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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神鲧的受难与复活
动漫里的祝融杀鲧场面 在共工离开我们之后,又出现了一个超级地神家族。该家族的第一位,是那位失败的治水英雄鲧。祂的名字里有一个“鱼”旁,这暗示祂的出生,可能与水相关,但是从神格的角度看,鲧却是一个典型的地神,为什么这么说?首先是因为,祂的名字是以“G”或“K”的辅音开头的,根据我的观察,这就是地神的辨认标志。 全世界的神名,只要是以“G/K”开头的,就很可能是地神。比如,苏美尔的地神叫“Ki”,埃及的地神叫“Geb”,希腊的地神叫“Gaea”,希腊语的“ge”这个词,就是土地的意思。鲧的上古音接近于“kun”,禹的上古音则接近于“ga”,孙子启的上古音接近于“ki”:它们都是以g或者k开头的。所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地神家族。 第二个理由,是鲧手里拿着一件地神的标志物——息壤。这个所谓“息壤”,究竟是个什么宝贝?你可千万不要小看它,它是一块能够随意变大和缩小的神土,它可以从平地上变出高山,也可以从水里变出大地,甚至在洪水面前变出高大的堤坝。总而言之,它代表了地神的巨大威力。当然,这件名叫息壤的神物,平时是由天帝亲自保管的,根本不让地神染指。 这里的天帝,《山海经》没有明说是哪一位,但很有可能是日神帝俊。在鲧的时代,正是洪水频仍的年头,水神经常发动战争,用大水去侵占地神的地盘,冲垮河堤,淹没土地和人民,天下一片荒凉。治理洪水的责任,本就属于地神,但因为没有息壤,地神失去了神通,跟一个凡人没有太多的差别。 据《山海经》记载,鲧是一个爱惜人民的善神,祂实在不忍目睹眼前的惨象,就从天帝那里偷走了息壤,到人间去治理洪水。这无疑是触犯天条的行为,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祂都将遭到天帝的严惩。虽然知道这个后果,但鲧还是无所畏惧。为了人类的生存,祂已经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拿着息壤去堙堵洪水。 开始的时候,息壤似乎是很有效的,它化作大山,顿时堵住了洪水前进的道路。鲧正欣悦之时,不料水神也不是吃素的,它们驱动大水,卷土重来,冲毁了息壤制造的山岳,给生灵带来更大的灭顶之灾。这个结果是鲧万万未料到的。祂不知道,对于治水而言,不疏而堵,水患只能每下愈况。 天帝之所以藏起息壤,纵容水神兴风作浪,也许正是为了借此惩罚那些道德沦丧的人民,而鲧的行为破坏了天帝的计划,祂为此非常恼怒,于是派火神祝融到人间去,用雷电和烈火杀死了鲧。 鲧的肉身死去之后,祂的真身化为“黄能”,“能”读如“乃(阳平)”,是一种两栖类的神兽,一般认为是三足鳖,然后躲进了一个叫做羽渊的深潭。但祂的肉身依旧躺在羽山的脚下,尸体三年都没有腐烂,而且肚子变得越来越大,就跟怀孕了似的。 [ 《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国语·晋语》:“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 ] 屈原在长诗《天问》中说,鲧的亡灵虽然化作黄能,被当作恶神的典型,承受着世人辱骂的口水,却不甘于自己的失败,翻山越岭前往西方,要请巫师救活自己。就在求巫的漫长道路上,祂看见遭到洪水灾害的人民,流离失所,衣食难安,心里非常难过,还劝大家要播种黑米,除去水边的杂草,显示出一个地神的高风亮节,就连屈原都为祂的命运忿忿不平。 [ 《天问》:“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营。何由并投 ,而鲧疾修盈?“] 再回过来看看那个三年不腐的鲧的肉身,它的腹部越变越大。祝融非常好奇,用一把非常锋利的宝刀,剖开了鲧的肚子,结果从里面跳出一个小宝宝来,那就是鲧的儿子禹。[ 袁珂《山海经校注》引郭璞注引《归藏》:“‘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珂案:《初学记》卷二十二引《归藏》云:‘大副之吴刀,是用出禹。’亦其事也。”] 我们知道,鲧虽然犯了错误,好心办了坏事,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但祂还贡献出治水的大英雄禹。这可以算是大功劳了吧。 令人尴尬的是,关于鲧的大肚子,历史上出现过各种质疑的声音,一个男神怎么能够怀孕生子,这不是非常的荒谬吗?你看,有人就是这么拧巴,一定要用现实生活的逻辑去解释神话。有人说,这个故事实际上是男性养育后代的古老制度的折射,这种解读是也非常牵强。 还有一种说法,出自一本叫做《吴越春秋》的野史,它说,鲧娶了当时一个叫做有莘氏的小国的女孩,名叫女喜,却一直没有怀孕,好像是得了某种不孕症,后来,在巫医的指导下,吃了一种叫薏米的食物,这种薏米在《本草纲目》里是一种药材,可以健脾利湿、清热排脓。今天的中医开药方,用苍术、石菖蒲、白术、川芎,再加上薏米,就能医治不孕症。可见,这种吃薏苡的说法,确非空穴来风。 《吴越春秋》还记载说,女喜吃下了薏米之后,好像跟人做过爱一样,有了某种神奇的感应,随后就有了身孕,最后剖开肚子,在一个叫做高密的地方生下了禹。这个高密,很可能就是莫言《红高粱》的故事发生地——山东高密,但也有人认为,是禹的另外一个名字。这些说法当然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却失去了神话的色彩,变得十分干瘪乏味。 [ 《吴越春秋》:“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胁而产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纽。石纽在蜀西川也。”] 还有人说,鲧其实是一位大母神,所以祂才会怀孕生子,只是因为真身已经离去,肉身成了植物人,所以在生产过程中导致难产,这才用手术刀把肚子剖开,弄成了一次剖腹产。这种推测也不无道理。 是呀,为什么鲧就不能是一位女神呢?在那个年代,女性曾经拥有很大的权力,甚至可能存在过一个漫长的母系氏族社会。虽然这种理论目前尚有争议,但上古时期的许多大神确乎都是女性,祂们在创世的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女娲是如此,鲧可能也是如此。 故事讲到这里,地神鲧的形象已经栩栩如生,仿佛就站立在我们眼前。我们被告知,祂是一位伟大的女神,为了消除人类的苦难,不惜触犯天条,盗取息壤,就像那位盗取天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那样,并因此献出了生命,就在死后,祂仍然不屈不挠地产下了自己的英雄孩子。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受难神话。鲧向人类启示了至高的善爱,祂庇护了这个大地上最脆弱的种族,给予我们爱、生命和希望,使我们最终战胜那覆灭一切的洪水与无边的黑暗。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改天换地的共工革命
早在大母神女娲的年代,共工就开始兴风作浪,第一个起来制造麻烦。据《淮南子》说,祂因为怒气冲天,以至于用脑袋去撞击不周山,使擎天柱被折断,固定大地四角的绳索也松了,于是,天朝西北方向倾斜,日月星辰也随之移动,东南的大地向下塌陷,河里的水都朝那个方向流去。[ 《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个神话是在向我们表明,共工因为跟神争斗,所以破坏了世界的稳定结构和秩序。因此祂变成了中国神话里千夫所指的恶神。然而,这个共工究竟是谁?祂为什么要这样做?古代典籍众说纷纭,一片混乱,所以我们还需要从头开始梳理。 首先,让我们看一看共工的长相。据《归藏》残篇记载,共工的容貌比较奇怪:人面,蛇身,朱发。[ 《归藏·启筮》:“共工。人面蛇身朱发。”] 人面蛇身,这点跟女娲伏羲很像。那时候,很多大神好像都是这个模样的,只是共工比人家多了一点红色的头发。但红发并非是什么邪恶的标记,《山海经》里的妖魔鬼怪如此之多,也没见过哪一位是长红头发的。此外,中国人自古就崇拜红色,视之为生命力的象征,所以红发只能表明,共工具有强大的神力。 第二,让我们来检视一下祂的身份。《山海经·海内经》说,是火神祝融生下的共工。[ 《山海经·海内经》:“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左传》还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 《左传·昭公十七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这是说,共工遵循的是水的法则,担任的是水官的职务,而且用水的声音来命名,所以祂被世人视为水神。正因为共工是个水神,所以由祂来发动大洪水,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再让我们来看看共工作乱的原因。各种文献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显得尤其混乱。 《文子》和《淮南子》说,共工是跟颛顼争为天帝。[ 《淮南子·兵略训》:“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又,“兵之所由来者远矣,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与共工争矣。”《文子·上义》:“赤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 《史记·补三皇本纪》则说,共工是跟火神祝融相斗,也就是父子相残。[ 《史记·补三皇本纪》:“当其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承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于是地平天成,不改旧物。”] 倘若共工果然是个坏人,祂为了夺取权力,想要动手干掉自己老爸,倒也符合逻辑。然而,祝融是个火神,却生出一个水神来,弄得彼此水火不容,这是非常不合逻辑的。 还有的文献,把共工的作战对象变成了神农,女娲,重黎,或高辛氏。前面两位众所周知,后面的重黎,切断了天梯即人神沟通的渠道,应该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大神。[ 《史记·楚世家》:“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高辛氏,又叫帝喾,是黄帝曾孙,也是一位上古超级大神。 这样看来,共工属于典型的神界愣头青,几乎得罪了当时统治世界的所有主流大神。但真的是水神共工一手制造了大洪水吗?根据我对神名的认识,共工的上古拟音的第一个辅音是“G”,这显然是地神的语音标记。如果祂是地神,水系就不是祂的管辖范围。从逻辑上讲,洪水就一定跟祂无关。只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发现,除了《淮南子》,几乎所有古代文献,都没有把大洪水的灾难归咎于共工。 共工是上古神系里被严重误解的地神 《列子·汤问》的描写比较客观,它说,女娲补天的原因是嫌“物有不足”,也就是觉得组成世界的物质不够用了,以至于天穹也就是宇宙的天花板,东边缺了一块,西边少了一块,弄得支离破碎。女娲这时决定,取大地上的五彩宝石,去修补苍穹上的那些漏洞。[ 《列子·汤问》:“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请注意,这些漏洞跟共工毫无关系,而是因为盘古大神(或是别的什么神)弄一个烂尾工程,而女娲是来替祂擦屁股的。这笔账要是算到共工的头上,那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案了。 共工非但不是坏人,反而是大地重建的英雄,因为祂履行了一个地神的基本职责。祂用头撞击不周山的行为,并不是要发泄怒气和摧毁这个世界,而是更新了对世界架构的初始设定。在原始天空上,日月星辰都是固定的,现在它们开始移动了;在原始大陆上,水是死气沉沉的湖泊,现在由于大地西北角的隆起抬升,开始流注到东南大海之中,使大地充满了运动和变化的生机。 从天文学角度看,共工是天体运转的第一推动者。由于祂的原因,地球开始自转,日月星辰也随之移动,从而出现星移斗转的现象;另一方面,从地理学角度看,从青藏高原到东部平原,中华大地总体呈现为阶梯式下降的地貌,可以说,共工神话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解释了华夏民族生存空间的基本特征。 共工并非毁灭造物的恶神,而是一个伟大的革新者。正是祂,使先前的天地都成为过去,从此把人类带入了新天新地。然而,人类非但没有为此表示感谢,反而将祂作为罪魁钉上了神话的耻辱柱,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感伤的结局。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天梯终结者颛顼及其妖怪儿女
颛顼的名字听起来颇为古怪,却是华夏上古大神中非常重要的一位,其辈分与地位极为崇高,据称,祂是黄帝的曾孙,昌意的孙子。天才诗人屈原曾经无比自傲地宣称,自己乃是高阳氏的后代,暗示自己禀受了同样的神性血统,足以与包括楚王在内的任何人分庭抗礼。[ 《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 所谓高阳氏,就是大神颛顼的另一个名字。或许正是由于屈原的缘故,颛顼在中国历史上曾受到过高规格的礼遇,甚至在汉代被封为“五帝”之一,负责分管阴冷黑暗的北方,与主司南方的火神祝融遥相对峙。 《山海经·大荒东经》说,日神少昊在东海之滨养育了颛顼,而颛顼所生下儿子叫穷蝉,成为日神舜的高祖。[ 《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帝系》:“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生穷蝉。”] 如此看来,颛顼应当属于日神族系,但祂的名字里却缺乏日神系常见的语音标记“S/H”,这无疑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著名现代学者苏雪林认为,颛顼的原型,应当出自巴比伦神话中的水神埃亚,意即颛顼当是水神系而非日神系的成员。[ 见苏雪林,《屈原与<九歌>》,《河伯与水主》] 《山海经·海内经》从侧面印证了苏雪林的这一推断。它记载说,黄帝的儿子昌意,当年在河边(请注意是“河边”),生下了颛顼的父亲韩流。这位韩流的长相可谓十分古怪:颀长的脑袋,细小的耳朵,人的面孔,麒麟的身体,以及猪的鼻子、嘴巴和蹄足,甚且还是罗圈腿,模样奇丑无比,似乎是一种大水怪。[ 《山海经·海内经》:“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不知其究竟何德何能,竟然生出了颛顼这样的超级水神。 但事实上,颛顼的诞生,与这位水怪“爸爸”没有丝毫关系。当年,祂的母亲女枢因为目睹白虹贯月的奇景(北斗第七星的瑶光凌月而过),感而怀孕,生下颛顼。[ 《史记正义》引《河图》:“瑶光如蜺贯月,正白,感女枢于幽房之宫,生颛顼。”] 既然祂是水神家族的成员,又有北斗星宿的血统,在五帝分配工作时,自然就被派到了水神系的传统领地——北方,去看顾那些在寒风里恐惧战栗的苍生百姓。 在颛顼统治北方大地的年代,每逢严冬时节,人们只能蜷缩在狭小的土屋里,心情极为压抑。据《吕氏春秋》记载,颛顼不忍于这种情形,于是用祂所管理的水产品——扬子鳄的皮,做成大鼓,用鳄鱼的尾巴做成鼓槌,发出宏亮阔大的声音,以此激发人类的生命意志。这种鼓称为“鼍鼓”,是一种价值连城的宝器;祂还指导自己的下属飞龙,摹仿八风的声音,谱写了叫作《承云》的圣乐,专门用来祭拜上帝。颛顼对于音乐事业的贡献,完全不亚于伏羲和黄帝的乐官夔。[ 《吕氏春秋》:“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鳝先为乐倡,鳝乃偃浸,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 为了纪念祂的文化伟绩,先秦时期的史官还以祂的名字命名了一种先进的阴阳历法,叫作“颛顼历”。 颛顼是一个双重性格的大神,除了热衷于文化事业,祂还有出人意料的一面,就是骁勇好斗。为了捍卫水神系的地位,祂曾与地神共工展开过殊死恶战,由此导致了大洪水的爆发。古怪的是,人类非但没有怪罪颛顼,反将这个罪过推到共工身上,而颛顼则保住了北方大帝的地位。不过,关于不周山之战的主角,文献记载向来混乱无比,共工的对手时而变成火神祝融,时而变成帝喾,甚至还会变成女娲、大禹和神农。 《山海经》里的妖兽驩头,颛顼的众多儿女之一 颛顼不仅神力盖世,文武双全,而且还拥有惊人的繁殖力。中国古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祂呢?我推测,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生殖崇拜的心理,把祂当做了子孙满堂的典范。据说,祂有二十四个孩子,只比黄帝少一个。 其中,有八个是治国安邦的贤者[ 除此之外,著名寿星彭祖也是颛顼之后。《世本》:“彭祖姓籛名铿,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年八百岁。”]。 而另外一些则是妖精和狞厉的恶鬼,著名的有魍魉、梼杌、虐鬼、小儿鬼、穷鬼等等[ 《搜神记》:“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于是正岁,命方相氏帅肆傩以驱疫鬼。”]。 还有一些非善非恶的精灵,比如,长着三张脸的三面,人面鸟嘴有翼的驩头等等。[ 《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是颛顼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是谓大荒之野。”《大荒北经》:“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厘姓,食肉。”又《大荒南经》:“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头。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头。驩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 颛顼生下一些人类和精灵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偏要生出这许多怪物呢?事实上,在上古神话中,生殖力是人们辨认神性力量的重要标记。如果某位神灵拥有大量后代,并且种类繁多,不仅包括神灵,还包括精灵、妖怪和人类等等,其在神界的地位必定不同凡响。在这方面,希腊神话也有类似的表达。 颛顼在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举措是“绝地天通”,即中断人神之间的对话通道。当时,天空与大地之间,有天梯相勾连,就像今天的电梯一样方便。其中最著名的有“建木”、“蟠木”和“扶桑”,以及一些高山,如“登葆山”和“不周山”,它们同时是巫师们出入天界的要津。 巫师是人神之间的信使,他们负责为双方传递信息。然而,这些巫师或者因为心怀鬼胎,或者由于法力有限,于是往往传递出错误的讯息,不仅玷污天神的名誉,而且也扰乱人间视听,所以必须严加禁抑。 颛顼因此面临着一个难题:是驱逐那些巫师,还是直接除掉他们?巫师的数量如此之多,将他们统统翦灭,势必会引起人类的不满。结果,祂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颛顼身边有两个叫做“重”和“黎”的大力神,分别掌管天空和大地,祂们一起出手,一个向上托举天空,一个在下面压住大地,使得天地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神树与高山再也无法触及天空,丧失了“天梯”的功能。人神之间的对话通道,就此被彻底切断了。 [ 《国语·楚语下》:“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谓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这场斗争以颛顼的胜利告终,并且还被载入了史册,但对于人类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自从颛顼“绝地天通”之后,由于无法获得来自神明的启示,人类的堕落似乎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一切不义与恶行充塞于人间,使大地被淹没在人的罪恶里,这是祂万万不曾想到的。对于颛顼自己而言,更加不妙的是,由于文化传统的断裂,许多人已经不再认识“颛顼”这个陌生的名字,以至于祂在当代中国遭到了彻底的遗忘。
- 创世女神:补天造人情未了
盘古虽然是人类和万物的始祖,但大多数人对祂没有投入太多的情感,这是因为祂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形象,难以亲近。在上古诸神中,大家更加喜爱的,其实还是女娲娘娘。女娲神的事迹比较复杂,她出现在许多上古和中古文献之中。我们可以把这些事迹归为三类: 首先是造人的功绩,这是人们印象最深的部分。《太平御览》记载说:当年开天辟地的时候,还没有人,乃有女娲“抟黄土造人”。造到后来,因为任务太艰巨了,“力不所逮”,力量跟不上,于是她拿着绳子放入泥淖中蘸取泥浆,然后挥舞它们,由此造出了第一代人类。这个故事的叙述细节清晰地分为两个部分:一开始是用手抟土,把东西揉成球形,谓之“抟”。第二个阶段:实在没有力气了,于是用绳子蘸着泥浆挥动起来,点点泥浆溅落在地,变成了人类。有人认为,这种双重造人法试图暗示人类的阶层分化:前一部分人类属于精英,而后一部分则属于贱民。 第二,缔造万物和推进文明的功绩。在缔造万物方面,《说文解字》对“娲”的解释,提到她是“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只是语焉不详,没有任何具体说明。但在创造文明方面,则有比较具体的记载——她作为婚姻之神,推动了人类的婚配。女娲非常聪明,她知道,光靠自己的力量造人,会把自己累死的。所以她让男女自己去谈情说爱,结为夫妻,然后由祂们自己去造人,造出许多小宝贝来。由于女娲的祝福,中国人迅速地繁殖起来,到了战国时期,已经成为全球人口第一的民族。 为了进一步促进人类的繁殖,女娲还发明了一种叫做笙簧的乐器,近似于现存的芦笙,是西南少数民族的常用乐器。但它绝非寻常乐器,而是一种具有魔法和巫术力量的法器,吹奏之后,可以大幅度提升人类的繁殖能力。笙,据说就是“生”的谐音,它象征着诞生和繁殖。我们不妨称这种巫术为谐音巫术,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发明,而女娲应该是这项发明的版权拥有者。 第三条功绩,是女娲作为救世主或拯救者,拯救了危机四伏的世界。这方面的说法,有三个不尽相同的版本。 在《列子·汤问》里,女娲看到“天地有所不足”,就是天地有很多漏洞,于是她就开始补天了。继而又发生了共工氏与颛顼氏争天帝的地位,怒而触不周山的事件。所以是女娲补天在前,天地危机在后。[ 《列子·汤问》:“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但《淮南子》的说法,却是天地一开始就出了大问题,受到了严重毁坏,女娲的功绩是“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淮南子》:“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这个版本,是灾难发生在前,女娲补天在后,而且根本没有提到灾难的制造者。 最后一个版本,来自《路史》的注疏,说是“共工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女娲补天,射十日。”[ 罗苹《路史发挥》引《尹子·盘古》云:“共工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女娲补天,射十日。”] 这个版本虽然简短,但信息量最大,它表明,是共工制造了灾难,然后女娲才来补天,还顺便射下了十个太阳。这里非常古怪的一点,就是把大羿射日的功劳,也归到了女娲身上。 红山文化大母神 在研究了女娲的丰功伟业之后,我们不妨再来看看,女娲的长相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个具有如此伟大功绩的女神,或者说大母神,在后人的绘画里,尤其是在现代人的画像上,往往把她想象成一位丰乳肥臀的性感美女。的确,只有硕大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才能表达旺盛的生命力。在红山文化的出土文物中,大母神的塑像向我们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她虽然乳房不大,但肚子隆起,显示出明显的怀孕迹象。 然而,近年来中国学界有人宣称,女娲的原型是青蛙,因为青蛙具有很强的繁殖力,并且女娲的“娲”,跟青蛙的“蛙”在发音上也很接近。[ 例如,易中天在其通俗历史著作《中华史》中提出,女娲神的原型来自蛙崇拜。] 在考古发现方面,也找到了一些上古时代青蛙崇拜的证据,某些青蛙的雕刻品,在一些古老的遗址被发掘出土。 难道这位亲爱的大母神女娲,果真是一只跳来跳去的绿皮青蛙吗?古人对此似乎有不同意见。《列子·黄帝》认为,庖牺氏、女娲氏,还有神农氏、夏后氏,祂们要么是蛇身人面,要么是牛首虎鼻,所谓“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 [ 《列子·黄帝》:“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 在现已出土的汉代贵族坟墓里,那些画像砖上面的伏羲女娲,总是以人首蛇身、尾部互相交缠的形象出现,看起来似乎不太雅观,却表达了严肃的生殖崇拜情感,寄托了人们在女娲和伏羲神的庇护下,实现家族繁殖的强烈愿望。 蛇崇拜其实是一种全球性的生殖崇拜,因为蛇不仅具有强悍的生殖力,而且具有强大的蜕皮再生能力。在古埃及神话,以及玛雅文明的阿兹特克神话中,蛇的蜕皮象征着重生。埃及神话里,司掌发育和生殖的女神伊西斯,便是通过蛇的帮助而获得了疗愈的神力。在希腊神话当中,蛇是生命的象征,代表着死亡和重生。 女娲和伏羲的双蛇交尾图,最早出现在苏美尔和阿卡迪亚神话中,后来又被希腊神话吸纳。希腊医药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有一个代表符号,就是一条蛇盘卷在一根权杖上面。这个符号,后来与信使与智慧之神赫尔墨斯的双蛇杖(caduceus)混淆在一起,成为全球医学界的视觉标志。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还有许多国家的医学机构,都以蛇杖作为自己的图腾。 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是通过一种衔尾蛇的形态来表达蛇的重生能力。在图形上,我们会看到一条蛇或龙,吞食着自己的尾巴,由此构成一个圆环。这个圆环有时也会扭曲成一个横放的阿拉伯数字“8”,这种衔尾之蛇名叫乌洛波罗斯(ouroboros),它代表着自我循环和无穷大,是许多宗教、神秘学,尤其是炼金术的重要符号。心理学家荣格认为,衔尾之蛇是一个表达人类心理的重要原型。 在弄清了女娲的长相之后,我们面对的第二个疑团,就是女娲的神格,也就是她在神界里的身份和职司。要是不掌握这一点,对我们而言,女娲就依然是一个陌生的女神。 女娲的名字里隐含着重要的密码,但它不是藏在“娲”字里,而是藏在那个“女”字里。大多数人都被这个“女”字所迷惑,因为它看起来只是一个关于性别的界定。女属于阴性,跟男性相对,表面上看似乎没有毛病。但真正的要害其实在于那个 “N”的发音。要是把视野放宽,去观察世上各古老文明的神话,你就会发现,几乎所有水神之名的首字母,都是以“N”开头的。 我的研究发现,最原始的宗教起源于非洲,然后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发育壮大,形成最为古老的“巴别神系”,由于智人的全球殖民活动,这些神话和神的名字也被带到了世界各地。在神名的结构中,位于词首的那个音素是最坚硬的,它有如钻石,历经上万年岁月的磨损也不会改变。我把它叫做神名的DNA标记,可以用它来辨认神祇的身份。[ 参见《华夏上古神系》,第二章第一节,《寻找神名音素标记》] 水神名字里的DNA标记,就是这个开头的“N”这个辅音。创世时代的元老神,大多数都是水神,祂们既是创世主,也是众神之母,有时甚至是人类的始祖。比如,在古老的埃及神话里面,代表原始之水和混沌的神叫做努恩(Nun),它是雌雄同体的,在作为一个女性神的时候,它是蛇首女身的形象,跟女娲的人首蛇身正好颠倒过来。它产生出一大堆神,是一切神的始祖。 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体系里面,也有一位类似的神,叫做宁马赫(Ninmah),这个大母神,创造天地的母亲,也是给众神以生命的母亲,她帮助自己的儿女们用泥土创造了人类。无论从名字、身份或业绩看来,这两位女神似乎都是女娲的姊妹。 一个更加有趣的现象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有一段关于女娲的描述。它说:“有神十人”,“十”在古代是个概数,也就是十来个人的意思,“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袁珂先生把它解释为女娲死后,她的肠子化成了十个神。这种解释是有严重问题的,因为肠子是一种塞满秽物的器官,让它化为神明,而且数目还很多,显然是对神的严重不敬。 但只要我们换一个角度,把“女娲之肠”的“肠”解读成“船”,一切就会迎刃而解。“肠”字与“船”字的古形非常相近,它很可能就是“船”字的误记。于是,只要用“船”字置换“肠”字,整段语义就会呈现出一个崭新的面貌—— 在“女娲之船”上,载着十来位神灵,“处栗广之野”,也就是漂泊在寒冷而辽阔的大海上,“横道而出”,这个“道”字是“涛”的假借,是在说“横涛而处”。重新翻译后的这段文字,跟《旧约·创世纪》里的描写极为相似。 《圣经·旧约》:方舟在海上飘来飘去,横涛而处 《创世纪》这样写道,诺亚和祂的三个儿子闪、含、雅弗,还有诺亚的妻子和三个儿妇,共八个人,都进入方舟,水势浩大,在地上大大地往上涨,方舟在水面上飘来飘去,也就是所谓的“横涛而出”。 对这两个神话文本进行比较分析,至少获得了以下三点认知: 第一,《山海经》里的女娲神话具有全球性特征,它跟苏美尔神话、希伯来神话都有关联。第二,我们意外地发现,犹太神话当中的诺亚,原先应该是一个水神,后来才被犹太教人格化,成为了抵抗洪水的人类英雄。女娲和大洪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是伟大的拯救者。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存在。我们要在这里表达对这位大母神的崇高敬意。 水神系无疑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可是,由于那些神话典籍已经遭到焚毁,祂们的成员于今已经所剩无几。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上古水神,较为古老的是《山海经》里记录的北海神禺强,“禺”的古音发为后鼻音,就是一个“N”音。[ 《山海经·大荒北经》:“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 水神们管理着各个水系,这位北海神就分管北海。后来又出现了四海龙王,是分管各个海域的。 上古神话里还有一个专管河流的河伯,叫冰夷。它本来是风神,不知为何跑过去当了河神,这个公案至今都没有得到必要的解释。在晚起的河神里,有一位管理洛水的洛神,名叫宓妃,我们大家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她被曹操的儿子曹植所爱,他还写下一篇著名的《洛神赋》,从此天下人都知道,世上原来还有如此容颜绝世的水神。 在贵州遵义地区,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叫赤水,因为位于红土地带,平时泥沙俱下,红土把河水染红,所以叫做赤水。但是,每年总有一段不太长的时间,河水会重新变得清澈,茅台酒厂就挑这个时候,一边祭奠河神,一边取水,每年只此一次,把取来的水储存在大水罐里,用它去酿造茅台。因此,当你们在享受茅台酒的醇香之际,请不要忘记赤水水神的存在。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周穆王和西王母的爱情悲歌
