一个国家公务员究竟是不是民间分子?或者说,使用了民间话语的是否就应当被视作一个民间分子?这些寻常的问题已经成为当下话语界的首要问题。人们最终发现,仅仅利用身份和话语进行甄别是一个严重错误,它只能加剧“民间”理念的混乱。鉴于民间是非国家主义话语诞生的主要语境,它的这种内在多义性,为新话语的诞生制造了严重障碍。 耐人寻味的是,自从80年代中国知识界进行了所谓的“人文主义”的“新启蒙”之后,人们一直误以为中国已基本完成“人道主义补课”,实现了对人性价值的重新确认。但“9.11事变”在中国引发的大字报式的激越反响,却宣告了80年代的启蒙运动的彻底破产。人们终于发现,该运动非但没有实现以“毛语”为对象的话语转型,而且根本没有完成思想界的基本使命。90年代以来,“国本主义”和“民本主义”甚嚣尘上,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主宰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人本主义”的细弱呼声最终遭到了彻底的掩蔽。 张亚杰之“无题”: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主宰了中国人的 精神生活,“人本主义”的细弱呼声最终遭到了彻底的掩蔽。 导致这种状况的原因在于,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混淆了“个人”与“人民”的概念,并竭力要把一种集体主义的人民话语(一个拙劣的中间价值体系)强加给中国社会,其结果是,作为个体的真实的“人”在整个90年代里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人民-民族-国家”三位一体的虚妄影像,它把知识界和整个青年一代拖向了巨大的价值陷阱。毫无疑问,“新启蒙运动”应当为中国文化当下普遍的“脑梗塞”危机承担重要责任。 “个人”的消失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个人叙事被国家叙事和民族叙事所取代,整个学术界被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所掌控,令叙事者失去个人陈述的权力。所有叙事都已在事先被国家主义征用,任何个人语义在其进入公共空间前就已经遭到篡改,蜕变为一种集体主义的陈词滥调。叙事者实际上已普遍丧失了话语主权。 毫无疑问,确立以民间为语境的话语主权,已经成为知识界当下的重要使命。这种民间主权试图限定国家主义的边界,并为非国家主义的公共空间的言说进行授权。文化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典仪,它需要一种主权的宣示。平等的话语主权就是要保证每一个叙事者(言说者或书写者)都拥有观看、倾听、阅读、言说和书写的均等权利,而不是让这些权利垄断在少数人手里。 数码时代及其BBS从技术主义的层面部分地削弱了话语霸权(行政霸权、学院霸权与媒体霸权),并为民间的自由叙事开辟了道路。2000-2001年间大话风潮的掀起,就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例证。在历史上,还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这样演出着无穷尽的话语分权的喜剧。但是,个人的民间话语主权的意义至今未能得到申明。叙事的主权不是由法理赋予的,而是“人本主义”民间的天然组成部分,它属于每一个自由公民,任何话语强权都不能加以褫夺。 衡量主权实现的尺度,首先是探查言说行为是否发生在“民间”的边界之内,也就是看其是否保持着非国家主义的民间立场,因为越过这个边界,其主权将变得可疑,并需要被重新加以确认;其次是民间资源的分配,即探查公民是否在其资源(例如基金、人力、图书资料、公民荣誉、媒体表达等方面)的运用上具有真正平等的权利。任何与上述两大尺度不符的主权,都不是真正的或完整的主权。 目前在知识界流行的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学说,显示一些知识者已经开始意识到民间话语主权的危机,但他们仍然未能企及问题的症结所在。建立中国民间(“公共空间”)主权的基石,决不是哈贝马斯的“团体”理念,而是充分自足与自立的个人及其个人叙事。没有完备的“个人化”的存在,任何“主权”运动都将是不可思议的。作为当下民间知识分子的社会理想的“公共空间”,每一个独立的个体的声音,对建立客观、理性、公正的社会叙事,以及维护公共话语空间的理性规则,都至关重要。 是的,独立的个人是“人本主义”的民间的内在核心,它不依赖任何外在的话语势力。。正如诗人普希金所说:“我既不站在国家一边,也不站在人民一边。”而为了建构这种独立的新个人主义话语,必须重新打扫被严重污染的“多义性民间”,令其成为一个自由健康的语境,这正是当下中国知识界最迫切的精神事务。 一种健康的民间主权吁请着这样一种叙事(言说与书写)运动,它从个人话语立场出发,在“人民-民族-国家”三位一体之外进行原创性话语的建构,并藉此向真正的“人本主义”回归,确立以独立的个人为“本”的“人”的话语体系。由于话语是知识分子最根本的存在方式。我们不仅要在存在空间和价值立场的择取上,更要在话语方式的构筑上,完成对历史和现实的“独立叙事”(包括记叙、描写、批评、阐释等各种独立的书写和言说活动)。 话语的“独立叙事”,是建构“人本主义”和完成“民间主权”的最重要的逻辑前提。在后毛主义时代,主权的实现并非来源于主流体制的恩赐,也不依赖于“人民”、“民族”和“国家”的道德与话语声援,而是取决于书写者的充分自立的个人话语立场。对于书写者来说,建立独立叙事模式,就是寻找一种个人化的价值准则,以及这种个人价值的充分宣叙,并在书写中建立起自身的知识系谱和话语伦理。这种独立叙事还将成为更精确的身份标识,也即在公共空间里保持个人身份和个人话语特征的纹章。 在这样的独立叙事中蕴含着一个全新的话语理想,那就是创造出一种新的感性生命,通过改变叙事(批评、阐释、)主体与对象文本之间的关系,为我们的精神活动与对象世界之间的关系书写全新的可能性空间。原创是民间最具价值的传统,只有把原创视为叙事者的生命,才能有效地维系民间主权,并保持民间的伟大活力。就批评而言,它必须依靠敏锐的判断力、精确深刻的分析和独特的文体风格而闪烁光芒。 但“独立叙事”并非要变成躲入象牙塔的自言自语,也不是要构筑书写者个人的孤独语境,而是企求着一个完全开放的话语交往结构,它包含着与对象文本建立一种个人化的意义“对流”程序、以及发生在不同书写者之间的充分交流;它要在自由的公共空间充分地展开独立叙事,以便使这种叙事转换成一场语法上完全敞亮的对话。 “敞亮语法”保证了独立叙事的“程序”的“内码”向外部完全开放,照亮另一个(些)叙事者的面貌,同时也令自身被照亮,以确保不同的书写者得到必要的阅读(聆听)和理解。同时,它也向历史和现实,向着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敞开,从而保证团体话语的透明、纯净、健全和有效。在澄明的敞亮之中,被撕裂的、彼此疏隔的个人空间和个人信念互相融合起来,正是在这其中诞生了民主的公共空间,它无畏地面对纷乱的数码资讯时代,并把自主的经验与信念投入到广阔的人类历史之中。 学院叙事(学院批评)利用过剩的西方学术术语和晦涩的学术语体,以期凌驾于公众之上,维系话语威权,从而制造了大量与公众无法交流的自闭性文本。相反,媒体叙事(媒体话语)具备足够的敞亮性,但却完全丧失了其独立性,成为某种话语势力的代言人或形象大使。这两种批评模式均不符合“人本主义”的叙事理想。 此外,“敞亮语法”还应当在民间语境下吁请文本与所有现存载体的结盟。独立叙事的声音可以借助于任何传播方式,游走于各种空间(学院、媒体、民间团体等)之间,但无论其栖身于何处,人们都能凭着其独立的个人立场和独特的文体特征,发现它们存在的踪迹。 建构批评者敞亮的独立叙事以及民主化的话语主权,正是《2001:中国文化批评备忘录》编撰者的基本理念。我们不能指望中国文化在短时间内发生戏剧性的飞跃,但一种“国风”式的文本采集作业却是全部变化的开端。这不是浮夸的所谓“打造经典”工程,而是要为那些独立叙事的声音在飞速行进的历史中存档,令其成为新叙事行动的参照文本,或是为知识者的存在提供一种新的话语选择。那声音是自立的,但它决不孤独。 2002年2月写于上海 附识:本文系与张闳合作,原为作家出版社《2001:中国文化批评备忘录》一书的前言

  • 水里的毛泽东——一种精神分析样本

    关于毛泽东,像所有的中国人民那样,我有过无限崇拜的时期。十岁那年,我坐在家里的抽水马桶上,一个古怪的念头忽然袭来,纠缠了我好一阵子。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问父亲:“毛主席也会大小便吗?”父亲一笑,很神秘的样子,使我不敢再作此非份之问,但这个疑惑,竟在我心里回荡了很久。 后来渐渐长成,这个问题自然有了答案,无须再向其他人讨教。此后又读了许多关于他老人家的回忆录,众说纷纭,褒贬有之,也许都是其性格某一侧面的真实陈述。其中权延赤所写一书中的某个细节,一直使我难以忘怀。一日看京剧“打渔杀家”,毛泽东坐在前排,因为肚大,按惯例,警卫员先帮他解开裤带,然后扶他坐下。不料看到精彩之处,沉浸于剧情之中的毛泽东竟怒而站起,冲着舞台大叫起来,于是裤子就掉了下来,使全体坐在后面的观众们目击了伟大领袖的生动之处。 1986年应邀去北大讲演时,在中关村见了一位与毛泽东有过很深交往的人,他的回忆录被国内外人士当作研究毛泽东的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我向他提过一个也许非常可笑的问题,就是毛泽东与水的关系,他深感意外和疑惑地打量着我,看我的脑子有没有出错,随后就把问题扯到他认为更有价值的方面去了,使我有机会填补毛泽东研究在这个领域的空白。 毛泽东穿泳袍和农民在一起:对水的迷信成为他的内在宗教? 毛泽东生性喜水,这一点可以在许多方面得到证实。他一生居住的地点,大都以水命名。在北京,他先住“中南海”里的“丰泽园”,渴望受水泽之润,后来乾脆搬到游泳池,直到谢世,始终寸步不离。每逢作出重大政治决策之前,毛都要下水游泳。发动“文革”之前,他竟先后到韶山水库和武汉长江里多次“畅游”,而且还指示传媒大做文章。他的那幅身穿浴衣立于江涛之上的著名玉照,成了“革命”前夜的神秘暗示。 毛泽东又喜以古典诗词的形式赞美水,他的《水调歌头》写道:“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而在另一首《泌园春.雪》里,他又对水的另一种形式──雪,作过气象阔大的描写。他还声称要把昆山的雪水份赠给世界。在他晚年之际,他还要用“流水潺潺”、“莺歌燕舞”之类的诗句来自我鼓励,尽管“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毛泽东坚信自己就是受到“水”庇护的“风流人物”,可以成就千古大业。 第三次畅游长江:每逢作出重大政治决策之前,毛泽东都要下水游泳 所有这些细节都流露了毛对东对水所怀有的无限敬意,在某种意义上,毛是中国水崇拜传统的最突出的代表,他坚信自己的“八字”严重缺水,需要后天的接济。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辈份名“泽”里已是一派水意,却还要用字“润之”再加滋润;他出生湖南省的湘潭市,其地名里也是一片大水;他出生的旧居,门前就是个大水塘;他的几个兄弟(泽民、泽潭)的名字也都是水淋淋的;在延安时代,毛紧傍延河而居,成就帝业之后,时而返回故土,住的是还是韶山的“滴水洞”,甚至死后也要被浸入“水晶棺”的药水之中。这正应验了一个著名的谶言:“从水里来,从水里去。” 水对毛泽东的重要性,甚至在他的后代那里产生了可怕的回响。他的两个儿子因排行是“岸”,不得不取名“岸英“和“岸青”,从此因离水上“岸”而丧失水的庇护,最终招致杀身之祸:长子在朝鲜战争中死于战火,而次子则因脑疾而不能成器,而毛泽东子承父业的夙愿也只能付诸东流。 毛泽东与长子毛岸英合影:由于离水上“岸”,毛岸英竟难逃战争火厄。 在某种意义上,毛泽东与他的女人们的关系,正是君主与水的关系的一种现实表达,因为水是女人的象征。毛泽东把女人当作他所需求的那种“水”,可以从妻子的命名中找到佐证,“江青”,意味着他的女人应当像大江一样水势丰沛,青碧长流。 一个曾经给毛泽东治病的中医私下向我透露说,到了晚年,毛泽东对女人的渴求愈炽,但这已经超出了性生活的范围。女人身体的床褥、水意的柔软、恍惚的温情和青春的笑面,所有这些都使衰老与孤寂的灵魂感到慰藉。 毛泽东最后一次下水,是在他辞世前的一年。他不顾医生的反对,用颤抖的步子走向屋外的那座泳池。犀利的阳光最初使他睁不开眼睛,随后就感到了很深的暖意。凤扶着他沿着池边坐下,使他的两脚可以浸在水里。他开始低声自言自语。凤能听到他说的其中一句是““沧浪之水情兮,可以濯我足……”。而后,他就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惘然的回忆与沉思。良久,两行泪水从眼角无言地流下。 “凤哦,我们回去吧。”他后来说,当凤去挽扶他时,发现他衰弱得像一个死人,但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梦幻般狂热的火焰。 1994年9月写于悉尼

  • 洪水神话及其大灾变背景

    洪水泛滥在她上四十天,永往上涨,把方舟从地上漂起。水势浩大,在地上大大地往上张,方舟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水势在地上极其浩大,天下的高山都淹没了。水势比山高过十五肘,山岭都淹没了。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和爬在地上的昆虫,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凡在旱地上,鼻孔有气息的生灵都死了。凡地上各类的活物,连人带牲畜、昆虫,以反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了。只留下挪亚和那些与他同在方舟里的。水势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 ——《旧约·创世纪第七章》 作为全球话语的大洪水叙事 洪水话语,这是所有神话中最具人类性的部分,除了澳洲和非洲,几乎所有的古老种族都自称经历过一个世界性大灾变:广泛而汹涌的洪水湮灭了人类,只有极少数被神挑选出来的人或侥幸的人存活下来,成为第二次大繁衍的根基和种子。 这样一种峻切而遥远的消息,尽管在言说上出现了解释的差异、细节的歧义、想象力运动的集团性畸形,却拥有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在这个结构上,几乎所有的洪水传说都呈现了惊人的统一性,正是这点使“文化平行发生论”者感到困窘,除非他们坚持人类在神话话语层面的低度智力。更重要的是,一种关于人类死亡和新生的神学话语,可以用各种神话话语加以陈述,它们包括:地陷、山崩、天坍、火焚、瘟疫和饥馑等,奇怪的是,这些古代种族毫无例外地从上述同样普遍发生的灾难中挑选了洪水。对于一种生死仪式来说,洪水似乎并不比其他话语具有更多的言说力量,也就是说,它并不能特别有力地表达关于惩戒和拯救的大神学命题。 油画《大洪水》:几乎所有的洪水传说都呈现了惊人的统一性。 然而,洪水话语还是被坚定、执拗、义无返顾地叙事着,越过漫长的时间黑夜,击打着我们的灵魂,使我们惊骇而悸动,由于它对人类所作的第一次大清洗,它的意义达到了同创世话语一样的高度,并对宗教的最后构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神明的洪水发动 不妨让我们来扼要地聆听一下这种叙事的各种版本吧。最初,是一些洪水被发动的内在或外在的原因,它们是:浮在大海上的巨兽(它的脊背构成了我们居住的大地)翻挪身躯(西亚与东欧神话);从巨兽的伤口中流出了洪水;太阳上的大锅中的水满溢而出(伊普里那印第安人)。这是一些从粗拙笨重的头颅中诞生的椎源假说,它们还不能有效地言说人类与水的内在关系。萨莫迪神话推进了这点,它声称大地原初生长着一株巨大的白桦(宇宙树),拥有七条树根和七条树枝,人们对树梢进行膜拜(也就是对一种空间、高度的敬畏),结果却导致了树根的腐烂(这隐含着对人类舍本逐末的劣性的谴责,以及对于一切根基、本体和始源的意义的重申)。结果,这种根基的腐烂导致了桦树(宇宙的表征)的倾倒,从它的躯干里喷出鲜血(水的红色征兆),而后,洪水从中不可阻挡地涌现了。它揭露出人类信念与洪水之间的秘密关联。另一种表达方式是由南美的亚巴拉印第安人创造的,他们声称洪水导源于一次偶然的事故,即该族始祖马亚沃卡(Maiavoka)的弟弟误打开盛放太阳鸟的篮子,由太阳鸟的走失(幸福、和平与安乐的根基)而引发了洪水和其他灾难的泛滥。这显然是一次与信念和伦理无关的事件,但它仍然企图指明灾难和神明(太阳鸟)的不在场的关系。 这种把洪水起因归究于神明的努力,在埃及、在苏美尔——阿卡德、伊朗、印度、希腊——罗马和希伯莱神话中达到了一种透明深度。我们听到了在天庭暴怒的神明的旨意。鉴于人类的过度繁衍(阿卡德、老挝黑傣)、亵渎神明(希腊)、不听教谕(伊斯兰)和道德沦丧(希伯莱),(众)神决定给予它以最严厉的惩戒。正是从这种盛大的怒气中涌现了水,或者说,正是这种怒气转换成了水的阔大形态。 洪水的库源在奥德赛的《变形记》里有十分明晰的说明,它们分别来自河流(地)、海洋(海)和雨(天)。首先是来自天庭的暴雨,而后是汹涌澎湃的河水和海啸,它汇聚成了有力的涌流,使所有陆地和山脉都下降到它以下的高度。在北方的种族那里,雪山是洪水的另一种渊源,它补充了《变形记》的水源模式。所有上述水的来历都是符合日常经验的,只有少数印第安部族声称洪水来自被遗弃的情人或丈夫的哭泣,眼泪从悲伤的面庞上跌落,构成了大地上的巨大水难。而这种洪水的推源模式与神明的责罚意志无关,它只是对人类自身的情感痛楚的强度的一次隐喻。 普遍的死亡和火绝,这是洪水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但是从所有的叙事中都出现了侥幸的人,在人类和其他生物被尽悉吞灭之时,他们存活下来了。这无疑是一种双向的拣选:首先是人拣选了神明和一种清洁虔诚的生活,而后才是神明对人的拣选,也就是从普遍没落的人类中挑出了唯一作出前述拣选的人。必须注意这种双向拣选的唯一性或稀少性:人拣选了一个或几个神明,神也拣选了一个或几个人。这不仅是一种数量衰减的极端的统计学事件,而且暗示了信念的镜像性:神对人的信念,完全取决于人对神的信念。 幸存者的逃亡生涯 从人对于神明的虔敬的笃信中,幸存者预先得到了警告,这种报警有时来自洪水发动者本人(苏美尔——阿卡德、希伯莱等),有时则来自一条感恩的水族动物(印度),后者是最初的先知,它以特殊的秉赋感知了巨大的危险,并且向它的恩人说出了毁灭的预言和躲避灾难的途径。《百道全书》记载,在一次洗礼仪式中,有条小鱼游入了人祖摩奴的手掌,请求他的庇护。摩奴接纳了这条小鱼,直到它成长为大鱼。鱼的回报就是说出洪水预言并建议摩奴准备一条小船。当洪水降临时,鱼拖引着船前行,直至洪水退去。这无疑是先知及其伟大品格的最初呈现:他要通过预言和建议来拯救走向毁灭的人类。摩奴之鱼的这一图式开辟了未来先知的明亮道路,并为耶利来、但以理和以赛亚的事业奠定了基础。 由于神和先知的晓谕,幸存者拥有了时间和船只,他们利用时间来打造船只。在东南亚和中国西南神话叙事里,船只是一只巨大的葫芦,打造就是一次栽种:把来自雷神的种子植入大地,并在它长大后躲进它的内部。在瓜尼拉和奇里瓜拉尼神话中,船只是一只硕大的南瓜,它缺乏葫芦的坚韧性,但拥有同样的浮力。而这两者都是纯粹自然的事物,它们质朴而有效,显示了东方原则中最有力的部分:用自然对付自然。而另一种原则是寻找或建造人工避水器,这方面的最早例证来自刻有《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泥版。幸存者乌特一纳庇什提遵照埃亚神的旨意打造方舟,高一百二十肘,宽一百二十肘,这个巨大空间足以容纳他的整个家族、财产和鸟兽的种子。希伯莱神话推进了这点,它声称挪亚把洪水的消息转达给了世人(一次担当先知的不屈努力),却遭到拒绝和嘲笑。他不得不在极度孤苦的情况下打造方舟,并为此耗费了一百二十年的单调岁月。我们可以感知到这个人的尖锐的悲痛,斧凿和刀锯的运动切割着歌斐木与灵魂,把它们互相镶嵌起来,像镶嵌上帝最后的家具。 正是从这种不可言喻的漫长的疼痛心情中,诞生了比苏美尔更精致和更宏大的避水装置,它是一所种子库、大尺度的葫芦和反抗洪水的城堡,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分上、中、下三个层面,并被分隔成一些更小的舱房,内外涂抹松脂。它以坚固和沉重的构造在旱地上等待洪水、等待一次幸福的和有力的漂泊。 在鱼、雷神或上帝的关怀下,避水器载着幸存者(们)悬浮起来,穿越呼啸而来的波涛和一切苦难之水奋勇前行。这里,幸存者的面容及其关系是彼此相异的。乌特一纳庇什提和挪亚拥有一个完备的家族(妻子、儿女和他本人),也就是拥有未来人类和物种繁殖的全部根基。丢卡利翁(希腊)的神话从中省略掉了儿女的要素,它只要最初的男人与女人就够。当洪水退去之后,他们生下了两个儿和一个女人,并用抛掷石头的快速创生模式复制了新一代人类。这种省略在印度神话中达到它的极至:只有一个男人,孤寂地漂泊在无边际的大水之上,鱼无言地伴随着他。然而,在洪水退去后向神献牲的仪式上,奇迹发生了:从牲品中出现了美丽的少女伊罗,她投入摩奴的怀抱,成为他的奇妙的妻子,并最终使大繁衍的难题获得解决。 有关幸存者家族的叙事模式主要见诸于中国西南各民族、东南亚民族和印第安人的神话。首先是兄妹结构的幸存者,他们之间的性活动产生了人类。这与其说是对一种历史上曾经长期存留过的婚姻制度的一种无奈的回忆,不如说是人对于这种制度的伟大性的一种固执的颂构。为了缓解后世乱伦意识对于兄妹婚姻制度的敌意,洪水故事中插入了转换仪式,也就是插入拒绝追逐、竞赛、打赌或神启之类的故事,增大这种婚姻的难度,同时又向我们重申它的必要性和唯一性。实施了这些细碎的话语诡计之后,所有的兄妹都理所当然地成为性伙伴和种族的始祖。 值得注意的还在于“乱伦”的隔代性,日本神话声称,大洪水湮灭了八丈岛上的全部活物,只有名叫丹那婆的孕妇抱着一株大树幸存下来,她住进了海边的洞穴并生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长大之后成了她的情人、丈夫和性伙伴。他们生下的后代尊他们为该岛居民的始祖。这是对人类质朴情感的一次直截了当的抒发和言说,我们可以清晰地洞悉它的意义:人孕生了他的儿女(异化过程),而最终,通过后者的返皈,也即通过后者灵魂(爱情)与肉体(性器)的双重返皈,人收回了他的造物,并藉此消解了异化和异化的痛苦。这正是全部乌托邦信念的最感性的实现。兄妹婚姻不过是它的一种比较谦逊的羞怯的变式而已。 另一类“乱伦”的叙事暗含着我们称之为“近亲同性恋”的因素。突厥神话设定大洪水后仅幸存了七个兄弟,他们分别制作了人的肉身和灵魂;玛雅人则认为从大洪水中仅逃出巴卡布四兄弟,他们成为新人类始祖并受到崇拜。尽管有的神话插入了他们彼此不和与斗争的话语,但我们仍然看到了某种对人类原初结构的理想陈述:一个由一群纯粹男人组成的家族,他们的爱与劳作规定了世界发展基本图景。 洪水的退离 被方舟和葫芦拯救的幸存者们,经历了一些不尽相同的时间历程,也就是说,各种族的神明的时间表是不统一的。在《旧约》里,耶和华上帝消灭人类需要一百五十天时间,然后他命令洪水退离。来自苏美尔一阿卡德的时间表则声称它的神只需七天。希腊人的神(宙斯)只需要十天。更多的叙事时间表上则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录:“不知过了多久”,“过了很久”和“过了很久很久”。 洪水退离的原因在许多情况下也是暧昧不清的,它就这么简单地退去了,无须我们对此进行任何追问。除非神话本身陈述了洪水发生的原因并把它归之于神的旨意,使我们能够藉此作出类似的推论。只有一种退离真正触动了我们,那就是征服:由于英雄(可能出于神的委托)的征服,洪水发生了真正的和彻底的退离。禹是这方面的突出的例子。这个人在父亲被神明处决的情形下实现了上帝对人的承诺。他是征服洪水和重建大地秩序的战士,奔走于中国中部和东部的广阔土地,用疏导的方式把洪水引向人的在所以外的地点。 汉画像砖上的大禹治水图:这个人在父亲被神明处决的情形下实现了上帝对人的承诺。 然而这种征服运动并不是仅有的。在萨莫迪和通古斯语族的神话中,法力最强大的萨满把洪水导入诸川,以迫使洪水退离。一些印第安部族也认为,正是他们的始祖用一小块沙土从水里造出了新的大陆。这是类似于鲧的征服模式。所不同的仅在于,印第安英雄(如伊塔拉帕斯一科伊臭特,Italapas-koiot)获得了胜利,而鲧则成了倒楣的失败者。对禹与鲧的神话估量(价值估量)的悬殊差异暗示了对水与土的神学关系的严厉设定。鲧的模式是用土抵制水,它取决于一种“土克水”的哲学原则,而禹的模式则要求土向水的礼让和顺从。禹洞悉:强大的水能够反侮土。禹的方式是通过向水的恭让而征服水。这是以卑制尊、以弱克强和以礼胜霸的存在策略的重大开端。 什么是洪水退离的标记?这个问题的解答取决于一些细小的试探。试探者,或者说传播福音的信使,必须是能够不依赖大地和悬浮于天空的禽鸟,在(旧约)里,它们是乌鸦和鸽子——未来青鸟与天使的原型,奉幸存者之命寻找陆地。乌鸦空手而归(这无疑是由该鸟的羽色的黑暗性决定的),只有鸽子带回了绿色的橄榄枝——洪水退离和大地复苏的标记。必须注意树枝的隐喻性,它来自宇宙树(生命树)的-个细小的肢体,并指示着宇宙树的隐秘存在。 水与木的关系,五行学说作了最简洁的描述:水生木。这意味着水是木的母亲和庇佑者。了解这点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包含着水崇拜的重大神学立场。洪水消灭了大地上的所有事物,但它不能消灭树木和用木构筑的舟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挪亚在收集大地上的一切物种时,没有把树木列入他的拯救名单。他通过神掌握了内在的真相。水是木的摇篮,也就是生命树和一切新生命的温柔的摇篮。这还可借助比较语言学加以证明。 难道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希伯来语的“挪亚”(Noah)与梵语“水”(Nora)之间的内在联系么?在梵文里,Npra加上ayana,也就是“水”的词根加上“居所”的词根,构成了“Narayane”,也就是汉译所谓“拿拉衍那”,它的词义是“以水为居所者”,它是对“梵天”(创世大神)的一种特殊称谓。令人惊异的“巧合”在于,上古汉语中,葫芦的象征“女娲”的国际音标拟音为“nakroi”,而中国南方的神秘崇拜的核心“傩”(nuo),也保留了“水”的“N”音。对这种语音上的相似性的意义,我们将在以后详尽地加以讨论。 避水者、避水器与水本身这三者的内在同一,从语音和口唇运动开始,一直向语义的深处延伸。我们已经看到水和它的反对者(逃避者)的差异在“生命根基”这-神学层面上的完全消解。如果说水是木的摇篮,那么挪亚是人的摇篮,这两种摇篮的功能可以任意互换,因为它们最终只是一个神学事物的不同神话言说而已。 洪水的意义只有在这个阶段才开始真正显现。神并不把那些在水中死亡的人们当作人看待,对于神而言,他们不过是污秽和尘土。洪水运动是一种洗濯,它分离了真人和尘土,使尘土归于水,而使人归于神。《福音书》记载,一个叫做约翰的圣徒,在犹太旷野传道,用约旦河水为人洗涤罪恶。这无非是以上帝用水为挪亚洗涤罪恶的一次小规模摹仿,而后,受洗者获得了新生,一如挪亚和所有挪亚式的祖人。不妨再回顾一下苏美尔一阿卡德神话:济乌苏德拉(苏美尔)或乌特一纳庇什提家族在大洪水后成为唯一的幸存者,这时,神赐予他永生。鄂毕一乌戈尔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叫做努力米一托鲁姆,他在洪水中沐浴,尔后返老还童,连续生下七个儿子。希伯莱人并没有直接说出挪亚的永生,但耶和华作出了其子孙后代繁荣昌盛的庄严承诺,这其实就是对永生的承诺:让挪亚的生命在他的子嗣中明亮地燃烧,直到永远。 至此,洪水与生命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我们看到另一种更绚丽的标记——彩虹,它是耶和华神与人立约的象征。在罪恶被消解了之后,神与人之间出现了新的桥梁,它重新衔接了人和神的脆弱联系。永生,就是神获得了一个比通常更久远的对话者,或者反过来,人获得一种连续不断说出神学话语的权利。水就这样改变了人类的时间。 神话背后的历史叙事 洪水神话叙事的全球性,要求人们对它的历史可能性作出推测。基督教修士和神学家首先开始了这一困难的事业。德尔图良(约公元160—230年)援引从山峰上发现海洋贝壳的例证,猜测世界一度为海水所完全覆没。1517年,人们在修补维罗那城时发现了某些古怪的化石,有人认为那就是挪亚方舟的化石。本世纪70年代,在今天土耳其东北部的阿拉拉特山下,发掘出一个庞大的菱形物,已经高度碳化,考古学家声称,它正是我们寻找了几千年的挪亚方舟的遗骸。 而在另一方面,地质学提供的现有材料显示了与神话完全相反的证据,它表明,尽管地质史上充满了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动,但它们都发生在人类诞生之前,即从前寒武纪到第四纪之间的漫长岁月。从这样的地质学立场出发,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在远古人类活动的时期,可能出现过一些普遍的和区域性的洪水景象,这些小区域洪水造成的灾难被记忆与传说加以夸大,并与神明和人类再造观念混合,最终导致了有关世界性洪水神话的诞生。无神论者正是利用这点来斥责神话和宗教的荒谬性的。 以上两种意见的争论使人们产生了某种严重的误解,以为神话与地质学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而事实上,人们所援引的地质学观点仅仅是全部地质学思想中的一个方面,而在另一些方面,地质学同样向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它表明,在早期人类的生涯中,曾经有过真正的世界性洪水,它不是大量细碎的和频繁发生的区域水患,而是三次巨大的世界灾变,神话可能记录了最后的一次,它距今仅二万年或者更短的时间。 这一假说的确立,取决于地质学在本世纪测年代的革命性转折——板块构造学说的出现。它的地球结构模型可以这样陈述,即地壳下的一个刚性地层叫岩石圈,其厚度可达三百公里,岩石圈分裂成若干子块,并互相发生相对运动,而这就是所谓的板块。地质学家已经找出了其中,一些重要的板块并为之命名,如欧亚板块、印度板块、伊朗板块、阿拉泊板块、非洲板块、北美板块、南美板块、太平洋板块、澳大利亚板块以及南极洲板块,等等。这些板块漂浮在地幔表层的软流圈上,像漂泊在鸡蛋清上的破碎蛋壳。地球的旋动和磁场推动了它们,使它们发生显著的断裂、分离、位移、汇聚、冲撞和缝合。今天,这一地质学范式巳经迅速被人们接纳并成为某种“常识”。 洪水话语中心区 在仔细观察洪水神话分布地图之后,我们会发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即所有那些引起洪水故事占据重要地位的远古神话系统,包括苏美尔一阿卡德神话、印度河一恒河神话和黄河神话,都分布在一个条带状区域里,它南抵北回归线,北临北纬40度,东达东经120度,西靠西经40度,也就是居处于从天山山脉到印度河口、从中国东部海岸到地中海东岸的亚洲腹地。在该区域,洪水神话显示了其最古老、最热烈和最完整的特征。这一点促使我们把它命名为“洪水话语中心区”。 喜马拉雅山:洪水话语中心区的地质核心 耐人寻味的是,洪水话语中心区拥有一个地理学的有力特征:它的中心是以喜马拉雅山脉为代表的巨大山脉和辽阔高原,而它的周缘则是一些洪积平原。它的地质截面是一个近似锥体的结构:中心高隆,四境低平。从海拔8800米降到海拔50米以下,这一8000多米的落差构成了洪水话语中心区的地质尖锐性:它何等尖锐,从海岸和低平区向中心急剧升隆,犹如无比宏大的金字塔,向天空跃起,要企及神的台阶和衣裾。 “大地的三次颤动” 是什么力量塑造了如此非凡的地理景观?解答这个问题必须借助板块学说。根据地质计算,在白垩纪末期,印度作为孤立的大陆块体位于印度洋中部,之后,它以每年10厘米的速度向北方漂移,在早第三纪期间与欧亚大陆碰撞。这一剧烈的碰撞使原先位于印度大陆和欧亚大陆之间的古代海洋特提斯海消失,同时,印度板块向下俯冲到西藏陆壳的下部,迫使西藏陆壳向上隆起,形成了喜马拉雅一喀拉昆仑山系和青藏一帕米尔高原的最初轮廓。这一碰撞减弱了印度板块的北向运动。然而,在以后的岁月里,它仍然以每年5厘米的速度坚定地、固执地向北漂移,一直向欧亚板块下推进了2000公里之远。由于碰撞和挤压,板块的亚洲部分出现了大量东一西走向的地质皱折和冲断层,这不仅造成了异常厚重的地壳,而且塑造了包括冈底斯山脉、昆仑山脉、天山山脉、高加索山脉、兴都库什山脉、帕罗帕米苏斯山脉等一系列世界上最著名的山系,并引起整个欧亚大陆的广泛变形。 欧亚大陆的广泛变形,除了我们已提到的,发生于喜马拉雅山脉周缘的剧裂造山运动,还应包括地中海从现在的帕米尔地区的急剧后退、伊朗高原的抬升,以及中国东部和南部地带(渤海、黄海、东海、南海)的沉陷为海等等。一方面是洪水话语中心区内核地带的强烈上升,一方面是它的边缘地带的相对平静或沉陷,正是这两种逆反运动造成了最大的地理落差。 板块碰撞和挤压显示了巨大的能量释放景象,难以估量的动能转换成热能,导致气候的短期的异常温热,雪水和冰川消融,大规模降雨,加上地震和沉陷引起的海水侵入,洪水的爆发变得不可阻挡。来自青藏一帕米尔高原上的汹涌大水,向东南部的黄河中下游区域、南部的印度河中下游区域、西部的里海区域和北部的鄂尔齐斯一鄂毕河区域倾泻而下,高原和山脉的抬升加剧了这种倾泻运动。而在伊朗及其以西地区,由于受到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冲撞的影响,某种比较和缓的抬升和气候异常,也导致了雨水和山洪的相应发动,并塑造出某温和的区域灾变。 由于诸板块的多次变形,没有人能够向我们指出碰撞开始的精确时间,我们只知道这第一阶段最迟发生在始新世或渐新世, 距今八千万年到二千五百万年,这使青藏区域获得了3000米的海拔高度。以后,可能在晚更新世,青藏高原从3000米处再度上升了1000米左右,最后,从一万二千年前的全新世开始直至现在的第三阶段,珠穆朗玛峰又上升了1200米,而高原则继续上升了约500则米(平均量)。这种强烈的抬升运动无疑是连续性的,但其中可能存在着若干突变性运动,即在某一个短期内,上升运动突然加速,能量释放突然增剧,灾变反应突然显著。正是这种不均衡的造山运动奠定了大洪水景象及其神话话语的全部基础。 我们要指出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也就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第二阶段和古人类发生的历史是互相平行的,而它的第三阶段(一万年以来)则是与人类文明史大致平行的。一方面由于板块的坚定碰撞、青藏地壳的抬升和洪水倾泻,一方面是人类的诞生、繁衍、受淹、死亡、逃散和再聚。山和水的运动就这样逐步而深刻地烙进了灵魂,并迫使它说出有关水与生命的内在联系的、最真实的神话。 青藏一帕米尔大洪水的若干次发作所导致的第一个地质学后果,就是它周缘地带的洪积高原或冲积平原的诞生。大洪水的东向运行依次塑造了黄土高原、腾格里沙漠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壮观地貌,其中,黄土高原的非常厚度证实,大洪水的泥沙营运力曾达到令人惊骇的程度。大洪水的南向运行塑造了东南亚诸河平原、布拉马普特拉可平原、恒河干原和印度河平原。它的向西运行塑造了卡拉库姆沙漠和克齐尔库姆沙漠,向北则塑造了从乌拉尔山脉到鄂毕河、叶塞尼河和勒拿河的广阔的西西伯利亚平原。这些地质成果揭露了大洪水的酷烈、严重和宏伟的力量。 大洪水的间歇性爆发,对脆弱的童年时代的人类构成了最残酷的威胁。 大洪水的间歇性爆发,对脆弱的童年时代的人类构成了最残酷的威胁。一个人种诞生了,随即就在洪水的旋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从另一个地点,孑遗的种子再度繁殖,形成新的人种。正是在大洪水发作的长时期间歇中,人类赢得了生长和发育的时机,并迅速走向文明的明亮山巅。这种情形可以由考古学加以证实。在北京西南的周口店的发掘中,人们找到了中国猿人北京种(北京人),他们是距今50万年前的古人类,能够打制最粗陋的石片和使用火。随后,他们就从大地上完全消失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被无边的洪水吞没了。过了48万年,也即距今近2万年左右在陕西蓝田的一个山顶洞穴里,又出现了新的人种,而这时,他们已经学会制作各种精致的刮削器、骨针,从事缝纫和装饰,热爱美丽的事物和质朴的神明。随后,这些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人们又突然消失了三千年以上,并在距今九千年左右的河南新郑裴李冈再度出现,这时,他们已经越过中石器时代而跃入新石器时代。 洪水的间隙和文明的闪现 这样一种古人类进化链的缺环,与其说是受考古发现的概率的支配,不如说是一种真正的文化闪现——在两次大洪水之间,文化和人类的影像闪现了,随后,洪水消灭了这时代的人类及其痕迹,把它们埋葬到厚重的洪积土层的黑暗底部。只有预先打造船只和逃遁到高地上的机智的人们成为幸存者和一代的始祖。他们的使命是记住某些制造工具的传统工艺并使之在未来获得新的发展。这些残剩的小型种群,无疑是在自然灾变的优化选择中经受考验的最优异的部分。大洪水的间歇性发作,淘汰了所有缺乏应付灾难的足够力量与智能的人们,并加速了人类肉体与灵魂的双重发展。在肉体方面,人获得了强有力的性的繁殖的机能,而在灵魂方面,人在对洪水景象的沉思中看到了众神的模糊容颜。这肯定是大洪水对人的两项最重要的影响,它们确定了人性的最基本的面貌。 由于喜马拉雅山的阵发性抬升,伊朗高原、托罗斯一扎格罗斯山脉、伊拉克北部的基尔库克高原和摩苏文高原受到震撼而变形,发生温和的隆起,同时,第四纪冰期的大量雨水增大了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以及卡拉赫和卡伦两河的水量。这样,大洪水的发生和洪积平原的诞生也是不可阻挡的,但鉴于隆起程度的有限性,美索不达米亚区域的洪水对当地居民的损害,可能弱于洪水话语中心区的核心地带(喜马拉雅山系及其四周),一方面洪水的选择机制仍发生着作用,一方面文明的进化又保持了其完备性和连续性,这导致了一种古老伟大的文明体系在该区域的孕生。它是我们迄今为止所了解的最久远的文明(公元前4000年~前3000年),活跃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狭长平原,它的人民被称作“苏美尔人”。 越过洪水的黑暗层面,文明的火焰被最终点燃了。它似乎是从洪水话语中心区的西部边缘突然明亮起来的,随后,在该中心区的南部、东部和北部,另一些火焰也明亮了起来,它们组成了文明火焰的巨大圆圈,而在圆圈的核心,喜马拉雅山脉及其附属高原保持了永恒的缄默。山体的严峻容貌隐匿在宇宙的浑大黑夜里,这导致了人类对于水的盛大赞美和对于山体及其意义的遗忘,也导致了山体从洪水话语中的全面退出。最终,人将彻底否认有过一段遍及世界的巨特洪灾,也就是彻底消解喜马拉雅山体的崛起与河流文明的因果关系。这样的信念起初可能仅仅是细微的话语谬误,而最后它竟在某些文明体系里发育成严重的疾痛和危机。 写于1991年10月 原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 附记:在中国社科基金某重大项目(2022)的一份研究报告中,本文被描述为朱氏反动学术体系的发端