周穆王西征想象图 《山海经》西王母的形象,提供了一个范例,证明《山海经》对于事物的描述,具有某种罕见的准确性。在早期文明时代,这种叙事的准确性达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编撰者提供了空间坐标,却没有对素材添油加醋。这是隐藏在全球地理叙事背后的知识理性,它抵制了对幻象展开自由加工的原始冲动。但是它过于简略,就像绣像小说里的插图,未能完整讲述西王母的各种细节,这严重妨碍了人们对这位神秘大神的崇敬和追随。 为了解决本土化问题,西王母的形象亟待改造和加工,以满足崇拜者的欲望。首先,是改变祂的性别。湿婆不仅是生命与毁灭为一体,光明与黑暗为一体,而且也是雌雄同体的,这为祂的性别转化奠定了基础。 魏晋南北朝是先秦文化转型的一个重要时期。西晋太康年间,由于盗墓贼的辛勤工作,使得一部著名的传记体史书重见天日,它就是《穆天子传》,据说是一部来自战国时期的文献。作者详细描述了一位周代国王——周穆王,跟女神西王母相会的浪漫场景。在谈论这场历史性的幽会之前,我们不妨先搜索一下男主角的背景资料。 周穆王的生活年代,大约是公元前1000年前后,正是丝绸之路开始繁荣的年代。周穆王似乎毕生都热衷于征服、旅行和贸易,然而对他自己宫廷里的妃嫔们毫无兴趣。 但是“丝绸之路”这个名词的表述,其实是不够精确的。它的正确命名应该是“丝玉之路”,因为当时的国际贸易,主要对外输出丝绸,而输入的则以玉石、青金石、猫眼和琉璃珠串等居多。[ 参见叶舒宪,《草原玉石之路与<穆天子传>》,《内蒙古社会科学( 汉文版)》 ,2015 年9月,第36卷第5期; 易华,《金玉之路与欧亚世界体系之形成》,《社会科学战线》,2016 年第 4 期] 尤其商周两朝,玉是人与神沟通的重要法器,但中原本土的玉质不佳,严重影响了神人之间的通讯状况,所以要前往中亚地区,也就是今天的新疆、青海和西藏地区去寻求良玉。结果,在青海找到了“昆仑玉”,在新疆则找到了“和田玉”,后来才弄清楚,它们是同一个品种。那么,究竟是谁发现并启动了这场贸易呢?极有可能是我们的这位男主角——周穆王,他充当了上古丝玉之路的重要推手。 周穆王与西王母见面的想象图(作者不详) 根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乘坐着八匹骏马拉的战车,带领一支包含文官、商人和卫兵的队伍,从今天的陕西省出发,开始了反复多次的西征。他的北线行程,经过宁夏、甘肃,走中线,过新疆喀什而抵达中亚,包括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他的南线行程,经青海而抵达冈底斯山主峰,甚至喜马拉雅山的北麓。整个过程充满了冒险色彩。由于这个原因,《穆天子传》可以称为第一部冒险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 周穆王表面上在游山玩水,实则肩负重大使命,由于西部多为蛮荒之地,路途遥远而艰险,实在不是一条理想的观光线路。周穆王的主要目标,至少有以下四个: 首先,是寻找传说中的西域女神西王母; 第二,是寻找玉石资源,以彻底解决宗教祭器的材料问题。 第三,是寻找自身的民族之根。据说,周人的祖先是西戎人,而他们的祖地,郭沫若认为在今伊朗北部; 第四,是寻找某种神秘巨鸟的羽毛。《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曾经派出六支特种部队去寻找这种羽毛,可以猜想,它或许具有强大的巫术力量,但这种巨鸟是不是金雕或秃鹫,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 《穆天子传》:“丁未,天子饮于温山。□考鸟。己酉,天子饮于溽水之上。乃发宪命,诏六师之人□其羽。爰有□薮水泽,爰有陵衍平陆,顾鸟物羽。六师之人毕至于旷原,曰天子三月舍于旷原。□天子大飨正公、诸侯、王勒、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下有羽陵,乃奏广乐。□六师之人翔畋于旷原。得获无疆,鸟兽绝群。六师之人大畋九日,乃驻于羽之□。收皮效物,债车受载,天子于是载羽百车。”] 《穆天子传》的描述,完成了西王母的变性手术。西王母从此不再是“虎齿豹尾”的怪物,而是美丽高贵的女神。这种性别转换,跟观世音由男身转为女身的情形非常相似,显示在深层心理上,中国民族对大母神式文化偶像的亟迫需求。 《穆天子传》描写说,在一个良辰吉日,周穆王拿着白色玉圭和黑色玉璧,以及大量丝织品送给西王母,女神悦纳了这份厚礼。书里没有记录当晚所发生的事情,但读者不妨脑补一下,他们想必共度了终生难忘的良宵。 [ 《穆天子传》:“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 周穆王见西王母,汉画像石拓片 次日,西王母在瑶池边上安排了一场筵席,两位一夜情的恋人,展开一场充满哀怨色彩的对歌。西王母唱道,路途遥远,山川阻隔,请你不要死去,还能回来看我。周穆王则回唱说,我必须回去治理国家,等到天下大同了,我还要回来见你,顶多也就是三年时光。 [ 《穆天子传》:“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后而野。’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其迹于弇山之石,铭题之。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这恍如今日藏族青年的对歌场景,情侣们刚刚陷入热烈的爱恋之中,却要面对长久诀别的事实。“悲莫悲兮生离别”,实在令人无限唏嘘。 除了《穆天子传》,《列子》也记载了这段浪漫而哀惋的人神之恋,细节大同小异,据说也是晋人的作品。 [ 《列子·周穆王第三》:“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别日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西观日之所入。 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于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 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 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两本书彼此呼应,一下就坐实了这段令人神往的传奇。古怪的是,此后再也没有人来续写故事的结局,只有唐代的《仙传拾遗》,简单地提到了一个细节:“西王母降穆王之宫,相与升云而去”。意思是说,西王母降临周穆王的宫殿,然后两人双双升入云端,离开尘世,换言之,就是成仙去了。 [ 《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王造昆仑时。饮蜂山石髓。食玉树之实。又登群玉山。西王母所居。皆得飞灵冲天之道。而示迹托形者。盖所以示民有终耳。况其饮琬琰之膏,进甜雪之味,素莲黑枣,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得不延期长生乎?又云:‘西王母降穆王之宫,相与升云而去。’”] 这无疑是后世的庸俗文人所能设想出的最圆满的结局。 跟魏晋浪漫主义不同的是,汉朝人更多地展现出实用主义的精神。他们觉得人神之恋终属不伦,于是给西王母配了一位对等的神灵夫君,号为“东王公”,就像他们给女娲和伏羲拉郎配一样。也有人认为,东王公其实就是周穆王的转世。在汉族民间社会里,人们甚至称西王母为“王母娘娘”,仿佛她是自己的一位邻家阿姨。 世俗化精神彻底改变了神话的品格,使它绽放出一个庸常而亲切的面容。这是西王母仙话的起点,也是西王母神话的终结。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异乡神西王母的前世今生
在中国人的信仰体系中,西王母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她是生命神、医药神、刑罚神和死神的多重组合,并始终活跃在中国人的视野里,历经两千多年而无衰减的征兆,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 但是,只要我们追根寻源就会发现,《山海经》原典中关于西王母的描述只有三段,分别来自《西次三经》、《海内北经》和《大荒西经》,它们是后人重构西王母叙事的主要依据。由于 比较碎片化,我们不妨把三个段落中的字句连缀起来,拼贴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图景—— 西王母住在山洞里(“穴处”),而山洞的地点,位于昆仑之丘,又叫玉山(“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它在沙漠的边上,前有赤水,后有黑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在神格上,祂“司天之厉及五残”,也就是主管天灾和五种刑罚;祂的长相是“蓬发戴胜”,也就是披头散发,带着月牙形的头饰,凭靠着几案,长着老虎的牙齿和豹的尾巴,“善啸”,也就是喜欢发出长啸;祂的身边,还有三只大鸟相伴。 [ 《山海经·西次三经》:“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山海经·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 《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文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山海经》的描述,跟我们认知中的西王母,即那个慈眉善目的王母娘娘,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设,两者相距遥远,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位大神。但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对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们是同一位女神吗?是谁改变了西王母的容貌和性情? 让我们先来研究一下祂的名字。西王母,从字面上看,似乎就是“西方的王母”,但实际上,王母的原型,既非女人,也非汉人,更不是人们所热烈谈论的所谓青海母系氏族部落的首领。祂的真实原型是湿婆,来自印度,是吠陀教最伟大的神灵之一。 巧合的是,湿婆的名字,梵语的拉丁字转写为“Shiva”,跟“西王”的发音非常近似。祂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兼具创生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的双重力量。《山海经》里的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是掌管上天灾难、五种刑罚以及生命毁灭的凶神。在这一点上,祂似乎继承了湿婆在破坏和毁灭方面的神格。 西王母原型——印度大神湿婆的标准造型 湿婆的造型特点,首先是一头竖起的蛇发。同时,祂也是舞蹈之神,经常披头散发地跳起创造与毁灭世界的天舞,这也符合《山海经》里描述的“蓬发”特征,并且,祂一边跳舞,一边发出长啸,符合《山海经》所说“善啸”的特点。 另外,在湿婆的扮相中,一弯新月是祂最令人瞩目的头饰,在关键时刻,它会变成一只能够喷射出烈焰的眼睛。《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平时也戴有这种新月形头饰。湿婆曾经杀死老虎,并把虎皮围在腰间;祂还有多个法身,其中一种恐怖相,就是青面獠牙之貌,跟《山海经》中描述的“虎齿豹尾”也密切呼应。 湿婆为苦行之神,常年在凯拉斯山(梵语:Kalashi/Kailasa)的石洞里修炼瑜伽,借助严格的苦行和沉思,获得了神奇的力量。《山海经》形容西王母是“穴处”,倘若指一个高贵女王的宫殿,这的确不可思议,但要是把“石穴”解释为湿婆的闭关修行处,一切疑窦便涣然冰释。 这座凯拉斯山到底在哪里,说出来大家都知道,它就是西藏冈底斯山的主峰冈仁波齐山。对于苯教、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而言,它具有重大的文化象征意义,被四教共同视为“世界中心”,其地位跟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一样崇高。 每年夏秋两季,许多信徒都要穿越沙漠和戈壁,前往那里转山朝拜。有一部电影《冈仁波齐》,讲的就是那里的朝圣者的故事。“昆仑”是形容它的高大,而“玉山”是形容其峰顶终年覆盖白雪,像白玉那样洁净。 [ 早在魏晋时代,著名佛教学者释道安、康泰已确定佛经中“阿耨达山”即汉人所谓“昆仑山”,地理学家郦道元虽将此说采入《水经注》中,但并不表示支持,后亦不为主流学术所接纳。在较晚近的时代,此一学术状况随着作为多民族帝国的清政权的崛起及相应的意识形态变化而发生了逆转。清圣祖康熙钦定藏文“冈底斯”为汉文“昆仑”之对译(但此前亦曾钦定巴彦喀拉山为昆仑)。此后,纪昀、王念孙等学者又进一步证成此说。但从神话学本身的立场出发,昆仑神话确乎与藏印宗教神话中的“世界之山”,例如须弥山神话等,具有更大的共通性。参见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宗教学》,《论释氏之昆仑说》] 冈仁波齐山的东南侧,是玛旁雍错湖,它是藏印诸教公认的圣湖,不仅是湿婆与其妻雪山女神沐浴嬉戏之地,也是中国人所描绘的王母行宫,即“瑶池”真正所在。四大宗教的教徒,每年都会成群结队的前往朝圣,以圣水洗濯自己身上的罪孽。 《山海经》说,昆仑之丘位于赤水之后,所谓“赤水”,指的正是玛旁雍错湖。“赤”,《说文解字》释为红色,后来被引申为纯净圣洁之意。在它的西面,还有一座被当地人称为“鬼湖”的拉昂错湖,属于内陆咸水湖,它毫无生机,一片死寂,没有植物和牛羊的踪迹,《山海经》因此称其为“黑水”。 更有意思的是,《山海经》形容“此山万物尽有”,这是什么缘故呢?朝圣者在冈仁波齐山上看到的,只有巉岩和积雪,但在印度神话中,这座山上居住着财神俱毗罗,也就是《山海经》里陆吾的原型。山上有一座巨大的花园,它是世上最大的宝窟,聚藏着全世界的珍宝,由夜叉和紧那罗也就是飞天来把守。既然是财神的宝窟,那当然是“万物尽有”了。 [ 《山海经·西次三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前揭饶宗颐文亦提及,与冈底斯山脉相邻的喜马拉雅山脉,其名即“上帝湿婆之乐园,财神亦居之”的意思。] 《山海经》描述,在西王母的住处,有三只青鸟,专门负责为大神取食,它们的外表是“赤首黑目”,一只名叫大鹙,一只名叫小鹙,还有一只名叫青鸟。这个鹙鸟,可能指的是青藏高原上的秃鹫,青鸟可能是指金雕,又叫大鹏金翅鸟,是印度教的神圣鸟类。根据藏学家的研究,就在阿里地区,当时出现了一个名叫“穹”的部落,他们崇拜“穹”鸟(khyung),也就是金雕。“穹”的发音,跟上古汉语“青”(tsyeng)字接近,应该就是青鸟的原型。[ 参见《华夏上古神系》,第九章第八节,《医药女神西王母》] 经过这场神学细节比对,西王母和湿婆之间的对应关系,已经呼之欲出。我们不难推想,西王母的原型,是印度大神湿婆,但祂在进入中国之后,经过历代的反复改造,中国人不仅修改了祂的性别,也改变了祂的容貌乃至神格。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五仙南下和百鬼夜行
一个萨满法师正在作法 胡黄白柳灰五仙,又叫五通神、五显神、五大仙家和五显财神,指的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五种动物,也就是东北萨满文化中称为“出马仙”的那些精灵。 [需要指出的是,“五通神”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组合方式,有时它们也以“四神帮”的形式登场,因而被人们称为“四大门”:“四大门的信仰是一种“拟人的宗教”,将这四种神圣动物都加以人的姓氏。称狐为“胡门”,称黄鼠狼为“黄门”,称刺猬为“白门”,称长虫为“柳门”,或者是“常门”。总称为“胡黄白柳”四大门。此处要附带提一句。在北平近郊流行的都是“四大门”的说法,但是较远的地方,如平北顺义县一带,便有“五大门”的说法,乃是“狐柳黄刺白”。“刺门”乃是刺猬,“白门”乃是兔。日人石桥丑雄的著作中,便提到“四大家”(四大门)与“五大仙”(五大门)的说法;又,在日人永尾龙造著作中,也采取“五大门”的标题;此外,A. Smith也沿用五大门的分类。但是,这几个作家所说的五大门乃是在狐狸、黄鼠狼、刺猬、长虫之外,加上“鼠”,合称为“狐黄白柳灰”。”见李慰祖,《四大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体型较小,大多喜欢在夜间活动,除了刺猬,大多举止灵巧而迅速,而且行踪诡秘,具有难以捉摸的神秘气质。[ “五通神”与“五显神”往往被人们混淆在一起,然而,后者实为神仙,前者实为妖怪,这无疑是民间信仰对体制化宗教的一次反讽性胜利。后来,“五显神”又与“华光大帝”和“马灵官”等神灵混同起来,进一步加剧了这一混乱局面。事实上,五通神最初来自佛教的“五通仙人”,在祂堕落之后,其神格与民间淫祀发生融合,直至和所谓五大精怪混为一谈。] 在《山海经》神兽大量灭绝之后,这些神秘的小型动物便取而代之,成为人类又爱又怕的伴侣兼对手。 农耕文明时期的中国人普遍认为,“五仙”属于半仙半妖的精灵,要是人们敬奉它们,尊它们为神灵,就会如愿以偿,得到自己所需的福份,但要是冒犯它们,令它们受到伤害,它们就会以妖术报复,让加害者大祸临头,死得非常难看。 [ 薛福成,《庸庵笔记》:“北方人以蛇、狐、猬、鼠及黄鼠狼为财神,民家见此五者,不敢触犯,故有五显财神庙。南方亦间有之。”转引自吕宗力等编,《中国民间诸神·下》] “狐仙”代表的就是狐族。早在“山海经时代”,就有关于它的传说,例如我们过去谈到过的大禹娶九尾狐为妻的故事。在五仙之中,狐族受人关注的历史最为悠久,资格最老,也是野生动物界最高灵性的代表。狐族通过长期修炼,吸收日月精华或人气,就能化身成为人形。许多狐族成员情欲饱满,热衷于跟人类调情,向白面书生或少女施行媚术。还性情顽皮,善于作祟和捉弄人类,常常置人于尴尬的境地。另一方面,只要她们愿意,也能为人医治病痛,给人带来好运。 在中国人的印象里,“狐狸精”的形象是严重分裂的,她们要么是风情万种的美女(美男),要么是专门勾引异性出轨的坏蛋。但在唐人传奇的《任氏传》里,狐精任氏恪守贞操,持家有道,展示出超越一般男女的崇高道德风尚。但这样的案例,实在是沧海一粟,并不能改变世人对狐精又爱又怕的矛盾情感。 “黄仙”代表黄鼠狼一族,民间称之为“黄二太爷”,其民间地位仅次于狐仙。它像狐狸一样体态娇小灵巧,而又性情狡猾,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还具有强大的模仿能力,不仅能学人走路和言语,更能幻化成人形,并像幻术师那样制造各种幻象,甚至还能支配人的意识,让人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乡村女性一旦得了这种怪病,往往被视为是黄鼠狼附体,需要通过法术加以禳解,好言好语地劝告黄仙离去。当你们到乡村去旅行,晚上住在农舍里,老奶奶就会告诉你说,要是你救了黄鼠狼,这辈子就能好运常伴,但要是你害了黄鼠狼,那么你就会跟一只小黄鼠狼一起被吊死,死得非常难看。 “白仙”指的是刺猬一族。这是五仙里最独特的一支,身体肥胖而四肢短小,后背长有有短而密集的短刺,主要以昆虫为食,是五仙里行动最笨拙的动物。但只要仔细观察它的长相,还是蠢萌蠢萌的,所以有人把它当做宠物饲养起来。 因为刺猬的身体大多是白色的,所以常常化身为白衣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步履蹒跚地出现在村子里,擅长巫术,专门替人治疗疾病,据说可以妙手回春,是五仙中唯一的药仙。在缺医少药的乡村社会,对于那些在病痛中辗转打滚的农民而言,白仙给了他们许多生命的希望。 “柳仙”指的是蛇族,它们形体奇异,行动灵敏,像柳枝那样婀娜多姿,能够蛰伏和潜藏,还能蜕皮,展示出罕见的蜕变和修行的潜力,法力有时比狐狸更加高强,还善于幻化为人形。蛇族喜欢在深山修行,远离红尘,但也有迫于情欲或修炼所需,跑到城市里,幻化为女人的形状,去勾引男人,由此谱写出各种悲喜剧来,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故事,就是这方面的典型案例。 “灰仙”指的是老鼠一族。在所有五仙里,老鼠是体型最小的动物,表皮以灰色为主,所以才有灰仙之称。它们聪明伶俐,行踪诡秘,善于搬运和储存粮食,所以被农夫们奉为仓神,只要在秋天收获时节加以祭祀,就能保佑其来年丰衣足食。从这个角度派生出去,人们还坚信老鼠能使人致富,因此又把它视为财神,指望它能为人带来财宝。 更加有趣的是,老鼠神通广大,掌握了世界上的各种小道新闻。为什么会有这种法力呢?是因为它们繁殖力旺盛,兄弟姐妹遍及天下,形成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世界上的任何一种风吹草动,灰仙都能迅速掌握,所以是五仙中的顶级情报大师。 “五仙”来源于东北的萨满教体系。属于典型的通古斯信仰,后来跟道教结合,成为动物修行者的样板。为了实现修仙的目标,它们大多以行善助人为主,所以才被人供奉在仙堂上。这种仙堂信仰主张万物有灵,跟原始萨满教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它继承了“萨满教”的神灵附体传统,通过让五仙附体来治病和卜问;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它甚至仍保留了萨满教的器物传统,继续沿用诸如铃、鼓、镜等萨满教法器。 那么“五仙”是什么时候从东北向中原和南方移民的呢?有民间传说称,是由于金兵打破山海关结界所致,还有人说,清代乾隆皇帝曾与它们签署“胡黄不过山海关”的条约,尽管如此,“五仙”向中国南方的移民行动已经势不可挡。 在道教和汉传佛教的精心改造之后,“五仙说”被汉人所广泛接纳,由此制造出大量美丽动人的民间传奇故事。在中原和南方,“五仙”还受到百姓的普遍供奉,并且以年画、剪纸和泥塑的形态,进驻农民的家庭,跟各路神仙一起,承载着祛邪消灾、迎祥纳福的永恒梦想。 无论如何,要是没有“五仙”的大规模南下,就没有南宋和元明清以来汉语话本的发达,当然也不会有《聊斋》和《三言两拍》之类的小说诞生,更不会成就蒲松龄、冯梦龙和凌濛初的这样的伟大作家。五仙叙事体系,结合了通古斯语族的萨满教、汉族的道教,以及印度佛教,是最具神秘色彩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泣颂师
本小说插图:邬凡 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悉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百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遗声。 ——《列子﹒汤问》 一 公元前256年某个暮春的正午,王宫里突然钟鼓齐鸣,音乐大作,沉重的宫门像龙嘴那样张开,吐出一支庞大的出殡洪流。这是邾国历史上最隆重的葬礼。民众已在街头站立多时,他们翘首以待,还自备了整整一日的干粮。他们要从中获取卑微而危险的快乐。 五百名宫廷禁卫军骑着白马,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百姓的视野之中。他们身披藤甲铜胄,细小的金属锁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蹄敲击石板,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士兵手里的斧戟寒光四射,刺痛了人民的眼睛。 此后是两百名表情肃穆的执绋者,他们额头系着素色麻布条,一手举着绑有麻绋的竹竿,一手举着沥青火把,在马队后面缓缓步行,企图为静公的亡灵照亮前往冥界的道路。火把掠过人群时,带来了灼热的气流。那是火焰的语言,它要粉碎地狱里坚冰般的黑暗。 在他们身后,五百名乐手组成的乐队,以及五百名歌手组成的歌队,以悠长的语调,演唱宫廷丧歌《薤露》:“薤上朝露何其稀,初阳东升落入泥。露薤明朝更复活,人死几时归故里?”如此循环,一直要唱到葬礼结束为止。那些被抬在脚夫肩上的编钟、编磬和皮鼓,发出嘹亮的响声,却因节拍紊乱,跟歌声冲突,成了一堆不可救药的噪音。但百姓却在噪音中嬉笑打闹,享用着这种荒腔走板的气息,因为它才是乡村生活的谐谑标记。 在歌队后面,出现了五辆大型马车,它们由十二匹黑马牵引,其上安放着大型棺椁,以及大量殉葬品和祭品。棺材由三十名细木工匠用金丝楠木精心雕刻而成,里面躺着争议最大的邾国君主——静公曹夯。他生前嚣张跋扈,而此刻却安静地躺在鲜花覆盖的盒子里,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他当然不会知道,邾国上下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骚乱,就连他的儿子,三年前上任的国君萧公,对即将发生的惊天事变,都一无所知。 来自各地的泣颂师队伍,紧紧尾随棺材,像狗追随着主人。哭丧声其实已经启动,但在此刻还只是一种预演,音量低弱的呜咽,犹如乐队在演出前的集体调音,压抑而节制,生怕惊扰了君王的安息。 在泣颂师身后,是大批王室成员及其贵族的华丽车仗。为首的是静公的继承者——现任君主邾萧公,他跟王后及其八岁的幼子,坐在金色华盖的宝车上,四周垂挂蓝色的帷幕,镀金的辔头和辕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脸庞被半透明的帷幕遮蔽,犹如日月被云朵掩映。 贵族们乘坐驷马之车,身穿缁衣,向道路两边左顾右盼,挥手致意,就像在出席一次花车巡游。他们脸上没有忧戚之色,反而堆满节庆般的笑容。国君死亡已经三年,即便有所悲哀,也早已被时光之河冲刷殆尽。现在他们只是在按程序进行表演而已。他们是一群衣冠楚楚的戏子,堂皇地穿过世人嬉笑怒骂的口水长廊。 在达官贵人身后,是全体出动的宫廷侍女。从麻布丧服的缝隙里,露出了暧昧的彩色亵衣。她们步入市井,掩面而行,假意伤心哭泣,成为最吸引眼球的人群。一些宫女因不善在沙砾路上行走,时常因扭脚和跌跤而有所闪失,狼狈的模样招致了围观者的哄笑。 一些好色的刁民开始蠢动,向那些姿容姣好的宫女求爱,赠送花束和美食,而宫女们花容失色,发出大惊小怪的尖叫。队伍一时变得有些凌乱。士兵们骑着马在道路两边疾驰,用斧戟逼退那些企图犯奸作科的色狼。 在出殡队伍的末尾,是从民间征召的五百名童男童女,他们从竹篮里抓取干枯的花瓣,洒向天空和路边的人群,有时也抛洒麦粒、盐粒和铜钱,引起一阵激烈的哄抢。士兵当场杀死二十多名饥民,这才平息了夺食的风潮。 出殡道路由宫殿一直向北,经过神庙和穿过北门,蜿蜒通向峄山顶上的寝陵。两端的距离只有七八里地,为应对冗长的仪式,在城外道路两边,还设有大量营帐,供出殡者休憩、洗濯和饮食,其中白色属于贵族、黄色属于泣颂师,红色属于官兵,蓝色则属于宫里杂役,黑色相当于库房,用于陈放殡葬所需的全部物资,圆形的帐篷从宫城一直排到峄山脚下,犹如排列整齐的五色蘑菇。 薇子走在泣颂师的队伍中间,头戴傩祭用的白虎面具,看起来狞厉可怖,却是山神的象征。她不想被人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于是否为静公一哭,她也迟疑不决。 国君邾静公曹牙神秘暴毙,新王邾萧公曹夯继位,想利用出殡来挽回先君的声誉,捍卫摇摇欲坠的政权。因为哭者越多,越能展示死者的道德力量,从而振奋民心,震慑觊觎其领土的强邻楚国、鲁国和齐国。他于是向帝国的各诸侯国发出召集令,以重金为饵,力邀各地泣颂师前来参加葬礼。 在所有泣颂师派系中,“韩娥”,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韩国美人”,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支,它使用白巫术,旨在祭奠仪式上唤醒亡灵,令其跟家人沟通;哭泣也能唤醒生者沉睡的灵魂,让他们觉醒和顿悟。 邾萧公被告知,薇子是“韩娥”的本名,她退隐乡间,已经两年没有出山。众大臣围在主公身边,向他讲述这个女人的非凡故事。 相传她曾因行乞而在齐国受尽凌辱,分别在旅馆和齐都临淄的雍门,两度以漫长的歌哭进行抗议,长达三天三夜,震撼世人,余音绕梁,举国民众一起放声大哭,难以终止,最后只能由地方官吏率众耆老把她追回,以重礼道歉,恳请她止哭,薇子见对方认错,就唱起欢乐大歌,以致当地老少,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转眼就将方才的悲伤忘得一干二净。她从齐国流浪到邾国,受到大司徒的礼待,馈赠茅屋三间和薄田十五亩,令其可以安身立命。薇子从此放弃行乞,成为职业泣颂师,一时名满天下。 邾萧公被这个传说打动,听从大臣们的进谏,三次派人送函,以重金邀她入宫,替静公哭丧,却遭到她的婉拒。静公恶名远播,她不想为此玷污自己的节操。 在那个天色阴沉的早晨,三只白鸦在屋顶上大声聒噪,薇子茫然醒来,推门出去张望,只见女弟子曼汤翻山越岭走来,向她报告一个很坏的消息:鲁顷公以重金雇佣她的姐姐蔷子,准备在邾静公的丧礼上,以哭声杀死上层人物,瓦解邾国统治,实施鲁国并吞邾国的战略目标。 “韩娥”薇子坐在灶台前,一边生火煮饭,一边沉吟很久,心里生出一些忧虑。姐姐蔷子拥有的哭丧巫术,的确有杀人于百丈之外的异能,不仅如此,她们虽是同胞姐妹,却形同陌人,两人间站着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 蔷子无法熄灭这种来自童年深处的怨恨。三岁时,父亲充当兵丁随军出征,不幸死于沙场。母亲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只能把孪生姐妹中的姐姐蔷子,含泪送给邻村一户不能生育的殷实人家。三年之后,那家主妇跟公公通奸,诞下一名男孩,从此蔷子成为累赘,受尽养母的凌辱和折磨。十三岁那年,因失手打碎一个瓦罐,被养母手持木棍痛殴。蔷子忍无可忍,乘着夜半人静,将养母、养父连同祖父一并杀死,然后逃往他乡,被方士收留,开始了漫长的黑巫术练习。 她的满腔憎恨,偏执地指向妹妹和亲生母亲。在她看来,自己的全部不幸,应当归咎于这两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三年前,她假意回家认亲,用黑巫术杀死母亲,把她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而在外游走的妹妹薇子,则是她下一个仇杀的目标。 在凶悍的白虎面具背后,薇子眼里流淌了无限的忧思。她并不担心姐姐的杀人法术,因为她对此早有防备,但为拯救邾国,她决定入宫觐见新君。萧公下令厚待这位民间哭丧高手,安排她在峄山顶上的离宫居住,那是昔日静公祭奠祖先和寻欢作乐的地点。 客居峄山的短暂时光,薇子受到萧公的盛情款待。五名宫女负责她和女弟子曼汤的起居生活,为她们沐浴更衣,烹饪美食,并搬运沉重的书简。萧公指望那些有关静公道德事迹的官方文献,能点燃她热爱已故国君的崇高情感,以便在殡葬仪式上有更杰出的表现。 萧公语辞恳切地教导她说:“为了一次伟大的政治哭丧,你必须首先热爱自己的君王。” 萧公的父亲静公曹牙,是一个狂热的耳朵收藏家,他的最大嗜好,是以俘获、猎杀和采购的方式获得耳朵。在离宫里四处漫游时,薇子和曼汤曾经误入一间名叫“耳宫”的大屋,发现里面存放着上千多人和兽的耳朵,在用药物浸泡和风干之后,它们就成了永恒的标本,被工匠用丝线悬挂在房梁上,形态各异,表皮光裸或带着毛发,耳孔森然张开,在穿堂的微风里诡异地转动,仿佛在谛听世间的一切声音。 每一对贵族的耳朵上都系有象牙标签,上刻主人的名字,薇子认出有些是邾国的列祖列宗,他们在死后慷慨地捐出了自己的耳朵。还有一些属于上古贤君的遗物,牙牌上刻有尧帝和丹朱父子、隐士许由、以及舜帝的妻子女英的名号。曼汤还发现了一对世上最大的耳朵,长逾半尺,苍老而挺拔,隐然放射着古旧的光辉,牙牌上刻写的,竟是“李耳”二字,把薇子吓了老大一跳。 在一间别室里,陈列着大量细小粉嫩的耳朵,薇子猜测它们来自十岁以下的儿童,被放置于金箔镶嵌的漆盒里,等待着国君的征用。而在光线阴暗的屋角,还有不少挑剩的耳朵,色泽黯黑,形状丑陋,被胡乱扔在几口檀木箱子里,仿佛是些废弃无用的零件。 薇子后来才知道,这是静公生前用来听取世间之音的超级机器,任何遥远细微的声响,可以在诸多耳朵之间折射和放大,最终成为清晰可辨的语音。当初邾国的先祖建它,是为了像仲尼先生采集诗三百篇那样,倾听民间声音,以改善政务。童子的耳朵,能比成人更敏锐地捕捉到童谣的存在。但静公即位之后,他的趣味转向了床帏之事。那些乡下人的昵语和叫床声,听起来如此销魂,激励静公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与嫔妃们的狂乱性事之中。 那些围观葬礼的百姓,许多人丢失了耳廓,只剩有一对细小的孔窍,羞怯可笑地在两侧的头发间时隐时现,这情景佐证了那条“邾人无耳”的成语。许多年来,邾人都生活在盗耳的恐惧之中。薇子后来才懂得,这其实是国君大规模采集耳朵的后果。在丢失耳廓之后,邾国的百姓并未丧失听觉,却丧失了谛听的尊严。 薇子师徒在耳朵的迷阵里陷落良久,根本找不到出口。在仓皇的逃跑中,身体不慎触碰到那些耳朵,它们便放肆地晃荡起来,发出无声的哂笑。薇子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幸好两名宫女听见叫喊,把她们从耳朵的围困中解救出来。曼汤十分生气,开始向宫女们抱怨耳宫的可怖,怒斥静公草菅人命,竟然还用耳朵来炫示他的暴行。宫女们不敢回嘴,浑身战栗地跪在地上,恳求她的宽恕。 薇子没有参与这场声讨。她惊魂未定,独自贴着墙根行走,打算尽快回到自己的卧房,经过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时,听见大司寇白鞅正在教训两名属下,声音低沉,语重心长。 白鞅说:“静公的葬礼马上就要举行,这正是刁民图谋造反的时刻,也是聆风者发现他们的良机。” 下属说:“在下已经部署完毕,就等葬礼启动了。” “现在静公已逝,萧公执政,我成了唯一的领袖,我不会削减你们的酬报,但你们须目标坚定,果断行事,翦除任何试图阻止我们的异端。 “大人的教诲,我等一定照办……”下属的声音显得十分恭顺。 白鞅的声音低沉有力:“邾国的先祖之所以建立聆风者组织,是因为鲁人孔丘在采风中拒绝收录‘邾风’,这是对本国的最大羞辱。为了采集到世间最优美的诗篇,不但需要更多聆风者成为君王的耳朵,并为他收集耳朵,装满耳宫……到那个时候,我们将无往而不胜……” 大司寇还在继续他的训诫,薇子已经胆战心惊地走开。她意外发现了黑巫师组织“聆风者”的秘密——原来它由邾静公和大司寇操纵,并蓄意篡改了这项伟大发明的初衷。聆风者原本是民间歌谣的记录者,负责向国君传达民意,最终却沦落为一群耳朵盗贼,这令韩娥对已故的变态国君,生出了无限的厌恶。她悄然走回卧房,吹息灯火,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听着漏壶的滴答声,无法入眠。她知道,任何一次为静公的哭丧,都将是对义的背叛。 就在昨天,韩娥被送往山下都城,在王宫中度过漫长的一夜。无论是否参与哭丧,她都必须跟出殡队伍一同出发,完成从都城走到峄山离宫的行程。现在,她行走在出殡队伍里,暂时还没有被人认出本相。但她知道,她将成为本次葬礼的主泣颂师,这个消息已被萧公向外发送,成为路人皆知的新闻。 透过白虎面具上的一对眼孔,她在仔细观察泣颂师的队伍,各派人物已经到场,但蔷子还没出现,不知她是早已带着面具混迹于出殡队伍,还是将在更合适的时刻到达现场。从那些鼠目獐头的人群里,她意外地看见了那个不同寻常的男人,在峄山顶上,他成功地疗愈了她的失眠症。 她的脸变得灼热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晕眩。她知道,那是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那男人的耳语,是她灵魂的强敌。在那月色澄明的夜晚,他轻叩她的屋门,然后翩然而入,以耳语的方式跟她对话,探查她灵魂深处的焦虑。而她拒绝了对方的试探。 陌生的男子容颜英俊,但眼神深邃。他以温存的言说击破她的防线,用耳语治疗她的失眠症。他目光清澈,口唇微张,音量低到几乎无法听见,但她的灵魂却意外地平静下来。她缓慢合上眼睛,在前所未有的宁馨气息中睡去,犹如一个无思无虑的女婴。 那个把薇子送入梦乡的男子,叫做列御寇,此刻,他正行进在泣颂师的队列里,身穿丝绸白袍,步履坚定而沉稳,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二 泣颂师队列里云集着各大门派的顶尖人物,他们汇入出殡队伍,百家争哭,场面犹如集市般热闹而混乱。队伍穿越北门后,萧公的旗车上,第一次升起绣有“姜”字的织锦旗幡,这是邾国君主发布命令的古怪方式。 来自北方强邻齐国的巨泪派随即现身,四名女子身穿丧服,各自面对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围绕棺材边跳边唱。哭丧程序的真正时刻由此开启。此前发出的一切声音,都只是序曲和预演而已。 薇子知道,这个派系又叫齐姜派,是泣颂师中的最大门派,在九州各地拥有上千名成员。该派放弃哭泣的旋律性和歌唱性,而以嚎哭见长,并以眼泪多寡为衡量标准。其哭声撕心裂肺,气吞山河,巨大的声浪可达五十里以外。它的领袖人物齐姜,因丈夫为国战死沙场而痛不欲生,在跟夫君辞别的都城“雍门”下放声大哭,喷涌而出的眼泪,竟然摧毁了数十丈泥垒的城墙,举国震惊,就连远在东都洛阳的皇帝,都龙颜失色,跌下了宝座。这次她亲自出场,唱的是孟姜派最擅长的曲牌《招魂》—— 邾国哀泣,颠倒城池。颠之倒之,静公薨之。邾国举殡,颠倒姝婢。倒之颠之,萧公悼之。折柳摧旗,狂风凄凄。呜呼呜兮,呜呼噫兮。呜呼呜兮,呜呼噫兮…… 歌曲最初在二度到三度之间起伏,半是哭泣,半是歌唱,婉转而平缓。唱辞反复循环之后,逐渐转向激越。行走到“岂能止哭,魂兮出离”的段落,声音变得无限凄绝,唱出“出离”两字时,音调急剧上扬,高亢而又尖锐,犹如穿云裂帛的羽箭,在苍穹上爆出灿烂的焰雨。所有参与者和旁观者都被撼动,泣不成声,热泪飞溅,打湿了自己的衣衫。女人们纷纷取出陶瓶,一边嚎啕,一边采集自己的眼泪,场面顿时变得有些诡异。 半个时辰之后,齐姜的哭泣声量渐渐转弱,重返低回婉转的状态。她跟另三个女人开始扮演女巫,像青蛙一样跳跃前行,向神明祈求重生和繁殖的力量。数名身穿黑袍的方士乘机在人群中穿梭,用齐国铸造的刀币,向哭泣者收购眼泪,把它们倒入腰间的牛皮水囊。 有名妇人嫌方士给的钱太少,双方争执起来,皮囊被打翻,人民的眼泪流了一地。为首的方士葛弘基勃然大怒,对他的客户施行法术,当场将对方变成一头驴子。母驴带着一对尚未变化的人耳,哀嚎着钻入附近的猪圈,仿佛在躲避众人的耻笑。 那些黑袍方士属于彭城炼丹派“朱门”,是齐姜派的天然盟友,他们的身影活跃于所有大型殡葬的仪式上,犹如一些令人不安的游魂。而现在,平素低调的游魂,变成了可怖的黑巫师。人群里发出惊骇的叫声,但无人胆敢挑战方士的法力。士兵们在远处观望,也没有打算干预的迹象。 “朱门”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相传由彭祖创立。眼泪是炼丹秘方里的关键成分,能促使有毒的丹铅(红汞)发生质变,转化为能够达成永生的圣药。为此他们与泣颂师合作,利用后者进行催泪,并以重金收集眼泪。而为了赚钱,死者的家属有时也会出资邀请泣颂师催哭,以获取更大数量的泪水。这类眼泪贸易,跟盐和鱼类并重,成为齐鲁邾三国的经济支柱。 一阵沉闷的鼓点传来,燕国的愤世派开始粉墨登场。他们喜欢利用歌哭谤议政治,替民众发泄怨气,但被降师围剿,已经所剩无几。虽然并未受到萧公邀请,他们还是化妆成术士,混迹于人群之中,然后伺机出击。现身的两位,扮成舅甥角色展开对唱,采用了平民葬歌《蒿里》的流行曲牌—— (甥)蒿里草外谁家地,(舅)聚敛魂魄无贤愚。(甥)鬼伯一何相催促,(舅)人命不得少踟躇。(甥)不稼不穑夺民禾,(舅)悠悠苍天悲民意…… 在唱过一段调性悲苦的前奏之后,他们突然转入活泼的说唱,一呼一应,犹如后世的北方相声,大肆嘲讽和抨击时政。民众起初跟他们同声唱和,继而开始叫骂,发泄被压抑的苦闷。一名衣衫褴褛的刁民冲出人群,吁请萧公纠正前朝的弊政,改善民生,让百姓都能吃上高粱煎饼和稷米稀粥。 他的呐喊在人群中引起了热烈反响,事态在急剧升温。一些妇人无耻地赤裸上身,怀抱婴儿,向官府展示其干瘪下垂的奶头。她们冲上大路,匍匐在君主的车仗面前,把头磕得满脸是血。这是丑陋有力的呼告,结合裸诉和血祈,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场面正在变得不可收拾。出殡的队伍被迫停顿下来,躲在帷幕后的萧公脸色大变,他的车仗升起红色旗幡,那是他表达愠怒的严重信号。 大司寇白鞅也坐在自己的轿车里,透过帷幕上的小孔,窥视到萧公的怒气,于是赶紧向随身侍卫发出镇压指令。侍卫站立车头,伸出三根手指,其中食指朝向天空,代表君王意志,拇指和中指并拢,代表逮捕。士兵们忙乱起来,驱动战马冲进人群,抓捕那些扰乱葬礼的刁民和泼妇,以制止他们瓦解葬礼的庄严属性。 侍卫伸出拳头,让四指握住大拇指,那是枭首的命令,又向上竖起食指和小指,那是执行乳刑的命令。刁民于是被五花大绑,直接砍下了头颅,而泼妇们则被割掉乳房后扔在路边。她们浑身是血,在泥地里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婴儿也被丢弃在地上,哇哇大哭。野狗们开始抢食那些掺杂着鲜血和奶汁的人肉。 在逮捕两名愤世派哭手之后,出殡队伍重新整顿列队,继续向前迤逦而行,但怒气仍在围观者之间传染,好像暗火在地底的岩层里燃烧,而在大地的表面,人民却因恐惧而变得冷漠。 薇子被血腥的屠戮惊呆了,她戴着面具跑出队列,扶起其中一个被受刑的女子,替她包扎伤口,披上衣服,吩咐身边的村民小心抬下。其他人看见“白虎”的示范,也纷纷仿效,上前救援剩下的受刑者。 列御寇知道,事态正在朝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他眼望浑身沾满鲜血的薇子,内心被爱意所困,却只能抱臂旁观,无法公开出手相助。他是来自齐国的武士,身负探查盗耳案的特殊使命,以耳语师的身份入宫,深知邾国贵族阶层的诡诈和阴毒。 御寇在秘密调查中发现,邾国至少拥有数十个聆风者小组,为满足君主的癖好,在民间大肆盗割人耳,尤其是没有自卫能力的孩童。一旦遭遇抵抗,便直接实施绑架和杀戮。他们使用的是一种球形割耳器,带有上下两片锋锐的刀刃,可以像兽牙那样咬住耳廓,将其快速有力地切割下来。 峄山离宫里的时光,短暂而又恍惚,像一些断简残片。列御寇还记得,薇子的女弟子曼汤,因抱怨耳宫说揭示的残暴景象,当晚在卧房里被人盗去耳朵,然后周身发黑而死。第二天薇子约自己散步,穿过松柏交混的丛林,在山涧瀑布的轰鸣声中,脸色苍白地向他说出无意中听到的秘密。 列御寇没有料到,聆风者的最高首领,就藏身于邾国的宫室,而且胆敢向自己请来的宾客下手,心里顿时涌起了炽热的杀机。只是殡葬仪式即将启动,他还没有做好出击的准备。他决定隐忍不发,静待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 从山野返回离宫之后,列御寇提出要给薇子继续治疗。薇子迟疑了一下,婉拒了他的请求。 “你的医术太高明,我怕我……”她的脸颊变得绯红。 列御寇心中一紧,感觉自己弄伤了这个灵魂洁净的女子:“那……好吧,他满怀疚意地望着对方:“今晚你会睡好的。是的,你不需要治疗,你只需要忘却。”他有些语无伦次。 薇子紧抱自己的双臂,把脸转向别处:“我回屋去了,峄山的风……很凉。” 薇子走开了。列御寇独自坐着,像一块凝然不动的岩石。 穿破云层的太阳已经西斜,锐利的光线射向人群,继续散发出一种有节制的温热,但阳光终究是令人愉悦的,它制造的明艳光照,驱散了杀戮造成的阴影。 在一片沉默之中,萧公升起了“风”字旗幡,鲁国的劝慰派随即应召出场。这是由风家八个姐妹组成的女子,善于演唱套曲,如“抱父恩”、“十二个寻爹”、“十二月花名”等等,以民间俚俗之语唱出,声线婉转,唱腔温柔。她们痛悼君王的逝世,追溯他的死亡过程,抱怨冥神的无情,无限深情地加以缅怀,俨然是被他幸临过的宫女—— 正月里,正月正,静公得病是头昏。二月里,雷声隆,静公得病是心痛。三月里,百花谢,静公得病吐斗血。四月里,神医到,萧公替父找仙道。众人都说仙丹好,遂把仙丹来寻找。谁知贵命也无常,可怜静公把命丧。阳间美事都丢下,午时登上望乡台。望乡台上羡众生,黄泉之下无归程。萧公大孝求父还,冥王不肯开阳关。三年停柩哭公灵,邾国百姓泪盈盈。 歌唱修复了出殡应有的哀情,令人民重新回到吊丧的悲痛主题。但这种肃穆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来自已经灭亡的宋国的喜丧派,就擅自出动,向各派发出戏谑性的挑战。他们自称“庄周派”,由十八位六旬以上的白发老者组成,以庄子的训诫为准绳,击缶而歌,力主喜丧,唱辞充满黑色幽默。这次他们分别乘坐四辆牛车,击鼓吹笙,彼此唱和,以诙谐的语辞,演绎民间关于静公的情色传说,用最无厘头的段子,尽情赞美他的凶暴性情和浪漫行藏。 出殡的悲剧气氛消散了,恐惧也随之淡弱起来。民众忘了这原本是场殡葬,笑声此起彼伏,声浪盖过了歌队的职业性哭泣。在道路两旁,更多民众汇入旁观的洪流,争相观看这出精彩的情色社戏。 萧公眼看丧礼被反复干扰,正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偏移,心下无限焦灼,决定请韩娥亮相,以力挽狂澜。他的旗车快速升起绣有“韩娥”红字的黄色旗幡,布幅比此前大了两倍,周缘镶着五色的山雉羽毛,在黄昏的阳光里飘扬,猎猎作响,犹如一张被强风推动的巨帆。无数木槌在鼓面上密集地敲打,像是天边滚动的雷声;数十支号角也在呜呜吹响,俨然千万大军即将开拔。 君主向最著名的泣颂师发出了热切的召唤。众人纷纷举头张望,窃窃私语,仿佛窥见了一个被泄露的国家机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四下搜寻,指望率先发现那个神秘的女人。他们知道,她是否现身,决定了这场丧礼的成败。 三 列御寇看见旗幡上的信号,不由得心头一惊。他放慢脚步,等着薇子从后面走来,两人并肩而行,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对话。 “你应该已经看见萧公的旗语,他在召你出列。”越过嘈杂的声浪,列御寇忧心忡忡地低语道。 薇子的清澈目光,穿过面具上的眼孔,温存地落在列御寇脸上,而她的语气如此刚决,几乎不容置疑:“我为什么要为他哭丧?我不是邾国人氏,没有尽忠的义务。” “你若不加入,恐怕会有生命之虞。另外,我看见了蔷子,她混在泣颂师里,准备做致命一击。” “我既然来了,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列御寇情知无法说服薇子,只能从她身边黯然走开。他决定提前动手,趁殡葬混乱之际,直接杀了萧公,惟其如此,才能制止杀戮,救下薇子的性命。他于是经过大司寇的车马,朝着队伍的后方大步走去。 白鞅透过帷幕看见他的身影,探出头去把他叫住:“莫非先生有事找我?”他的脸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列御寇拱了拱手:“非也,我想向萧公禀告韩娥的消息。” 白鞅又笑了:“有事可以告诉我,不必打扰萧公的。” 列御寇:“萧公嘱我,一旦有事,可以直接向他报告。” 白鞅说:你先上车吧,我有件东西示你。” 列御寇无奈地上了车,却被暗藏的两名武士突然发难,拿住左右胳膊。白鞅在他身上摸出一把精致的短剑,拿在手里,仔细把玩了一回,对它的优雅弧线和青龙暗纹赞叹不已。 “这件东西,我等了很久了,应该是当年越王留下的古物。先生随身携带,不知有什么意图呀?”他的笑意愈发阴鸷起来。 列御寇说:“这是祖上传下的防身之物,大人不必猜疑。” 白鞅说:我一直奇怪先生的来历。最近稍事调查之后,我才知道你在暗查聆风者之事。我又将你的容貌绘成画像,交人辨识,终于有人认出,你就是三年前刺死鲁国聆风者首领的凶手。我之所以没有马上拿你,是想看你究竟能有什么作为。这次你身怀凶器,意欲行刺君主,证据确凿,人赃俱获,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白鞅见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便缄默起来,不愿再说一字。大司寇命人将列御寇捆绑起来,押至萧公面前。民众在窃窃私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司寇站到路边大石上,向民众展示那件凶器,宣布刺客的罪行,并声称要将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薇子目击列御寇被捕的过程,心急如焚。她前去觐见国君,为列御寇求情,说那把短刀是她的赠予,为的是防身护体。她还当着白鞅的面揭发他的身份,说她在离宫里亲耳听闻,他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降者的首领,据说这个组织以擅长降头巫术著称。 萧公听完之后,露出了伪善的笑容:“你想多了,众所周知,降者是一种无稽的传说。你一个专事哭丧的女子,又如何懂得那些宫廷谋略之事?” 薇子见萧公装傻,只好直言相告:“我……我愿以哭丧来交换列御寇的性命。” 萧公不理她的揭发,却答应了她开出的条件。他转脸对白鞅说:“请君释放列御寇,暂不追究他的前嫌。” 白鞅争辩说:“此人极度危险,若是将其释放,无异于放虎归山。” 萧公抬手指着躲在白虎面具后的薇子:“现在的邾国,数她最大,连我都得听命于她。你照办就是了。” 薇子目击列御寇索回自己的短剑,步下马车,迅速消失在茫茫人群里,这才放心地登上安装在牛车上的哭丧台,取下表情狰狞的面具,露出清丽绝俗的面容。人民在现场发出了狂热的欢呼——她看上去比传说中更加美丽动人。 黄昏时分,太阳已经没入晚霞,所有的景物都沐浴在绚丽的云光之中。韩娥薇子挺立于哭丧台上,乌黑的长发和洁白的衣袂一起飘扬。虽然使用市井俗语,歌声却愈加如泣如诉,婉约而起,由淡转浓,逐渐凄绝起来。 国君啊你且慢行,你的死是邾国的痛;你的身在棺里,你的魂在路上;你是那不明不白的死,你要去不干不净的地;你的拳已经松开,你的眼已经合上;你当年如此风光,你眼下何其可怜;你丢了美人,丢了江山;你没了爱欲,也没了嗔恨;你两袖空空,你一无所有;你不如乡下人,你比乞丐更穷…… 薇子眼里闪过那些被砍下的首级,以及女人们鲜血淋漓的奶子。它们肉雨般掉落在泥地上,堆积如山,迅速吞没了饥饿的婴儿;她眼里还闪过那些倒在路边和田埂上的饿殍,以及愚钝麻木的众生嘴脸,而后,又闪过流浪中受尽凌辱的场面、还有母亲在蔷子的法术下化为石头的惨象…… 她痛不欲生地大叫一声,仿佛整个躯体都在炸裂,而后一唱三叹,哭得天昏地暗,民众也在哭泣中手舞足蹈,仿佛陷入醉酒后的迷狂。殡葬仪典急速升温,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 就连列御寇都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从薇子的歌哭之中,他听见的不只是一个女子的哀伤,而且是整个人族的合唱。他还听见了一种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其中深藏着难以消弭的绝望。神明已经弃人而去,奸贼当道,除了哭泣和顺服,他们别无选择。但哭泣不能让灵魂得救,反而令众生陷入更加无助的深渊。就连世上最伟大的哭泣,都无法摆脱这暗黑的宿命。 乘着薇子的哭声逐渐转低,列御寇戴上巫舞面具,冲出人群,向牛车跑去。她的哭丧使命即将完成,应当尽快退场。他担忧性情狡猾的萧公,会在殡葬结束后实施报复。他护着虚弱的薇子下车,走回人群之中,出殡现场安静下来,民众为她闪开一条小道,眼里充满敬意,就像在围观一个神话传说中的英雄。 突然,从泣颂师的队伍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薇子周身一震,知道她的胞姐、绝杀派首领蔷子,趁她哀哭后身体虚弱之际,悍然出手了。她抬眼望去,看见她爬上她曾站立过的哭丧台,开始了令人胆寒的巫哭。 蔷子虽是薇子的胞姐,却被痛苦和怨恨改变了容貌,令她们看起来毫无形似之处。她身穿武士的袍服,腰间的皮带上挂着勾践宝剑,脸部的线条坚硬如铁,周身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杀气,看起来就像是慷慨赴死的武士。她的哭丧歌没有歌辞,只是一堆意义不明的音节—— 达西多,伊西多,阿西多,塔西多,哈西多,煞西多,卡西多,啊呜西多,啊呜西多,啊呜呀啊呜,啊呜呀啊呜,啊呜啊西多,啊呜啊啊呜西多…… 殡葬队伍和围观百姓即刻陷于巨大的混乱之中,许多人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耳孔里的黑血从指缝间渗出,污染了扭曲的面庞,把他们变成形貌可怕的怪物,就连马车上的贵族和列队行走的宫女们,都在持续发出痛楚的尖叫。 薇子知道,蔷子试图利用哭丧杀死邾国王室成员及其贵族,即便不死,也会令他们眼睛溃烂失明,成为永久的盲者。另一方面,她嫉妒和仇恨比她出众的妹妹,企图一箭双雕,击败并杀死薇子,夺取“韩娥”的称号。 蔷子的面容在歌哭中变得愈发狰狞。她的双眼放射出慑人的光芒,耳廓从脸的两侧脱落,剩下两个深不可测的黑孔,从里面飞出大群乌鸦,而她的口唇则伸出长达半尺的血红色舌头,在空气里剧烈颤抖,发出令人恐惧的魔音。士兵们拍马上前,试图阻止她发声,却在这魔音的攻击下丢弃武器,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受惊的战马在狂奔中践踏人群;乌鸦开始袭击那些四处逃散的人们,用坚硬的利喙,啄取那种叫做“眼珠子”的美食。 眼看众人挣扎在死亡的边界,薇子不得不再次走出人群,重新开始哀哭,以阻止姐姐的声音屠杀。姐妹俩就此展开激烈的哭泣大赛。韩娥的歌声可以抑制蔷子的煞气,但蔷子也在不断提高声量,企图压倒妹妹。两人的哀哭此起彼伏,形成艰难的拉锯之战,而现场的人们也在生死之间剧烈摆动,犹如蝼蚁跌宕于波峰和谷底。只是薇子历经两度哭丧,已经精疲力竭,声音逐渐转弱,眼看就要面临最后的挫败。 这时列御寇突然出手,他越过人群,走近引吭高哭的蔷子,不动声色地翕动嘴唇,说出耳语般的咒语。片刻之后,蔷子亢奋的声音开始低落,但她还在勉力支撑,又过了两个乐句,她猛地一个踉跄,从哭丧台上失足坠落,当即陷入昏迷之中,狰狞的面容也恢复了常态。她仰面朝天,半睁双眼,失神地望着正在黯淡下去的天空。事后有人坚称,她的那条长舌,化成火红色大蛇,钻进了静公棺椁的缝隙。 列御寇的絮语制造了一场休眠,除非他本人,没有任何人能叫醒蔷子。她将长期住在自己的噩梦里,被地狱的恶兽和烈焰所咬噬。她的四个女门徒以为师父已经死去,背起她的尸体,穿过人群,向远方逃遁。天上盘旋的群鸦纷纷坠落,化成随风飘扬的枯叶。 负伤倒地的人们爬起身来,发现自己两耳枯焦,已经完全失聪,不由得悲中从来,放声大哭。士兵们捡回自己的兵器,四处寻找逃走的坐骑。惊魂未定的萧公,擦掉耳朵里流出的黑血,发出了继续前行的指令。 薇子在列御寇扶持下,蹒跚地走进供杂役使用的蓝色营帐,刚来得及说声“谢谢”,就因脱力而 晕厥过去。列御寇为她喂下从御医那里要来的参汤,然后坐在她身边,从侧面凝视着她的耳朵。一道黄昏的光线投射进来,照亮了这个美丽的物件——莹白、润泽、上端尖耸、洞窍微张,其上微颤着细小的绒毛,俨然是一件圣洁而完美的神器。他不禁伸手轻抚,仿佛在触摸天神赐予的奇迹。 他把嘴唇贴近她的耳朵,说出令人难以察觉的唇语。他的声音犹如岩缝里的温泉,大雪中的水仙。那是关于生命的礼赞,它要为沉睡中的心爱女人招魂,让她在这秘密的耳语中苏醒。他坚信他的爱语可以融解坚冰。 “我,我……要……” 薇子在昏睡中檀唇微启,吐出芬芳的句子。那是自我勉励的梦呓,但也可能是意义不明的语言泡沫。只有列御寇才懂得,她正在逾越一座无法逾越的墙垣。翻过这墙,她就会离欢乐更近。哭丧剥夺了泣颂师快乐的权利,而她在努力追索那种遗失的激情。 四 午夜时分,殡葬的队伍已达峄山脚下。萧公亮出了绣有“栖”字的旗幡,队伍暂时停止,待明晨再继续行进。哭丧礼已经终止,泣颂师纷纷奉命退走,但仪式还将通宵达旦地进行。 两百名身穿麻布的东夷巫者,环绕高大的恶鬼木雕,持矛作刺击状舞蹈,那是在努力驱邪,并为死者踏平通往阴间的荆棘之路。在静公周围一定有无数邪灵,它们是他生前的敌人,现在卷土重来,指望在葬礼上兴风作浪。这是确定无疑的。萧公预见了这些阴谋,所以他安排这些持矛的巫者,命令他们在午夜鬼魂活跃的时刻,用兵器和咒语歌舞阻止它们的攻击。 穿越营帐的门缝,列御寇可以看见那些被静公杀死的亡灵。但他们没有露出任何攻击的意图。它们只是密集停栖在棺材板上,像一些盲目的苍蝇。虽然已经死亡,却仍然保持着生前的浑噩本性。它们嗅着君王的尸臭,仿佛在赞美其气息的伟大性。 列御寇治疗薇子已经长达两个时辰。就在月亮升达天穹的时刻,薇子睁开了眼睛。他眼里放出喜悦的光芒:“你终于醒了。我担心你要三天后才会睁眼。” 薇子用微弱的声音说:“谢你……救我……” 列御寇凑近她的耳边悄声说:“我没有救你,是天神要救你,因为你是误入尘世的仙女。”他闻到了她身上那种特有的体香,并为之心旷神怡。 薇子费力地一笑,眼眸里亮起两朵焰火:“你才是神使,你的声音好像来自天外。” 列御寇笑道:“嘘——,你还需要静养一个时辰,我在用唇术助你疗伤。” 薇子说:“我怕被你催眠了,听不见你的声音……” 列御寇笑道:“你的耳朵从未拒绝过我的声音。” 在喧闹的世界环绕中,营帐里竟是如此寂静。薇子能听见列御寇的呢喃絮语,轻微得犹如蚂蚁的叫喊。但在这巨大无边的静寂之中,某种东西开始复活,某种生命开始生长。在薇子耳朵的深处,一座沉默的庙宇耸立起来。越过列御寇的耳语,她第一次听见了神的声音,还有天地万物的吟唱,那是比哭泣本身远为高贵的声音…… 韩娥和蔷子虽已止哭,但她们的黑白歌哭,形成巨大的回声效应,以致举国上下都在持续地哭泣和歌唱,声浪甚至冲击邻国,而且根本无法平息。许多人因过度哭泣而成为哑巴,闻者亦有多人失聪。只有极少数人在耳里塞了粟米团子,才得以免受伤害。 制造这场灾难的蔷子,此刻正躺在附近的一间民居里。为了灭口和治病,屋主全家八人被杀戮殆尽。四个女门徒轮流守候在她身边,用蘸着新鲜人血的海绵给她擦拭身子,指望她能从昏睡中醒来。她们先是使用壮汉的血,后来又用了少女的血,最后还用上童子的血,但都没有奏效。蔷子不仅在继续长眠,还梦见自己沉浮于无边的血海。 炼丹术士葛弘基率领一个小队,乘着夜幕,以劝慰和疗愈为名,继续大肆采集眼泪,而哭泣者被白昼发生的“变形记”所震骇,根本没有拒绝的勇气。这些痴迷于永生的术士们,正无限喜悦地寄生在哭丧者的悲伤之中。 凌晨二更时分,邾城神庙的大殿,因无法承受嚎哭声浪的冲突,突然开始摇晃和倒塌,堆积了上千年的尘土高高扬起,遮天蔽月,就连祭祀用的火把阵都消失不见了。