  • 日月地三大神系的权力之战

    ——关于羿娥神话的叙事背景 ☯ 在羿娥出场的史前舞台,主宰世间大地的主要有三个神系——日神系、月神系和地神系。这三个神系的关系错综复杂,充满各种惊心动魄的篇章。与此对应的是,掌控祭祀/世俗权力的人间势力,也分为三个祭司集团。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被边缘化的集团,那就是水神和火神。在羿娥神话的背景中,它们曾是早期神话的主角,现在要么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如水神以“傩祭”方式在民间接受祭祀),要么在中原以南的“蛮荒”之地“苟延残喘”(如火神在东夷和南蛮作为“炎神”、在楚国作为“祝融”而接受祭祀)。透过古代典籍的零星碎片,我们被郑重地告知,在后女娲时代,中原主要由这三个集团轮番统治。它们是政教合一的组织,从天界诸神那里汲取能量,没有任何其他势力能够与之抗衡。 羿与尧 羿原本是一名来自神界的箭神,负责分管弓箭的营造、贮存和应用(“司羿”),所以也被视为战神,而且他是独行神,并不属于任何神系。他被日神夋(后世写作“俊”或“帝俊”)派到中原一带,去扶持那里的人民,帮助他们翦除恶人和凶兽,修复被败坏的世界。为了证明他的神圣身份,日神赐予他一把红色大弓,一筒以禾杆制成的短箭,还有一大堆素色的丝绳(山海经·海内经,路史·后记九上·高辛氏),那三样是箭神的标志性物品。只是下凡尘世的行动,令他的神性大打折扣,由天神退化为半神半人的英雄。 擅长幻术的地神祭司尧野心勃勃,试图整合并统治所有的小国,却因反对者甚多,正在寻求强大的外力支持,羿的从天而降,令他大喜过望。于是他可能把望舒作为礼物送给羿,以笼络这个箭术惊人的英雄,要利用他去消灭以九婴为首的六大魔怪,还有那些反对尧的政治势力。 尧不仅是地神祭司,还很可能是一名技艺高超的幻术师,他制造的“十日并出”,据推算应该只是一种用乌鸦制造的幻影,如同海市蜃楼,而非真实的“十日”。他同时还用法术强化了旱灾的效果,并在舆论上把导致酷热和灾难的原因,完全归咎于日神家族闯下的大祸。于是他精心策划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射日仪式,他先是把预先准备好的十只乌鸦放上天空,然后念动咒语,把它们弄得金光闪闪,仿佛十个会飞的金色球体,然后命令羿连续发箭,一举射杀那些“闯祸”的小日神。这场仪式做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全体中原民众都受了巨大的震撼。 羿射日想象图:这场仪式做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 十只乌鸦带着羿的箭矢先后坠落大海(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引《淮南子》〈今本无〉),这一“人定胜天”的奇迹,令草民们欢呼雀跃。也可能是因为盛夏已经过去,还恰巧下了几场大雨,中原的旱情得以迅速缓解。《淮南子·本经训》宣称,这种“射日”后发生的气象变化,成了尧的丰功伟绩,他因而深受民众拥戴,统一几十个酋邦,成为中原的“第一代”国王。 羿与望舒 望舒的身份,其实是非常蹊跷的,古代典籍最早提到她的,是屈原的《离骚》,诗中说她作为“先驱”,负责驾御月亮马车。《初学记》卷一引《淮南子》宣称,月御名叫望舒,又称纤阿。考虑到世界各地的日月神都是亲自驾车,所以这位车夫应该就是司月之神本人。“月御”一词中的“御”字,其汉语的语义,既可以指驾驭车马,也可以派生为管理和操纵。但遍寻所有史料,都无法查到这位月神的具体事迹,以至于“望舒”最终沦为一个空洞的符号。为了叙述方便,本文姑且借用这个语词去称呼“升仙”前的“嫦娥”。 话说当年尧把自己的“义女”望舒介绍给羿,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坠入爱河。但婚后生活似乎很不如意。羿在尧的指使下到处征战,既诛杀魔怪(山海经·海外南经),当然也会翦除尧的政敌,结果沦为尧党同伐异的凶器。他整日忙于杀戮,哪里还有时间顾念自己的妻子。另有一种很大的可能是,羿的家里不仅只有望舒,还有一堆不知从哪里娶来的妻妾,她们彼此内讧,又因望舒的美丽而嫉恨她,将其视为头号劲敌,联起手来跟她作对。望舒婚后受到的冷遇和敌意,远远超出了世人的预料。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随着时间推移,被精心掩盖的真相逐渐曝光,羿发现自己被尧欺骗和利用,心中的羞愤可想而知。现在,他必须承担这样做的全部后果:射日仪式虽然没有真正射杀小日神,却还是令日神家族蒙羞,从而彻底得罪老日神夋,以至于断了重返天界的“仕途”;杀害尧的政敌,也让羿饱受众人谴责;更由于杀死“六怪”,他还被联手反击的群魔追杀,只能躲在家里暂避风头。 我们可以据此推断,此刻的羿已经四面楚歌,除了借酒消愁,恐怕没有其他的精神出路,而酗酒只能进一步摧毁他的理性和意志。鉴于史料未能提供这方面的消息,我们只好借助想象来补充叙事的空白:他强奸并痛殴望舒,将她弄得遍体鳞伤。他要在疯狂的虐恋中寻求灵魂的安慰。此前针对望舒的冷暴力,现在竟然升格为热暴力。只是望舒有神奇的自愈功能,每次总能从重创中痊愈。而这种自愈功能更加激发了羿的暴力欲念。情形正在急剧恶化。 生命及医药女神西王母知道羿并非恶徒,十分怜惜他的处境,就赐他永生之药(淮南子·览冥训),以便他能重返天界,恢复神灵的身份(永生是神的生理性标志),这样魔怪们就无法对他实施报复。但受害更深的望舒,却没有得到必要的关怀和安抚。 望舒为此非常绝望,有人推测她先是遭受暴力,然后自杀,未遂后才决定逃亡,躲避丈夫的暴政,并要以自己的“缺席”来惩罚羿。 在河南南阳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逃亡的场景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时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转变:望舒向著名的巫师有黄求教,而后者以遁卦的爻辞启发她,让她将月亮视为宁静祥和的乌托邦。CHAT GTP甚至认为,在那里她可以独处和沉思,远离尘世的暴力与痛苦。据文献记载,望舒接受了有黄的建议,设法从羿的密室里偷走西王母的丹药,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身子变得轻盈起来,只身飞上了遥远的月亮(王家台秦简《归藏》等)。在河南南阳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逃亡的场景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让我们仿佛亲眼目击了这一事变。 对于羿而言,它无疑是一次双重的丧失——不仅失去美丽的妻子,也失去了重返天界的圣药。但这也许正是西王母的谋略。可能正是她本人赐予望舒“自愈”能力,还在“无意中”向望舒透露出藏匿不死药的密室所在;正是她本人,假借有黄之口,向望舒暗示了“逃遁”的方向。但没人知道她那么做的真正原因。从表面上看,她跟三个神系都保持了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只知道,羿娥故事的最终受益者,正是西王母本人。望舒实现永生的传说激励了无数凡人,并在汉朝年间掀起一场狂热的西王母崇拜浪潮,经久不息,达数百年之久。 济宁汉画像石上的“西王母”形象 望舒奔月之后,被世人尊为“永恒的女人”(“嫦娥”“姮娥”)。正是人类膜拜力量的加持,大幅提升了望舒的地位,让她成为新一代的月亮主人。但她的神格极不完善:她并未承担推动月亮升降和盈缺的责任,也没有管理月亮上的其他居民,并规划宫室和花园的营造工程。 真正的天神必须符合下列四项标准:第一,必须天生而非由人或兽转化的;第二,必须永生和不死;第三,必须是某个领域的最高主宰;第四,拥有创造奇迹的超自然法力。只要用上述神话学尺度加以衡量,我们就会发现,望舒只符合其中的第一条标准。她是一名入驻月亮的永生女人,而非真正主管月亮事务的女神,前者被道教称为“仙人”,也就是经修炼或服药后达成的“后天的神祇”,属于天神体系中的低级形态。 在成为“驻月仙人”之后,那些表面上的荣耀,并未改善“嫦娥”的心境,相反,月亮上的寂寞更令人绝望,而且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好事者看到,没有丝毫的个人隐私可言,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另类酷刑。为了掩人耳目,她只好成天躲在鳄鱼(蟾蜍)的披风里(《全上古文》辑《灵宪》:“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亦可参见秦简《归藏》),指望这种伪装服能助她逃离偷窥的视线。 随着时间推移,从大地那头不断传来消息,说是羿因失去望舒而痛悔不已,而在怨恨慢慢消散之后,“嫦娥”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心中所剩的,也只有悔恨和对羿的思念了(李商隐《嫦娥》)。她渴望重返大地,跟羿重归于好,而用以赎罪的最好方式,就是归还“不死药”,让羿彻底摆脱尘世的纠缠。于是复制西王母的丹药,就成了最迫切的使命。她必须勇敢地为自己的偷窃和逃离行为承担责任。 我们已经观察到,在“嫦娥”四周,很快就集结起一个小小的工作团队:园丁兼药剂师是吴刚,一位来自火神炎帝统治时代的老牌居民,他负责制订丹药的配方,并提供月桂枝条作为原料(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兔子不仅是望舒的宠物,也是吴刚的药剂师助理,协助他们研制新药(汉乐府《董逃行》),有人看见它时常高高举起捣药的石杵。据说团队中还有一只蟾蜍,但它的真实性引发了诸多怀疑。有人认为它是兔子的别名,还有人说它是“嫦娥”的另一形态,我也一度主张那是提前飞上月球的羿的原形。有趣的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炼丹工程还弄出一件副产品来,那就是著名的“桂花酒”(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据说人喝了虽不能永生,却可以得到快乐和长寿。 其实月亮上的成员并不止这几位。一些仙人也参与了药物的研制,还有成千上万的工匠在营造那座名叫“广寒”的宫殿和以桂树为中心的花园。据《酉阳杂俎·天咫》记载,他们的人数达到八万两千户,若以一户四口人计算,至少也在三十万以上,已经达到地面超大城市的规模,只是他们出没神秘,来去无踪,如同虚幻的影子。加入这种镜像游戏的还有高达五百丈的桂树,此类生命树只有一棵,但其实有七棵之多(云笈七签),它们看起来时而一棵,时而七棵,时而在三四棵之间,加上时隐时现和若有若无的宫殿,不断改变着月亮的核心影像。 汉画像石上的玉兔捣药形象 羿的故事其实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他的真实下场根本无人知晓。但世人并不满足于此,所以就把另一位“后羿”的劣迹,强行接驳到他身上,以此满足人们对英雄命运的悲剧性期待。这种狗尾续貂的叙事,彻底毁掉了羿的英雄形象,把他贬成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流氓,悲剧就这样被弄成了闹剧。 另一方面,月亮女神常羲与月亮的关系逐渐脱节,其位置被“嫦娥”取代,消失于宇宙的暗影之中,只在人类文献里留下一个没有实指的虚名。月神的密友——风神飞廉,因跟月神的关系太近,也受到牵累,被贬为河神,分管中原的母亲河——黄河,受尽了后羿的羞辱。常羲的孩子们——十二位小月神,此后跟母亲脱离了关系,长期居住于大地,每年轮流上天三十来天,忠于自己的职守,从不懈怠。这个秩序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 尧与夋 尧与日神系之间的恩怨,有着悠久的历史。尧本是一名地神祭司,甚至被视为地神的化身,甲骨文、金文和小篆,都细致描述了“尧”头顶着三个“土堆”的祭拜场面,那三个土堆,应该就是地神的视觉标志。据说尧是陶器的发明者,对早期文明(新石器时代)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所代表的地神系,在共工击败水神女娲之后,曾经长期统治人类,而后却被日神取而代之,因此对日神系怀有深深的怨恨。 为了复兴地神的伟业,野心勃勃的尧决意联手月神系去夹击日神系,所以支持月神系接掌人间事务。他把干旱的原因归咎于太阳,制造出“十日并现”的幻象,从而挑唆羿射杀分管十个月的小日神,引起严重的时间错乱/历法混乱。月神系乘机接管历法事务,重新设置时间/历法,把一年由十个月变成十二月,并由十二小月神分管每一个月,而尧也借机震慑诸侯,担任了传说中的第一任国王(按照儒家的观念,此前出现的那些国王必须忽略不计)。十个小日神虽然没有被羿射杀,此刻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好像被全部送回了太阳。后来人们偶尔会看到几个太阳并现的情景,也许是小日神轮番前来探视父母的结果。 为了记住这十个小日神,当时的祭司给他们起了十个古怪的异邦名字,诸如阏逢、旃蒙和柔兆之类,此后被汉地的史官们简化,分别叫做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与此同时,为记住十二个小月神,也给她们分别取了十二个异邦名字,诸如困敦、赤奋若、摄提格之类,后来跟天干一起被简化,叫做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尔雅·释天)。现在的人们,只知道他们属于一种古怪的时空记录单位——天干和地支,用以标示那些运行在黄道上的星宿,或者命名那些不断流逝的年份,并且把命名功劳送给了一个后世假托的大神“天皇”(万民英《三命通会·论支干源流》),却全然忘了这两组名字的真正来历,这无疑会让那些年轻的天神们感到伤心。 日神夋的声誉虽因尧的谎言受损,但威权尚在,因为人类永远都需要来自太阳的光照和温暖,到了冬季,这种对太阳的需求就变得更加急切。