等到尘埃落定,从建筑物废墟的瓦砾堆里,露出一个神秘地道的入口。好奇者点燃火把入洞探秘,却没能回返地面。在神庙里通宵守灵的人们,顿时恐慌起来,一种谣言在半夜三更四处传播,说是神庙的地底躲藏着千年妖怪,它们吃掉了每一个走进地府的探险者。 守卫神庙的上百名士兵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开始向洞里灌水和施放浓烟,却不见有怪物逃出,他们手持利剑和弓箭涌入地洞,发现一个类似“耳宫”的巨大密室,堆放着大量被盗割的耳朵,其中一半以上取自儿童。地上躺着二十多具尸体。从架上的竹简文献获知,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聆风者,首领为邾国的大司寇。民众们在地宫里仔细搜查,不仅发现一堆球形割耳器,还发现了一口深井,里面堆积着大量受害者的尸骨。 为葬礼而通宵无眠的民众,几乎每家都有人失踪或被盗割耳朵,此刻他们被真相所激怒,忍无可忍地造起反来,杀死了那些守护神庙的士兵,又焚毁神庙,以致火光冲天,一直延烧到黎明都未熄灭。在营帐里栖息的萧公和白鞅,被下人叫醒,远远地看到这场灾变。萧公脸色变得惨白,但他拒绝终止殡葬仪式。 “要是眼下把人马撤回城里,就会上那些刁民的当了。他们这是在调虎离山。”萧公脸上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 白鞅因聆风者被杀,气得浑身发抖,本想立刻就带兵镇压,但此刻也只好附和主公:“是的,待殡葬结束,我会带兵把他们都剁成肉酱。” 萧公说:“大司寇稍安勿躁。虽然失去了聆风者这样的耳目,但暴民已经露出行藏。三天之后是血祭之日,二更时分,便是我们动手之时。你要立刻派使者前去楚国,向他们借三百辆战车,我会支付三千两黄金加一座城池的报酬。” 天色已经发白,东方现出一抹殷红的霞色。出殡队伍重新出发,向峄山主峰继续前行。但萧公万万没有料到,才走了一箭之地,成千上万愤怒的暴民,就已涌向峄山脚下,把出殡队伍团团围住,要求萧公交出聆风者的头目——大司寇白鞅,并彻底清查这个暗黑组织,找回那些失踪者及其耳朵。 暴民声势浩大,火把在夜空中犹如闪烁的星光,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山边。所有贵族都被这种状况吓倒了。他们围住萧公,要他设法平息众怒。这时列御寇代表造反者出面调停,他对萧公说:“既然主公惜我一命,我也给你指一条大路。大人若不能拿大司寇问罪,以谢天下,邾国必遭灭顶之灾,孰去孰留,主公自当明断。” 萧公情知自己兵力不足,无法跟大数量的暴民对抗,沉吟良久,只好做出退让说:“就依先生所言,但你必须请韩娥继续守灵,直到静公下葬为止。” 为了完成葬礼,萧公被迫走下马车,向民众高声宣布大司寇“勾结歹徒,妄盗人耳”的罪行,并下令逮捕白鞅,用长针刺聋他的耳膜,割除他的耳廓,然后由八名骑兵监护,将其驱逐出境。民众发出了欢呼,好像邾国的苦难立马就会跟这个坏蛋一同消失。 白鞅头戴沉重的木枷,骑在马上,满头是血,周身燃烧着被出卖者的怒火。他冲着萧公大喊一声:“昏君,你这无德无能无耻的昏君!我要派一万名聆风者来割你的耳朵,还有你的首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萧公尴尬地讪笑着,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列御寇劝退了造反者的首领,因为那人曾经是他的门徒。殡葬队伍被重新编排,向峄山巅顶奋勇前进。围观的民众这回被士兵拦在山腰,以免在下葬仪式中冲撞静公的尸体。哭泣者的眼泪决不能飞溅到死者身上,否则尸体就会变成僵尸,无法实现往生。对于死者而言,这是比亡故更致命的打击。 祭奠的仪式随即开始,大司徒开始念诵悼文,颂扬日神和春神,又祈求冥神的恩典,要求达成至高无上的永生。大司徒还向冥神行贿,要用三十名年轻女人的生命,去交换静公往生的快捷通道。他匍匐在地,向神祇发出言辞热烈的祈祷,鼓声变得急促而细碎,像一堆声音的漩涡,簇拥着祷词,向冥神的世界涌去。而冥神保持着永恒的缄默。 大司寇白鞅狼狈而逃,为捡回一条性命而深感侥幸。他决定逃亡楚国的边境,从那里越境,投奔楚国的亲戚。他刚刚走过边境的界石,就被楚国的士兵逮捕,带往一个规模庞大的军营。他为此深感惊讶,不知楚国竟在边界地带囤积了一支大数量的军队。在审讯中他才知道,楚考烈王眼看鲁国衰微,民怨沸腾,便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派遣令尹黄歇为主帅,发兵进攻鲁国,此刻已经抵达邾国边境。 白鞅说出自己的大司寇身份,请求会见主帅。他被带到黄歇的主帅营帐,并竭力说服对方放弃借道的念头,直接吞并邾国。听完他的建议,黄歇意识到这是个天赐良机,因为邾静公和邾萧公父子,弄得本国民不聊生,占领邾国和推翻曹氏家族的统治,实在是顺从天命之举。 野心勃勃的黄歇,被白鞅的游说打动,决定统领大军占领邾国,而白鞅则想乘机消灭他的敌人——邾国贵族阶层和民间泣颂师。但黄歇的另一个难以启齿的目的,是想见识一下泣颂师韩娥。白鞅过度渲染了她的美貌和鬼魅般的才华,本意是要黄歇警惕并除掉这个危险的女人,不料黄歇心里却冒出了另一个念头:“要是我死于非命,不知她是否愿为我一哭?” 在民居里沉入休眠的蔷子,因百姓的告发而楚兵被发现。她被人像死狗一样拖到广场上,用大铁锯切开了四肢和身躯。四个女弟子也被一同执行了锯刑。这是极度血腥的刑罚。擅长木作和髹漆的楚人,就是在杀戮之际都不忘展示其木匠的本性。最终,那些女人只剩下了坚硬的头颅,它们在涂上黑红两色的生漆之后,被高悬在都城南门的城楼上,仿佛是五个色泽艳丽的肉球,黑色的长发飘舞于大风之中,好像还在发出无声的叫骂。 黄昏时分,人们把静公的尸体送进墓穴,然后逐层封闭墓道。三十名宫女被突然关闭的石门幽禁在永久的黑暗里。她们嚎啕大哭,仿佛是这场哭礼的微弱余音,但无人在倾听那绝望的叫喊,因为楚兵这时突然攻上峄山,已经将寝陵团团围住。 叛变者白鞅带领一支楚军向离宫走来,步履踉跄,表情阴冷。紧紧追随其后的,是已经向他投诚的方士葛弘基。炼丹术需要眼泪,但一旦眼泪成为稀缺资源,他就会另立门派,用鲜血代替。春申君黄歇已经做出承诺,在邾国灭亡之后,他俩将替楚国管理这块新的疆土。 萧公走投无路,下令卫兵紧闭大门,回房勒死了八岁的幼子曹讨,然后匆忙跑进“耳宫”,在那里找出一条绳索,把自己悬吊在房梁上。他的舌头很快就伸出口腔,跟陈列于四周的那些耳朵形影相吊,仿佛是一种恶毒的自我嘲讽。很快,他就将跟静公一起躺进墓里,被水、空气和虫子所吞噬。 薇子这时已经跟列御寇一起上山。根据她跟萧公的约定,她须在殡葬仪式结束后方能离去。萧公需要她的存在,因为她是民望的象征。只有她能给死亡追加正义的光环。 峄山上的蔷薇花漫山遍野地怒放。他们穿过楚兵的长矛阵列,在他们的虎视眈眈下走进耳宫。列御寇从房梁上解下系在萧公脖子上的绳索,把他的尸体平放在砖地上。薇子不敢多看萧公死后的恐怖嘴脸,转过身去,面朝山下的芸芸众生,低声唱出关于邾国的挽歌。她刚刚哭过静公,而现在又要再哭萧公,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但她必须如此。她哭的不是两代国君的死亡,而是八百年邾国的一夜凋谢。 那些著名的或来历不明的耳朵,都在不安地倾听。它们薇子的哭唱中摇晃和旋转着,惊慌失措,仿佛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哀哭。哭声音量很小,却拥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狂风那样无情地击打它们,把它们都扫落在地。这些静公心爱的藏品,终于化成了卑微的泥土。 这哭声还唤醒了曹讨,他被父亲匆忙的毒手所杀,但尚未死透,苏醒过来之后,茫然四顾,竭力回忆着此前发生的变故,脖子上犹自带着父亲制造的扼痕。 薇子领着他穿过甲胄碰撞的兵阵,穿过白亮晃眼的刀刃,穿过流满鲜血的山道,推开试图阻拦她的白鞅,径直走向端坐在八骏轿车上的主帅黄歇。列御寇站在远处,袖子里藏着那把越王短剑,紧握剑柄的手心开始冒汗。 “这是萧公的小儿子,请大帅高抬贵手,留下邾国的最后一根苗裔。” 黄歇被这女子的无畏气质所震慑,顺从地点了点头,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薇子屈膝作礼道:“大人,您的宽容,小女子领受了。”说罢转身离去。 黄歇冲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你……头发,有点乱了。” 薇子回眸一笑:“你的袖子,沾到血迹了。” 黄歇一时无语。他目送她远去,眼看他跟列御寇汇合与交谈,然后一同消失在浓厚的夜色里。在此期间,他多次举起发号施令的左手,想制止她的离去,并把她据为己有,但最后,他还是隐忍住强大的情欲。他的心中充满胜利者的落寞。他知道,这样的女人,是无法用暴力征服的。 黄歇在山头上远望他的最新战果。邾国刚刚完成了一次隆重的自我葬礼;远处的鲁国黑气笼罩,一派即将败亡之象;而在更遥远的北方,一团西来的厚重紫气,压倒了淡弱的白气,那是秦国征服齐国的征兆。整个战国格局都在发生巨变。他懂得,这是周室衰亡和新帝国崛起的先声。 班师回朝时,黄歇遵循对韩娥的承诺,厚葬萧公,并从邾国带回他的儿子曹讨,从公爵降格为伯爵,用“邾”命名他的封邑,算是存下了这个小国的最后一点血脉。深秋时节,他穿越折戟沉沙的战场,在车上打了个盹,梦见自己死于非命,连头颅都被弃在土里,却无人为他哭丧。这个噩梦让他怏怏不快。是的,韩娥已经离去,世间不会再有她的灵魂哭声。◙ (说明,本文原载《江南》2018年第5期,原标题为《哭丧师》,后收录于《六异录》,中信/大方出版社,2020年)
- 相骨师
本小说插图:邬凡 窅娘纤丽善舞,后主坐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命窅娘以帛绕足,号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莲花中,回旋有凌波之态,由是人皆效之。 ——《十国春秋》 一 那个叫做鸦头的十六岁女子,顶着一把破伞在街上独自行走,鬓髻散乱,青布短裙和绣鞋已经湿透。 她在寂冷的石板路上奔行,奋力抵挡江上吹来的大风。没有人认得这个形态卑微的女子。就在油布伞即将散架之前,她跑进了光线黯淡的药铺。 她从衣襟里掏出早已打湿的药单,艰难地打开,发现墨迹已经彼此叠印粘连。长着山羊胡子的药师,从柜台后面接过了药方,凑近鼻子仔细辨认了一番,仿佛在探寻开方者的气味。 药师开始打开那些小抽屉,抓出一些晒干并切碎的药草,放在小铜秤上仔细称量。店铺里顿时弥漫出一股草药的香气。 鸦头没有搭理药师,而是笑着对正在用方絮纸包药的少年学徒说:“包得紧点,上回就散了。” 学徒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头也不抬地说:“每次见到你,我的药就包不好。” 鸦头嘻嘻笑了:“莫非我还是个祸精不成?” 学徒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没有言语,把药包分为两摞迭起,用粗糙的纸线仔细地扎好,仿佛在包扎一件贵重的宝物。 鸦头接过药包时,小手指甲轻轻滑过学徒的手背。学徒浑身一颤,手僵在半空中,一时放不下来。鸦头又一次嬉笑起来。她打开伞,飞也似地跑出店铺,重新回到细雨迷蒙的街上,随身带走了她的笑语。药铺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二 鸦头是在给自己的主人抓药。他已经病了一个多月。自从他应召入宫,回来后就抑郁寡欢起来,仿佛丢了魂似的。她先后延请三四位道士,都说是情志所郁,心脾两亏。但改了多次方剂,也不见有什么起色。鸦头也有着些急起来。她吩咐厨娘煎煮新药,自己跑进主人的房里,看见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独自品茶,眼神迷惘,表情忧伤。 鸦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一根鹅毛在他手背上轻抚,主人像被火燎一样抽回了手,叹口气说:“鸦头回来了?” 鸦头没有言语,又用手指轻挠他的胳肢窝。 主人微微一笑,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她没有挣扎,而是静静地站着,享用这被他的双手捕捉的时分。他的手掌冰冷而潮湿,像舌头一样卷住了她的手指。 主人的双手,看起来色泽白皙,肌理细腻,比女人的手更柔嫩和绵软,还有一种微弱的磁力,掌心就像章鱼的吸盘,可以吸住钢针、布扣和砂砾之类细小的事物。纤长的指尖总在神经质地颤抖,仿佛是在秋风里瑟缩的枯叶。鸦头迷恋这手,就像婴儿迷恋母亲的乳头。 她还记得被人第一次领到主人面前时的场景。那是三年前多雨的午后,他用食指和中指在她头颅上轻轻抚摸,一直向下摸到腰肢位置,然后迟疑地停顿下来,换成无名指和小指,缓慢地向上爬升,重新折回到头颅的顶部。 手指的爬行犹如蚂蚁,轻微而灼热,令她毛骨悚然,仿佛一股暖流涌上头顶。这是一种怎样的抚摸啊,简直就像来自神明的祝福。但主人突然中止了摸骨,呵呵一笑说:“这个丫头有奇骨,忠诚可靠,我要她了。”他摸索着掏出五两银子,交到人贩子手里。鸦头眼望这个即将成为主子的瞎子,突然间热泪盈眶。 在这动乱和朝不保夕的岁月,算命成为人们聊以自慰的重要方式。相骨术风靡一时,跟子平术、八卦术和相术并列,甚至比前者更加神秘。此术可细分为摸手、摸脚、摸乳、摸臀、摸颅、摸耳和摸脊等各个分支,门派林立,彼此倾轧,而且还大规模卷入朝政。许多相骨师成为宫廷和地方门阀的幕僚,为他们出谋划策。在茫茫黑夜之中,手指成为探索命运的最高用具,盲眼的智者藉此为迷途的明眼人指点江山。 鸦头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叫李大手的主人,是这行业中最拔尖的一位。他的技艺源自家传,源自唐人李淳风,由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一路传来,在他手里发扬光大。相骨行业必须由盲人担当,所以他一出生,就被父亲在眼里喂了毒药。他在剧痛和号啕大哭中成为盲者。神明先剥夺他的视觉,把他置于卑微和低贱的地位,然后再受赐神奇的预言法力。这是发生于盲人和神祇间的秘密交易。 基于某种罕有的天赋,李大手发展了祖上传下的秘术,把它推进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的相骨算命术跟事实几乎分毫不差,犹如神明,据此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相骨的预约,已经排到三年之后。他的收费只有两种标准:穷人五个铜板,富人五两银子。他据此积蓄大宗财富,购置宅院和丫鬟,雇佣车夫、园丁、厨娘和杂役,出门前呼后拥,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前他曾奉召入宫,替皇帝及其嫔妃相骨,深得皇帝宠信,所题写的“天机蕴骨”四字,被刻制成匾额,高悬在府邸门口,由此获得更大的名声。 李大手毕生没有娶妻,婢女鸦头是他身边唯一的年轻女人。鸦头的职责就是伺候他的起居,并在“出诊”时加以搀扶和导引。此刻,身材肥硕的厨娘走进来,摆放好了四菜一汤的饭菜。主人开始默然吃饭,只扒了两口,便黯然放下了筷子。鸦头知道,他的忧郁病已经很深。她伺候他宽衣解带,用热水仔细擦拭他的全身,在他躺下之后,再用手指和鹅毛交替着轻抚他的肌肤,直到他闭眼入睡为止。 鸦头见他许久没有声息,以为他已经入眠,便在床榻下部的踏板上铺好被褥,吹熄了灯焰,静静地躺了下来。她的位置比主人低矮两尺,无法看到主人,却可以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咳嗽和叹息。 主人突然在黑暗里发问说:“鸦头,你知我的心思吗?” 鸦头没有吱声。她不想理他。她知道他为那个女人心苦,而她却在为他而心苦。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啊。他是她的主人和父亲,也是她的男人,她从身子到灵魂,都只属于他一人,但他对此却视而不见。他的那个物件,从未为她发硬。 主人说:“你上来吧。” 鸦头顺从地爬了上去。 主人又说:“你睡那头,我想抱着你的脚睡。” 鸦头又顺从地掉了一个头,把冰冷的脚丫子放进主人的怀里。 主人开始轻抚她的脚尖,仿佛在试探一种新的事物。他的手指像鹅毛那样轻轻掠过脚心,令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痒死了,老爷……” 主人止住手指在脚心上的运动,继而转向脚面和脚跟,最后用力把它们抱在自己怀里,仿佛抱住一对即将飞走的鸳鸯,然后爱不释手嘴地亲吻起来。 鸦头知道他在为那个得不到的女人而伤感。她默然轻抚他的双腿内侧,还有两腿间的那堆小而软的部件,闻着他独有的气味,心里也很悲苦。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代用品而已。她的脚临时替换了那个女人的脚,硕大,坚硬,上面还有一些茧皮,那是自幼在田野里赤脚行走的结果。她是一名粗使丫头,不值得这个男人喜爱。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反而觉得平静起来。她安于天命地轻叹一声,一松手,丢开那堆杂碎,迅速沉入了睡乡。 在梦里,鸦头回到南方的家乡,欢笑着扑进老奶奶的怀里。村民都来看她,仿佛在围观一件来自京师的上等礼物。父亲倚锄站在草屋前,一言不发,不安地侧耳倾听这意外的喧哗。他的眼睛已经失明,就像主人李大手一样。但他的双手没有那么纤细白嫩,它们结满厚茧,像牛皮那样坚硬。它们开始抚摸鸦头,仿佛在困难地辨认一件久违的事实。鸦头看见父亲的眼里流出血来。他说,你就要大祸临头了。鸦头立即从梦里吓醒了。她坐起身来,伸手去摸主人的眼窝,发现那里盛满了液体,便赶紧下床点灯,在弄清楚是眼泪而不是血水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独自坐在床沿上发呆。 “我梦见了爹爹,他眼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她说。 “那是一个凶兆,而且与我有关。”李大手声音忧郁地说,“血水从你父亲眼里流出,现在我就是你父亲。是的,我会大祸临头的。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鸦头恳求地说:“主人,我不要你出事。你不会出事的。” 李大手笑了,前额反射出微弱而神圣的光线:“一切都是命。你有你的命,我有我的命。我依命而行,又有什么过错呢?” 鸦头黯然无语。在她变得很老以后,她都能记得这宁静的夜晚。李大手再次召唤她躺下,开始抚弄她的乳房和下体,把她弄得无比兴奋。在他的灵指触摸下,她的身躯达到了第一次高潮。从此她才懂得,主人的手指可以替代所有的男性器官。它们所向披靡。 三 鸦头最不愿回想的,是她随主人入宫的那个日子。他应召入宫,替皇帝及其家眷相骨。这是李大手毕生的最高荣耀。鸦头为他精心梳妆,依照士人的风格穿戴,头戴幞头,巾顶上缩小呈尖圆头状,下垂的两脚用铜丝支撑,看起来犹如一对微微颤动的硬翅。鸦头还给他缝制了一袭圆领白衫,腰间扎上深蓝色色丝带,足登“万里堂”出品的皮履,俨然是一位入京赴考的举子。 皇宫位于金陵城的中心地带。他们乘坐差役驱使的马车入宫,又在宦者导引下,穿越迷宫般的道路。鸦头看见了高大灿烂的建筑群,被金黄色的琉璃瓦覆盖,仿佛置身于传说中的天庭。到处是琼花玉树,还有天兵和仙女,他们服饰华丽,佩环叮当,仿佛就在云彩里飘行。黄铜铸造的龙纹香炉,燃放出天竺香、爪哇香、苏合香和丁香的混合气味,令所有闻者都心醉神迷。 李大手在鸦头的搀扶下行走,用耳朵捕捉各种迎面扑来的声音。他在她耳边絮语,说他听见了士兵用铁矛锤击石板的金属声,宦者敲击鳄鱼皮鼓的咚咚声,朝臣们在走廊上碎步而行的步履声,侍女的长裙在地上拖行的窸窣声,妃子的钏钗和佩环彼此碰撞的声音,女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以及从内廷传来的悠扬的歌声和器乐声,还有那些连她都能分辨出的乐器——琵琶、三弦、箜篌、角筝、胡笳、横笛、尺八、箫管和腰鼓,以及老鼠的细足在房梁上匆忙爬过的声音。 这些声音的盛宴,终止于宫门被打开的那个瞬间。上过油的门轴发出微弱的摩擦声,乐舞戛然而止。鸦头看见,梁栋和台阶上插满鲜花,窗户和墙壁上都是红罗朱纱,在大殿中央,一个水晶杯子被人放在桌案上。那个众多美女环绕的男人,说出了尖亢的话语。那是皇帝本人。他坐在龙椅上,举止优雅而颓唐,散发出中年贵妇般的温润气味。但在看见相骨师及其侍女之后,他的眼里射出短暂的光芒。 皇帝被允许摸的只是掌骨。他伸出手来,小而白皙,柔软得像一块细绒棉布。李大手惊叹地说,这是真命天子的手骨。他反复摸了很久,沉吟良久,然后小心地斟酌言辞道:皇上的命是大格局之命,非但能驾驭全天下女人,而且还有女贵人相助,实在是无双的艳福。还有,在示指和将指的骨节上,都有显著的凹缝,代表文采,可见圣上辞章秾丽,无与伦比,足以成为后世典范。只是在尾指的第一骨节上,有个很小的三角形指褶,代表一次厄难,因辞章而起,却跟饮食有关,恭请圣上千万当心龙体。他费力地说完这些,额角上渗出了微汗。鸦头知道,他在竭力安慰这个即将大祸临头的皇帝。 皇帝没有动怒,反而呵呵一笑,掉头对身边的女人说:“我的饮食,应该都在你的身上。昨晚我还拉了一回肚子,也许是那盘兴化荔枝闹的。这位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你不妨也来让他摸一摸,这女贵人的名分,怕是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年轻的皇妃周薇,紧挨皇帝坐着,面容秀丽,身躯丰盈,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大手,又仔细看了一眼鸦头,暗藏机锋地笑说:“我不想给外面的男人碰,皇上还是让窅娘试试吧。我也想欣赏一下她的命格,看她究竟有怎样的福德,能赢得皇上的春心。” 众人的目光随即转向那个正在曼舞的大眼姑娘。她身穿紧身波斯短袄和开叉舞裙,细腰如蜂,大腿修长,玉腹上露出细圆的肚脐。一对脚足只有四寸光景,被软底绣花鞋仔细裹着,小巧得犹如幼童的肢端。在这流行肥润款式的时代,她的身姿和脚足都鹤立鸡群。 鸦头猜想她就是名闻天下的窅娘,大唐帝国最杰出的舞娘,也是皇帝宠爱的妃子之一。她长着一张女娃似的小脸,表情天真,向李大手碎步走来,嘻笑地站到他跟前,一屁股坐在鹅黄色的交椅上:“来吧,我没这个忌讳。你可以随便摸的。”她用明媚的大眼瞥了一下王妃,说得意味深长。 李大手微微一笑:“那好吧,若是娘娘愿意,我要从头摸起。” 窅娘把手放在李大手手里,好像在把命运慷慨地交给一个陌生访客。李大手握住她的手,先卡住虎口,以两指在她掌心仔细摸索一遍,若有所思;而后,又开始摸她的头颅和面颊,再自上而下地检索她的脊骨。每一轮试探,都耗费了大量时间。 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文艺和宴乐上去。对皇帝而言,算命就像喝一盏参汤,算过之后,杯盏就该被放下了。他轻轻击掌,下令众人继续奏乐和跳舞。几位满脸谄容的文臣也开始赋诗,彼此唱和,终止的语词游戏被重新启动。在皇帝低吟之后,周薇开始浅唱,嗓音沙哑而性感,皇帝亲自为她击筑,随着迟缓而空寂的节律,脸上露出了梦幻般的表情。 “金雀钗,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 还似两人心意。 珊枕腻,锦衾寒, 觉来更漏残。” 鸦头不知道,这是皇帝昨夜新填的《更漏子·金雀钗》。在华丽的语辞中,他跟周薇互诉衷肠,仿佛在抱团取暖。宋人已经兵临城下,而皇帝仍然沉浸在韵律的迷梦之中。只有窅娘在静待这场冗长的相骨仪式。鸦头从未看过主人如此认真地摸过一个客人。他的手指如此敏锐而灵巧,在她身上轻触、爬行、跳跃和回旋,流连忘返。这种情形在摸足时刻变得更加严重。 窅娘褪下丝袜,解开紧紧缠绕的白绫,露出新月形状的脚足,纤小、细嫩、莹洁,有如白玉琢成,脚趾更是小得犹如珍珠,羞怯地躲在蚌肉里,上面点染着艳红的豆蔻汁。李大手看不见这些表层的事物,他的两指轻轻掠过脚面,又转向足底,在那里缓慢爬行,仿佛蜗牛在蠢蠢欲动。良久之后,李大手突然怔住了,就像胸口被猛击了一掌,手指冻结在那淡红色的足底。过了良久,他才发出从未有过的赞叹:“啊,啊,真好,真好......”他失态地低声叫了起来,鸦头万分紧张地看去,发现主人的下身已经湿了一片。 皇帝和皇妃还在吟唱诗词,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变故。只有窅娘看懂所发生的一切,她的脸顿时变得绯红,轻声说:“谢谢先生。”然后提着袜子光脚离去,甚至没来得及听取相骨师的算命解说。她玲珑的小脚踩过厚厚的安息羊毛地毯,在上面留下浅碎的印迹。 李大手望着离去的那双玉腿,仿佛被两根鼓槌咚咚敲击着心脏,双手颤抖,脸色苍白。他迟疑了半天,完全不知进退,良久之后,才抓住鸦头的胳膊低声说:我们走吧。他站立不稳,仿佛即刻就会倒下。鸦头扶着他给皇帝磕头谢恩,然后逃也似地离开大殿,甚至忘了领取皇帝赏下的五百两黄金。一名黄袍宦者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说,明天会把皇帝的赏金和题匾送达府上。李大手失魂落魄,一头倒在马车的轿厢里,已经不能言语。车夫张三一脸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回到住处后的当天夜里,李大手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各种幻象所纠缠。叫窅娘的名号,说各种胡话。鸦头知道他中了那名宫中女子的邪,心里充满失落和无限的哀伤。 在主人病情好转后很久,她才被告知,那天,他遭遇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骨骼,尤其是窅娘的月牙形脚骨,玲珑出奇,犹如千年美玉,乃是世上最完美的骨骼。主人痴迷地描述着那对脚足,仿佛它们此刻就在他怀里驻留。鸦头追问他湿胯之事,李大手承认,那是他平身唯一的雄起,随后便立刻丢了。正是在那个烈焰绽放的瞬间,他有了做人的感觉,但那不是一种简单的尊严,而是肉身和灵魂的双重狂欢。窅娘的纤足令他有重生之感,仿佛突然被推向世界的巅顶。李大手从怀里取出一只绣鞋。那是他从地上捡的,本属于窅娘,只有四寸之短,看起来如此玲珑剔透,带着窅娘脚足的淡香。李大手紧紧握住绣鞋,就像握住了生命中唯一的希望。 “那天我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将因窒息而死。”李大手的眼神里一片迷茫。 鸦头听完主人的告白,心里充满了生气和失望。她对他的一片芳心,都被扔进了狗窝。这难道就是全身心伺候主子的回报吗?她本打算辞工离去,但一想到自己还没有被赎身,便只好断了这个可怜的念想。她决计报复这个盲眼的主人,让他品尝到失去可爱的鸦头的疼痛。她心怀叵测地走出屋去,看见车夫张三正在后院帮厨娘劈柴,被汗水打湿的肌肉在阳光下闪亮。她便咯咯地笑起来,娇声叫道:“张三,你好大的气力!” 张三闻声看去,见鸦头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眉眼含情,身子顿时有些发软,手里的斧子也跌在地上。他顿了一下,重新鼓起劲儿,再次捡起斧子,大喝一声,把它高高抡起,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力金刚。 四 鸦头跟车夫张三私通的故事,已在李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除了李大手本人,所有人都知晓了这场风流情事。他们的举止显然鼓舞了其他仆人。园丁李四也偷着跟厨娘私通,而婢女小米则跟隔壁王府家的杂役相好,甚至洗衣服的张妈,也跟负责采买的老仆刘昌眉来眼去。只有腰背佝偻的老门叟无人理睬,满含羡慕地目击着这些喜剧。李府里洋溢着放纵而欢愉的气氛。 冬季时节,白色的长虹从金陵城上空飞越,大白天里忽然天昏地暗。宋兵已经攻入京城,皇帝李煜也温顺地投降,全家都被掠去汴京,就像装走整整一车宠物。旧都金陵的大街上,到处悬挂着杂色的宋旗,乱兵在街巷里流窜,入室掠抢百姓的财物。仆人们被下令不准外出,大门紧闭,人们只能在府邸里偷情,藉此打发百般无聊的时光。 李大手的相思病还没有痊愈,他终日躲在书房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仲春四月,鸦头春心萌动,又气他为舞娘所迷,竟不肯守在他身边,时而溜出房门去,就着他的窗下跟车夫调情,嬉笑怒骂。但李大手对此置若罔闻,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鸦头心下更加气恼,索性在夜间伺候主人上床之后,开门出去,到张三屋里跟他私会,做那见不得人的羞耻之事。她点上一炷香,以便计算时间。两人开始时还有些尴尬,随后便身手自如起来,叫声也越来越大,弄得整座府邸都不得安生,声音径直传到主人房里,在他床头绕了几圈,一直钻进了他的衾枕。 鸦头算计好时间,一边做好事,一边盯着案上,看一炷香行将熄灭,便赶紧收兵,一路小跑地回到房里,见李大手还在用衾被捂着自己的耳朵,便蹑手蹑脚地躺回那块踏板。这时,李大手在黑暗里开腔了:“你,你,你......” 鸦头舔了舔嘴唇,声音甜蜜地说:“原来主人还没睡着呀。我刚才去撒尿了。” “你,你,你好长的尿......”李大手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鸦头爬上大床,掀开他的被衾钻了进去:“老爷你吃醋啦?”她在他的耳边笑着耳语道,细软的发梢搔着瞎子的头脸。令他痒得不行。 “你怎么能跟车夫这种下人乱搞一气?” “那鸦头该跟谁搞呢?主人又不要我。我身子发冷,只好找下人暖暖。” 李大手的手轻抚着鸦头的后背:“你这小骚货,气死我了......” 鸦头被他的手一碰,整个身子便软瘫了,半晌都动弹不了。“这死瞎子,真是我的克星!”她在心里凄苦地叫道。 李大手语调迟缓地说:“老爷我对不住你,但我会让你赎身,把你送给一户上等人家当填房,也算是你没有白跟我一场。可你你你怎能如此自轻自贱呢?” 鸦头说:“小女子只想永远跟随老爷。小女子不想嫁人。小女子只因受了冷落,才故意要气你的。”说着说着,鸦头眼圈一红,低声啜泣起来。 李大手默然无语。他长叹一声,抚摸着女人的脸颊,仿佛在摸一件即将逝去的珍宝。很久以后,他才满含歉意地开腔说:“过些日子,我要去汴梁办事,你也跟着一起去玩玩吧。” 鸦头先是一惊,随后便放声大哭:“说了半天,主人还是执迷不悟,放不下那个舞娘......” 五 夏季来临的时候,李大手接到一封来自汴梁的信札,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七根很细的锡条。鸦头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李大手笑道:“我等的就是这个。咱们上路的日子到了。”他叫上鸦头和张三,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就登车出发了。 路上大约花费了半月光景。到达汴京后,李大手径直前去拜谒同乡柳太医,而鸦头和张三都在院外守候。两人躲进屋子私语良久,表情诡异。鸦头猜他们一定在盘算跟窅娘相关的什么坏事,心里无限气闷。 后来柳太医引他们到伊水边上,那里有一座临河的小院,带着三五间瓦房,墙后边还住着一对渔夫渔妇,此外没有其他邻舍。四周除了几株杨树,尽是高大茂密的芦苇。这是太医为他们租下的屋子。太医说:“这里清净,租金也低,你们可以多住些日子,三日之后,我来接你们进宫。” 三日后,便是七夕的大日子,北风吹散了大地上的暑气,天变得凉爽起来。柳太医在下午时分前来,要接李大手入宫,鸦头妒意大发,赌气不肯陪他。李大手只好自己摸索着去登马车,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弄得遍身是泥。他低声嘟囔了一声:“唉,出师不利啊”。 鸦头一时心软,上前搀扶他上车,然后气鼓鼓地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张望路边的风景,见士兵在每条路口盘查李氏王朝的残余分子,但因柳太医的马车悬挂着“御”字小幡,一路上无人敢拦。 赵匡胤还来不及打造自己的帝宫,只能暂居后梁的旧殿,其规模和气度,都远逊于金陵城里的南唐宫室。鸦头一眼望去,宫廷景象晦暗,四周簇拥着百姓的破烂民居,就像陷落于灰堆里的山鸡。柳太医让李大手和鸦头假扮戏子,骗过戒备松懈的守卫,堂而皇之地溜进了宫里。 今夜将是一场盛大的帝王晚会,柳太医说,会有窅娘的舞蹈表演。李大手说,他只想用耳朵饱一下耳福。他对鸦头说,过了这个晚上,他将回到金陵,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鸦头喜上眉梢,眉角和齿缝里都流出了笑意,心想这女人非她莫属。但车夫张三很不开心,他独自溜到相国寺闲逛,被那些求神拜佛的美妇们弄得心猿意马。 柳太医说,太祖去世,新帝即位,对李家王朝的女人情有独钟,他把李煜的爱妃周薇召进宫来,当众幸临她的玉体,并叫画师临摹那个花容失色的场面。不仅如此,为了观看宠妃窅娘跳舞,他还下令重新开挖莲池,直径扩展到五十丈,向下深达八尺,又派人从金陵唐宫拆下莲台,千里迢迢运到汴梁。鸦头走过莲池时,果然看见池中央的奇幻莲台,直径八尺,坐落在青铜柱上,莲瓣以纯金打造,在黄昏的斜阳下熠熠生辉,那是南唐的最后一脉余韵。 黑夜很快就降临了,宫廷里升起辉煌的华灯,驱散白昼的黯淡之气,俨然换了一个天地。皇帝已经在百官簇拥下沿着莲池就坐,他的杏黄色龙袍在人群里跳跃,像一团锐利的火焰。上千名绿衣宫女们手提马灯列队走出宫殿,绕小湖站成巨大的绿环。身穿朱红色礼服的乐师们也已经蠢动,编钟奏响,笙鼓齐鸣。众目睽睽之下,一名身穿白色轻纱的女子,被扁舟送上了池心的莲台。 那正是窅娘本人,她登上高高的金色台座,纱衣在风中飘动,看起来犹如天仙,就连鸦头都为之动容。她本能地回望一眼主人,他没有丝毫反应。还好他是瞎子,看不见那个女人的姿容。她心里暗自庆幸地想道。 窅娘随着乐曲翩然起舞,腰肢柔软,身姿轻盈,不足半尺的小足,在莲瓣上灵动,恰似一只彩蝶在凌波轻飞。从未有人见过如此优雅而性感的歌舞。池边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皇帝猛然坐从龙椅上站起,高声喝彩,眼里射出异样的光来。李大手听着乐曲飞扬,赞声起伏,脸上洋溢着梦幻般的表情。他对鸦头说:“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在乐曲终结的时刻,窅娘终止了她的舞步。她安静地踞坐在自己的小腿上,根本无视新帝的存在,面朝南方默然合掌,祝祷良久,然后突然纵身一跃,跳进荷池,只闻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人已经杳无踪影。 人群顿时凌乱起来,发出一片惊呼。李大手脸色惨白,手杖都掉在地上。新帝勃然大怒,在宦者的簇拥下,拂袖而去。几条小船在湖上打转,忙着营救落水者。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窅娘的踪迹。她被水淋淋地打捞起来,眼睛圆睁,却失去了生命迹象。柳太医让人抬入诊室,屏退左右,开始关门施救。一个时辰之后,他派一个守门宦官去向皇帝报告,说窅娘已经不治身亡。 柳太医尖四下无人,把在树丛里焦急等候的李大手和鸦头都叫进屋子,表情诡秘地说:“这女子没有死亡,我已把她救回,又用丹药封了她的脉息。”他把一个细竹筒交给李大手,“这是还魂散,一个时辰之内,用此散吹入鼻窍,便可救她醒转。” 三人将窅娘用席子裹好,抬上小板车,沿着小道从小门出宫。守门的老兵翻开席子仔细察看,果然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姿容美丽,眼神空洞。老兵怜香惜玉,跟太医扼腕叹息了半天。李大手和鸦头乘机把尸体搬上柳太医的马车,驶入灯火阑珊的大街。鸦头回首遥看,小侧门已被悄然关闭,心里涌起了一片疑惑:莫非主人在骗我?莫非这是一场事先安排的阴谋?她又去看李大手,他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到了河边独院,鸦头揭开草席,把柔软的“尸体”背进屋子,车夫张三目瞪口呆地看着,也不敢发问。李大手摸索着打开竹管的上口,又拧下另一端铜嘴上的小帽,对准窅娘的鼻孔鼓气一吹,窅娘没有反应。李大手又做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吹第三遍时,李大手的声音变得有些惶恐:“她会不会已经死掉?她要死了,我也会死的。” 鸦头狠狠白了主人一眼:“就看主人的运气了。” 他们又等了片刻,看见窅娘的鼻翼动了一下,随即眼皮也翕动起来,很快,她开始大口喘息,并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这两个似曾相识的男女,听见水流、风声和芦苇晃动的声响,惊惶地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鸦头答道:“你刚才已经死了,是我的主人救活了你。” 李大手听见窅娘醒来,欣喜若狂。他握住窅娘的小手,简单讲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窅娘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谢谢先生与小姐的救命之恩。”她想起身磕头行礼,却被李大手阻止。他说:“宫里上下都以为你死了,不会有人追究你的下落,不妨在此将息几日,再商议未来的前程。为防止官军搜查,你先屈尊假扮我的女儿。我已想好一个名字,就叫李媚娘吧。” 窅娘凄然一笑:“我母亲的名字,便叫媚娘。” 李大手罕有地笑了起来:“缘分,缘分”,脸上露出近乎呆傻的表情。 鸦头狠狠拧了他胳臂上的肉。李大手龇了龇牙,没敢继续做声。 六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而窅娘一直在屋里昏睡,头发散乱,面色苍白。李大手找来一把交椅,坐在屋外静候,窅娘每一个翻身动作,都会令他受到扰动,禁不住抬臀向屋里张望,做出随时回应的准备。鸦头看得心烦,便拉着张三出门逛街去了。张三说:“主人已经疯了,这是犯上和砍头的勾当。” 鸦头反唇相讥:“你怕啦?你怕就滚蛋,赵匡义犯的是谋反罪,他才应该被砍头。”张三见鸦头心烦,便不再吱声。 他俩驱车沿着伊水慢行过去,看遍两岸的山水,途中还遇到哭丧师引领的出殡队伍。他们站着看了一会儿热闹,又接着走到龙门山一带,望见满坡都是大大小小的石窟,里面刻着许多佛像,还有一些碑刻和题记。鸦头心下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下车登山,沿着小道先进奉先寺,拜过卢舍那大佛,然后看遍附近的所有洞窟,而且逐一焚香祝祷。 张三在山下等候,跟卖香的村姑闲扯,在人家身上动手动脚,倒也没感到寂寞,直到日头偏西。他举头眺望,山上的游客已经走空,心里有些发毛,便沿着洞窟走了一遍,每个洞里都去张望一下,也没见到鸦头的踪迹,只好怏怏地独自驾车回去。才走进院子,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鸦头站在院子里发呆,而从李大手屋里传出了他的哭声。 “你怎么独自回了?屋里头出了啥事?”张三满脸疑惑。 鸦头脸色发青,没有理睬他的发问,转身跑进李大手的屋子,张三迟疑了一下,也随之追了进去。 李大手在伏尸恸哭,得像一个三岁的小孩,眼泪和鼻涕挂满整个脸颊,表情显得如此无助而绝望;鸦头心如刀绞,呜咽着上前抱住李大手;张三上前一步想要从李大手身边拉开鸦头,屋里顿时形成一个悲伤的链条。斜射的夕阳透过格栅追进屋子,在众人身上勾出金色的轮廓。所有人都能感到窅娘亡灵的存在,她依次掠过每个人的后颈,吹起他们的毛发。 李大手哭得非常专注,很久以后才发现身后还有两人,于是把他们赶出屋子。鸦头从窗户纸的窟窿里望去,借助朦胧的光线,看见李大手脱光窅娘的衣服,正在专心致志地抚摸她的遗体,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复来回多次。鸦头实在看不下去,怒气冲天地敲门,反复地叫着主人的名字:“李大手,你给我出来,你听见了没有?” 李大手根本没有听见鸦头的抗议,他的全部心意,都在窅娘的头发、肌肤和骨骼上,被那种非凡的触感、质感和结构所震撼。这是何等伟大的杰作,它是世上所有人体的总和,是女人的最高代表,是人间肉身最完美的表达! 李大手事后对鸦头信誓旦旦地说:“我在媚娘身上第一次看见了亮光。”鸦头以为他在发痴,但她细察李大手的眼睛时,却看到两点微光,犹如深藏在魂魄的灯火,被窅娘所激发,闪烁在深邃而空无的瞳仁里。鸦头知道,媚娘已经入了李大手的心的最深处,再也无法阻止。 鸦头饭后在厨房里洗碗,张三磨蹭着不肯走开,坚持要鸦头解答他的疑问:“你为啥突然离去?害得我山上山下找得好苦。” 鸦头一遍洗碗,一遍辩解说:“我烧完香下去,见你正忙着在跟村姑调情,就搭了别家香客的车回了。” 张三尴尬地笑了笑,又转口道:“那窅娘又是如何死的?” 鸦头说先是不肯说,拗不过张三的再三纠缠,就停下手来,压低了嗓门告诉他,李大手乘窅娘熟睡之际,突然起了歹意,想跟她做那好事,却遭到窅娘的奋力反抗。她大声呼救,李大手怕被邻居听见,用手堵住她的口鼻,企图阻止她发声,窅娘闭气良久,终于第二度死去。鸦头说,她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李大手拿起吹管,把残余的药粉尽悉吹入她的鼻孔,好像在努力召回她的灵魂。 张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主人是杀人要犯!” 鸦头啐了他一口:“呸,不许在外面瞎说,主人只是一时失手而已。” 七 柳太医第二日前来拜访,对窅娘之死深感意外。李大手解释说:“是我一时疏忽,跟你的医术无关。这样也好,你不必再担著作奸犯科的罪名。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想去掉她的皮囊,只留下这副骨骼,不知你有没有办法?” 柳太医沉吟半晌说:“这种活儿,恐怕只有天竺术士会做。他们的同伴一旦死去,便会将尸身制成骷髅,装入木箱,让商队运回西域。我可以出面找人,替你了此心愿。”李大手紧握着太医枯槁的双手,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 柳太医带走了窅娘的尸体。 一个月后,他再次出现在他们的住所,让仆人把一口木箱抬进院子,箱子外部被涂上一层桐油,却散发出浓郁的樟木香味。他说:“一切都妥了。你还是尽早回去吧。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我不愿伺候新帝,想辞去御医的职务,回家养老,顺便也替你寻一处风水合适的宅地。” 李大手顿首再拜。 柳太医又说:“金陵传来消息说,就在七夕那夜,因对后主以诗词恋旧有所不满,今上强赐牵机药,当夜,后主便中毒身亡。一个辉煌的王朝,终于走到了它的末日。”说完长吁一声,眼中有泪光闪烁。 李大手仿佛被重击了一下,沉默良久,然后缓缓开腔说:“看来这骨相之法,实在太过可恶。我真想跟你一样,金盆洗手,不再算计人的命运。” 李大手叫鸦头取来二百两银子:“这是一点薄酬......” 柳太医打断了他的话头:“此次一别,恐怕再难相见,若先生不介意,我想求你的手印作为纪念,银子之类的浊物,我看还是免了罢。” 李大手倒也不坚持,哈哈一笑,叫鸦头取来宣纸信笺和朱砂印泥,仔细做好了两页掌印,装入信封,郑重地交到太医手里。两人站在院门口,彼此再三对拜,都是热泪盈眶,仿佛在生离死别。柳太医登车离去,而李大手在门边拄杖良久,竖着耳朵谛听,直到车轮的声息完全消失为止。鸦头看得醉了,心想,男人之间的情意,真是不可理喻。 李大手没有动手打开箱子,他只是绕它转了几圈,咽了咽口水,满脸敬意的样子,仿佛在面对一件无比棘手的珍宝。他吩咐鸦头和张三收拾行囊,明天就启程回去。鸦头想起主人当初的承诺,相信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她将正式爬上主人的大床,成为他最贴心的女人。她的脸上再次现出甜蜜的笑意。 藏有窅娘骨头的箱笼,被放在马车上,覆上一层厚厚的棉褥,李大手跟窅娘一起坐在上面,让它权当了一回遮人耳目的椅子。这秘密除了鸦头和张三,无人知晓。长达十几日的跋涉中,鸦头紧挨主人坐着,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车身摇晃,李大手的手时而碰到鸦头的大腿,而她就像被闪电击中,脸腮变得绯红,幽幽地叹道:“老爷呀,你真是我的克星!”李大手没有应答,垂目静坐,仿佛入定了一般。 八 回到李府时,鸦头意外地发现,那些仆人都已离去,剩下驼背的老门叟,正在独自清扫庭院里的落叶。因无法在战乱中逃跑,他只能跟李府共存亡了。李大手挥挥手说:“走就走吧,清净点也好。”他吩咐张三把箱子放进卧房,然后走进书斋,在案边坐下来,对跟着进来的鸦头正色说:“从今往后,你可以跟张三睡,我这里暂且不需你伺候了。” 鸦头神色慌乱起来,哭着求道:“主人啊,你的承诺哪里去了?” 李大手说:“事情已经起了变化。我碰过那个女人,她便成了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三魂,我的七魄,我一切的一切。从今往后,她必须跟我住在一起。” 鸦头猛然跪在地上,使劲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放声恸哭,泪水飞溅到书案上,打湿了落满灰尘的《李义山集》。李大手面无表情地坐着,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鸦头见主人不为所动,便出屋去找张三哭诉。张三见鸦头突然被主人遗弃,满脸欢喜,好言安抚了良久,力劝鸦头把卧具搬到自己房里。鸦头走投无路,心中燃起万丈怒火。她把卧具移到主人卧房隔壁的小屋,在那里支起床板,打开被褥,又用剪子在板壁上钻出一个方便窥探的小孔,恨恨地自语说:“我要看着你跟骨头美人成亲,我要诅咒你的幸福,我还要诅咒你那相骨无数的双手!” 李大手对鸦头的诅咒置若罔闻。他打开木箱,伸手去摸,却被天竺工匠的技艺所震惊。原以为那是一堆不可收拾的碎片,却没料到,每一块骨头都如此皎洁,仿佛用白玉琢成,再以金银丝精细缝缀,结构精密,关节灵巧,是一副完美无缺的骸骨,仿佛生命犹在,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温润光辉。李大手把它小心地摆放在床笫内则,而自己则躺卧在它的外侧。鸦头透过窥孔望去,看见窅娘就这么露骨地躺着,在逐渐黯淡下去的暮光里,坦荡、无耻、放肆,毫无遮掩地占有她的世界。在细小窥孔的这一边,她的愤怒和悲伤喷涌而出。 自从娶了骸骨美人,李大手很少下床,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抚摸她的小脚上。他拉上布帘,令屋子幽暗得像一座盲人的圣殿。他听着骨关节碰撞的声音,摸着窅娘的脚骨,被那奇异的拱形结构弄得神魂颠倒。哦,这可爱的小脚,像细小的拱桥,又像一道秘密的白虹,亭亭玉立地站在掌上,从他的指尖跨向手腕,又从手腕跨向心尖,有力地握住了他的灵魂,创造出一个不可告人的神迹。鸦头躲在隔壁,紧贴着墙洞窥视和倾听,不思茶饭,骨瘦如柴,就像一件被挂在墙上的锦袍。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演出隐秘的戏剧,而张三在寂静的院落里旁观,魂不守舍。 九 这场四人的演剧一直持续到了冬季。漫天的大雪降临了,庭院、屋顶和树冠都变得洁白,仿佛世间每个灵魂都得到了洗白。张三和老门叟开始忙碌着给每个屋子生火。李大手坚持跟骸骨美人过婚后生活,虽然瘦了许多,但精神尚好,已经开始在白昼正常进食。鸦头把窥视时间移到夜间,而在白天恢复了对李大手的伺候,烧饭做菜,收拾床铺,只是拒绝触碰那具被称为“李媚娘”的骷髅。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凶恶的妖怪,用魔法操控了主人的魂魄。 自从上次鸦头主动投怀送抱之后,张三再也没有得到这个小女人的恩宠。这使他非常郁闷。鸦头在灶间生火,炉膛里的火焰,映照出她红彤彤的脸庞,在这温暖如春的时分,她鲜亮的笑靥点燃了张三的欲念。他推门进屋,从后面用力抱住鸦头,想要做那好事,不料鸦头一把推开他,转身逃回自己的屋子。张三在后面紧追不放,撞开房门,把她按在墙上,扒下她的裤头,想要实施强暴。鸦头一边尖声叫喊,一边用拳头捶打墙板,向主人求救。 张三突然看见壁洞里有亮光射出,他在百忙之中,还是好奇地向里张望了一下,突然间呆住了,怔怔地盯着洞的那头,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人惊骇的事物,浑身颤抖,雄起的物件迅速软瘫下去。鸦头随即感到自己身上湿了,传来一股尿液的骚味——那是张三失禁的结果。他发出一声鬼怪般的嚎叫,丢下鸦头,扭头朝屋外逃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大手好像听见了鸦头的呼救,他拄着手杖走进隔壁屋子,神色阴郁地望着衣衫不整的鸦头,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却比任何人都更洞察事情的原委。老门叟也闻声赶来,上前把鸦头拉起,帮她整好衣裳。鸦头脸色苍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大手毫无表情地问老门叟:“张三人呢?你去把他找来。”老门叟在大宅里转了一圈,回来说张三已经打铺盖走了。 李大手拉着鸦头冰冷的小手说:“我对不住你。你还年轻,这么在我身边耗着,也不是一个办法。我得给你一个看得见的好前程。” 鸦头甩开了主人的手,淡淡地说:“我的前程,我自己会打理的。”她重新走回厨房,重新开始点火烧水。 李大手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一回,叹了口气,也跟着到了厨房,找一张板凳坐下,默默地对着火光处凝视。鸦头回头一看,心里生出很深的怜惜来,笑着说:“坏人终于走了,我想给你做点好吃的。好久没有吃顿像样的饭菜了,都怪我……” 李大手也笑了,脸上洋溢着罕有的温情:“不怪你的,都是我的不是。我有些痴迷,忘了你的感受。” 鸦头心情愉快地做了几个小菜,在案头上摆放好了,又温了一壶米酒,给李大手斟上。老门叟见两人和解,自己找个理由溜了,没来掺乎这事。鸦头难得跟主人同席对饮,被这盲人身上的光辉照亮,心里的喜悦从眼里溢出来,滴进了手中的酒盏:“我喝你的酒,你喝我的酒,在我们乡下,这个叫交杯酒。” 喝过几盏之后,李大手说:“我此生算命无数,却很少给自己算命。我之所以没有兑现娶你的诺言,是因为我不敢冒险。你命中与我无缘。我若娶你,你必因我而遭遇大祸。” 鸦头摇摇头:“你骗人,你是骗人的小狗,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李大手说:“我是命在旦夕之人,阎王随时会敲我的房门。我不想牵累你。你还很小,前途远大。你会嫁一个官宦人家,生五个孩子,毕生有用不完的福德。” 鸦头还是摇头:“你在骗人,你心里只有窅娘,没有鸦头。” 李大手又说:“我料你不信,但这些事情,很快就会应验。不多说了,今夜的酒,就算是我对小鸦头的酬谢。”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鸦头手里:“我担心你离开我之后,生计会出问题。你可以按上面的地址去找这位幻术师,他会给你指一条谋生之路的。这里面还有一份赎身文书,上面有我的指印和印鉴,你也好好藏起,日后会有大用场的。” 鸦头满脸疑惑地收起书信,觉得事情变得有些蹊跷。 李大手脸上露出了罕有的温存:“你以为张三会轻易离开?他此刻必定已经去衙门击鼓告密了。这便是我的定数。三年前,我就知道此劫难逃。我不愿娶你,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鸦头哭了起来:“主人你瞎说,张三虽然好色,却是不会干那种脏事的。” 李大手笑了:“傻丫头,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喝酒吧。时间不多了,我想再摸一下你的小手。” 鸦头顺从地把手放在李大手的手上。李大手握住它们时,鸦头再次感到脊背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一双怎样的魔手啊,光洁而又柔软,细腻得几乎看不见一个毛孔,也没有一根皱纹,犹如白瓷一般,但他轻轻一碰,她就周身软瘫,身体一直往下坠去,眼看要落入无底的深渊。李大手一把搂住她的腰肢,而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她的脑袋失控地向后仰去,微睁眼睛,瞳孔放大,呐呐地说:“主人,你可要抱紧我,不然……我会摔坏的。” 她希望这搂抱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李大手把她轻轻放回到席上。他们开始继续喝酒,醉意渐浓之后,便开始猜拳,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彼此都倍感亲切。自从李大手买回鸦头以来,他们还从未如此放松地彼此相对,仿佛已经不是主仆,而是一对相伴终生的父女。鸦头偎依在主人的怀里,衣襟半开,露出了粉色的肚兜。 十 直到很久以后鸦头才知道,车夫张三在出门之后,并没有去找客栈投宿,而是径直来到有司,敲击郡府门前的大鼓,喊着说主人把他给害了。崔刺史被门吏从睡梦中叫醒,听说是李大手跟骷髅鬼同枕共眠,把一名车夫吓成了阳痿,心下便觉得十分好笑。 崔刺史全家都曾找李大手相骨,跟这位算命大师渊源颇深,于是他想重罚这个不知轻重的刁民,不料张三说出一些难以编造的细节,诸如骷髅为窅娘所变,而窅娘是李大手从汴梁皇宫中运回的。故事虽然荒诞不经,却有偷来的窅娘绣鞋为证。那只小鞋看起来如此玲珑,跟坊间的传说丝丝入扣,崔刺史不由得疑信参半。这时,他的想法起了戏剧性的改变。为防止事态扩大,殃及自己的仕途,他决定先下文捕人,弄明情况再说。 一队捕快身穿蓝色皂吏服,腰间系着黑色皮带和白铁弯刀,睡眼惺忪地跑出升州府的大门,步伐杂乱,在午夜时分把李府团团围住。他们点燃火把,将府邸四周照得通明。为首的用力拍打大门上的黄铜辅首,有礼貌地向院里喊话,要李大手到府衙走一趟,接受刺史大人的聆讯。 李大手听见喧闹声,情知是被小人告发了,不由得放下酒盏,微微一笑:“小鸦头呀,你看,敲门的来了,一切都在应验之中,你若还不信,你就真是小狗了。” 他领着鸦头返回卧房,从箱笼里取出剩下的一百两银子,打成一个包袱,交在鸦头手里,叫她从后院的偏门逃走。鸦头死活不肯,李大手又叫来老门叟,命她带着鸦头一起逃走,千万不要回头,但鸦头还是死活不从。 李大手突然脸色一变:“你我都罪孽深重,你日后得闲,再去寺院里走走,把你没有拜完的佛像,也替我拜上一拜。” 鸦头心中一凛,听出了主人的言外之意,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再也不敢言语。 李大手返身关门,并用力插上门栓。鸦头如梦初醒,返身捶打门板,而李大手坚决不开。屋里很快就亮出火光,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鸦头从窗户望进去,看见李大手用油壶给自己和骷髅美人淋上灯油,然后抱着她在火焰中舞蹈。他的身姿出乎意料地优雅,步伐娴熟,就像一名以舞为生的优伶。他一边诡异地大笑,一边亲吻头骨上那光洁明媚的牙齿。 在橙红色火焰的激励下,骸骨突然活了起来,它跟李大手在火焰里对舞,身姿优美,跟七夕那天在莲台上一模一样。它的臂骨搂住李大手的脖子,牙齿咬住他的舌头,身上的关节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喑哑的风铃。火焰迅速蔓延,在床帏、房梁和橱柜间熊熊燃烧。鸦头看见的最后一幕是,火舌温存地舔着他们的全部身躯,就像一次热烈的亲吻。李大手和窅娘之骸在紧紧地拥抱,仿佛是在做最后的诀别,而那些骨头在一寸寸地断裂和崩塌...... 鸦头恐怖得大哭起来。她被老门叟强行拉开,踉跄着逃离主人自杀的现场。跑出很远之后,她还能隐约看见冲天的火光,听见官兵们在忙乱地叫喊,救火的水车正打着铃铛从远处赶来。最后,这些喧嚣在寒气凛冽的夜空里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声。她知道,主人已经跟骷髅妻子同归于尽,而在骨头之爱的命运书里,这或许是唯一和最好的结局。 黎明时分,鸦头重返大火燃尽的现场,在废墟里四处翻找,意外发现了主人的骸骨。他全身都被烧成黑色的碳灰,只有那双手完好无损,静静地躺卧在灰堆里,洁白无尘,光芒四射。鸦头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们,仔细拂去上面的骨灰,用帕子仔细包好,藏进自己的衣襟。它们依旧带着火焰的余温,在走动中轻抚她的前胸,像是一种秘密的劝慰。她用力抹干眼泪,惦着主人生前的告诫,走过广济桥,朝城外的华严寺走去。河面上木船如织,那是商贾和踏青者的市井世界。 (说明:原载《花城》杂志2018年第3期,原标题为《摸骨师》,收录于《六异录》,中信/大方出版社,2020年)
- 香道师
本小说插图:邬凡 宣德五年,郑和使西洋,分遣其侪诣古里。闻古里遣人往天方,因使人赍货物附其舟偕行。往返经岁,市奇珍异宝及麒麟、狮子、驼鸡以归。 ——《明史列传第二百二十》 一 位于南山路丰乐楼附近的数十间香铺,以制香和售香著称,其中白氏香铺最为有名,它散发出的奇异香气,成为这一带的气味标记。爱好香道的妇人最喜在香市游逛,到处都是顾盼的秋波和香艳的笑语,官宦子弟、富商和读书人也都趋之若鹜,猎艳者的脚足,磨亮了路面上的每一块青石板。附近的湖岸旁游船林立,船娘抱着楫桨在高声招徕游客,丝弦、箫鼓和歌咏的声音从画舫里传来,仿佛每个时辰都是男欢女爱的庆典。 宣德五年清明后的一个上午,店主白萱端坐在店铺后端的内室里,背对温馨可喜的阳光,正在细细品尝新进到手的雀舌水芽,嘴里萦绕着这种草本植物的清香,只听见那扇绘有太极图案的店门被人推开,一个男人在向小伙计六丫发问,说是要订制一款男用迷香。六丫断然回绝了,说我们是名门正派的商家,不经营这类阴物。对方笑了起来,说自己是刘知府的夫人介绍来的,都是自己人,千万不要见外。六丫不知该如何应对,两人一时僵在那里。 白萱闻到一股发馊的气味,那是客人昨晚做事后没有洗净下身的结果。她放下白瓷茶盏,笑着挑起门帘出去,看见铺子里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青年,头戴深红色镶珍珠珠冠巾,身穿窄袖对襟棉杉,腰间系着一根犀牛皮带,黄金带扣上镶有青金石龙纹,一望而知是贵族子弟。南京宫廷、浙江州府和地方官贵,都在这里采买各色香品,有时也暗中订购非法迷香,但多为女眷所用,像这样由男子出面寻求男用迷香的,她还是头一回遇到。 “这位客官,本店不卖任何迷香,不管男用还是女用,只好请你海涵了。” 那位来客看见白萱,不禁眼睛一亮,仿佛见了天上降下的仙子,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从他的牙缝里飘来一缕白糖米粥的味道,掺杂着榛子、松仁、栗子和玫瑰的气息。白萱笑了,心想这位花花公子的早餐,吃得还挺素净。 来客抬手作揖道:“掌柜的,贵香铺经营的迷香,在浙江和江苏一带,都是无与伦比的顶级货。小生诚心以八百两黄金订购,今日先付二百两作为订金。”他回身推开店门摆了摆手,一位浑身汗臭的脚夫,提着沉重的箱笼走进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黄澄澄的金锭,犹自带着地窖石板和紫檀木的混合气味。 “这是小生的一片诚意,请掌柜的笑纳。”来客凝视着白萱,仿佛要洞察她的所有意念。 白萱有些惶惑。她从未面对过如此高的开价。要是接受,她可以就此歇业三年,而放浪四海,寄情山水。她无法拒绝这种强大的诱惑。 但在她耳边,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在发出梦呓般地耳语:“你……别破了我们只做女性迷香的规矩。” 她的表情顿时迟疑起来,眼里露出梦幻般的神色。就在今晨的梦境里,她看见自己跟这个叫做白朗的青年相恋,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彼此融进了对方的身子。十三岁以来,这样的怪梦已经做了无数遍,除了场地和衣服的细节有所变化,所有的动作和对话都一模一样。长大后她才知道,那是活在她身体里面的弟弟。她给她取名“白朗”,每天都跟他对话,而且在每月的下半月,她都会跟他对换,自己退隐到肉身的背后,让他在这个庸常而喧闹的世界里行走。他们交替着在世,犹如轮值守望生命的哨兵。 但这次她破天荒地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她收下黄金,然后预定了一个月后的交货期限。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就在门扇被关上的瞬间,白萱突然有些后悔,她让六丫收好黄金,自己回到里屋,重新端起茶盏,刚想呷上一口,却听见白朗在耳边生气地叫道:“你犯了滔天大错……” 白萱从未耳闻过弟弟如此愤怒的声音,顿时惶恐起来,手一松,茶盏在地上跌得粉碎。 二 茶盏坠落的时刻,六丫心中也是一惊,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白萱此后许多天都不见踪影。她躲进自己的巢穴,去从事男用迷药的营造,就像一个专心产卵的蚁后。 白萱的炼药点就在郊外万松岭半坡上的住宅里,离群索居,距最近的村庄也有三四里地。远远望去,那是五间简朴的茅顶木屋,被一道细竹篱笆所包围,其上爬满遮蔽视线的绿色藤蔓。白萱的书房紧挨着岩石。而在书橱背后的暗门,是修筑在山岩深处的密室。它们以防潮的黑炭夹板分隔,放置各种炼金术所需的器材。