何况日神是月神的丈夫,所以夋跟月神妻子常羲达成和解,决定由两个神系共同管理人间,推出日月合历,以此达成阴阳平衡的天文格局。但这个新历法在人世间的推行,遭到尧的竭力阻拦。他要的是纯粹的月历,而不是阴阳混合历。他对日神家族有满腹的怨言。 需要提及的是,日神有两位声名显著的妻子,一位是女日神羲和,生下了十个小日神(山海经·大荒南经),另一位是月神常羲,生下了十二位小月神(山海经·大荒西经)。此外,他还有第三位妻子叫娥皇,生下了“三身国”(山海经·大荒南经),但她却以尧女的身份嫁给舜。讲到这里,古代的典籍出现了某种叙事混乱。导致这种混乱的原因也许在于,娥皇作为舜的妻子,可能担任过日神女祭司的职务,所以才会被误认为是日神的“妻子”。 尧与舜 夋对尧的做法非常不满,于是跟常羲一起,要在人世间扶植一个新的日神祭司,以捍卫日神的威权统治。他们万里挑一,选中了一个人类婴儿,那就是舜。后者作为夋的人类化身,降生于一户暗黑的盲者家庭。 可以断定的是,当时并没有三名祭司带着黄金、乳香、没药前去祝贺,如同耶稣降生时所发生的那样。恰恰相反,舜的诞生场景平淡无奇,只有他异常明亮的“双瞳”眼睛,暴露出男婴的不同凡响(史记·五帝本纪)。 多年后,尧获知了这个秘密,派人找到其亲生父亲父瞽和继母壬女,许诺他们土地和钱财,条件是必须清除那个年轻的“隐患”。尧情知舜得到日神家族的庇护,取他小命很不容易,所以又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舜,表面上是欣赏舜的美德,暗中却要她们协助瞽和壬女去折磨舜,直到把他弄死为止。 瞽和壬女,再加上他们的孩子象,三人组成暗杀小组,多次设计陷害舜,但都未能得逞,因为舜得到了日神、月神以及所有光亮诸神的帮助,他们还把仁爱的心放进舜的妻子娥皇和女英心里,以至于她们背叛父亲的指令,跟舜的妹妹敤首,女儿烛光和宵明(后者似乎是舜与原配妻子登比氏所生,见《山海经·海内北经》)站到一起,坚定地抵制黑暗,捍卫舜的生命。值得一提的是,登比氏本人在舜的故事里始终没有现身,估计在生完两个女儿后不久,就因病离开了尘世。 尧亲自拜访正在耕作的“天下第一孝子”舜 面对可怕的迫害,舜不仅隐忍,还表现出“孝顺”的高尚德行,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感动了世人,结果把他列为“二十四孝”中的第一名。但他终究无法忍受那种无休止的虐待和谋害,于是在日神的启示下,逃离父母的囚室,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成长。他在历山耕耘种植,在雷泽打鱼,又在黄河之滨制作陶器,在寿丘生产杂器,走完了从农业、渔业到手工业的全部历程,并以美德树立起自己的民间威望,像日神那样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史记·五帝本纪)。 尧意识到谋害的计谋无法得逞,就改换策略,试图把这个未来的对手变成自己的帮手。于是任用舜为自己的政务助理,让他步步高升,获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尧是个卓越的演员,除了利用提拔舜来提升自己的名望,还设置“谏言之鼓”,说是要让天下百姓充分发表言论,又竖起“诽谤之木”,让天下百姓都来批评他的过错。他自己每天吃糙米饭,喝野菜汤,身穿葛衣,过着寻常百姓的俭朴生活。这些生活细节传扬开去,令他得到了民众的广泛爱戴(史记·五帝本纪)。 本来就擅长表演的舜,一眼就看穿了尧的面具,但他故技重施,露出无比感恩的表情,不断向尧展示自己的忠诚,成功地为尧处理好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令尧彻底放松对他的戒惕(史记·夏本纪)。等到尧人老色衰,权力被架空,他这才突然发作,一举推翻尧的统治,以“摄政王”的方式,接管中原地区的最高权力,不仅实现了日神夋多年来的夙愿,也报了自幼遭谋害的私仇。 二十八年后,尧在孤独和病痛中老死,舜便放出尧子丹朱“不肖”的谣言,又编造尧向他“禅让”王权的动人故事(尚书·尧典),以遮掩他的夺权行动。在后世的谋略家当中,似乎只有韩非子看穿了事情的真相(韩非子·说疑)。而尧究竟是如何被舜政治雪藏的,又如何在经历了漫长的幽禁后死去,至今都是难以索解的谜团。 作为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权,在担任国王的同时,舜还兼职了首席日神和月神祭司。他接受日神夋的指导,采用阴阳合历,并将祭祀月神合法化,由此实现了日神系与月神系的和解。然而,日神系尽管恢复了统治的威权,却不能化解其家族内部的情感恩怨。女日神羲和执意反对丈夫夋跟月神的和解立场,并因这种分歧而含恨离去(也许是被放逐到了更遥远的星球)。无论出自什么原因,跟常羲一样,她就此淡出了吃瓜群众的视线。 舜与禹 就在这时,另一重要神系——水神系,在长期低调行事之后,突然卷土重来,向日神统治的权力体系发起挑战,弄得大地上“洪水滔天”(山海经·海内经),民不聊生。地神系乘衰老的舜力不从心,试图从过去的失败中重新崛起,恢复尧时代的荣光。 地神女祭司鲧,擅长土木工程,他的最大功绩可能不是治水,而是用土为材料,在黄河流域造出了第一座城郭(吕氏春秋·君守篇,淮南子·原道训),据说这是衡量文明的重要标准之一。接着她不惜触犯天条,从日神夋(史记认为是尧)手里盗取神器“息壤”,指望这种神器能堵住洪水,但功亏一篑,九年之间,洪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嚣张。主管天界的日神夋勃然大怒,两度派火神祝融去杀她,甚至剖开了她怀孕了三年的肚子,无意中促成了禹的诞生。顺便说一下,人们以往坚持把鲧视为男神,因而无法解释其为什么拥有怀孕生子的古怪能力(史记·夏本纪)。 鲧死了以后,肉身化成三只脚的神龟“熊”(音若耐,汉字记作上能下三点水,搜狗输入法无,《海内经》郭注引《启筮》称其所化为“黄龙”),继续从事开挖沟渠和疏通洪水的工作(国语·晋语八,左传·昭公七年);她不惜触犯天条去营救水深火热的民众,实在是旷世罕见的好人,但也就是因为她会死掉,缺乏神灵所必须的“不死”属性,所以她应该不是真正的地神,顶多是一位半神半人的女英雄而已。 大禹治水想象图 同样半神半人的儿子禹,运气就比母亲好了许多,他成功逃脱祝融的毒手,继承母亲遗志,主持复杂的治水工程(史记·夏本纪),并利用治水总动员的契机,从国王兼日神祭司舜手里,获取了全部资源(军队、劳力、钱财和物资),逐渐架空舜的权力,成为王国的实际掌控者。他甚至还从舜手里拿到了“玄圭”,那是一种象征最高荣誉的黑色玉圭(尚书·禹贡)。 就在舜抱病“南巡”火神祝融的地盘之际,禹派出的刺客杀死他,还伪造了病故的假象。舜的爱妻娥皇和女英知道舜死亡的真相,因而悲愤之极,放声大哭,眼泪竟化成竹子上的斑点(张华《博物志》卷八),那显然是千古奇冤的记号。但很有可能,她们很快也遭到了禹的毒手,从此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舜的儿子义均是一名年轻的祭司,义均的“义”字,等同于礼仪的“仪”字,这个称谓在向我们暗示,他的身份是主持礼乐的司仪,酷爱宗教歌舞,却对政治毫无兴趣,关于父母之死的真相,应该加重了他对权术的恐惧和厌恶。 禹以替先王守灵为名,在一个叫阳城的小地方待了三年,拒不跟舜的接班人义均见面(义均当然也不想见他),却秘密召见各地首领,模仿舜当年的做法,向他们释放“禅让”的假消息,同时散布义均“不肖”的谣言,以此获取政治合法性,从而争取“诸侯”的支持。各酋邦的首领见禹声誉隆起,位高权重,而义均沉湎于祭祀和巫乐,根本不是当“明君”的材料,于是大家都顺水推舟,拥戴禹成为中原的第三代国王(史记·夏本纪)。 为了避免授人口舌,禹把“商”这个地方封给义均,算是对先王有所交代。禹就这样顺利登上王位,征集来自九州的铜材,熔铸了象征最高权力的“九鼎”(汉书·郊祀志),岁月静好地度过了往后的统治岁月。日神祭司及其信奉者失去政治庇护,只好舍弃家园向南方逃亡,在温暖潮湿的边陲地区繁衍生息,教化当地土著,再也没能重返中原故地。 禹登基后的事迹,在史书中没有多少记载,眼见得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他谢世后,儿子“启”废除众议制,杀掉竞争对手“益”,自己顶着父亲的血统当上国王(竹书纪年·夏纪),由此开启了权力世袭的暗黑传统。启推动的另外一个变化是,中原政权的政教合一色彩逐渐淡化,而世俗权力的特征变得日益彰显,这也意味着史前神话正在被当权者拖着走向了血亲编年史。 后羿与寒浞 这时,一个叫做有穷氏的东夷小国,由于帮助地神系复兴有功,在中原一带被分封了大片土地,逐渐变得活跃起来。它的国王后羿,跟半神半人的羿有点相似,是三分为神,七分为人的异类,由于擅长射箭,因此悍然以箭神羿自居,又在“羿”字前面加上国王的专称“后”,意思是“当上了国王的羿”。这个称号虽然袭用羿的名字,但也表露出他作为世俗国王的身份。再加上两人各自所处的年代相隔遥远,如此明显的差别,后人竟无法辨识,将其混为一谈,实在是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后羿见启的继承人太康昏庸无能,不得民心,乘其到洛水以南狩猎游玩之机,率领一支精锐的突击部队,沿黄河而下,从东北方向攻入夏都,并派重兵据守洛水北岸,阻止太康返回都城。太康听到这个噩耗,连忙向诸侯们求援,却遭到全体拒绝。无奈之下,可怜的太康只好在洛水南岸流亡,到死都无法重返故国。 后羿推翻太康的统治,夺取夏国政权,从而控制了整个中原地区。他先是立太康之弟仲康为王,自己“垂帘听政”,不料仲康寿命太长,居然当了整整三十年的国王,好在后羿比他更加长寿,在熬死仲康之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立仲康的儿子“相”为王,但“相”过于年轻,还不会经营自己的势力,后羿觉得夺权的时机终于成熟,于是在第二年发动政变,一举推翻“相”的统治,自己坐上了夏国第六代君主的宝座,这场政变史称“后羿代夏”(史记·夏本纪)。 后羿的情妇宓妃,中国文人心目中的第一美人 到了亲自执政的年头,后羿应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他非但没有保持原有的稳健风格,反而性情大变,步上了太康昏庸统治的后尘。他自恃有半神半人的禀赋,体壮如牛,武功精湛,根本不理国事,也无视民众疾苦,纵情于田猎,又处处寻花问柳,甚至跟水神河伯发生争执,射瞎他的一只眼睛,进而夺走他的爱妻——洛水女神宓妃(楚辞·天问)。这类绯闻闹得尽人皆知,就连神界都被惊动。奇怪的是,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日神夋非但没有责罚后羿,反而批评河伯自己行为不当,任意化为龙形,惊扰了百姓(楚辞·无向引王逸注)。这令后羿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后羿不问朝政,将国家事务全数交给亲信寒浞,以为一切都可以搞定,岂料野心勃勃的寒浞,乘此机会逐一铲除后羿的势力,扶植自己的党羽,还跟后羿的妻子纯狐私通(史记·夏本纪引魏庄子注),后者是“美好的狐狸精”的意思。在那个年头,狐狸精经常幻化为人形,与人发生情爱关系,甚至成为人类家庭的成员,跟人类生儿育女,比如禹的妻子就是一头长有九条尾巴的狐精,她不仅勾引到未谙世事的禹,还替他生下了杂交儿子“启”(吴越春秋·越王无馀外传)。 纯狐因遭后羿冷落而心生恨意,不仅跟寒浞上床,怀孕生子,更撺掇他篡位夺权,自己来当国王(楚辞·天问)。后羿的爱徒逄蒙,一直嫉妒师父的才华,听闻这一谋反计划,非但没有起身反对,反而愿为寒浞和纯狐效犬马之劳,充当谋害后羿的杀手,以为只要灭了后羿,自己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射手(荀子·正论,孟子·离娄下)。 后羿满载着女人和猎物打道回府,尚未来得及跟过问朝政和家务,刚在床上躺下休息,就被自己的爱徒逄蒙手持桃木棍偷袭(淮南子·诠言训:“羿死于桃棓”),弄得肝脑涂地(一说凶杀就发生在院子里)。心狠手辣的纯狐还觉得不解气,竟让人把丈夫的尸体剁成肉酱,做成鲜美的羹汤,逼他最宠爱的儿子(应该是跟其他妻妾所生)吃下。其子实在不忍下咽,乘看守疏忽连夜逃走,却被紧闭的城门拦住,进而被追兵赶上,被砍掉了脑袋。这座城门后来被改名叫“穷门”,那应该是无路可逃的意思,暗含着对死者的同情和追思(左传·襄公四年)。 逄蒙拜师图:他因谋杀自己的恩师,也沦为“忘恩负义的小人”。 寒浞杀死后羿,无耻地登上王位,并以自己的姓氏“寒”为国号,不过他的好日子并不久远,这个寒凉的王座,后来被太康的后裔少康、也就是那个发明米酒的杜康(说文解字)起兵夺走。夏国终于回到了鲧禹家族手里。逄蒙因谋杀自己的恩师,也沦为“忘恩负义的小人”,落下了千古骂名。这场高潮迭起的事变,史称“少康中兴”。 也许就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头,中原地区的信仰,逐渐被来自西方的大地女神“黄神”(见《淮南子·览冥训》,战国起改称“黄帝”)所接管,她是西方一个猎人兼农夫部落的大地女神,依靠血腥的征战,先是击败了火神“炎神”的部落,进而击败了以禹夏为代表的中原地神,逐渐成为黄河流域的世俗霸主。随后,它的祭司及其后代重写了神话和历史,把受到世人敬拜的中原诸神,全都变成“黄帝”的世俗子裔,让上古神话散发出血亲崇拜的浓烈气味。当然这是后话,本文不再赘述。 地神系、日神系和月神系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此拉上了戏剧性的帷幕。 【说明】 关于羿娥神话的背景,本人曾经有过多次阐述,但并不尽如人意。于是笔者参照史料,加入逻辑推演和历史性想象,并吸纳来自CHATGTP的观点,形成关于这段神话公案的完整陈述,以此作为正在撰写的长篇小说《望舒之月》的学术底本,同时也是对过去诸文的一次系统性校正。对于这种介于神话、历史和“小说”之间的混合型文本,我称之为“想象性历史”(imaginative history),它是一种必要的研究/书写工具,因为只有这种形态的文本,才能有效处理上古时期的零星信息,把旧神话引入现代叙事的框架,让它获得起死回生的契机。读者若要引用我的观点,请以本文为准) 2023年4月28日记于纽约长岛