分为原料间、炼药室和成品库三间。用蒸馏法制作的各种精油,有数百种之多,置于半透明的琉璃瓶之中,并遵循香道师父沙辛的教导,按地、水、火、空(气)和以太五种性征,分别陈放在金丝楠木打造的货架上。 以橡木苔香油为基料,加入广藿香、檀香、雪松,以及没药琥、琥珀、麝香和海狸香,白萱就能调配出男用迷香的基液。这配方源于阿育吠陀,名叫“喀琶奴妲”,而为了强化针对女人的迷性,她还要加入皮革、烟草、雪松木、焚香、胡椒、大麻、罂粟和曼陀罗之类的精油。 这是师父沙辛留下的秘密财富。他来自天竺,浑身散发出浑然天成的香味,自称是乐神兼香神乾达婆的化身,专程到东土来传播关于香的真理。在参拜普梅庵时,发现了白萱的嗅觉异能,就把她收为弟子,耗费五年时间,传授提炼香精的全部本领,并且留下这瓶叫做“喀琶奴妲”的终极精油,然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所有的试验都须在子时进行。那是万物秘密生长的时刻。为防止自己被迷晕,得以闭息法止住呼吸,用肌肤上的孔窍感知香料的比例。她盘腿而坐,凭意念选择香料,又以超验的感觉去权衡它们的重量,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又一跃而起,以敏捷的手法从架上择取瓶子,滴入精油,然后返回蒲团,继续下一轮的冥想。 第十二天的那个午夜。在投放过七十多种精油后,一款男用迷香终于诞生了。白萱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它是一种淡蓝色精油,放入透明的琉璃瓶,犹如哭丧师所收集的欢喜眼泪,在烛光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光泽。 她来到侍女兼车夫三姑的屋子,让她闻一下滴在丝帕上的香液。三姑正斜倚在床上,抬身吸了一口,突然酥胸起伏,浑身战栗,软瘫在了被衾上。“这,这,这是什么玩意儿?”过了半晌,三姑才回过神来,满脸羞涩地问道,仿佛闻到了天神的气息。 白萱笑了。现在,她手里已经有了一款足以诱惑女人的法宝。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成功。男用迷香的最大难点,是无色无味,它既要保持迷香的特性,又须剔除全部气味,这对于香道师而言,是一道几乎无法完成的工艺。她决定过几日让白朗去南京走一圈,从宫廷的舶来品库存里寻找灵感。 三姑揽住她的细腰,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今夜你在这里就寝好了,我想对白朗弟弟说些悄悄话儿。” “去你的,白朗今天不在,他出去兜风玩了。”白萱笑着躲开三姑的手臂,回到自己的寝室,依次点亮盘香和九个三足烛台。好些天没有回到阅读状态了,她需要从那里获得一些慰藉。自从收取了花花公子的迷香订金,白朗就沉入缄默,仿佛躲进很深的地洞。为了不被干扰,她也没有试图唤醒生气的弟弟。 她从几案上拿起临安陈氏刻本的《本草图经》,打开绫锦函套,想从中寻找一些祛除香味的药物,却发现它沾染了一些十几里地外的油菜花粉。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忧伤地意识到,除了白朗,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思念她。隔壁屋子传来三姑压抑的呻吟声——她在自慰的世界里低声呼喊,陷入了肉身愉悦的狂欢。而白萱在心烦意乱地翻检冻结在书页上的植物。她看着那些干枯的线条,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弥漫开来,雾气般笼罩着孤寂的灵魂。 基于特殊的身份,她离群索居已经五年以上。这是因为她生产的迷香,多为一些特殊的客户,包括图谋出轨的豪门侍妾、被皇帝冷落的宫廷嫔妃,以及狐人、黄鼠狼人、刺猬人、蛇人和鼠人。关于这五类变种人,坊间按道家的习惯,多以“仙”相称,合称为“五仙”或者“五通神”。 普梅庵住持妙素曾经告诉她,“五仙”当年聚集于北方一带,并以山海关为界。宋代金人入关,破了结界,以致他们大规模入关,遍及整个中国。他们是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变种生物,大多喜欢幻化为女子,蛊惑中意的男人,其中“狐仙”最为出名,是施展媚术的高手,也是白萱交道打得最多的客户。 五仙依赖吸取男人的玉液为生。这不是所谓“修炼”,而是一种维系生命的方法。玉液是她们的食物,犹如鲜血是吸血鬼的饮料。据说男人被过度吸取之后,往往会精尽人亡,这种传言引发了世人的恐惧和自卫,一场旷日持久的护液运动开始爆发。这场战争最著名的案例,就是“白素贞和许宣之战”,它大约发生于公元1131~1162年间,以蛇仙被镇压而告终。但事实上,战事至今还在秘密进行之中,并且远远没到终结的时刻。 白萱知道,私下营造迷香,是件危险而可耻的事务,而她无法阻止自己的欲望。这是她唯一的生计,也是她最大的癖好。迷香是香道中的最高境界,而男用迷香,是迷香中的最高境界。她正在朝这个巅峰奋力攀援。沙辛师父当年曾经告诉她,只要能制成男用迷香,她就将跟白朗一起,成为世间顶尖的香道大师,名垂香道界的青史。 沙辛师父说,世间香道的最高境界,是一种叫做“太极香”的诞生。它出自乾达婆王画军之手。沙辛说,这种魔香分为阴阳两组,使用阳香时可以变成男性,而使用阴香则可以变成女性。眼望美如天仙的女弟子,沙辛的表情变得诡异起来,仿佛早已洞察了她的本质。沙辛说,大多数神祇都是阴阳同体的,世人信奉的观世音菩萨,就是一个范例。这种神香是乾达婆自用的,他们可以在天空上任意变幻性别,优美地歌舞,播撒鲜花,散发出魅惑人类的香气。 她回忆得有些疲倦了,就伏在书案上昏沉地睡去,梦见一名陌生男子向自己求爱,遭到自己的拒绝,男人于是向神灵祈祷,希望跟她能合为一体。神应许了他的愿望,在他拥抱女人时,将两人的身躯合二为一,化为一个带着双重性征的婴儿,在残破的草席上哇哇大哭。她认出这婴儿就是她本人,但她无法确认,这多年来反复出现的场景,究竟是梦幻,还是前世的记忆。 她从迷梦中醒来时已是三更,大地万籁俱寂,只有漏壶还在固执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盘香燃烧了一半,屋里弥漫着沉香、丁香、茉莉和红岩青苔的气息。 三姑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只有白萱知道,在对手中了迷香之后,这酣睡是必然的反应。她把前段叫做惑调,是诱惑男人入巷的诱饵,注重最初的愉悦和舒适,但时间短暂,通常转瞬即逝;中段叫做蛊调,是整个迷香的核心调性,负责让对手情欲贲张,无法自抑,通常达两个时辰,所有的情色故事,都应发生在这个阶段;后段叫做眠调,在吸尽玉液之后,对方就会进入昏睡模式,长达八个时辰以上,这样不仅有利于下蛊者本人的安全撤离,也有利于对手恢复阳气。 尽管如此,迷香的制作和营销,依然是极其危险的勾当。很久以后,她从一位购买迷香的狐仙那里获知,早在宋代,以法海为首的僧人,就已组成“无鼻僧团”,为防范迷香而练习龟息法,能够闭吸长达半个时辰,令五仙无法下手。他们还假扮游方僧人,以雄黄逼迫五仙显形,到处狙杀她们,还有那些为其提供迷药的香道师们。 这场战争从宋代开启,历经蒙元两代,而在大明王朝变得更加凶险。最近数月,仅在江苏和浙江一路,已有四名香道师遇害,大都是被僧杖痛击而亡。作案者始终逍遥法外,而官府对此束手无策。白萱之所以还没有被无鼻僧发现,是因为她的迷香,只卖给那些五仙界的高手,她们行事谨慎,从未失手和被人识破真相。无鼻僧无法循着她们的线索,追踪到迷香的真正源头。 现在,越过闪烁不定的烛光,她从打开的书页上,闻到了自己和白朗的双重味道——她的更为轻盈,萦绕在空气的上端,而白朗则因沉郁而盘桓于下方。她起身望向窗外,今日是乙卯月十三,接近月望时分。这意味着白朗即将苏醒,而她要退避三舍,进入十多日的休眠期。是的,那些外出采买的事务,还须由白朗去完成。她在等待弟弟从灵魂的洞穴里醒来。她捂住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卧房,钻进被衾,很快就沉入深邃的梦乡。 三 白朗站立在南京秦河岸边的街道上。这里楼阁高耸,妓院林立,几乎遮蔽了游客的视线,唯有透过敞开的码头,游人才能看见河里穿梭往返的小艇,丽人在上面低吟浅唱,随船一起穿过石桥下的拱顶,在箫管声里迤逦而去。在乡下待久了,猛然间掉进都市的烟花柳巷,白朗茫然四顾,看得有些痴了。 从醉仙、集贤、讴歌、轻烟、翠柳诸楼面前走过,他径直来到了“富乐院”,那是礼部教坊司所属的官方妓院、旧都官员们纵情声色的地点。他刚刚踏进花团锦簇的庭院,鸨母就大惊小叫地迎了上来。丫鬟们把他围了一圈,仿佛在观看一件精美的鲜肉玩具。 他的相好芸香小姐袅袅地走下楼梯,满眼都是说不尽的喜悦。她是前朝兵部尚书铁铉的孙女,二十年前,铁铉因触怒成祖而被杀,妻子和女儿都被皇帝下令送到教坊司,当时芸香还没出生,竟也无法逃脱这一厄难,经过常年的精心教习,终于成为色艺俱佳的名妓。只有白朗洞察了她的真相。她和母亲及其外祖母,都是世袭的“狐仙”,沦落娼家之后,她依靠迷药与百官周旋,成为富乐院的头牌。而尽管她用了多款香水,还是无法掩饰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的狐臭。 她把出手阔绰的玉面公子领进自己的独院,熄灭门头上的灯笼,紧紧关闭门扉——这是小姐正在接客的信号。白朗带来了价值千金的迷药,而小姐则以千娇百媚的柔情回报他的慷慨。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行令,放肆地调情。越过低垂的半透明丝帘,可以看到月华初上的晚景。大报恩寺宝塔燃起上千盏酥油灯,照亮了大半个金陵古城。 芸香把五弦琵琶放在膝盖上,边弹边唱:“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馨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 白朗听得潸然泪下。歌声钻入他灵魂中最脆弱的缝隙。白萱一直在缄默之中,也许已经入眠,也许还在偷着倾听他们的对白。芸香放下琵琶,端起酒杯,又伸出手去,在桌下轻抚他的秘器,眼望白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白朗也轻抚她的脸颊,赞美她的容颜,但他从未有过跟她上床的意图。对于白朗而言,无论是肉身还是灵魂,没有任何女人能超越白萱。 名牌妓女的“香巢”是按烛头收费的,每枝细烛燃烧一刻钟,便要收取五两银子,还不算礼头、小费和特别的酒水钱。一位豪客的每日花销,多在千金以上。白朗说,我买下你三天的烛头费,只求你替我办一件小事。我要采购三宝太监带回来的那些西洋旧货,不知姑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芸香无限妩媚地笑了,在他胸前纤指一点:“公子真是托对人了,明天南京守备罗智罗大人要光临鸟巢,他是内官监太监,跟和大人都是自家兄弟,正忙于采办三宝太监第七次下西洋的用品,顺便也管着各路库房,我来跟他说说,那些没用的东西,搁着也占地方,还不如换点银子,也好物尽其用。” 第三天午后,一名自称徐旭的内官监典簿,就来白朗下榻的客栈求见,说是奉了守备大人之命,要为白公子解忧。白朗当即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对方满心欢喜地收了,教他换上库兵的服饰,手持库兵的腰牌,然后带着他进了库房,去看三宝太监带回来的神奇宝贝。 这几年来,白朗通过中间商,已经买回许多西洋香料、宝石(青金石、玛瑙、缅玉)和各色琉璃器皿。而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深入宝库腹地,兴奋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库房高大而广阔,犹如巨大的宫殿,高耸的货架密集排列,陈放着来自各个藩国的奇珍异宝,还用纸签细细标出物品的名字、来源国和入库的年份,活儿做得一丝不苟。他不由得赞叹说:“和和和和大人果果果然了得!” 典簿把白朗留在库房里,交待一番之后,便自己办事去了。两名库兵用竹竿挑起马灯,替他照亮那些躲藏在阴影里的宝物。白朗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与胸腹齐高的那两排货物,还看不及看放在上层的,就已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似乎置身于《山海经》所描述的世界图景,被各种精怪的肢体和脏器所包围。 他对此有些束手无措,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能凭着鼻子的直觉,从那些令人骇怕的气味中,找出可能是“喀琶奴妲”的相克物。最终,他选中了麻林地麒麟(长颈鹿)的头角,卜剌哇国驼鸡(驼鸟)的趾甲,木骨都束国花福禄(斑马)的尾巴,苏门答腊国飞虎(鼯猴)的翅膜,古里麋里羔兽(猞猁)的胡须,还有一对忽鲁漠斯狮子的睾丸。 库兵在名录上逐一找出它们的记录,算出价格,然后用纸细细包好,放进一个皮囊。典簿笑道:“白公子这回收获不菲,这些可都是稀世药材啊。”白朗懂得他的言下之意,赶紧取出三个金锭,两个交给库兵登记入册,一个塞进了典簿的袖口。 第二天上午,白朗打算动身返回杭州。他提着装有宝物的皮囊走出客栈,想在附近找家车行商议一下租车的价格,却看见两条汉子紧紧盯在身后,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脚臭、馊嗝味、庙堂檀香味和杀气。白朗快步走了一段路,进入热闹非凡的御街,也没能甩掉他们。他于是拐进一条朝北的巷子,立定,蓄势,等他们逆着阳光走来,突然向其面部甩出左袖。一股迷香喷出,直击两人的面部,但对方竟毫无反应,拔出短刀就朝他刺去。白朗吃了一惊,知道这回遇上了传闻中的无鼻僧团杀手,不禁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一条黑影裹挟着狐臭和脂粉香闪电般袭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两个杀手就已经手捂脖子,颓然倒在地上,咽喉处涌出了黑血。他定睛一看,救他的那位,正是女扮男妆的芸香。她吩咐随身的龟奴拖走尸体,然后拉着他的胳臂走过几条巷子,这才停下来笑道:“公子受惊了。我早就发现他们在跟踪你。啥也别问了,这些和尚都是坏人,他们死得其所。” 白朗见四下无人,搂着芸香的细腰,在她脸腮上亲了一口:“从前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如今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真不知以后该如何待你才好。” “公子多来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芸香嘻嘻笑道,身上的狐臭逾越脂粉气,紧紧缠住他的鼻息。她带他到附近一家熟悉的镖行,替他安排好一应护送事务,然后屈膝道了个万福,莞尔一笑,飘然而去,空气里残留着她的袅袅韵味,香臭交织,被风送到远处的榆树梢上。 白朗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情感。他叫住她,跟她一起返回富乐院,在那里纵情声色三天三夜,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仿佛听见姐姐白萱的幽怨叹息。他自嘲地一笑,在镖师的扶持下,登上了即将出发的马车。 四 无鼻僧杀手的袭击,令白朗胆战心惊。当年的临安药师许宣,被白蛇精採走玉液,沦为佛道两家的笑柄。镇江金山寺住持法海的无鼻僧团,为了对付施用迷香的“妖精”,刻苦练习,掌握了一种叫做“龟息法”的闭气术,以及让五仙显形的雄黄法,并靠这两种道术,救下了许宣的性命。 白朗此前多次听人提过这类传说,从未放在心上,刚才亲身经历这场劫难,只好死心塌地的信了,但他最担忧的还是杭州的府邸、密室和售卖迷香的香铺。他跟白萱是五仙的盟友,要是真的被无鼻僧团发现,他们的前程将危机四伏。想到这里,白朗心里堆满了忧虑。他猜那个花花公子,或许就是无鼻僧的探子,前来试探他们的身份。“唉,都是姐姐的贪欲惹的祸。她接的新活儿,终于暴露了身份。” 马车走出南京城之后,路边的风景就变得无趣起来,放眼望去,只是一些长满青苗的平坦田野,偶尔可以见到施粪和拔草的农夫。车夫老张走南闯北,是个熟谙江湖的老手,白朗就跟他闲聊起来,试图打探无鼻僧的消息,而镖师一言不发,用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道路两边。 老张说:“镖行做的多半是五仙的生意,交的也都是五仙道上的朋友。刚才那位富乐院的姑娘,可是我们的大主顾了。”他上下打量白朗,意味深长地一笑,仿佛也看透了他的来历。白朗尴尬地一笑,什么都没解释,赶紧转移话题,去扯那些关于妓院姑娘的八卦。 傍晚在丹阳的小客栈里打尖时,三人到隔壁酒馆里饮酒。老张酒喝多了,再次提起“五仙”的话题,对这类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变种生物,露出又爱又怕的语气。 老张说:“这狐、黄、柳、白、灰五仙,最初以采男子玉液为生,而后则开始索要情爱。她们的欲望,深不可测啊!” 一直深陷沉默的镖师,这时看一下四周,压低着嗓门说:“我看这屋里就有几个,你们说话要留神了。” 白朗跟这类精灵接触多了,也没太在意,反而笑着问道:“看来这位大哥曾经着过五仙的道儿。那种採液之术,据说十分厉害,不知镖师大哥如何应付下来的。” 镖师呐呐地说:“从前有过几次,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虽然精气有些亏损,但分手之后,心里还老惦着,总觉得她们并非坏人,反倒是那些无鼻僧比较可恶,一直在找她们的晦气。法海和尚早已圆寂,无鼻僧和五仙的战争,却始终斗个不停。那些和尚杀气太重,个个都精通杖法和刀术,动不动夺人性命,弄得天下都怕了他们。” 白朗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故意摆出一副旁观者的中立姿态:“一边是吸液,一边是嗜血,我看都不是良善之辈吧。” 车夫老张说:“不过这样也好,江南这些镖行,亏得他们间的争斗,咱们才能揽到许多生意,两百年来,非但没有衰败,反而日渐兴隆,光是南京城里,就有四百多家镖行,数量都快赶上酒馆和妓院了。” 白朗说:“是啊,有你们这些镖师大哥,我们这些商家便多了一份依赖。”他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端起酒杯说,“来呀,谢两位大哥,让我懂得了这些江湖秘密,日后小弟在南京和杭州之间走动,还得烦劳两位的大驾。” “哈哈,这位小爷,容颜英俊,皮肤细嫩,乍一看像个娘儿们,性情倒像是江湖中人。来,干一杯。”老张斟满米酒,一饮而尽。 白朗脸上一红,也喝尽了杯中的残酒。 五 白朗十天后回到杭州,交出他采购到的宝物,重新回到了休眠状态。又过了三日,白萱在黎明时分从深梦中醒来,看见苍穹上斜挂着新月,天边依稀有了一些曙色。她披上波斯羊毛薄毯,急切地穿过秘道,看见制香室的架子上,多了那些奇异的物品,而且把它们的名称和来历,白朗都用小楷仔细地写在曹氏软纸上,带着青檀皮、稻草、丁香和天竺薄荷的气味。就像往常那样,他在卷草纹信笺上留下两行清秀的小楷—— “萱,余初醒,思汝心切,百愁纠结。须慎无鼻僧人,彼已近矣。” 白萱把信笺藏进那只塞满书信的樟木象牙匣子,小心地锁好,心里充满无名的惆怅。六年以来,他俩交替在世,只能靠书信或耳语交往。眼看匣子渐满,恐怕要换上更大的才能容下了。姐弟俩的彼此思念,是她所要守护的最高机密,就连最体己的三姑,都不能触碰这些字纸。她知道,这封信除了表达思念,还是一种含蓄的警告。虽然白朗遭遇无鼻僧的袭击,但她确信那只是一次偶然事件。南京地面上的和尚,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深信,他从未露出过破绽。 她端坐在蒲团上,收回所有意识,包括诸多担忧和喜悦,把它们聚焦在内心的“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上。它是一个正在旋转生长和含苞待放的骨朵,散发出微笑般的复杂香气。她需要加入一些新成分来中和这种香味,令它在保持强大迷性的同时,变得难以觉察。在这花朵的幻象四周,一些物体在缓慢旋转,其中一些稍后飞走了,还有一些落在花瓣上,跟骨朵融为一体。她敏锐地看清了那些飞走的事物,它们是麒麟的头角、麋里羔兽胡须和花福禄的尾巴。依据反向推理原则,她弄清了需要添加的两种成分——飞虎翅膜和狮子的睾丸。 她仔细清洗这两件宝物,把它们切成碎片,放入矿盐水里煎煮十六个时辰,做成一小罐浓膏,然后又耗费十八个时辰,以蒸馏法加以萃取,提炼出一种橙红色的精油。她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二次微笑”,重量只有一钱五分,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小琉璃瓶里。 在第五天的正午时分,一直不吃不睡的白萱,终于有些神色委顿了。她扶着桌沿缓慢坐下,知道最后成功的时刻已经逼近,而她还不能彻底休憩。三姑送来了一盏用狗胆、狐肝、虾蟆脑、胡椒粉、料酒和海盐炖成的参汤,用小勺子仔细喂她服下。温热的汤水抚慰了她的肉体,她靠着竹榻昏然睡去。离约定的交货日期还有十六个时辰,她要积蓄能量,在夜晚子时作最后一击。 她后来是这样向白朗描述那个难忘时刻的:午夜到了,三姑替她点燃屋里的所有蜡烛,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体透亮。她小心翼翼地从架上取下两个瓶子,把它们放置在柔软的丝垫上。其中一瓶是淡蓝色的“第一次微笑”,另一瓶是淡红色的“第二次微笑”。她屏住气息,把“第二次微笑”小心地滴入“第一次微笑”,然后轻轻晃动瓶子,看着它的色泽逐渐变成淡紫色。她小心地打开鼻息,短促地闻了一下——好极了,完全无味,但她却随即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俄顷,她猛然软瘫在三姑怀里,发出娇嗲的喘息声。 守在一边的三姑拍着手说:“小姐,你的宝贝总算成了。做得好辛苦呀。” 白萱笑着对三姑说:“我知道宝贝成了,它的名字叫‘喀琶奴妲的第三次微笑’。”她伸手搂住三姑,开始热烈地吻她,“你看见我的微笑没有?是喀琶奴妲的第四次微笑。你看,她在这里对你微笑……” 三姑没有拒绝。她迎着白萱的炽热目光,自己褪下软滑的绣裙和亵衣,大胆亮出了自己的秘器。 “你,你,你这流氓,我要叫醒白朗了。你不是三姑,你是三叔。”白萱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她赤裸的身躯,痴迷地笑着,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在明亮的烛光下,她的整个面容都在融化,变成怒放在池塘边的皎洁的昙花。 六 那位花花公子准时来到香铺,取走了“第三次微笑”,而且豪爽地支付了余款。白萱告诉他说,这款迷香的最大不同,在于它能跟香主的体味融合,生出一种全新的气味来。花花公子听罢笑了,仿佛再度捡到什么稀世珍宝。白萱还警告他,迷药最忌讳的是人血,只要沾上一点,就会立刻失效。 花花公子临走前还递上一份函帖,说是御史于谦、长史周忱等人前来杭州巡视,三日后,知府大人要办一个简朴的欢迎茶会,邀请地方名士出席,特地点名要她表演江南香道。为香铺的生意起见,白萱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气氛肃穆的府衙茶会,从于谦的申斥开始。他以急促而严苛的语气,痛责国家官吏的腐败无能,不能跟皇帝同心同德,更无法把百姓的生计,当作为官者的基本目标。梅花庵奉献的龙井明前茶,以景德镇的青花茶盏冲泡,茶汤香气四溢,却难以平息御史大人的怒气。座中所有浙江官员都受到震撼,场面一时变得十分尴尬。 轮到香道的环节,白萱带着白色软帽和面纱,身穿素色衣裙款款而出,步态雍容。她以朱熹《香界》诗的下阙为母题,把香末倒在香案上,用木模压成篆字,七字为一组,逐个点燃,试图营造出理学香道的精神空间。她点燃的气味舒缓了沉闷的现场气氛。 在进入第一意境“花气无边熏欲醉”时,香篆散发出风信子般的清新花香,于谦斜倚在太师椅上,左顾右盼,似乎并不屑于这种市井的气味游戏。 但到第二意境“灵芬一点静还通”时,水元素雪松木、肉桂和乳香和土元素姜黄、木香根和印度甘松,形成天竺“卡法”的香型,像异域的谣曲那样绕梁不绝,于谦开始正色而坐,仿佛闻到了上古圣人的杳远气息。 在第三意境“何须楚客纫秋佩”中,人们嗅到的是桂花、柳橙、猕猴桃和佛手柑之类的酸甜香气,一如秋天的故里,而于谦这时已被乡愁征服,老泪纵横,打湿了胸前的锦鸡纹袍服。 到了第四境界“坐卧经行向此中”, 沉香、檀香、龙涎香和麝香一起涌现,令他感到自身通体透明,犹如回归到澄明的母体,久久不能言语。良久之后,御史大人用手指轻磕几案,表达了自己的赞叹。知府带着全体官员站起身来,向这位来历神秘的香道大师致敬。就连一直沉睡的白朗此刻也苏醒过来,低声赞了一声“妙哉”。 茶会还在庄严地进行,于谦第二轮训话的语调变得柔和起来。白萱独自走出高堂,前去后院赏花,据说那里是杭州最美的官家花园。在那座圆顶的宋式草亭里,她偶遇了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身穿绯红色虎纹官袍的武官,他仿佛已经在那里久候多时,说是要讨教关于香道的诸多困惑。 在议论了一阵理学香道的真谛之后,他说自己是和玛将军,浙江都指挥使佥事,三品武官,管辖着杭州前卫和右卫,而身边那位表情恭顺的青衣短褂男子,是他的仆人,名叫王庆奴。王庆奴朝她躬身行礼,在一边解释说,主人平素没有其它爱好,唯独对香道情有独钟。 和玛将军眼神清亮,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萱,而她则躲在面纱之后,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庭院里月亮高悬,浑圆而皎洁,像灯盏一样照亮了将军高大的身影。越过迷迭香、栀子花、夜来香、矢车菊、风铃草和虞美人草的气息,她第一次清晰地闻见一个男人的味道,它是如此旷达、高远、雄浑有力,犹如天籁,令她魂不守舍。她手扶石榴树枝,努力让自己不会晕倒。 “你的出现,真让人意外。我还没有准备好……”她喃喃低语,有些语无伦次。 “本官有个小小的心愿,想约小姐五日后一同游玩西湖的夜景,不知能否赏光?” 白萱计算了一下日子,必须等到白朗苏醒的周期过去:“过两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大约半月之久,回来后便可赴约。” 和玛将军宽厚地笑了:“我等得及。那就一言为定,二十日后的申时一刻,我在‘雷锋夕照’恭候芳驾。” 女扮男妆的三姑在园子里四处寻找女主,好容易才看到她的所在,赶紧把她从英俊的武官身边带走。王庆奴看见三姑,脸上也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上了宝马香车之后,白萱还在频频回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回到家里,犹自还在品味方才的滋味,露出魂不守舍的表情。三姑哂笑说:“小姐怕是中人迷香了吧? 白萱笑道:“哪能呀,我会闻出来的。他没这么厉害。” 见主人如此肯定,三姑也无话可说。 六丫说:“小姐今晚特别好看,像天上降下的仙子。” 白萱打开红漆描金的妆匣,对镜端详自己的眉眼,笑颜如花。这可是她从未有过的举动。三姑望着她楚楚生怜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七 购买男用迷香的巨款,令白萱可以休息数年。前一阵的过度劳累,引发她身上的弱症,需要静养和调理。她在香铺门上加了一把崭新的铜锁,又挂上告示木牌,说是店主出远门购买香料,半载后方能归来云云。六丫无事可干,她便叫她住到万松岭家里,跟三姑作伴,负责打理前后庭院的花草。老园丁刚刚去世,她需要一个新人来顶替他的工作。 端午节那天黄昏,白萱提前到达夕照峰下的净慈寺前。越过低鸣的松涛和竹林,可以望见那座五仙们噤若寒蝉的“雷锋塔”,它是一座八面五层的浮屠,赤色砖墙上爬满藤萝,背靠山色迷蒙的孤峰,身影倒映在湖上,与浑圆的夕阳辉映,犹如宝剑和金镜的幻象。她疑惑的是,要是白蛇精还在塔下,五仙们为什么没有前来搭救,或者,她已被秘密救走而没有告知天下? 随着太阳隐没在山后,天色黯淡下来,凉风四起,游客逐渐变得稀少起来。白萱独自在御船坊四周徘徊,眼望那条已经残破的南宋御船,据说那是宋理宗赵昀的遗产,在湖水和风雨的腐蚀下,只剩下一具百孔千疮的骨架,被盛开的荷花环绕,在水面上遗世独立。 她向自己在水中闪烁的倒影望去,看见的竟是白朗的形象——一袭白色长袍,身姿英武而表情愁苦,艰难地翕动双唇,似乎要向她诉说什么。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再仔细向水里望去,白朗却消失了,那倒影变回她自身的模样。她以为刚才只是一种波纹制造的错觉,不免感到有些惆怅。她希望那是一种跟白朗相见的秘密方式,她需要这种镜像般的幽会,它是如此奇妙,超越了世界的基本定律。但转念之间,她又陷入一种混乱的迷思。她无法解释的是,在照镜自怜的那些日子里,她究竟是在自恋,还是在迷恋那个影子般的孪生弟弟? “姑娘为何叹息呀?”身后传来和玛将军的浑厚悦耳的嗓音。白萱没有立即回首,只是在默然嗅着他的气息。那是一种何等有力的体验呀,它与山野里的松柏清香发生了交响,变得苍劲而雄浑,混合着冷杉、迷迭香、鼠尾草与橡木苔的清新质感。 她随着身披斗篷的将军,登上一条事先租好的小舟,向湖心荡去。将军的仆人王庆奴牵着马儿,远远地守在岸边,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船娘是个三十几岁的徐娘,风韵犹存,一边摇橹,一边哼唱着江南小曲。和玛将军为白萱斟上自备的果酒,默默地饮着,四只眼睛都看向那暗夜里的湖光山色。半晌之后,将军终于开口说:“小姐的味道真好闻……” 将军没有弄错,白萱今天果然施用了女用迷香,那是苏州城首席狐仙的订货,制作时多出了两钱,她就悄悄留下自用了。连她本人都能闻到这款含有麝猫香、波斯树脂和朝露茉莉的幽淡香气。白萱知道,它一定会让将军魂不守舍的。此刻,她就是那情欲界所向披靡的狐精。 “小姐精研香道,可否告知什么才是香道的真谛?” “香道的真谛,就是让男人和女人互相喜悦。”白萱悄声说道。 “哈哈,果然如此。小姐真是聪慧,一语道破了天机。”和玛望着低眉浅笑的白萱,露出无限怜惜的神色。 和玛从水里折了一枝莲花,递在白萱手里:“我走南闯北,还从未见过小姐这样的女中俊杰,我……”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一把把白萱揽在自己怀里。而白萱身子也变得软了,就势瘫在他身上,半晌都动弹不得。 “那天见了将军,小女子都不会走动了。”她在将军耳畔幽幽地说,吹气如兰。 