  • 大洪水时代的超级英雄

    禹是众神中唯一从尸体中诞生的一位,这使祂获得了传奇般的名望。鲧在死后孕育了祂三年,比常人的十月怀胎整整多出二十六个月,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把祂跟常人区别开来。但跟地神鲧略有不同的是,从文献记录里看来,祂更像是半神半人的英雄。 鉴于祂是鲧的儿子,继承了地神的血统,所以理所当然地要秉承父业。于是,当时的国王尧,就在舜的大力推荐下,任命祂为“司空”,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要官职,负责新一轮的洪水整治,拥有非常大的权力,可以调动包括军队在内的所有资源。 [ 《帝王世纪》:“禹其父既放,降在匹庶,有圣德,梦自洗于河,而四岳师举之,舜进之尧,尧命以为司空,继鲧治水。”《史记·夏本纪》的说法则是舜任命大禹为司空:“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 禹的年代,由于天灾人祸的倒逼,人们开始谋求改革开放,祂吸取了父亲或母亲的失败教训,大胆变革,放弃原先用息壤堵水的错误战略,改为以疏导河流为主,利用水向低流的自然趋势,疏通被泥土淤堵的河道,引河水进入大海。经过长达十三年的努力,最终平息了滔天的洪水。由于治水有功,世人就尊称祂为“大禹”,也就是“伟大的禹”的意思。 [ 《史记·河渠书》:“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乘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以别九州岛,随山浚川,任土作贡,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然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故道河自积石,历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为河所从来者,高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北载之高地,过降水,至于大陆,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勃海。九川既疏,九泽既洒,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 不仅如此,禹还使用“规”和“矩”这两种工具,来测量大地,绘制地图,进而把中国分为九个州,甚至还铸造了九座巨大的铜鼎,用来象征统治九州的权力。[ 《左传·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可惜这九座铜鼎,在秦灭六国之后就销声匿迹,成了当时最大的文物失踪案。据说,秦始皇多次派人到水里打捞,却一无所获。[ 《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大禹治水图 但这禹铸九鼎的故事,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神话而已。在禹的时代,中国人其实还不懂得金属铸造法。尧是东亚陶器的发明者,这九只大鼎,至多是一套用泥土烧制的陶器,上面描绘着九州的地貌和产物。而传到东周的九鼎,应该是殷商或西周时期铸造的青铜仿品。但即使是这种金属仿制品,到了今天,也应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正当禹在治水前线辛苦奔走的时候,中原地区的政治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地神尧因为管理无方,而且年事已高,遭到日神舜的逼宫,被迫交出了自己的权柄。舜统治中国二十三年之后,又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年轻的日神商均,祂自己则在南巡时死于苍梧之野,也就是无边无际的南方森林里。 为了防止禹篡夺政权,商均开始派人去追杀禹,禹被迫逃往叫做涂山的地方,也就是祂的九尾狐妻子的故乡。但因为禹有地神的基因,又在长期的治水工程中建立了极高的政治声望,祂在组织军队和资源调配上的权力,此时已经无人可以抗衡。 禹对舜把权力交给无能的儿子,早已感到非常不满,而商均非但没有自我检讨,反而派人追杀祂,迫使祂放弃了最后一点妥协的年头,于是愤而起兵造反,又在涂山召开诸侯大会,宣布成立夏国,自己担任国王。四周诸侯小国的君主,眼见大禹势力强大,纷纷背弃商均,去投靠在禹王的治下。看在舜的面上,禹没有杀掉商均,而是把他贬到一个叫做虞的地方,这个新的小国就叫“有虞氏”。 [ 这一推断可从以下几则材料看出蛛丝马迹:《史记·夏本纪》:“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史记正义》引《世本》:“夏禹都阳城,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淮南子·原道训》:“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史记索隐》引《汉书·律历志》:“封尧子朱于丹渊为诸侯。商均封虞,在梁国,今虞城县也。”] 涂山大会被视为夏朝建国的重大标志,也是地神家族从日神家族手中夺回权力的象征。不难想象,禹在大会上身着礼服,手执玄圭,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这种玄圭,据说是一种上尖下方的黑色法器,是当年由尧授予祂的,用以表彰祂的治水功绩,同时也象征着神圣权力。制作它的材料,可能是黑曜石,也可能是含铁量很高的黑色陨石,古人称之为“天铁”。 禹拿着这个玄圭,对来自四方的诸侯行礼,祂说:我的德行有限,不足以服众,如果我有骄傲之处,请大家当面告知,否则就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啊!那些原先对禹有所忌惮的诸侯,看到祂的谦卑态度,也就打消了原先的疑虑,顺应大局,向祂表达了敬佩和服从。 [ 《左传·哀公七年》:“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史记》:“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禹的发言可能系《新书》的杜撰:“然且大禹其犹大恐,诸侯会,则问于诸侯曰:‘诸侯以寡人为骄乎?’朔日士朝,则问于士曰:‘诸大夫以寡人为汰乎?其闻寡人之骄之汰邪,而不以语寡人者,此教寡人之残道也,灭天下之教也,故寡人之所怨于人者莫大于此也。’”] 然而,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子,对这段历史却有完全不同的意见,他愤愤不平地说:“舜、禹、成汤和周武王,这四个国王,本来都是臣子,是在杀掉了国君之后才登上了王位。这种行为,居然受到了天下人的赞誉!” [ 《韩非子·说疑》:“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 他的意思是说,其实禹是在杀死舜之后登上了王位。或许这才是历史的真相。但韩非子的微弱声音,终究敌不过千万个儒家门徒的嗓门,所以,在通行的传说里,禹的德行,足以跟尧舜并列,而治水理地的功绩,则远远超过了他们,因此,祂最终被后人追认为中国上古时代最伟大的贤王。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大羿与后羿的双胞奇案

    自从嫦娥逃往月亮之后,羿的内心被寂寞和怨恨所缠结,时日既久,性情大变,竟然成了一个超级恶棍,与过去的那个射日英雄判若两人。他看中了河伯的美丽妻子,就给河伯强安罪名,用箭将他射死,还把他的其他几个娇妻美妾都占为己有。 [ 《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他还到处征战,滥施暴力,弄得民不堪命,怨声载道。[ 《左传·襄公四年》:“昔有夏之方衰,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内外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 后羿的情人——洛水女神宓妃 或许由于作恶多端,羿的晚境十分凄凉,甚至连生计都难以维持,否则又何必靠开办“箭学武馆”来糊口呢?但即使是这种小本生意,后来也难以为继。羿有一个名叫逢蒙的徒弟,因嫉妒老师无法超越的高超箭术,干脆举起桃木做的大棒,将他一闷棍打死。可怜的大羿,英雄兼流氓一世,却丧命于一个小瘪三之手。 [ 《孟子·离娄下》:“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已,于是杀羿。” 《淮南子·诠言训》:“羿死于桃棓。”许慎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自是以来,鬼畏桃也。”] 问题在于,那位备受敬仰的超级英雄羿,最后真的堕落成一个自暴自弃的恶棍吗?难道这就是所谓大羿神话的真相?典籍里时而称“大羿”,时而称“后羿”,这两个名字所指称的,是否为同一个人物?神话典籍里的蛛丝马迹,将把我们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而要揭开这一切谜团的真相,我们必须先从那只皎洁可爱的小白兔说起。 “玉兔”,月球上最著名的动物居民,它协助嫦娥捣药的形象,早已深入民心,成为华夏神话美学的不朽场景。但就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学者闻一多曾经提出十一种证据,以证明“玉兔”就是蟾蜍,言之凿凿,极为令人信服,但限于篇幅,这里不加以转述。 [ 闻一多在《天问释天》中通过“同音不同形”,“音近字转读”,“同物异名”,“异物同名”四类十一种证据,说明了“顾兔”即”蟾蜍”。参见《闻一多全集·第五卷》,《楚辞编》] 只是世人总觉得蛤蟆形象可憎,不如玉兔来得可爱,因而在中国民间,玉兔的形象最终还是替代了蟾蜍,成为除嫦娥之外最受欢迎的月球形象代言人。 然而,“蟾蜍”并非“玉兔”的本相,只要为它加上一张尖牙利齿的大嘴,以及一条粗壮的尾巴,它立马就会变成如假包换的鳄鱼。也就是说,蟾蜍有可能只是鳄鱼造型的一个变体而已。这种鳄鱼,中国古人称之为“猪婆龙”,而它应该就是嫦娥的前夫——大羿的本来面目。 更加有趣的是,这头被称作“羿”的猪婆龙,跟古埃及神话中的涅伊特(Neit)有着诸多相似之处:首先,“涅伊特”一词的发音,跟 “羿”的上古拟音【ŋees】相近; 涅伊特及其头顶上的两支箭和盾牌,但后者经过美术的修饰和变形,变得不易辨认 其次,涅伊特是狩猎与战争之神,而羿同样是猎人与射手; 其三,涅伊特的象征物是一副盾牌,上面有交叉成十字的两枝羽箭,而“羿”字的大小篆写法,都是两枝并列的羽箭,最奇妙的是,涅伊特的盾牌和其上交叉成十字的羽箭,其实就是“十”和“日”两个符号的叠加,居然在中国被误解为“十日”,从而演绎出“羿射十日”的著名神话; 其四,涅伊特总以鳄首人身之形显现,而羿则喜欢以鳄鱼的讹形――蟾蜍现身; 最后,涅伊特拥有特殊的魔法力量,这与安魂仪式密切相关,其形象通常被绘制在死者的棺材上,用以治病、驱邪和保佑永生,而羿的形象也大量涌现在汉代以来的石棺上,手持“不死之药”,用以助人祛病、延年以及实现长生的梦想。 [ 参见《华夏上古神系》,第六章第三节,《月氏虞酋邦的诸神们》] 羿和涅伊特之间的相似性达到如此地步,足以说明,这一神话中不仅含有印度神话的元素,同时也吸纳了来自埃及神话的因子。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大羿就是变形为蟾蜍的鳄鱼神,那么,这只居住在月球上的蟾蜍,究竟是嫦娥女士还是大羿先生呢? 这仿佛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谜团,因为大多数古代文献都认为,在月亮上捣药的乃是嫦娥本人。然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河南南阳小西关汉墓中,出土了一块绘有嫦娥奔月形象的画像石,它无意中为我们的疑问提供了答案。[ 参见《中国画像石全集·第6卷·河南画像石》] 南阳汉画像石“嫦娥奔月”拓片(南阳博物馆收藏) 通过这块画像石,我们可以清楚地目击到:嫦娥正在飞向月球,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头戴冠冕,上半身尚未变形为蟾蜍,但是下半身却已开始蜕化,露出了鳄鱼式的后肢和尾巴。更令人惊奇的是,在月亮上,一只陌生的蟾蜍张开了四肢,仿佛正在迎接她的到来。根据我们之前的推断,这只蟾蜍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大羿自己。 这幅画像石所提供的线索,迫使我们去重新勘探嫦娥奔月的真相。传世文献告诉我们,大羿射杀了帝俊的十个太阳儿子,由此开罪了天帝,政治前途大为不妙,甚至可能要面对更为险恶的生存危机。很可能是出于这个缘故,祂才前去向西王母求取“不死之药”,由此启动了举家移民月球的逃亡计划。 这样看来,应当是大羿先于嫦娥抵达了月球,而嫦娥只是前去会合的第二波移民。然后,祂们以“玉兔”或“蟾蜍”的名义在那里定居,成为夫妇恩爱的范本。犹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那样。 大羿和嫦娥也双双化作了蟾蜍,虽然外表不免令人尴尬,但毕竟还属于同一个物种,甚至还携手获得了永生,也算是值得大家祝福的美事。令人费解的是,这块画像砖出土于1964年,长久以来为学术界所广泛引用,但研究者对上面所刻画的事实长期熟视无睹,这不能不说是神话学研究史上的一个重大疏漏。 如果上述的推论是成立的,那么一个新的疑问就接踵而至:在大羿奔赴月球之后,那个在地面上倒行逆施的又是谁呢?我推测,他其实是大羿的替身——“后羿”。这个冒名顶替者,有可能是某个上古小国的君主,据说擅长射箭,喜欢打猎。这个“后”字,既可按本义作“国王”讲,亦可通假为双人旁的“後”字,也就是时间先后的“后”,实在是一语双关。所以“后羿”一词,也不妨翻译为“大羿的继承者”。 在大羿逃亡之后,后羿僭替了大羿的名号,却没有继承祂的精神,反而暴虐横行,涂炭生灵,罪状多到罄竹难书的地步,最终被自己的学生逢蒙出手反杀。不仅如此,之后的夏代又出现了另外一个擅长射箭的后羿,他是有穷氏的国王,被自己的臣子寒浞杀死。无论哪一个版本的后羿,其最终结局都是死于非命。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诗人屈原和历史学家司马迁不明真相,以至于那些后羿所犯下的罪行,都被放到了大羿的头上,使祂蒙受了几千年的不白之冤。 [ 晚清著名学者李慈铭在日记中对此问题作过详细检讨:“……帝喾射官之𢏗,即尧时所谓射十日杀窫窳斩九婴射河伯者,《论语》所称羿善射,《孟子》所称逢蒙学射于羿,皆是人也。……帝喾及尧时之𢏗为射官,未尝为诸侯。夏时之羿为有穷国君,未尝为射官。凡《山海经》《归藏》《楚辞》《庄子》《淮南子》所称之羿,皆尧时之𢏗也。尧时之𢏗,盖如稷与共工之比,卽以其官名之。夏时之羿,乃名字偶同,而后人附会。”] 希望我们的这场讨论,能够为这位伟大的射日者平反昭雪,光复祂作为英雄的不朽美名。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月神嫦娥的飞天传奇

    嫦娥又叫常仪、常羲或姮娥,据《山海经》记载,她最初是日神帝俊的众妻之一。帝俊赠送宝弓给大羿,派祂去整顿乾坤,为了激励祂努力工作,还把自己心爱的嫦娥也送给祂。 [ 《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大荒南经》:“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 大羿的待遇如此优厚,简直令人眼红。 然而,大羿和嫦娥的婚姻,表面十分美满,事实上却危机四伏。本来就是奉旨成婚,双方并没有多少感情,为了拯救黎民苍生,大羿又得不到处征战,不仅要诛杀各路妖怪,甚至还射下了帝俊的十个太阳儿子,如何顾得上跟娇妻缠绵,夫妻之间,自然也就日渐隔膜。 大羿为民除害的壮举,虽然受到民众的称赞,却大大得罪了日神帝俊,也疏远了自己的妻子。嫦娥长期独守空房,内心无限寂寞,逐渐生出离家出走的念头。从这个环节开始了她的流言与传奇。 据《淮南子》等古籍记载,因为得罪日神而被贬落人间的大羿,为了重返天庭,向西王母求取了不死药,悄悄藏在家里,只有嫦娥知晓这个秘密。 [ 《淮南子·览冥训》:“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是故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凿井。”] 鉴于西王母的原型被认为是湿婆,那么,“不死药”的概念,很可能也源于印度神话,它或许跟著名的仙酒苏摩(Soma)有关。苏摩是一种神秘的菌类植物,把它放入水中浸泡,然后榨出黄色的液体,用羊毛筛过滤之后,再加入牛奶、水和面粉,经过发酵工艺,就能酿造出苏摩神酒。 《梨俱吠陀》声称,苏摩酒是天神饮用的甘露,喝过它的人,可以获得永生,还能得到超自然的力量,这说不定就包括了飞升月宫的能力。但是,不死药在印度还是液体,到了中国,它就变成了丹药,大概是因为药丸更易于携带、保存和收藏的缘故。 [ 参见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中外关系史》,《塞种与Soma(须摩)——不死药的来源探索》] 这件事情的蹊跷之处在于,嫦娥在窃取“不死药”之后,完全可以躲到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但她偏偏要飞到人们抬头就能看见的月亮上,那个地方不但寂寞冷清,而且毫无隐私,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地球人看得一清二楚。 嫦娥为什么要做出如此古怪的选择呢?也许只能这样解释:她既然下定决心与大羿分手,就必须去一个祂无法到达的地方,而只有月亮是凡人的禁地。嫦娥为了阻止大羿追来,一定吞下了所有的仙药,没有给前夫留下任何机会。 许多人觉得,嫦娥的行为太过冲动,因此她后来为此而深感悔恨,但事实并非如此。据《搜神记》透露,嫦娥在做出重大的移民决定之前,曾经咨询过著名的巫师有黄,得了一个“归妹”的卦象。这个问卦的细节,足以证明她并不鲁莽。有黄对她解释说,这是一个吉卦,说明你去了月球之后,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嫦娥从巫师那里得到验证,说明自己移民月亮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才放心服下药丸,身体变得无限轻盈,然后飞身一跃,登上月球,成为那里的第一代移民。不幸的是,有黄没有告诉她,在飞升的过程中,她的身体会发生变形,从一位绝世美女,变成了一只模样丑陋的蟾蜍。 [ 《搜神记》:“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惊,后且大昌。’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 生命树模型:月宫桂树的可能性形态之一 当时的月球居民,除了嫦娥,还有另一个怪人,就是著名的园艺家吴刚。由于学仙时犯了错误,他被师傅贬在月亮上伐树。那树也真是古怪,砍了又长,循环不休,而吴刚犹如一个中国版的西西弗,不停地做工,又不停地回到原点,至于他到底犯下何等大错,以至于要遭受如此久远的苦难,却是我们难以弄清的谜团。 [ 《酉阳杂俎》:“旧传月中有桂树,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 ] 吴刚所辛苦伐斫的神树月桂,其实是一株伟大的宇宙生命树,据说它高达五百丈,其间隐含着无限的生命能量。这种神树在马王堆帛画、汉魏画像砖上都有刻画,成都三星堆甚至出土过它的青铜模型,树上停栖着九只禽类,可能就是西王母派来的青鸟。 吴刚砍树想象图 另一本道家典籍《云笈七签》透露说,月亮上的桂树其实有七棵之多,又被称作“药王”,只要吃下它们的叶子,人的身体就能变得晶莹剔透,仿佛水晶玻璃那样。这种神奇的水晶化过程,其实就是成仙的标志,可见其药效的确不同凡响。[ 《云笈七签》:“月中树名骞树,一名药王,凡有八树在月中也。得食其叶者为玉仙。玉仙之身,洞彻如水精瑠璃焉。”] 吴刚的使命,就是每天从根部把整棵大树伐倒,采集它的叶子,以向嫦娥的制药作坊提供原料。 移民月亮之后的嫦娥,无法享用永生的妙处,更无法获得独身的欢乐,却化为蟾蜍,丧失了美丽的容颜,这种内心的巨大创伤,恐怕是常人所难以体验的。她成天握着石杵,以捣烂吴刚摘下来的桂叶,用它们来炼制不死药,指望吃下它以后,能恢复自己的真容。出乎意料的是,月桂的药效竟是如此缓慢,人间几千年过去了(天上的时间表截然不同),她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 要是按照“天上一日,世上数年”的道教说法,嫦娥在月球上炼药的时间,实在不算很长。梁代任昉《述异记》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与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持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这种遥遥无期的药物研发,惊动了地球上的凡人。晚唐诗人李商隐怜香惜玉,发出感慨说,“姮娥捣药无时已”,同时为她的命运感到无限悲伤:“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寄远》:“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 何日桑田俱变了,不教伊水向东流。”《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月亮虽然皎洁美好,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荒漠,对于嫦娥而言,孤独的永生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 月老的工作模式 由于嫦娥住在月亮上,所以大家误认为她就是月神。其实她只是一个后补的角色,真正的月神,早期的名字叫做望舒,曾经为楚国大祭司屈原拉过车,但后来却再不见于中国神谱,也不知祂究竟去了哪里。后来又冒出来一个新的,也不住在月亮上面,而是在人间鬼混,人们管祂叫“月老”,又叫“月下老人”,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老头,犹如金庸小说里的周伯通。 除了管理月亮,月老还要负责人间的婚姻。祂每天都从口袋掏出红丝线来,绑在祂认为般配的男女身上,让他们彼此恋爱,结婚生子。庞大的红线工程,耗费了月神的大量精力,以致祂根本不暇回到月宫去巡视自己的领地。久而久之,月亮就成了外来移民嫦娥的地盘。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是,嫦娥发动了政变,推翻了月老的统治,把祂赶到人间,去做负责婚姻的媒神,自己则登上了月亮女神的宝座。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日神祭司帝喾与占卜术“喾易”

    安徽亳州设立的帝喾雕像 喾,古人称其为“帝喾”,许多典籍往往把祂置于“五帝”之列,司马迁《五帝本纪》也把祂跟黄帝、颛顼、尧和舜相提并论,列为五帝中的第三位。[ 《史记正义》:“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礼》,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 祂在上古神系中的重要意义可见一斑。 其实,喾当年不过是禹国的一位祭司而已,仅仅负责对于诸神,尤其是日神的祭祀。 禹国很少为人所知,它是夏国的一个体积不大的邻国,都城建于蒲坂,即今山西省永济县,其上层阶级属于印欧族系分支,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斯基泰人,外貌与更早入驻的东亚居民殊为不同,身材高大壮硕,使用一种双尖长矛,也不妨称作双叉戟(比三叉戟少一个矛头),与牛皮盾牌作为武器。这个族群游弋在广大的北方草原之上,少数人踏上了黄河中游的土地,面对那里的风景和沃土,放下了长矛和弓箭,娶了温婉的当地女子,一边耕种庄稼,一边放牧牛羊,过起了田园诗般的生活。 喾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身上有斯基泰人的血统,并且据说乃是颛顼的侄孙。祂出生之时,刚被剪断脐带就能说话,甚至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令所有的家人大吃一惊,以为见证了神迹。全国都在流传这个消息,人们说,禹国有福了,上帝为我们赐下了一位神子。 喾十二岁时已享有盛名,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辅佐老迈的国王,成为禹国的大祭司,负责对日神舜与水神颛顼的祭祀,从神明那里接受谕示,并且传达给国君和民众。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喾在禹国乃至整个中原地区都有着显赫的声名。 喾何以能够如此少年得志?这不仅是因为,祂是血统尊贵的“神三代”,更是因为祂拥有罕见的通灵能力。在颛顼切断人神之间的联系后,人类陷入了对自身命运的巨大迷茫,他们不知道自己应当何去何从。因此,作为一个能够“上达天听”的少年,对于重建人神之间的对话渠道,负有某种重大使命。 那么,喾究竟掌握了怎样的通灵秘密呢? 圭表的现代模型 通过对“喾”(嚳)这个字本身的研究,我们发现了其中的奥妙。该字的上半部分,是两只手抱持着“卦”或“爻”,当然也不排除是蓍草,总之是两个“X”形符。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爻”,即“卦”中的每一根卦线。它的下半部则是祷告的“告”字。显然,这个字形象地描述了一个祭司以占卦的方式向神灵求告的场景。 通过“喾”字所提供的线索,我们发现,喾或许从地神大禹那里学会了使用“圭”的技术。此前说过,“圭”以坚硬的木头制成,形状很像一把曲尺,将它竖起来对着太阳时,横者为“圭”,竖者为“表”。阳光照在“表”上,会在圭面形成一道阴影,随着太阳位置的移动,阴影会随之在圭面上移动。喾将日影变化的轨迹画成一道道刻线,因而可以根据这些刻线来推定每天的日程,形成一个白昼计时系统,这个计时系统被称为“易”,即“周易”之“易”。 “易”字,属于典型的象形结构,上面是一轮太阳,下面是代表日光的斜线,用以象征时间的移动。在确定每年的节气之后,还可以通过它形成关于时节变化的历法系统。借助这种简陋的工具和基本的经验,喾发明了太阳时钟与太阳历法。当然,圭表还可以用于丈量土地,划分田野,大禹早已做过这样的实践。 圭表工作原理示意图 留在圭面上的那些日影刻度,成了爻线的起源。喾把刻线分为长短两种,相互配合,三根线构成一个组合,将它们叫做“卦”,又将它们分别命名为乾、坤、离、坎、震、兑、巽和艮。但是在发明的初期,它们可能只是被用来标定一天的八个时辰。 喾命令那些助理祭司们,必须按时观测日光照射在圭表上的位置,然后敲击王宫里的钟鼓。钟声代表长爻,鼓声代表短爻,两种声音结合起来,足以表达卦的名称,使王宫内外之人,都能知晓现在所处的时刻。为防止钟鼓受到日晒雨淋,喾下令建造了钟楼与鼓楼,它们分立于王宫两侧,有时则在城市的两端,仿佛两个守护时间的巨灵。 在都市以外的乡村,钟鼓报时制后来被更为简单的铜锣和竹梆子所代替。地方政府任命一些村里的更夫来负责夜间的报时,以较长的锣声代替钟声(长爻),而用较短的梆子声代替鼓声(短爻),以此向乡民宣示时间的刻度及其名字。这种报时方法延续了数千年,直至上个世纪中叶,广大的中国乡村都还在沿袭这种古老的传统。 喾还启动了祭司制度本身的改革实验。古代祭司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在于不知道如何接受来自神灵的谕言,这种兆示无所不在,但并非每一个祭司都能领会。一旦他们接收不到神的讯息,又迫于国君和民众的压力,而必须给出交代,这极易导致假传神谕和代神立言的现象。因此,人神之间亟需一种更为清楚和确定的通讯方式。 西安的钟鼓楼 于是,喾在爻线的基础上发明了易卦。“圭”字加上“卜”字,就成为“卦”字,这意味着,“卦”是用“圭”的长短线来进行占卜的一种巫术,利用它来推断神灵的旨意,从而预知人间的祸福吉凶。这项伟大的发明,使人神之间的关系得到修复,人类的命运也从此有了转机。 这种神奇的占卜术,我称之为“喾易”,以此区别于据说经周文王整理的晚起版本。出于保守秘密的需要,“喾易”并未得到广泛传播,它的应用,仅限于极少数的高级祭司与贵族成员。 然而,在喾动身离去之后,“喾易”就人间蒸发了,几乎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商朝的时候,似乎有人发现过它的一些残片,称之为《连山》或《归藏》。又过了许多岁月,一名叫做姬昌的政治家,也就是刚才说到的周文王,重新发现并整理了这种失传已久的秘术,并用它来演算整个民族的政治命运,最终以此引领周人击败纣王,推翻了庞大的殷商帝国,并建立起全新的国家与文明。“喾易”就这样在周朝获得的重生。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日神少昊,海上丝路的文化礼物