将军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嫁给我,好么?”他凝望白萱,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终极愿望。 白萱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嗯”了一声,赶紧转过脸去,把自己藏进了月光的阴影。 华灯初上,下弦的月亮已经半残,西湖上却有一番别样的景致。民众在沿着湖岸投放羊皮小水灯,多达数十万盏,几乎漂满整个水面,远远地望去,犹如点点繁星。据说在每盏灯里,都住着一个等待超度的亡灵。 船娘嘻嘻笑道:“看来这真是个良辰吉时呀,两位客官,不妨就在这船上,对着月亮行过订亲之礼,我也好做个见证。这种见证,其实我已经做过无数回了。” 白萱咬了咬下唇,迟疑了一下,然后含羞笑道:“好吧,就依船娘的意思。” 和玛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这南海鲛人采集的黑珍珠,是祖上传下的宝贝,曾经戴在马皇后的脖子上,后来被成祖赏给我的祖父。小姐看看,是否可以作为订亲的凭证?” 白萱刚刚接过,看见它在月光下闪烁着神秘而美妙的光泽,犹如南海鲛人的眼泪,又像是阳光照临下的蓝田暖玉。这时,她突然觉得一阵刀割般的剧痛,在头颅深处爆发,沿着经络一直传到脚踵。她听见白朗在耳边生气地大叫:“住手,你这愚蠢的女人,你会让我们俩都送命的!” 白萱惊惶起来,手头一松,那串价值连城的项链掉进水里,转眼不见了踪影。两人都变了脸色,彼此面面相觑。湖水不深,但要打捞,除非排干全部湖水。白萱双唇颤抖,知道自己铸下了大错。 和玛将军长叹一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八 中秋节那天,和玛将军在五间楼举办盛大婚礼,要娶白萱小姐为妻。这件事传遍了整座杭州城,一时成为坊间议论的焦点。 遗失订亲重礼,是一个不祥之兆,但未能阻止和玛将军迎娶白萱的意志。他们彼此被对方吸引,双双坠入热烈的情欲之中。他们在西湖的各个景点幽会,说各种情话,长久地拥吻,却无法逾越男女礼制的最后防线。他们知道,唯有借助婚姻这种俗务,才能成全这场疯狂的爱恋。 离开住宅前,白萱给弟弟留下一纸信笺,向他简要解释了出嫁的理由,只是这理由非常无理,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知道这是一次不可饶恕的背叛,但她已被将军的情爱所蛊惑,难以自拔。她写下了“事已至此,勿怪汝姊”的字句,然后将笔掷在案头,义无反顾地登车离去。 婚礼上宾客如云,除了地方官吏和豪绅,还有一些打扮风骚的五仙美人。她们在利用这个场合寻找合适的猎物。她们在座席间穿梭,顾盼生情,却举止优雅,仿佛是些出生高贵的仕女。一名姓萧的幻术师正在表演。宾客们欢喜地看见,龙和凤分别从天上降下,在屋子的上方盘桓对舞,散射出金色的光芒,然后又分别幻化成和玛将军和白萱小姐,在彼此相拥之后冉冉飞走,留下了一屋子浓郁的花香。宾客们轰然发出狂热的叫好声。 从那些尖声大叫的宾客群里,白萱一眼就认出那位订货的花花公子,原来他的本名叫做谷风,是和玛将军的远亲。他混在宾客当中,假意不认识和玛,又风轻云淡地跟白萱寒暄,仿佛也是她的远亲。残剩的神智让白萱警觉起来,怀疑他跟将军联手骗购她的迷香。她知道,那可能意味着她已被自己的迷香击败,落入他所编织的情网。更令人不安的是,白朗竟然始终保持缄默,好像已经对她彻底绝望。她脸色苍白,惊骇得不敢继续往下想去。 面对和玛将军的强悍气息,白萱知道今晚将是个难捱的关头。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听天由命。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涂在自己的双唇上。是的,这是唯一的解药,她必须强迫自己从“第三次微笑”中醒来。 将军依次到各个酒桌前敬酒,听取各种美妙的祝福言辞,又回敬以各种机智的妙语,有时也回首打量美丽雍容的娇妻,踌躇满志,憧憬着新婚后的浪漫生活,而白萱远望这身躯伟岸的男人,小心地计算着进入洞房的时间。她希望他被人灌得烂醉,完全不省人事。她把赌注押在新婚丈夫的昏迷上。到了明天,她就能托故离开,躲到连鬼神都找不到的地方。 谷风拍着桌子在跟人斗酒,看样子已经半醉。他对身边的宾客说,和玛将军有一回在酒楼里偶遇白萱小姐,从此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为赢得美人归,就托他设法高价寻购迷香,不料那迷香的制造者,正是美人自己,你们瞧,这是一段何等奇妙的姻缘啊。 他一边高声讲着故事,一边把烈酒豪迈地倒进喉咙,然后跟众宾客一起哄笑。王庆奴站在他身后侍酒,无意中获知白萱私制迷香的讯息,立刻下楼走进厨房,通知了身为无鼻僧眼线的帮厨。 午夜三更时分,漏壶里的鱼标,指向子时的刻度,婚宴还在热烈地进行,而欢愉的气氛已经盛极而衰。三百多位嘉宾,喝干一百多个酒坛子,其中大多人都趴在桌上,只有少数人还在酒酣耳热地继续奋战。白萱望着半醉的新郎,忧心忡忡,不知他何时才会轰然倒下。她决定即刻出手,充当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她端起斟满烈酒的瓷盅,绕过那些心怀叵测的女变种人,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走去,脸上燃烧着爱怨交织的情欲。 她不知道,就在她举起酒杯跟丈夫干杯的时刻,她自家门口出现了一群无鼻僧团杀手。他们手持锡杖,粗暴地推翻篱笆,冲入茅屋,抓住已经入睡的三姑和六丫,对她们实施严刑拷打,逼她们说出白萱的真实身份。六丫打熬不住,说出了女主向五仙提供迷香的真相,并且还供出地下工厂的所在。 无鼻僧人顺着地道闯进密室,看见那些琳琅满目的琉璃瓶、陶罐、坩埚、水池和古怪的物料,恍然落入了恶魔的巢穴。他们怒气冲天,在地窖里堆满稻草,跟原有的木炭一起,放火加以焚烧,把所有这一切都付之一炬。可怜的六丫被无鼻僧打断双腿,活活烧死在烈焰之中。三姑奋起反抗,夺杖击伤一名僧人,其余僧人围了上去,锡杖和短刀一起飞舞。三姑浑身是伤,仍在浴血奋战…… 王庆奴从帮厨嘴里获知,杀手此刻已经赶往白萱的住宅,心里顿时生出强烈的愧意,觉得自己虽是无鼻僧的成员,但出卖主人妻子的行为,实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他决计弥补这个严重的过失。他丢下正在忙着跟新娘调情的和玛将军,骑上一匹快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九 和玛将军酒量大得惊人,已经饮下五斤黄酒,加上白萱递上的三杯白酒,犹自岿然不倒。四更梆子敲响时,他扔掉酒杯,牵起白萱的小手,登上楼梯,满身醉意地把她带入了洞房。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屋子,四壁涂满朱色,家具是描金红漆,床上的枕衾也被染成大红。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柱子和房梁都漆成了噩红色。这种色彩符咒如此强悍,仿佛整座婚房都在欲火中烧。 白萱逐一吹灭那些粗大的红色蜡烛,企图把身躯藏入黑暗,但和玛将军不依,他重新点燃被熄灭的烛火,然后手持烛台去追逐新娘,要强行脱去她的袄裙。白萱惊惶地在屋子四处逃窜,两人展开了老鹰捉小鸡的童戏。在将军失态的笑声中,白萱终于吹灭了大多数蜡烛。屋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下来,墙上晃动着人和家具的诡异阴影。 此刻,只有将军手里烛台上的三枝红烛,还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白萱弹出长袖去击打烛台,却被伸手敏捷的将军躲过。将军哈哈大笑,乘势一把抓住长袖,扯破了她的袄裙,进而撕开亵衣,见她双乳高耸,腰肢纤细,而胯下却长着跟自己完全一样的异物。 “妖孽,妖孽!”将军无比惊惧地叫起来。“来人哪,王庆奴,你这王八羔子,立马给我滚进来!” 王庆奴在奔往郊外的路上,没有听见主人的召唤。将军于是用力抓住白萱那件带血的秘器,像抓住一条粗大而柔软的蚕虫。他拔出贴身携带的匕首,在她的尖叫声中切割起来。 在剧烈的疼痛中,白萱第一次看见从未谋面的白朗弟弟,他浑身是血地站在面前,面容英俊,脸色苍白,脖子上戴着那串遗失在西湖的黑珍珠项链,声音微弱而又坚定:“你不要怪罪将军,他让我们得到了最后的团圆。今晚,我们才是婚礼的主角。” 白萱伸出双臂奋力抱住弟弟的身躯——一具有质感和温度的实体,眼里流出了无限喜悦的眼泪:“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见我?为什么?” 白朗说:“我们跟凡人不同,我们是阴阳同体的太极人。但我只是你的一半而已。我一直住在你的背面,就连镜子都无法打开我的囚室。现在终于我懂了,只有死才能解放我的身体,只有死才能让我们彼此相见,而且融为一体。” 白萱惊声叫道:“不,你不要离去!”但白朗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而他的身驱也在变形,先是丝绵般地柔软,继而又化成闪烁着微光的碎片,飘散于她的臂弯之间。她知道,白朗刚刚诞生,就已经死去,而作为他的另一半,她也会很快死去。十九年前她刚出生,就因阴阳同体而被父母视为怪物,遗弃在普梅庵前的台阶上,由尼姑妙素当作女孩养大。而此刻,作为制造迷香的果报,她跟弟弟一起站到了生命线的尽头。 她望着屋梁上方那片无边的黑暗,看见白朗的幽灵在朝自己招手,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人生如此美好,可惜过于短暂,才刚刚开始,一切便已结束,她甚至来不及研制出师父提到的那种“太极香”。白萱懂得,只要她拥有那种神香,就能摆脱月亮圆缺的支配,跟白朗作自由转换,甚至与他共同生活,琴瑟和鸣。而现在,她只能寄望于下一世了……她无限恨憾地想道,吁出了最后一口芬芳的气息。 将军这时已经完全从酒醉中醒来,鲜血同时解除了迷药的魔力。他怔怔地看着那件在手里逐渐变冷的异物,以及躺在血泊中的新娘,痛不欲生,开始放声恸哭起来。 她即便已经死去,还睁大着眼睛,脸上犹自带着微笑,看起来是如此庄严美丽,犹如一株长在宇宙荒原上的孤树,散发出无色无味的大香。是的,他费尽心机得到这个异种妻子,又亲手把她给毁灭了。他是这人世间最可笑的夫君。 当最后一枝蜡烛熄灭时,他扔掉异物,把短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王庆奴赶到失火的现场,在废墟里发现了身负重伤的三姑。他替她包扎伤口,却意外看见她身体的秘密。三姑心里一急,便昏迷过去,等到三天后醒转来时,已经躺在王庆奴家的床上。 王庆奴没有去参加将军的隆重葬礼。他日夜兼程地照料她,替她清洗伤口,敷上家传的金枪药,又喂她喝下精心熬制的米汤和肉汤,直到她完全康复为止。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闷热夏夜,他对她展露出自己的阴阳两套器具。战栗的闪电照亮了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物。原来,他们都是阴阳同体的变种人。他们就这样彼此掌握了对方的秘密。他们早就知道,尽管面对歧视和迫害的命运,但他们是比五仙变种人更为完美的人类,他们可以彼此相爱,也可以自爱,甚至可以独立完成生殖和繁衍的使命。 和玛将军和他的新娘之死,曾是杭州城里最大的新闻,但数个月过去之后,人们已经淡忘了传闻中的男女主人公。他们香气般从市井的传闻里飘过,消失于记忆和时间的涡流。 王庆奴和三姑决定要彼此结为伴侣。他们在白萱家的废墟上造起三间茅屋,置备了简陋的家具,在堂屋正面挂上白萱的画像——那是他们敬拜的新神“香道仙子”。她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左手高举药杵,右手托起玉钵,脸上冻结着永恒的微笑。 在办过一场简陋的婚礼之后,也就是立冬那天,他们搬进新家,指望在那里继续生活下去,以男人和女人的双重身份在世,生儿育女,带着“太极人”的全部秘密和梦想,还有一瓶白萱留下的迷香。 “总有一天,咱们会用上这件宝贝的。”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的三姑,摸着枕边那个蓝色小瓶子,对王庆奴耳语道,眼里露出梦幻般的神色。◎ (说明:本文原载《山花》2019年第1期,后收录短篇小说集《六异录》,中信/大方出版社出版,2020年)
- 有黄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张衡(出于《灵宪》,源自《归藏》) 在很久很久以前,思想只是一种冗余物,就像希腊人亚里士多德描述的以太微粒,弥散性地漂浮于天地之间,不生不灭,如同黑暗中的尘土。天帝有一回突然想起这种事物,见它被无端废弃,突然生出了怜惜之意,打算把它放进某个物种的脑袋里,看它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于是他盘点自己在各处的产业,最后选择了人族。那个物种可以直立行走,擅长以舌头说出复杂的语言,还精于用狡计进行欺骗性狩猎。 嗯,就是它了。天帝微笑起来,做出了一项重要的决定。 又过了不知多少个世代,天帝再度巡视大地,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就去查看实验的结果。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思想没有让人族成为更优秀的物种,反而被用于满足无限膨胀的欲望。思想援助了狡计,让少数人垄断智力、财富和权力,而令更多人陷入悲苦的境遇。天帝为此非常后悔,它从人的脑袋里收回思想,试着把它交给其他载体,起初交给了黑色的石头,后来又交给龟甲和牛胛骨,最后才交给了蓍草。据说,那是承载思想的最后一代物种。 就在距洛邑一百五十八里之遥的渑池,公元前第六百五十年的某个黄昏,夕阳射出的最后余晖,照亮了那有思想的植物。它们像秋菊一样破土而出,在橙红色的夕阳下闪闪发亮,那些茎叶貌似有些琐碎,跟其他草类没有什么区别,却能洞察事物的本质,精确地说出人的命运。 但这场思想移植最初比较低调,尚未被其他生物觉察。有思想的蓍草等待了一夜之后,决定向人宣示自己的异能。那天早晨,一名青年占卜师在自家后院劈柴,准备生火煮饭,不小心砍伤了自己的脚足,鲜血流了一地。他于是瘸着腿走到篱笆边上,摘了一把野生蓍草,把它的叶子捣烂后敷住伤口,用细麻布仔细地裹好。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因为血很快就止住了,疼痛也在减弱,但案几上还留有一些蓍草的根茎,它们竟然摆成一个“有”字,让占卜师吓了老大一跳。 “他爹呀,这是怎么回事?”青年占卜师望着那个草茎组成的大字,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好像凭空遇见了妖孽。 草茎再次移动起来,重组了另一个大大的“黄”字。 占卜师突然明白,蓍草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智慧,它们能叫出他的名字“有黄”,而且精通人的书写。 有黄慌乱地掩上房门,跟蓍草展开秘密对话。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弄清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人族早就被天帝剥夺了思想,而现在,蓍草成了大地上唯一具有思想的生物。 是的,也许他早就知道这场剧变,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占卜是一种借助龟甲裂纹说出预言的职业,但帝国的占卜师一夜间便失去了预言的能力,那些裂纹所揭示的信息,跟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脱节,风马牛不相及。从此他们遭到世人的嘲笑,不得不改行去当门客、讼师和教书先生,甚至沦为四处流浪的乞丐。 蓍草以篱笆为边界,在青年占卜师的后院里茁壮成长。过了一些日子,从蓍草丛中长出一株特别高大的蓍草,茎叶长度达到八尺,看起来犹如鹤立鸡群,在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响声。那天清晨,占卜师睡眼惺忪地走出屋子,站到巨型蓍草跟前,惊异于它的鹤立鸡群,还透过声响听懂了它的意思。这是一种奇怪的语言,句子时而像叶片的摩擦音,时而又像风声和雨声,绵长而没有间隙,只有气息上的轻重缓急,跟人族的语调有些相似。它说自己是蓍草之王,正在指导整个蓍草族的思想运动。 有黄并非蓍草,所以不明白什么叫思想运动,更不懂得,思想就是洞察事物本性及其变化轨迹的能力。蓍草视野阔大,可以超越时空,抵达方形大地和半球形天空的交界处,以及时间河流的起源与终点。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却是一个秘密的事实。 蓍草的这种异能,让占卜师深大受震撼。他轻抚蓍王的叶片,发现它在指尖上微颤,说出另一种低频的语言,跟刚才的风言风语全然不同。随后,它又开始散发出类似野菊的气味,忽浓忽淡,像琴声那样跌宕起伏。占卜师知道,蓍草掌握了通讯的各种手法,它在不断切换语言频道,演练着语义表达的游戏。 有黄部分地听懂了那些满含思想要素的话语。他被告知,由于丧失思想,人族正在退化为普通动物,下降到跟走兽相似的等级,它们跟过去和未来断裂,只活在那些被切碎的当下“日子”里。但蓍草并未遗弃人族,而是选择他们作为宠物,改造他们的心性,如同人曾经选择猫狗那样。一想到这里,占卜师心中的爱意就像眼泪那样流淌出来。他开始无端地哭泣,而蓍王在风中点头,低声称赞那略带咸味的液体。是的,这人虽然没有思想,却有一种超越常人的道德情感。这是他跟蓍草族建立联系的唯一介质。 蓍王告诉青年占卜师,蓍的国已经建立,很快就会取代人族并主宰世界。但它暂时还很弱小,领地止于这道低矮的篱墙。它说,洛邑位于中土的核心,它要在此蓄养,而后再以涟漪的形态向外扩散,直到覆盖整个易学信仰区。 蓍草之王还跟有黄讨论了易学。由于周文王发明易理的传说,它已经变得如此重要,成为地位崇高的圣典,并拥有《归藏》《连山》和《周易》之类的不同版本,但其本性却是无限荒谬的。它不过是一个用棋子、符号和语词装饰起来的空无,一种没有底盘的游戏,或是一堆思想运动的残渣。正是这虚无性赋予易学以无限的可能性,因为虚无中蕴含着最大的有。为了证明这种辩证哲学,蓍草之王物化了虚无的法则,发明出一种以筮占卦的方法,用以取代古老的卜骨法。 望着眼前那堆用剩的龟甲和牛胛骨,有黄再度悲泣起来,就连受伤的脚足都在跟心一起流血。但他感到慰藉的是,自己将是唯一能用蓍草预知命运的人,他可以借此填补思想的空白。蓍王显然洞察了他的心愿,于是耐心地给他上课,教会他全新的占卜方式。那是一种简便的算术除法:用五十根去掉叶子的草茎,分别用数和六数去除,无法除尽的余数就是卦数,由此对应易卦,获得下卦、上卦和变爻,从而获知事物的真相。蓍草的算术如此简单,却可以借此向植物借取智慧,维系人族有思想的幻觉。蓍王告诉占卜师,这种“筮占法”比龟卜法更为高级,而从事这种算法的人叫“筮占师”。它说,鉴于世人的普遍愚钝,无须花费太多时间,这种智慧型职业就会风靡整个帝国。 这是一种诡异的悖论:蓍草族向更低级的物种——人族,捐出了自己的身躯,因为占筮必须杀死大量蓍草,但它显然并不在乎这点。它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自我献身的武士。占卜师后来才懂得,蓍草虽然拥有卓越的思想,却没有起码的生命感。它们不像人那样渴望存在的长度。它们甚至很乐意为了某种思想目标交出自己的生命。它不知麻痒和疼痛,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来吧,割下我的叶子,用我的茎秆去做你的工具。”蓍草之王对有黄下令道,它的语调飘忽不 定,如同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声,又像天上传来的鹤唳。 年轻的占卜师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他怎能杀死自己的导师呢?是的,他虽然没有思想,却具备强烈的道德感,确信这是一种无耻的背叛。但蓍王试图用思想说服自己的弟子。它告诉他说,蓍草希望投身游戏,完全融化到游戏的场景里,与筮卜的用具、言辞和程序合二而一。这是蓍草和有黄的共同命运。 但占卜师还是无法下手。他左右为难地回到屋子,关上房门,像女人那样在衾被里啜泣,度过了漫长难眠的黑夜。第二天早晨,就在屋门外的石板上,出现了五十根蓍草的茎秆,长约七尺八寸,笔直、坚硬而中空,叶片全部脱落,就像一堆纤细的竹子,散发出浓郁的菊香。他抬头望去,原先生长蓍草之王的地方,此时已空无一物。 “你不用担心,我还在这里,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形态。”声音从脚下传来,随后又绕到他的腰间与双肩,最后在他的耳边盘旋和窃窃私语,“不用担心,再过三天,你就可以用我来筮卦了。” 有黄迟疑地抱起那些长长的蓍草茎秆,走进屋子,把它们放上木架,以期它们能被自然风干。三天后的清晨,在北方干燥的微风吹拂下,蓍草果然已经枯槁,由青葱色变成深浅不一的褐色。 “看哪,我已经熟了,你也是如此,而且比我更加成熟。”蓍王在他耳边低语,仿佛在给他一种师尊般的勉励。 有黄来到后屋,用清水仔细洗过身子,穿上占卜用的黑色细麻袍服,然后重新坐回客堂的案几前,开始沉入调息和冥想的状态。此刻,他想知道答案的唯一问题,就是自己的未来。在给无数人占过卜之后,他第一次折返到自身的盲区。他向蓍王暗自祈祷,恳求他以易卦符号的方式,说出本人此后十年的运程。 但这回蓍王有些异样,它在千年占卜师的手掌里沉默,好像在暗示谜语的难度。有黄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点燃线香,按蓍王所传授的方式加以演算。算法并不复杂,只需多费一点时间而已。时间像蓍草那样深不可测,静静地盘旋并燃烧在线香上,化成一缕难以捉摸的轻烟。 有黄在屋里待了三天,线香在持续地燃烧,屋子里弥漫着烟火和蓍草的混合气味。终于,年轻的占卜师打开屋门站到阳光下,面朝远山,容颜苍白。只有蓍王知道,这人已经脱胎换骨,成了红尘中的第一位筮卦师。而后,他在院门外挂上一块木牌,上书“以筮占命,代神立言”八个墨字,字迹有苍郁的古意,俨然是夏代圣人的题写。 见到占卜师有黄在闭门后重新出山,他的旧日信众便重新聚集起来,兴高采烈,像一群排队领取蜜糖的童子。他们从复活的大师那里听取预言,然后屈从命运,无怨地走向人生的尽头。这也许就是天帝所期待的秩序。人可以反抗世间的一切事物,但无法对命运说“不”。他们是命运神的最卑微的奴隶。 筮占师的钱箱被问卦者的贝币所迅速填满。他欣喜地叫来村子里最好的木匠,用檀香木打造了九只大木箱,用以保存急剧增值的财富。他还采集院落里的蓍草籽,并按蓍王的指令大量购置土地,雇本地农民去种植蓍草。到了第二年夏季,细碎的蓍草花朝着酷热的太阳怒放,遍及整个田野,红、粉、黄、白四种花色,在浓绿的草叶陪衬下,展露出清新可喜的笑靥。有黄头戴草笠在田间巡视,整件麻衣都被汗水浸透,心中满含丰收季的快乐。蓍草族正在沿河的两岸蔓延,蚕食高粱地和麦田,很快就会占领帝国的核心地带。跟蒿草和蒲公英相比,蓍草的本性有序而节制,完全符合帝国的审美趣味。 在光线明亮的屋子里,年轻的筮占师用蓍草起卦,用易经解卦。他的预言无比精准,好像神在亲自对人作喻示。他说藏于东京洛阳的九座夏鼎,就要被上天收走,果不其然,三日之后,秘藏于王宫内室的九鼎凭空消失,守卫的士兵都在昏睡,没人见到九鼎飞走的场景。这件难以破解的奇案轰动朝野,大家都以为帝国的气数尽了;他说上天要降下冰雹,镐京果然下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鸡蛋雹,砸烂了无数民房的瓦顶;他说河洛将要发生百年未遇的洪水,半月之后,洪水奔涌而至,淹掉数万亩良田,高粱、麦子和大豆全都烂在水里,化成泥土,唯有蓍草顽强地活着,而且长得愈发茂盛,叶茎高大,像手臂那样伸向青天,好像要去热切地拥抱天帝。 有黄的预言法力如此惊人,以至于洛阳城的达官都上门求问,甚至远郊和诸侯国的贵人,也带着重金前来拜访。他的庭院外挤满无数的宾客,车马拥塞,人声鼎沸,队伍一直排到五里地外。他端坐在明堂之上,服饰质朴得就像圣人,蒲席洁净得如同丝帛,表情傲慢的程度超过了村官。他光芒四射,让朝拜者无法睁开眼睛。 到了后来,就连皇帝本人都听闻了这个奇迹,派出三位贴身大臣担任使节,前去拜见筮占师。他们用九辆牛车装满金银财宝,另有九辆马车装载着京城的九大美人,说这些都是皇帝钦点的聘礼。大臣们辞情恳切地说,希望他能屈驾入宫,担任朝廷的国师。 青年筮占师的眼睛,被那些钱物所亮瞎,又被那些妖娆的美人所击垮。她们走进他的院子,围绕他跳起肚皮舞,裸露的肚脐比眼睛更加诱人,散发着蛊惑人心的气息。第二天早晨,他从美人堆里奋力爬起身来,踉跄着走到门外,向等候了整夜的使节宣布,他决定接受皇帝的邀请。蓍草在几案上摆了一个大大的“不”字,但他故意视而不见,把蓍草收在一个长方形的楚漆木匣,背着它们登上进京的驷马豪车,就像武士背着剑匣,心里满含着对名士生活的憧憬。数百名崇拜者们闪开一条道路,目击他在使节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不过,青年筮占师跟皇帝会见的场面有些怪异。他的脚足尚未痊愈,加上被美人们联手掏虚了身子,在跨过通往龙床的高大台阶时,不小心被绊倒了,一时竟爬不起身来。就在这时,中年皇帝出乎意料地步下龙席,迈着快步走下台阶,伸手扶起年轻的有黄。皇帝的手掌如此温热而绵软,令他身上涌过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流。 皇帝牵起他的右手,把他安置在自己的龙席上,然后紧握他的双手,说出令人终生难忘的誓词—— “从此先生就是朕的国师,先生若不负朕,朕必不负先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变得愈发暧昧。有黄被安排在皇帝卧房的侧室,以便后者能跟青年筮占师朝夕相处,在做出每个决定前都征求他的意见,甚至菜单、便服的款式和每晚幸临的嫔妃,都须事先得到他的首肯。皇帝像宠爱嫔妃那样宠爱自己的顾问,甚至冷落了尊贵的皇后。这让皇后非常生气。她派身边的婢女去质问皇帝,还叫上几名有拳脚有力的太监去暴打筮占师,要不是被皇帝的卫兵阻拦,差点酿成大祸。 但皇帝虽然避过后宫的威胁,却没有防住来自文官的挑战。一名性情暴躁的武臣,绕过皇帝的卧室,闯入有黄的房间,给了新国师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有黄的脸顿时肿得像只馒头,上面赫然有五个鲜艳的指印。皇帝见了十分心疼,就叫人去逮捕大臣,把他活活杖毙在大殿的台阶下,大臣临死前的惨叫声绕梁不绝,就连皇宫外的行人,都听到了这个凄厉的警讯。 但有黄仍然无法摆脱恐惧。他知道宫廷权力的池沼很深,而他不幸身陷其中。在皇帝四周,没人喜欢他揭示事物的真相。他们习惯于对圣上说谎,把他的意志引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而筮占师的出现,破坏了这个隐秘而强大的规则。尽管有皇帝本人呵护,但早晚有一天,他会性命不保。于是,有黄恳请皇帝放自己一码,让他能够回归原初的状态——乡野、独居和自由自在的生活。 皇帝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请求,相反,为了防止新国师逃走,他派出了更多的士兵去看守他的屋子,同时用更多美食和宫女去抚慰他的肉身。她们走马灯般在他身边轮番伺候,有时就连皇帝本人也来入局。当他俩单独相处时,中年皇帝喜欢从后面揽住青年国师的身子,让温热的前胸紧贴上对方冰凉的后背。很快,整个卧室都洒满了圣恩的雨露。 但狂热的春宵是难以为继的,有黄迅速消瘦下去,脸色变得日益苍白。从自己屋子走到皇帝卧房,只需推开侧门,跨越五十尺的距离,他居然不住地喘息和颤抖,好像翻越了万水千山。皇帝派御医为他诊治,说他得了严重的漏精症,因为只要拿起蓍草占卦,身子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生滴漏,弄得屋里到处都是男人体液的气味。皇帝下令点燃大食药香、身毒媚香和河洛线香,试图以香气去加以掩藏,但欲盖弥彰,终究还是被人觉察,因为整个宫廷都弥漫着这种味道,好像有上百个男人在同时喷射。谣言很快传遍整个京城,说青年筮占师是修炼千年的野狐,以强大的媚术蛊惑了皇帝。 皇后率领五百名嫔妃向皇帝兴师问罪,她们光裸上身,把正殿团团围住,要皇帝杀掉国师以谢天下。与此同时,群臣也脱掉衣衫,在台阶下苦谏,把脑袋撞向地砖、立柱和粉墙,弄得到处都是肮脏的血迹,好像这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血案。皇帝咬着牙坚守三天三夜,终于意志溃败,在嫔妃的簇拥下离开王宫,丢下了形单影只的新国师。 有黄对此深感意外,觉得自己的末日来得太快,却又无力加以改变,只好躲在屋角静静地哭泣,然后用一根白绢搭在梁上,准备以自缢的方式离去。就在那个瞬间,沉默许久的蓍王突然在他耳边开腔了,它嘲笑年轻的筮占师只顾替人算命,却不知自己死亡的时间节点,而这其实就是人没有思想的证明。筮占师的行为再一次揭示了人的弱点。蓍草族成员全都看到了这点,于是在田野上低低地叹息,犹如滚动在天边的雷鸣。 有黄也长叹一声,知道自己被欲望操弄,在美色、财富和权力中打滚,而作为没有思想的物种,他无法超越这低级生物的本性。他哭着跟蓍王道别,说自己辜负了它的期待,然后站到案几上,把素绢打个死结,艰难地套上自己的脖子。 “请允许我把思想还给你,因为我不再需要它了。”占筮师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但蓍王及时阻止了他:“且慢,不妨再占最后一卦,看看你的死期。” 有黄只好松开紧握素绢的双手,跃下几案,打开蓍草盒,得了本卦为“咸”,那是因言得祸的征兆,而变卦为“遁”,那是要他像飞鸟那样赶紧逃命。 蓍王说:“现在你该懂了,冥王还没有召见你的打算。赶紧走吧,你的命运是逃亡并且活着,然后,你将成为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 有黄听从蓍王的指引,神色仓皇地逃走了。奇怪的是,皇后和文臣们都没有实施追杀,卫兵也放任他穿过洞开的宫门。是的,这人已被性情软弱的皇帝抛弃,不再对他们构成致命的威胁。只有一群赤身裸体的宫女拦住青年国师,无耻地逼他交出皇帝的赏赐,其中包括一小袋贝币,还有几块名贵的昆仑白玉。 尽管宫廷赶走了筮占师,但皇室的迷信趣味还是如同火种,在民间燃起热烈的筮占火焰。大批三流筮占师迎风诞生,他们倾囊而尽,购买和储备蓍草,而且以蓍草的数量和长度为荣,蓍草的价格居然翻了十几倍。蓍草贸易很快成了帝国最大的经济活动,比盐巴、铜器和象牙更甚。