    少昊想象图 在中国神系里,少昊跟舜和帝俊还有羲和,都属于日神家族,但并非同一个来源,相对而言,祂是一个比较独特的存在。比如,帝俊的故事里有战车,但少昊跟战车关系不大,反而跟船发生了纠葛;再比如说,帝俊和舜的故事里都没有鸟类,但在少昊那里,鸟却成了故事里的主角。这都显示出少昊神话的特立独行。 导致少昊神话独特性的根本原因在于,它的原型不是从西部大陆的传播路线输入的,而是来自东方的海上,而且应该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结晶。 我们知道,任何贸易都必须是双边的,有什么东西输出,就一定会有另外的东西被运进。过去,在研究丝绸之路的时候,人们总是习惯于谈论输出,而很少谈论输入,这是一个很大的认知误区。 根据考古发现我们被告知,在公元前一千年以前,也就是距今三千年左右,南方丝绸之路就已经形成。四川盆地生产的丝绸,被贩运到埃及,实现了单一货品的全球贸易垄断。既然如此,埃及出产的各种珍品,它的黄金、亚麻布和青金石,还有它的神话,为什么就不能被运到中国,成为创立第二代神话的素材呢?按照我的推测,少昊神话的原型,应该就是某条埃及货船舶来的文化礼物。 东晋时期的小说集《拾遗记》,讲述了少昊的父亲和母亲恋爱生子的浪漫故事。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名叫皇娥的仙女,晚上独自在天宫织布,由于寂寞难耐,就丢下手头的活,独自一人乘木筏去游玩。她随风漂到了一个叫做穷桑的地方。 所谓穷桑,是一棵高大的桑树,也就是生命树的一种形态,它的果实硕大饱满,一万年才结一次,据说吃下它可以获得永生。 皇娥在这棵大桑下散步,意外邂逅了一位容貌出众的青年,祂自称是白帝的儿子,而祂的真实身份,就是那颗每天早晨在苍穹上闪闪发光的启明星,中国人叫祂金星,但也可能是埃及天狼星的化身。 祂跟皇娥相遇,两人一见钟情,迅速燃起爱情的火焰,然后携手登上木筏,一起出海游玩,以琴歌相和的方式互诉衷情。又过了一些日子,织女皇娥诞下了她跟金星的爱情结晶——少昊。 [ 《拾遗记》:“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经历穷桑沧茫之浦,时有神童,容貌绝俗,称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际,与皇娥燕戏,奏㛐娟之乐,游漾忘归。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帝子与皇娥泛于海上,以桂枝为表,结熏茅为旌,刻玉为鸠,置于表端,言鸠知四时之候,故春秋传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风,此之遗象也。帝子与皇娥并坐,抚桐峯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洽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着日傍。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乐说未央。’俗谓游乐之处为桑中也。白帝子答歌:‘四维八延眇难极,驱光逐影穷水域,璇宫夜静当轩织,桐峯文梓千寻直,伐梓作器成琴瑟,清歌流畼乐难极,沧湄海浦来栖息。’及皇娥生少昊,号曰穷桑氏,亦曰桑丘氏。”] 尽管这个故事做了大幅度改造,但仍可以看出埃及原型的蛛丝马迹。埃及神话里的日神拉(Ra),是正午的太阳神,从埃及第五王朝,也就是公元前2494年-公元前2345年)开始,成为埃及最高神。祂诞生的时候,世界只是一片混沌黑暗的大水,叫做努恩(Nun)。 努恩跟大母神女娲一样,拥有巨大的创世力量,从她体内升起了一座叫做Ben-Ben的小山,山顶上站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大神,那就是日神拉。这个故事在向我们暗示,拉其实是从水神的身体里诞生的。 拉的交通工具是太阳船,白天坐一条穿过人间,晚上则坐另一条船穿过黑暗的冥界,而在第二天早晨重新诞生。[ 参见魏庆征,《古代埃及神话》] 回过来看少昊的出生,祂的父亲金星和母亲皇娥就是坐着木筏谈恋爱的,祂们的舟筏也穿过了白天和黑夜,由此诞生了少昊。在这里,少昊神话跟拉神话保持了某种微妙的同位性。 鹰首人身的日神拉(Ra) 在埃及神话里,有一个主管黄昏的日神,叫阿图姆或阿吞(Atum),后来跟拉合并,被称为拉·阿图姆。少昊由于在“昊”字前被冠以“少”字,以致很容易被当作司管早晨太阳的神,祂早年的行为,也的确像是一个朝阳神,诞生在东方的海上,像早晨的鸟儿那样充满生气。 但根据《山海经·西山经》的记载,少昊在晚年领着一个叫做“该” 的儿子,也就是金神蓐收,去当了西方的大神,两者共同管理着黄昏的太阳,还有西方一万二千里的广阔领土。[ 《山海经·海外西经》:“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袁珂《山海经校注》:“此神或以為是少皞之子。《吕氏春秋·孟秋篇》‘其神蓐收’,高诱注云:‘少皞氏裔子曰该,皆(实?)有金德,死托祀为金神。’或以为是少皞之叔。《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尚书大传》云:‘西方之极,自流沙西至三危之野,帝少皞神蓐收司之。蓐收,少皞之佐也。‘] 这跟正午的日神拉与黄昏日神阿图姆合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荷鲁斯的眼睛 我们知道,埃及还有一位很有名的大神叫荷鲁斯,祂是法老的守护神,后来在埃及神系里,祂跟拉也发生了合并,叫做拉-荷鲁斯。由于荷鲁斯被沙漠之神赛特挖出左眼,只剩下一只眼睛,所以祂是“独眼神”,但祂的这只独眼非常有名,世人称之为“荷鲁斯之眼”,代表太阳的价值,直到今天,这只眼睛都是全球时尚设计界的基本元素。 无独有偶的是,《大荒北经》也记载说,“有人一目,当面中生,一曰少昊之子。”[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人一目,当面中生。一曰是威姓,少昊之子,食黍。”] 这就是在说,北方海外有一个国家,叫做“一目国”,这个国家的人(神)只有一只眼睛,长在脸的中央,据说是少昊的儿子。这里的所谓“一目国”,应该就是崇拜荷鲁斯的古埃及。 拉有各式各样的形象,但最常见的,是鹰首人身,头顶上有一个日盘,及一条盘曲在日盘上的眼镜蛇。有时候,它是一轮金色的圆盘,要么是一个中间带一个点的圆圈。这些似乎就是“昊”字的起源。“天”的象形字是一个人形,上面加上中间带有一点的圆圈,由此组成“昊”字。汉字“昊”,仿佛是被设计出来描述“拉”的专用字符。 在埃及神话中,所有的生命都是由拉神创造的。祂创造了季节、月份、植物和动物。而在中国神话里,少昊为了治理自己的国家,设立工正、农正,分别管理手工业和农业。同时还订立度量标准,并观测天象,制定历法,发明乐器并创作乐曲。祂俩的功绩也都大同小异。 拉的长相是鹰头人身,看起来就像一个“鸟人”,而在少昊神话里,祂所建立的国家被进一步发挥成了鸟国。祂的官员几乎全部都是禽鸟:祂的总管是凤凰,掌管四季天时的是燕子、伯劳、鹦雀和锦鸡,掌管兵权的是鹫鸟;负责建筑和营造的是布谷鸟,掌管法律和刑罚的是鹰鸟,专门提不同意见的言官是斑鸠,还有五种野鸡,分别掌管木工、金工、陶工、皮工、染工等五种工艺。 [ 《左传·昭公十七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雎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 不仅如此,由于埃及神话里太阳和鹰鸟的二象性,导致中国神话也出现了日鸟的二象性,这甚至影响到了我们的日常语言。在北方方言里,“日”等于“鸟”,而“鸟”又等同于男性生殖器,于是这三者发生了奇怪的混合。当然,关于这些民间俚语,因为某种禁忌的缘故,我就不在这里细说了。 位于山东曲阜的少昊陵,以与众不同的金字塔结构傲然独立 山东不但有少昊的神话传说,甚至还有一个祂的陵墓,位置就在曲阜,是一座台锥形的石头金字塔,顶部建有一个微型神庙。这座少昊陵的样式,在整个中国都是独一无二的,它跟本土的坟墓造型截然不同,而是典型的来自异域的金字塔结构。 据说,少昊陵是宋代所建,但应该只是完成了最后的修葺工作,而它的真实建造时间,可能早于汉代,甚至就在先秦。历史上,它曾经被当作祭奠黄帝的地点,后来才恢复了少昊陵的面目。跨越半个地球,太阳神的庙宇恒久地屹立在东方大地上,向我们揭示出神话传播的真相。 作为东夷人的故乡,山东的地理位置是非常独特的,来自埃及的货船,只要越过马六甲海峡,就能在东南季风和黑潮的鼓动下,便捷地抵达山东沿岸。同时,渤海湾还是前往辽东半岛、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的必经之路。在海上丝绸之路上,山东曾经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少昊神话,就是丝绸之路送给东夷人的精神礼物。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日神舜的受难、崛起和陨落

    舜农耕图 舜跟尧和禹三者并列,是中国古代贤君之一,祂的事迹是一个男版灰姑娘的故事。祂从一个草根青年逆袭成为国王尧的乘龙快婿,最后又爬上高位,成为伟大的国王,这个故事几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但是,舜真的只是一个世俗国王吗? 我们来看一看,舜的发音是以“S”开头的。我们知道,全世界的日神名字分为两种:一部分以“H”发音开头,一部分以“S”发音开头。比如,古巴比伦和阿卡德神话的日神名字叫沙玛什(Sheamus,Shamashu),罗马日神的名字叫索尔(Sol),印度日神的名字叫苏里耶(Surya)。现代英语当中的太阳是“sun”,巧的是它跟“舜”的发音几乎一模一样,实际上它和罗曼语的“sol”,都来自于原始印欧语的同一词源。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怀疑舜的真实身份,祂不是世俗的国王,而是一位伟大的日神。 一定会有人质疑说,通过发音来进行推论,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嫌。那我们不妨运用福尔摩斯探案的方式,根据《史记·五帝本纪》,以及其祂古代典籍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来做进一步的分析。 首先,我们注意到,舜的母亲名叫握登,有一天,她目睹了一条巨大的彩虹,于是感而怀孕,把舜生在了一个叫姚墟的地方。请注意,彩虹是雨过天晴的天象,它于太阳有密切的关系。更有意思的是,祂的出生地在姚墟。这个“姚墟”是地名吗?[ 《史记三家注·正义》:“瞽叟姓妫。妻曰握登,见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墟,故姓姚。目重瞳子,故曰重华。”] 要是这么想,那你就上当了。 被想象成世俗帝王的舜的画像 “姚墟”指的是二十八宿当中的“墟”宿,它的位置在北方,代表冬天和黑夜。在冬至那一天的半夜,它会出现在天顶上,就像每天的子时一样,代表新一年的开始,给人以无限的期待和希望。对中国人来讲,冬至阳生,这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好日子,所以要吃顿饺子来庆贺一番。 太阳在名叫“墟”的新星所在之处涌现,这是一种象征性描述,它向我们暗示,日神从最深沉的黑夜中奋力诞生,而它将战胜这黑暗,为人类带来光明。但是,就像我们一直被教导的那样,前途尽管是光明的,道路不妨是曲折的。日神在祂上升的路途当中,遇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困境。 舜的父亲是一个瞎子,他的名字叫瞽叟,意思就是瞎老头,代表着拒绝光明的顽固势力,而他的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邪恶而残暴的继母,名字叫壬女,“壬”代表北方的黑暗水系,是日神的天敌。一个拒绝光明的瞎子,加上阴寒的水系,这已经构成了日神舜生长的最大困境。 但这还不够,他俩还生下一个舜的同父异母弟弟,名字叫“象”。象,古人解释为大象,错得实在离谱,它的真正所指,是阳光照在大地上所产生的那种阴影,代表着白昼时刻的黑暗力量。就是这三个人,合谋要杀害舜,置祂于死地。毫无疑问,这意味着一场光明与黑暗的殊死斗争。 有一次,舜爬到粮仓顶上去糊泥巴,瞽叟就在下面放火烧粮仓,但舜借助两个斗笠,像长了翅膀一样,从粮仓上跳下来,逃走了。[ 《史记·五帝本纪》:“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 第二次,瞎眼父亲又让舜去挖井,这一回舜事先得到了情报,因此有所准备,提前在井壁上凿出一条通往别处的暗道。当井挖到深处时,父亲跟他那个叫做象的儿子一起,往井里倾倒泥土,想要活埋舜,但舜又借助暗道逃走了。[ 《五帝本纪》:“后瞽叟⼜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 虽然舜在两次谋杀中侥幸逃生,但这足以证明,舜身边的黑暗势力,是极其强大而险恶的。 古希腊瓷瓶上描绘的法厄同驾驭太阳车情形 但舜并非孤立无援,祂在家族内部有自己的支持者,首先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她们是祂的妻子,也有人认为,她们是一对太阳女神,这个“皇”,是煌明的意思,“英”,也就是光华,代表了太阳的明亮。[ 《史记正义》:“娥皇无子,女英生商均。舜升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 舜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宵明”,指的是夜晚的光明,还有一个叫“烛光”,顾名思义。指的就是夜晚的照明之火。这四个女人,要么跟白天的光明有关,要么跟夜晚的光明有关,她们时刻都在力挺日神,帮助祂把光明带给人类。[ 《山海经·海内北经》:“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 现在,舜已经不再孤独了,有了这四个女人的支持,舜就有战胜黑暗的力量,所以,尽管黑暗每天夜晚都来统治世界,但人类终究会在第二天黎明重见太阳。 在舜的家族里还有一个神秘角色,她是舜的同父异母妹妹,名叫“敤首”。古代典籍里说,她是绘画第一人,她没有站到自己的母亲一边,反而把他们要谋害舜的消息暗自传递给娥皇女英,帮助舜从那个暗道里逃走。 这个敤首的“敤”字,从象形的层面上看,有摘取果实、向神灵献祭的意思,同时也有操办和刻写的意思。她画出来的所谓绘画,其实就是太阳升起降落时的时辰刻线,也就是圭表上的那些线条,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是典型的日神女祭司,负责用圭表来计算和报告太阳行走的时间。这些八卦状的线条,在古人看来,就是人类绘画的开端,所以把敤首称为发明绘画的第一人。[ 《世本》:“敤首作画。”《说文解字》:“画嫘,舜妹。画始于嫘,故曰画嫘。”] 关于舜的家族成员的分析,这里就先告一个段落。下面我们来看看舜的晚年。伟大的日神老了,祂在巡游南方的时候,不幸染病死去,埋葬在一个叫做“苍梧之野”的地方。这个地名从字面上看,指的就是长满深青色大树的森林,象征着太阳的陨落之地。 根据晋代张华的《博物志》记载,舜的妻子娥皇和女英,因为丈夫的去世而非常伤心,她们失声痛苦,眼泪溅落在毛竹上,留下了斑斑痕迹,后人把这种竹子叫做斑竹,又叫湘妃竹。 [《五帝本纪》:“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袁珂《山海经校注》:“郭璞云:‘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也。’汪绂云:‘帝之二女,谓尧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相传谓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二妃奔赴哭之,陨于湘江,遂为湘水之神,屈原九歌所称湘君、湘夫人是也。’”张华《博物志》:“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 出产于湖南一带的斑竹,又称湘妃竹,其中蕴含着令人感慨的神话悲剧 这个舜的死亡故事,和一则古希腊神话极为神似。相传,太阳神赫利俄斯有一个儿子名叫法厄同,还有一辆太阳战车,祂每天都要驾着它飞上天空,巡视大地,给人类带来光明。有一天,那个没有驾照的法厄同,偷偷驾着父亲的太阳车上天去了,因为技术实在太烂,太阳车失去控制,向大地俯冲,距离地面太近,以致于大地燃烧起来,人民呼天喊地,生灵涂炭。天帝宙斯不得已,用闪电把法厄同击毙。 小家伙化作一团火球,从天上掉下来,葬身大地。祂的妈妈,名望女神克吕墨涅,还有三个日光女神的妹妹,统称为赫利阿得斯,她们互相抱头痛哭,一连哭了四个多月,最后三个姐妹化成了三棵白杨树,她们的眼泪则化为晶莹剔透的琥珀。[ 参见《希腊罗马神话词典》,“法厄同”条(P106)] 舜坐车巡游南方,法厄同驾战车巡游大地;舜的妻子的眼泪,化成竹子上的斑点,法厄同的妹妹化为杨树,眼泪变成了琥珀。这种相像到底是巧合,还是传播和改造的结果呢?我们在这里暂且不做结论,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舜的晚年事迹,包括祂死后,祂的妻子的反应方式,实际上都属于日神叙事的结构。 通过上述细读和符号学解析,我们不难发现,舜的家族故事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寓言,描写了日与夜,光明与黑暗的二元戏剧冲突。我相信,这则寓言是中国神话体系里最精妙的密码文件,它非常巧妙地隐藏了日神的真相,以待后世的解码和还原。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日神夫妻帝俊羲和的儿孙们

    游戏设计中的帝俊形象 帝俊和祂的妻子羲和,是日神系的重要代表。先说帝俊吧,这个“俊”字也写作“夋”,也就是去掉单人旁,上古拟音接近于“slongs”。名字以“S”当头,这不是日神的发音标记吗?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认出了祂的身份。 我们也应该注意到,S和H是经常会互相对转的,比如希腊日神赫利俄斯(Helios),在罗马拉丁语里叫做索尔(Sol);再比如我们上次提到的舜,祂的中古发音以“S”开头,但在上古,祂的发音却是“hljuns”,是以“H”开的头。 当舜这位日神遭到世俗化之后,日神的职位就发生了空缺,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幸亏《山海经》推出了另外一位日神——帝俊。这两位大神事实上拥有共同的外部原型,只是由于传播通道不同,所以造成了两位不一样的神明。 在《山海经》里,帝俊被提到的次数远远超过黄帝,这显示祂是一位极其重要的神祇,甚至可以说,是《山海经》神系里的首席大神。但祂的事迹其实是模糊不清的。我们只知道,祂有一个妻子,名叫羲和,是一位美丽的太阳女神,她的事迹比帝俊稍微丰富一点。 《山海经》里的十个分册,都分别提到了这位女神,例如,有座大山名叫天台山,海水从南边流进这座山里,那里有一位叫做羲和的美女,她跟帝俊生下了十个小太阳,又生下十二个小月亮。《山海经》甚至记载她在甘甜的泉水里给小太阳们洗澡。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却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空间,那个场景是如此的美妙而暧昧,引发了无数古代读书人的想象。“羲和浴日”无疑是中国神话中最具情色意味的段落。 [ 《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是生十日。”《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帝俊想象图 帝俊做过的唯一值得注意的事情,就是将红色大弓,还有绑着素色丝线的短箭,送给了狩猎神大羿。这种短箭带着丝线,所以猎手能够方便地找到被射中的猎物。帝俊派大羿去人间诛杀妖怪,安抚那些生活艰难的百姓。[ 《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 这本来是件好事,它显示了帝俊对人类的关爱,但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很大的意外,那就是十个小太阳(一说九日)因为过于调皮的缘故,一起跑到天上去,造成十(九)日并出的景象,于是人间大旱,民不聊生,它们所造成的灾难,比那些妖魔鬼怪更加严重。 现在看来,问题的关键似乎在母亲羲和那里,她有没有履行自己作为母亲的管教责任呢?好像没有。当然,孩子太多,她也实在管不过来,摁住了这个,又跑了那个。那年头又没有幼儿园,祂们家好像也没请保姆,而帝俊一直在天上值班,管理着全世界的照明事务,根本无暇顾及家庭事务。 小太阳闯下了如此严重的灾祸,帝俊与羲和束手无策,而当时的人类国王尧,就更加焦头烂额了。祂看见下界的大羿,就去求祂出面终结这场灾难。为了天下百姓,大羿只好接受请求,接连射出十枝短箭,射下了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太阳。那些小火球一个接一个从天上掉下来,大地逐渐变得清凉起来。黎民苍生载歌载舞,欢庆他们度过了这场浩劫。 [ 《淮南子》:“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羲和想象图 然而,眼看自己的孩子们接连死去,帝俊和妻子羲和对此又该是什么心情呢?虽然《山海经》和《搜神记》都没有记载,但我们不难想象祂们心中的丧子之痛。尽管如此,帝俊还是强忍着自己的悲伤,继续照常上班,给人类送去光明和温暖,因而我们也没有找到关于日神罢工,天昏地暗的记载。 让我们感到宽慰的是,日神夫妇虽然失去了十个孩子,但祂们并没有绝嗣。众所周知,全世界的日神,都是生殖繁衍的高手,祂们诞育了一大堆的儿女。帝俊跟羲和这对太阳神夫妻,除了生下十个小太阳之外,还生下了十二个小月亮,然而她们的下落,似乎没有什么人去追问过。不仅如此,祂们夫妻还生下了晏龙、帝鸿、后稷、禺号等四个奇人,其中,后稷是周人的老祖宗,而帝鸿,有的文献说,祂就是中华民族的祖先——轩辕黄帝本人。 [ 《海内经》:“帝俊生晏龙,晏龙是为琴瑟。”《大荒东经》:“有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 《大荒西经》:“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海内经》:“帝俊生禺号,禺号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为舟。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是始以木为车。”] 除此之外,帝俊与羲和夫妻俩甚至还生下了四个国族,它们分别叫做三身国、中容国、季厘国和黑齿国,应该都是信奉日神的民族或部落。 [ 《大荒南经》:“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 《大荒东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虚,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兽、木实,使四鸟:豹、虎、熊、罴。” 《大荒南经》:“又有重阴之山。有人食兽,曰季厘。帝俊生季厘,故曰季厘之国。有缗渊,少昊生倍伐,倍伐降处缗渊。有水四方,名曰俊坛。” 《大荒东经》:“有黑齿之国。帝俊生黑齿,姜姓,黍食,使四鸟。”] 其中的三身国,指的或许是以三相神著称的印度各国。印度神系喜用一个本体加三个位格,由此产生三位一体的神明,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梵天、湿婆和毗湿奴。 黑齿国位于中国西南一带,姜姓,可能是西羌的一个支系,今天云南的傣族、基诺族和布朗族,都还保留着用黑色树脂染黑自己牙齿的古怪风俗。帝俊的儿子们也不含糊,祂们分别生下了聃耳国和牛黎国,我曾经说过,这两个国家都位于印度地区,而且都修炼瑜伽,由此可以推断,帝俊跟印度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 再说太阳神羲和的工作。大诗人屈原在《离骚》里说,祂命令羲和驾驭着日神的战车,扬着鞭子,从东方朝西方奔驰,徐徐驶入黑暗的深渊。[ 《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为什么敢于对日神下令?因为祂是一位大祭司,而且还是大神颛顼的后人,所以可以跟神灵毫无障碍地沟通。至于这个驾驶战车的御者到底是谁,在历史上还引起了一些误解。 第一个误解在于,把羲和当成了男神,而跟帝俊的形象混同起来,这其实是很煞风景的事情;第二个误解是,许多后世文人认为,这种战车由六条龙或者六匹马牵引,而羲和只是为日神驾车的一名车夫而已。这种解释非常可笑,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日神其实就是驾车的御者本人。 在印欧神话体系里,所有的日神都是战车的驾驭者。比如希腊神话里的日神赫利俄斯,就是一位驾着驷马战车的武士,祂英俊高大,头戴金色冠冕,身披紫色长袍。祂的太阳神的职掌,直到很久以后,才被一个叫阿波罗的小流氓所篡夺。 印度日神苏利耶 在印度神话里,日神的名字叫做苏利耶(Surya),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赞美祂是宇宙的眼睛,所有存在的灵魂,所有生命的起源,以及自由和精神解放的象征。祂的形象跟赫利俄斯大同小异——长着金色的头发、三只眼睛和四只金色的手臂,驾着一辆两个轮子的战车,由七匹神马拉着,轰隆隆地驶过天空,为世界驱除黑暗,带来光明。 苏利耶的妻子是朝霞女神乌莎斯(Ushas),她既是苏利耶的妻子,也是祂的女儿,丰乳肥臀,身披用彩霞制成的衣裳。这对夫妻,应该就是帝俊和羲和的原型。祂俩也生下许多儿子,其中最厉害的叫因陀罗,是雷电之神,也是众神之王;另外一个叫阎摩,专门分管阴间的亡灵。 顺便一提,苏利耶的战车为什么要用七匹马,而不是六匹或者八匹马呢?因为这里的“七”数,是每周七天的象征。印度跟中国的最大不同在于,它采用了古巴比伦的星期计时法,也就是把每个月分为四星期,每星期七天。为什么叫“星期”呢?那是因为每一天都由一颗星辰来代表,所以是一个星斗轮回的周期;而中国人沿用的是三旬制,也就是把每月分为三旬,每旬十天。 说到这里,一定有人会问:那十个小太阳,是否也具有某种象征价值呢?事实上,古代曾经存在过一年十个月的历法,称之为太阳历法。大羿射日的神话所暗示的正是这种历法有严重缺陷,并不能满足人类的需求,所以被大羿动手取缔了,转而采用了月亮历法,也就是依照月亮的运行规律,把一年分为十二个月。 那么,阴历难道就没有问题了吗?当然,月亮历也有它的问题,所以,最后形成的是一个阴历加阳历的阴阳混合历法,这就是我们今天都在使用的农历。神话里的十个太阳弟弟和十二个月亮妹妹,其实象征的是不同的月份编制体系。这样来理解,或许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上古神话跟日常生活的关联。[ 我国少数民族中,如西南地区的彝族即保留有古老的十月制太阳历,云南武定则发现了与美洲玛雅人相似的十八月制太阳历。] 我以前曾经说过,中国神话的最大天敌,就是儒家知识分子。朱熹先生就在《楚辞集注》里说:羲和是尧时代管理四时的官员,也就是史官,言下之意,即不承认祂是日神,更不承认她是女神。[ 朱熹,《楚辞集注》:“羲和,尧时主四时之官。宾日,饯日者也。”] 这就是儒家的立场,它一直在遵循孔夫子的遗训——“子不语怪力乱神”,竭力消灭一切残存的神话,包括神话里的女性形象。但无论如何,女神羲和却越过《山海经》的文本,始终照亮着这个民族最幽暗的记忆。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大禹和九尾狐的爱恨情仇

    禹的妻子女娇想象图 大禹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文化难题。虽然祂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半神半人的人文英雄, 但到了司马迁的笔下,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历史人物。司马迁说,祂是黄帝的玄孙,也就是黄帝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即使并非“黄一代”和“黄二代”,辈分不算太高,但好歹拥有纯正的黄帝血统。由于司马迁的缘故,禹的神话色彩已经变得十分稀薄,但我们仍然能够找到一些传奇的碎片。 禹是一个具有许多弱点的英雄。首先,祂无法抵挡美色。在这之前,我们在讲《山海经》的时候,专门提到了九尾狐,这种狐狸具有强大的法力,能够魅惑人类,让他们丧失心智,听凭摆布。非常不幸的是,禹居然中了头彩,被一只来自涂山的九尾狐所迷惑。 据《吴越春秋》记载,禹当年已经三十来岁,从事治水差不多五年,成了一名光荣的大龄青年,祂生怕结婚太迟,违反当时的习俗,于是就向神灵祷告说:“唉唉,我想要结婚了,请一定满足我的心愿。” 这个祷告后来居然实现了,有一条九尾白狐化成人形来找祂。顺便一提,这条九尾狐来自会稽的涂山,也就是今天的绍兴。这一带过去盛产美女和狐狸精,临近的诸暨县,在春秋时期还出过两个灭了吴国的超级狐狸精,一个叫西施,另一个叫郑旦。 禹一见那位百媚千娇的美女,眼里就放出光来,大声赞美说,“唉唉,白色是我喜欢的服饰,九条尾巴也是王者的征兆啊!”诗人屈原在《天问》里八卦地透露了两人初次幽会的场景,说当时正逢春暖花开,他们很快就在桑林之中野合起来,然后禹就娶了九尾狐为妻,因为她美若天仙,娇小可爱,所以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女娇。刚刚相识就跟对方搞什么闪婚,这是在是有欠考虑。他们其实彼此都不太了解,而这就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种子。[ 《吴越春秋》:“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曰:‘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天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 禹公务繁忙,婚后根本顾不上跟娇妻缠绵,据说三过家门而不入。女娇对丈夫也慢慢失去了兴趣。《庄子》曾经提到过,禹每天都在野外作业,日晒雨淋,不仅皮肤晒得很黑,也变得瘦骨嶙峋,而且还身患风湿性关节炎,走路的时候后脚迈不过前脚,只能勉强踉跄着行走,模样非常滑稽。[ 《绎史》引古本《庄子》:“两袒女浣于白水之上者,禹过之而趋曰:‘治天下奈何?’女曰:‘股无胈,胫不生毛,颜色裂冻,手足胼胝,何以至是也?’”《尸子》:“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不窥其家,手不爪,胫不生毛,生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 两个人之间缺乏了解,缺乏关爱,这样的婚姻怎么能够维持下去呢?尽管如此,为了守住这个家庭,女娇居然没有乘机出轨,反而做了一次最后的努力。据说,她跑到治水前线去探望丈夫,结果很快就有了身孕。但这却孕育了更大的危机。 关于两人关系的最后结局,《淮南子》是这样记载的:禹为治水而化为大熊,力大无穷,足以开山辟路。有一天,祂事先吩咐女娇,听见鼓声的时候再来送饭,而女娇却把开山时石头坠落的响声当作鼓声,赶紧跑去送饭,却目睹一头模样凶暴的大熊正在拱开山坡。 女娇知道这一定是自己丈夫所化,心里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嫁给这么一个可怕的怪物,于是不顾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转身撒腿就跑,而禹在背后紧紧追着。女娇眼看逃脱不掉,就化成了一块巨石,大禹吁请她把孩子还给自己,结果石头裂开,从中诞生了启。[ 《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引《淮南子》:“禹治鸿水,通轘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 上次我们说过,禹是从鲧的肚子里通过剖腹产而出生的,但是《淮南子》认为,祂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山海经》对此的解释是:鲧死后身体之所以没有腐烂,是因为祂先化成石头,然后从石头里蹦出了大禹宝宝。[ 《淮南子·修务训》:“禹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产而能书;羿左臂修而善射。” 又高诱注:“禹母修己,感石而生禹,拆胸而出。”《随巢子》:“禹产于䃂石,启生于石。”《山海经·中次三经》:“又东十里,曰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是多驾鸟。南望墠渚,禹父之所化,是多仆累、蒲卢。”但王念孙、王引之父子认为“禹生于石”乃是“启生于石”的讹文(见《读淮南杂志叙》),亦有学者指出“石”下疑有脱字,如《史记集解》所言“禹生于石纽”。] 父子两代都生于顽石,这在中国神话体系里是极为罕见的事件,它似乎在进一步暗示鲧禹启家族的地神身份。 如果祂们都是地神,什么才算是代表大地的标志物呢?我们可以想象,最普遍的象征,无疑是幅员辽阔的黄土地,其次就应该是高山和巨石。在新石器时代,石头对人类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尤其是质地坚硬而瑰丽的玉石,成了人向世界索取生活资源以及与神灵沟通的工具。它同时代表了地神至高无上的权力。从石头里诞生的神话,其实是在重申这个家族的地神身份,象征着地神的伟大、坚硬以及不可征服的力量。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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