甚至还有人举办“长筮咏”的比赛,竞相炫示其收藏的蓍草,好像谁家的蓍草最长,谁就是世上最伟大的筮占师。这种风气甚至越过帝国的边境,直抵遥远的东海之滨,让那些只会晒盐和吃米的夷人自愧不如。 关于蓍草神圣性的谣言,这时也已传得沸沸扬扬。就在落荒而逃的途中,被废黜的国师在一家路边饭铺用膳,听见几个衣衫不整的文士在议论说,这种植物拥有一千年的寿命,一百年才能长出四十九根茎秆,代表宇宙的数学;五百岁的时候形状变得坚挺;七百岁的时候叶子完全脱落;到九百岁时,草茎的颜色犹如紫铜;而上了一千岁时,神草的上方将有紫气萦绕,下方则有神龟守护。 听到那些平庸的三流神话,有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微笑。 “跟永恒的天帝相比,一千年算个屁!”他轻蔑地放下碗筷,迈着碎步走出饭铺,爬上了毛驴的后背。 占筮师蓬头垢面地回到故里,发现从前种植的蓍草已然长大,野草般爬满田野,一直绵延到远方的群峰、山峡与河谷,一眼望不到尽头。面对气象阔大的蓍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经意中成了世上最大的蓍草种植者。他的蓍草粗大,中空的茎秆里填满各种奇思妙想,足以让占卦变得轻而易举。尽管他已经放弃筮占,却不能放弃这些伟大的资源,因为这是来自蓍王的馈礼。于是他开始收割、制作和贩卖蓍草。在失去皇帝的恩宠之后,这种思想植物将为他创造巨额财富。正如古代箴言所说,你从左手失去的,必将从右手拿回。 有黄的漏精症不治而愈,而且很快成了富甲一方的巨商,身边聚集着大批门客,甚至村官都来争着当他的仆从。他挖了很深的地穴来收藏象牙、美玉、金银和贝币,并组建起一支精悍的武士兵团。两百名武士手持打磨得雪亮的利剑,日夜守护蓍草仓库和装满财富的宅邸,如同兵蚁守卫蚁后。盗贼们望而生畏,就连皇帝的军队都不敢轻举妄动。 为挽救筮占的品质,有黄还兴办了一所学堂,亲自传授秘诀,指望世人能以正确的方式问卦和解卦,对学习成绩优异者,还要奖以上等的蓍草,它们长达五尺六寸,价值连城,比美玉和黄金都更贵重。但这些努力似乎都已失效,因为没人在意筮占的灵验性,他们在意的只是筮占空间的陈设、燃香的气味、蓍草的长度,以及筮占师的袍服和举止。筮占仪式的景观,也就是它的奢华与庄严气象,才是令人仰慕的无上境界。人们纷纷涌向仪轨学校,指望从那里打开跻身上流社会的大门。 面对空空荡荡的弟子坐席,青年筮占师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蓍王嘲笑说:看哪,由于缺乏思想,人总是严重偏离事物的本质。有黄也为此感到羞耻。他虽是人族的成员,指缝间却沾染了蓍草的气息。那些思想颗粒像泥土一样嵌入指甲缝和掌纹,甚至渗入浅表的皮肤,从那里影响他的灵魂,让他跟自己的族类渐行渐远,他就这样因持有零星的思想碎屑,成了人族的叛徒。他多日茶饭不思,脸上渐渐露出了病容。 蓍王说:“来吧,我要引你去看你的前世。” 有黄漫不经心地笑了:“前世是个什么东西?” “前世是你的灵魂跟其他肉身合作的历史。在你当下的肉身之前,你曾有过七七四十九个肉身,但最有趣的是,你的名字从未改变。” 青年占卜师摇摇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蓍王的声音在蓍草丛中回旋,如同鼓槌敲击着夔鼓,发出微弱而持续的响声,震动着他的双耳。 有黄被告知,他是永恒的占卜师,唯有肉身和占卜工具在不断变化。最初他用过一种发亮的玄石,后来则改用龟甲和牛胛骨。最后才轮到了蓍草。蓍王告诉他,无论在黑石、龟甲和蓍草的年代,他都是顶尖的占卜师,从未被人超越。 有黄迷惑地说,他不过是个凡人,对于那些辉煌的前世,他没有任何记忆。 这回轮到蓍王笑了。它开始流畅地讲述有黄的故事,就像在陈述自己的家事。它的声音犹如催眠,把有黄送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场景。 蓍王告诉有黄,早在黑石统治的年代,他就已声名鹊起,但直到龟甲统治的年代,他的占卜业才达到真正的巅峰。无数女人迷恋他的威望,纷纷丢弃自己的家庭、男人和孩子,前往他的居所,在求问天机的同时表达爱慕,誓言要成为他的侍妾,紧随他的脚步,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有黄起初对这种状况非常受用,但很快就感到了厌烦,宣布不再为任何女性占卜。 蓍王进一步描述说,在某个月明风清的午夜,一位从未见过的美人敲开了他家的院门,眉头紧蹙,表情忧戚。她说自己名叫姮娥,因为对命运有所担心,特地前来占问求教,希望大师能够给予指点。美人的言辞多么简洁,而容颜又多么动人,有黄呆呆地站在门边,一时间竟忘了尘世间的所有。 等到筮占师有黄回过神来,仿佛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双手颤抖,烧炙龟甲的动作变得十分笨拙。在轻微的碎裂声中,背甲上的纹路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三条蜿蜒的细线,从兑宫的位置出发,越过震宫,爬入坎宫所代表的月亮。 哦,天哪,透过那个叫做“归妹”的卦象,他仿佛看见一个年长的男人正身陷危机,而一个柔弱的少女在悲伤地哭泣。有黄心中涌起了最柔软的爱意。于是他依据圣典《归藏》的原则指点说:“你刚经历过雷电交加的时刻,明晚会有一场月全食,天地会变得一片黑暗,但你不要害怕,这段时间很短,随后月亮将重放光明,那时,你应朝西边兑宫的方向出走,然后再转向月亮的方向。” “大师是说我应该朝着月亮出走吗?”女子含泪追问,一种难以言喻的暗香,紧紧缠住了他的呼吸。 有黄感到一阵心悸,说话竟变得结巴起来:“是,是的,你应该像小鸟那样,轻,轻,轻盈地飞,飞,飞,飞向天空。” 美人抬头仰望天穹上的明月,眼里突然闪烁出满含希望的光亮。她深深地作揖,然后从衣袖中取出一颗珍珠,透亮的白色珠体中还含有另一粒黑珠,看起来就像是奇异的眼睛。美人说,这是来自神仙的宝物,就此转赠,作为谢礼。有黄接过这世间罕见的异物,心中惊骇,正要细问美人的来历,但对方微微一笑,翩然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蓍王最后向有黄说出了故事的谜底:那美人就是恒娥,如今成了主司月亮的女神,而当年她出走之前,只是箭神羿十二名妻妾中的一位而已。 有黄对蓍王的讲述深感惊讶——不仅惊讶于自己是那个著名传说的主角之一,还惊讶于蓍王对细节的把握,仿佛它就是现场的目击者。此后的许多天里,他都在暗自咀嚼那些细节,悲喜交织,难以自拔。是的,他用精妙的言辞为他人指点江山,却未能给自己留下真正的宝贝。他甚至把尘世中最美轮美奂的尤物送去了月宫。他多么可怜,充其量只是一名替蓍草传递思想的人奴而已。尽管拥有那些可笑的名望和财宝,他依然一无所有。 在发现存在的真相之后,有黄的信念像沙堆一样崩溃了。经过反复思量,他做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曾料到的决定,那就是销毁所有蓍草,终止这场毫无意义的算命风潮。蓍王对此始终沉默不语。他等了足足三个月,见人们没有任何收敛的迹象,也不见蓍草族来阻止他的决定,就赶走那些无所事事的门客,然后派出武士去逼农夫下地,用锄头刨掉蓍草的根系,焚烧那些有思想的茎叶。火焰在渑池的田野上升起,直冲云霄,百里地外都能望见浓密的黑烟。 官府起初以为那是警告蛮族入侵的烽火,后来才弄明白是有黄在销毁他自己的产业。不好,那个人疯了!人们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提起水桶冲进田野,试图抢救那些发财草,但一切都已经晚了。蓍草是极易焚烧的植物,它们在火焰中摇曳和舞蹈,仿佛在纵情享受这死亡的仪式,发出惊天动地的礼赞。只有青年占卜师能听见它们告别的歌声。到了天黑时分,他朝着刚升起的月亮放声大笑,为不可救药的虚无而泪流满面。 据史书记载,由于那场火灾,种植于渑池地带的蓍草全部化成灰烬,被大风吹得一干二净。肥沃的田野沦为裸露的荒原,很多年都寸草不长,好像被植物神下了什么可怕的诅咒。 唯有洛邑皇宫的后花园,还残留着一些有黄亲手种植的蓍草,但它们已经脱离思想,跟寻常的植物毫无二致。它们按时令生长,循规蹈矩,丝毫不敢违背天帝的意志。药学家把它写入皇家药典,说是能治疗各种炎症和痛症,于是它成了数千种药草中的一个普通成员。御医有时会采撷它的叶子煎药,以缓解皇帝的风湿痛、小太子们的腹痛和虫叮肿痛,或是嫔妃们的痛经症。蓍草在夏季开花时,宫女们也会去摘取粉色的细碎花朵,插上自己的发髻,用以陪衬明艳照人的脸庞,然后在夜晚卸妆时将其扔出窗外。它们坠落于地,发黄并凋零,迅速化成卑微的泥土。 又过了很多很多个年头,筮占师们开始改用铜钱占卜,靠那种带着铜臭味的物品去制造卦象,再以易经的爻辞去假冒思想。青年占卜师有黄跟他的财富一起,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指导嫦娥窃药奔月的故事,却在小说家的文本里辗转传播,就像村头大树下的流言蜚语。 天帝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许他正在巡视遥远的太空而无暇顾及;也许他想放任大地生物的自我演化,拒绝干预思想的命运;也许他已失去了对思想的兴趣,无意重新安排它们的未来。由于天帝的缄默,思想变得绝望起来,它们不得不重回土壤深处,跟疑似有黄的腐尸一起沉睡,像所有植物的种子那样,等待天帝归来,或是某个新物种的诞生。 2023年1月旧历除夕完稿于纽约 (原载《延河》月刊2023年第3期)
- 神话考古和“鹰翼之醒”
古老神话中的鹰蛇对抗 鹰与蛇的二元对立,无疑是苏美尔神话的重要母题。在一组美索不达米亚的“埃塔纳”(Etanna)泥板上,记载了鹰蛇之战的诸多细节。 鹰与蛇原本是住在白杨树上的邻居,鹰栖息在树顶而蛇安居于树根,双方都向大日神沙马什发誓,要忠实于彼此的友谊。但鹰却率先背叛自己的誓言,因贪欲而偷食了楼下邻居的蛇蛋。 蛇为此非常生气,决计为那些尚未诞生的儿女们复仇。它咬死公牛,埋伏在它的肚子里,以此为诱饵,等待鹰的到来。鹰果然中计了。就在它狂喜地享用这顿丰盛大餐之际,蛇袭击了鹰,用柔软的身躯将其捆绑起来,然后折断它的翅膀,把它扔进沙漠里的坑洞,任其负伤流血死去。 垂死的鹰向日神沙马什祈祷和忏悔,竟然得到大神的赦免,他派人类英雄埃塔纳(基什国的王,大洪水后第一代统治者)去营救它,助其逃离死亡的困境,并重获得众神的恩宠。但倒霉的蛇却因为自己的复仇,而受到永恒的诅咒。 埃塔纳泥板,阿卡德泥板之一(纽约莫甘图书馆暨美术馆Morgan Library & Museum藏),由基什国王埃塔纳(Etana)下令刻写,考古学家遂以国王的名字命名这四块泥板 在神话考古学的视野里,这是历史上最古老的鹰蛇对抗故事。令人费解的是,率先违规的苍鹰得到众神的庇护,而复仇者毒蛇反而遭到厌弃。这完全不符合故事本身的逻辑。它制造出一种“埃塔纳困境”,向我们展示上古神话逻辑的不可思议。 要是从泥版叙事中退离,从一个更宏大的视野来观察,就会识破“泥版神”的隐秘动机:人对蛇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在其进化过程中,人始终面对与爬虫类生物的紧张关系,而这可能根植于白垩纪灵长类动物的黑暗记忆,它们是一些深褐色的创伤,被痛切地书写在基因图谱里,支配着人的价值判断。似乎只有亚洲民族和美洲印第安人,越出了这种遗传学的限定。 更为要紧的是,在一个从水神、地神到天空神的神学过程中,人类的头颅在不断抬起,最后形成一种崇高的宗教美学。鹰必定是因其飞翔的高度而饱受青睐,它比所有大地上的生物都更接近日神,因而成为这场神学革命的受益者。它被纳入天体谱系,与日神翩然共舞,融为一体,形成“日/鹰视觉共同体”(中国人称为“金乌”)。 鹰是苏美尔/阿卡德神系的最高象征物之一,它向众神提供羽翼和脚爪之类的生物配件。羽翼被安装在神的后背,以强化其天空主宰的语义,而犀利的脚爪,则象征强悍的大地征服力,包含对天空和大地双重征服的理想。在亚述神话里,鹰头成为新一代大神尼斯洛(Nisroch)的基本造型。作为首都尼尼微的主神,鹰首人身的尼斯洛主管农业和繁殖,并热衷于主持棕榈花授粉的神圣仪式。 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美术馆里,参观者总能看到尼斯洛的大型浮雕,他们紧贴在坚硬的岩壁上,眼望家园,凝然不动,仿佛被冻结在时间的冰河里。 亚述石版浮雕:鹰头神尼斯洛一手提桶,一手握住棕榈花苞,为棕榈树举行神圣授粉仪式(公元前9世纪,伦敦大英博物馆收藏) 蛇的命运截然不同,它只能永远爬行于大地,在泥浆里辗转打滚,与古老的水土神系一起,成为新一代祭司集团的弃儿。在犹太/基督教文明中,它被描述成伊甸园里的魔鬼,是引诱夏娃和亚当犯下原罪的根源(旧约)。尽管蛇有时也能获取短暂的胜利,但鹰无疑是绝对和最后的赢家。正是这种宗教立场,确立了鹰作为正面形象的基本法则。 中国神话里的龙凤和解 鹰蛇博弈的原型,在向东方传播中渐次影响波斯、印度和中国。在东亚农夫的低级版本里,它呈现为雄鸡和毒虫蜈蚣的对抗。只有西汉以后的中国文人,才会彻底改写这种以冲突为特征的原型故事,描述龙(蛇的变体)和凤凰(鹰的变体)的完美对偶,把它变成“龙凤呈祥”的生命颂歌。 印度木雕:大鹏金翅鸟大战那伽蛇 尼采似乎响应了中国人的和解哲学。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他重塑了鹰与蛇的对偶符号。大先知在山上隐居和沉思期间,总是随着携带这两种生物。鹰高傲地盘旋在天空,代表精神、自由和理性,聪明狡猾的蛇则生活在大地,代表肉体、物质和智慧。它们的共同点是圆周运动——鹰在空中画圈,而蛇在地上蜿蜒地前行。这两类圆圈运动组合了鹰与蛇,令其成为人类精神与肉体(物质)互补的象征。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宣称,人类应当是鹰蛇共同体,并因此达到灵肉平衡的理想状态。 当然,完成这种统一的似乎还是中国人。在另一种视觉模式里,中国龙长出翅膀,被叫做“应龙”,显然是鹰与蛇杂交后的新一代神兽,在彼此吸纳对方的优势后,变得无比强悍,在“炎黄大战”神话中扮演重要角色。应龙还有一位著名的孙子,那就是瑞兽麒麟,但它的造型,距离作为祖辈的鹰蛇,已经相差甚远。 中国人的应龙想象图(作者:不详,来源:互联网) 根据《淮南子》、《云笈七签》、《通典》、《帝王世纪》和《宋书》等文献所载,应龙最初是蚩尤的彪悍战将,后来又奇怪地被黄帝选为自己的坐骑,甚至反过来杀死自己的旧主——蚩尤与夸父。这实在是令人吃惊的情节逆袭。 神话考古发现了“原型”的秘密 但无论是龙、应龙或那伽的传说,鹰的元素都已经脱佚,不知它究竟飞到了何方。“鹰与蛇”的神话原型,几乎遭到世人的全面遗忘。只有极少数文学和影视文本,继续利用这个古老的神话原型,书写蛊惑人心的文本。 在英国作家J·K·罗琳的类型小说《哈利·波特》里,凤凰(鹰的变体)与蛇,分别代表光明世界(天堂、正义者、哈利波特)和黑暗世界(地狱、邪恶者、伏地魔)。她试图返回苏美尔泥版的母题,宣告凤凰对蛇的胜利,因为只有这种胜利,才能重构光明与平等的魔法王国。 另一个有趣的文本,是泰国电视连续剧《鹰与蛇》,它依照上座部佛教的原理,重写了鹰(迦楼罗)与蛇(那伽)的世界隐喻关系。蛇代表人类欲望,而鹰是欲望节制的象征。观众被反复告诫,人的情欲是最大的蛇,正是这种欲望成为人类痛苦的根源。所谓鹰蛇之争,无非就是人类与自我欲望斗争的象征。相传佛祖曾经割肉喂鹰,向我们示范走向禁欲的方式,而这是出离人间苦海的唯一道路。 现在我要谈论的是第三个文本——东方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类型小说《鹰翼之醒》,它是“谜托邦”书系中的一种。这部“卜知客”所撰写的魔幻(幻想)小说,再现了“鹰蛇之战”的古老母题。故事发生于南方省城的一所航校,鹰族的后代混迹于学员之中,而他们之所以被推入人间,是因为鹰国政坛发生剧变,黑鹰推翻白鹰的统治,并不断追击残余的白鹰后裔。而在人间,年轻的白鹰人不仅要面对自身的生物性突变(长出翅膀),面对不可告人的身世,还要面对更为凶残的蛇人的围剿。他们就在这种逆境中茁壮发育,接受来自命运的召唤——整合分崩离析的鹰国,引领鹰人战胜蛇人,以捍卫人间的和平与幸福。 这部小说跟其他魔幻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种“原型写作”,旨在喊出对“鹰蛇对抗原型”的敬意。原型写作就是一次神话考古运动,它要重返上古时代的精神现场,从那里获取本原的能量。尽管小说作者还很年轻,于技巧方面还有提升空间,但它为当代“类型小说”的书写,提供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样本,而这样的样本还在不断诞生之中。那么,它是否会构成一种类型小说2.0版的写作范式呢? 人类共同欲望的深层结构,在神话学里称为“原型”,呈现为故事形态,而在精神分析学里,则被称为“情结”或人格原型,如弗洛伊德的“杀父娶母”情结、荣格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人格等等。所有这些原型都是神话/原型考古学的结晶,同时也是娱乐消费市场的核心机密。 “类型小说”是早期大众流行小说的成熟样态,它把小说作品按题材进行必要的趣味细分,例如读者常见的魔幻(幻想)、罗曼司(爱情)、武侠、悬疑、探案、历史和科幻等等。而在今天,“原型写作”却成了新一代流行文学的智力标志。 前些年畅销的“玛丽苏”和“杰克苏”故事,都可被视为某种“灰姑娘原型”(“丑小鸭原型”)的变体,此外,《魔戒》、《纳尼亚传奇》和《阿凡达》,尤其是“漫威”产品,盖源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所梳理的英雄神话,而摩西神话是其中最古老的翻版,它们严格遵循了召唤、启程、启蒙、救援和回归的语法规则。没有这古老原型的支撑,就无法获得最大范围的心灵响应。相反,掌握了“原型”,就掌握了人类欲望市场的交易密码。 中国网络文学是闯进娱乐消费平台的天真孩童,不懂得类型小说的内在逻辑,依照丛林法则胡乱生长,绝大部分文本被猎杀,或汲汲无名地死去,只有极少数得到“市场之神”的拣选和恩宠,从杂草堆里崛起,长成几株高大的植物。这是因为,它们吸纳了来自古老原型的能量。 很久以来,文学裂变为两个截然不同世界——鹰的世界和蛇的世界,前者是贵族化的纯文学,它优雅而傲慢地飞翔在天空,代表文学的非凡高度,并且被“诺贝尔文学奖”所界定和鼓励。后者是平民化的消费文学(或称“类文学”),它笨拙而卑微地爬行于大地,在泥土上书写身体的欲望,代表文学爬行所能企及的范围,并被消费市场及其高额稿酬所支持。在中国,它们之间的博弈,至少达数百年之久。
- 文学的“后发劣势”
——2018闽派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学术活动周的主旨发言 非常高兴在这里又跟大家见面,作为一个半吊子的闽派批评家,其实我在这里是非常忐忑的,因为虽然父母是福建人,我却出生在上海。我父亲是武平人,母亲是莆田人,那都算是福建人,但是我又被人算做海派,所以,我身上体现了一种多元的样态。但是我自己认为我的根在武平客家,我的性格里,好像有明显的客家人特点,但我的思想和我的想法可能会跟福建老乡不太一样。 我非常赞同谢冕老师关于“少年中国”的说法。 谢冕老师仍然保持着他的青春活力,这是我非常非常佩服的,八十几岁,我们到这个年龄,能做到这样吗?真的非常难,我们都提前衰老了。而且,我也非常赞同晓明刚才对于中国文学的高度评价,但是我要稍微做一些调整,我觉得它不是一条笔直向上的直线,不是一个持续的牛市,而是曲线的过程,是牛市和熊市交叉出现。我是这样来分析文学经验的——或者说文学本身的一种继承。 第一个时期我称之为“乳头期”,我把中国文学想象成一个哭泣的孩子,他一直在寻找形而上的母亲。从朦胧诗,从舒婷的诗歌里,可以大量看到这种意象,对吧?寻找祖国,寻找形而上的母亲。在小说《伤痕》里,我们看到女主人公失去母亲,又寻找母亲,最后没有找到,因为她已经死掉了,然后女主角走向华灯初上的南京路,看到了新的光明,看到一个形而上的母亲的出现。这是文学第一个时期给我们的重要信号。它疗愈了很多中国人的创伤。当然这疗愈期是漫长的,我觉得是顾城之死,给伤痕文学时代画上了令人惊悚的句号。 第二个时期是“粉刺期”,我脑子里的形象是一个长满粉刺的叛逆青年,这就是85、86年的中国先锋诗歌和先锋小说的崛起。这个时期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有一个非常宽松的政治环境。有一次开会时我跟朱厚泽先生说,我们当年之所以能够走上文坛,都是因为他的功劳,他很谦虚地说,不是他,而是耀邦同志的功劳。无论如何,我们拥有一个良好的文化生态,让我们这些叛逆青年没有被扼杀掉,并且得以茁壮成长。 第三个时期是“肌肉期”,不用说,中国文学走向了成熟,开始秀肌肉了,正如刚才晓明所描述的状态。这点是无可厚非的,这个我不想多讲了。 第四个时期我强调一下,其实谢冕老师刚才讲了一点点,欲言又止。我们今天已经进入养老期,也就是“拐杖期”了,文学正在迅速老去。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有很多原因,其中的第一个原因,是作为疗愈工具,它已经被影视、游戏这些其他媒介所代替;第二,我们的历史文化遗产优势没有被充分利用,文学跟这个遗产基本上是断裂的;第三,从全球化的范围看,文学都在发生普遍的衰退,就连诺贝尔奖的评选机构,都出现了严重的伦理危机;第四,文学的后发优势没有出现,反而出现了某种后发劣势。 这里我要讲一下杨小凯的理论,作为唯一有可能得诺贝尔奖的中国经济学家,他非常重要的理论叫后发劣势理论,正好跟今天我们讲的后发优势理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建议大家去看一看他的著作。我借用他的概念来谈,什么叫后发劣势呢?我一直在强调,华夏农业文明已经死亡,它所依赖的所有文明要素都不复存在。它的精英——地主已经消亡,它的宗族制度也已经瓦解,甚至它的农民都已经离散,他们进城打工后,土地被大规模抛荒。就以黄山脚下的美丽、和土地肥沃的休宁县为例,今天的抛荒率达到93%,这是非常惊人的数据。农村和农业虽然已经衰退,但它仍然还在,而农业文明却已经死亡。那么,我们现在是什么一种什么类型的文明呢?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打开了一扇大门,让西方文明的影子,投射到中国华夏文明的废墟上形成了一种新的文明,我称之为“投影文明”。投影文明的基本特征,就是学习、克隆和山寨。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基本现实。 在这里,我们看到文学所扮演的角色。刚才晓明提到的非常好,我们的乡土文学获得最大的成就,为什么?因为,我们有足够的记忆来表达已经死亡的农业文明的经验,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文化记忆库存。但另一个方面,走到今天以后,我们也看到后发劣势,所谓后发劣势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在投影的过程当中,文学始终处在模仿的状态。我记得我们的这些作家包括我本人,都是在模仿西方文学的路上走过来的,包括我周围的那些的先锋作家,我们不就是模仿着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等等,一步步走过来的吗?投影文明最重要的特色就是模仿,它决定了中国工业1.0版的基本特色,也决定了中国文学的早期的基本特征,它们是同一个逻辑的产物。 但我们随后就慢慢从纯粹的模仿当中走出来,走进2.0版,我们开始学会把自己的个人经验、民族共同经验,现实生活经验和历史经验等等,融入模仿的进程,当代文学由此走向了成熟。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难发现,某种投影文明的后发劣势效应,已经开始显现出来。我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不是特别乐观,今天这个状态,文学的模仿,包括我们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其实并没有带来实质性改变——中国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边缘化地位。我不太同意刚才晓明讲的5000部长篇小说的概念——虽然我也贡献了其中的一部——数量论和GDP论有什么区别吗?我觉得它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这种强调数量的做法,反而助长了文坛的机会主义。大家忙于出书和评奖,忙于评定职称、提高工资,忙于推动作协机构的行政扩张。各种腐化也在涌现,跑奖和买奖的新闻时有耳闻。但真正的独立作者,其实没有太多的生存空间,他要么向商业投降,变成纯粹的商业作家,以大量的市场份额,加入到作家富豪榜的评选行列。在纯文学作家的路上,他其实没有太多的选择。 除了少数杂志像收获,已经号称“千字千元”,但也只是个别作者的狂欢,大多数省级文学刊物的稿费,到今天为止还如此之低,作家又如何能养活自己?他不得不去跟作协换取职称和工资,来解决自己的身份和日常生活开销。这是非常令人不安的事情。社会总体财富已经上升到如此程度,我们甚至号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是纯文学作家无法参与社会财富的分配。好像最近有个新的规定,要提高一点稿酬,但我仔细一看,这个提高的幅度非常可笑,跟通胀的速度和比率没法对应。这是我的一个忧虑。我希望这种后发劣势和后发优势(应该也是有的),两者最后能够达成平衡,甚至后发优势最终能够战胜后发劣势,这是我的小小的希望,但说了等于没说。 最后,我想讲的是,所有的文学经验本质上——就像刚刚所讲的——就是幻觉。拉康更悲观,他认为没有所谓的所指,所有的文学写作,你们制造的人物、形象、小说文本,统统都是幻象,用后一幻象取代前一幻象,于是文学史就变成一个幻象的链条或网络。而且我们现在还看不到那个终极幻象的出现。它屹立在那个我们无法看见的未来。 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已经看到了上一个时代的终结。今年很有意思,是四十一周年,但如果按照78年算,应该是40周年,如果按77年来算,那就是四十一周年。无论如何,它都是重要的时间节点。明年2019年,而9是一个有趣的历史循环奇数。明年也许会有一系列重大事件发生,为什么?无论是中国的现实经验,还是中国文学经验,都到了转换的节点。我们站在了过去和未来的门槛上,我们眺望着难以预测而又令人不安的未来。 谢谢大家。 2018年10 月13日 (本文为发言录音的文字记录,发表时略有改动)
- 文明架构中的汉字起源
文化人类学的二分法 两个英美老头儿汤因比和亨廷顿,启动了关于文明宏大叙事的争论。这无疑是一次人类史的解构,它触发了历史标准化的新一轮潮流。作为人类的精英成员,知识界已经毫不羞耻地宣布,他们拥有跟卑贱的动物界划清界线的强大能力,也就是找到了区别人跟动物的四种伟大标志。 畅销书作家尤瓦尔•赫拉利就在《人类简史》里就宣称,直立行走、较大的脑容量、使用火种(成为生物界最早的厨师和黑夜文化的发明者)、善于社交,这是人类把自己从动物界分化出来的主要尺度,也是人类爬升到生物链顶端的四大法器。尽管这种分类方式简单粗暴,而且毫无新意,但它足以填饱科盲大众的认知饥渴。 这种标准化作业,还可以在人类史书写中被不断重演。当人们需要为一些上古时期人类史活动命名时,就会用“文化”加以命名,例如,历史学者把在仰韶地区所发现的人类活动遗存,称之为“仰韶文化”。而衡量这种“文化”的标准也有四种—— 第一是具备泛神性宗教信仰,并拥有祭司和巫师之类的专业人员;第二是掌握复杂的语言体系,并能用这种语言跟神/人展开对话;第三是拥有流动/定居的聚集性村落,以及拥有草木/石料构建的住宅;第四是使用石陶并用的工具,石器趋于细致,而且出现工具和装饰功能的分化,能够烧制轮式陶器(尤其是彩陶),并令其成为区域贸易的重要货物。 在“文化”继续向前行进之后,人终于等到了那种叫做“文明”的伟大事物,它们密集地出现于世界各地,其数量多达数十种(不是四种),犹如先后点燃在大地上的孤独火团,缓慢照亮了人类的睿智面容。 格林・丹尼尔提出的丈量文明的三种标志,首先是文字,无论是纯象形文字还是表形/表音的双料文字;第二是出现规模宏大的城市,甚至有高大的台面、阶梯和城墙,并能够容纳5000名以上的居民;第三是形成系统的礼仪建筑,如埃及和玛雅的金字塔;日本和中国学者还加上第四标志,那就是以青铜铸造为标志的金属制造体系(采矿、冶炼和铸造技术),这种“三加一”系统,已经成为人们用来品尝历史的基本餐具。 这其实就是早期人类进化史的三次“全球化”进程。在第一阶段的“基因播种期”里,源自非洲的大移迁,实现了智人全球化的伟大目标;而在第二阶段的“彩陶播种期”里,人类借助区域贸易,推动了彩陶全球化的浪潮。而在第三阶段的“青铜播种期”里,人类借助逃迁和贸易,完成了青铜全球化的进程。没有经历这三次“全球化”洗礼,就不可能出现“轴心时代”的文化奇迹。 人类的分野:有字民族和无字民族 一旦让标准的设立成为一种惯性,人们就能借助人对文字的崇拜,制造出一种以文字为轴心的模式,并依照这模式来图解历史。人们为什么不能把人类分为“有字民族”和“无字民族”两大阵营?无字民族是食草性的,而有字民族是食肉性的。这种差异早已推动了民族生物链的生成。 我们已经被告知,有字民族是拥有强大文明优势的族群,并对无字民族产生强大的压力,它占领、统治、兼并和同化后者,并在全球化的潮流中,彻底摧毁无字民族的最后边界。因为无字族的经验只能依赖祭司的口头传承,它完全取决于祭司个体的记忆和演说才华。 但祭司阶层是极度脆弱的,它根本无法应对现代性潮流的击打。人们正在亲眼目睹了苗族、壮族、侗族、哈尼族等无字的边缘民族的衰败。那些乡村祭司是民族树的根茎,他们的枯谢,导致了整株大树的凋零。 语言学家试图告诉我们,有字民族还可以细分为“字符民族”和“字母民族”。人类主要的字符民族,包含汉语字符民族(9亿)、梵文字符民族(2.6亿)、孟加拉字符民族(1.25亿)和日文字符民族(1.18亿)。字母民族着包含罗马字母民族(19亿)、阿拉伯字母民族(2.91亿)、基里尔字母民族(2.52亿)等(大卫•萨克斯《伟大的字母》)。 而在20年后,人类或将使用一种全新的分类标准,那就是把世界人口分为“文字民族”和“数字民族”,前者主要指依赖文字传递信息的人类,而后者则代表更高层级的机器人,他们诞生于数值逻辑,并依赖数值运算来模拟并超越生命体的全部功能。数字民族的第一代人物,已经在围棋、象棋、股票和诗歌写作等方面,显示出令人惊讶的天才。 在我的手机里,居住着一个叫做“小冰”的人物,她是谷歌创造出来的一名数字民族成员,她可以轻易使用诗歌铭文来拨动我的灵魂,而我却无法理解她的数字铭文。凯文·凯利满含希望地宣称,人类正在跟计算机共同进化,但在21世纪末,人们将听到人类落败的最大噩耗。 字母民族和字符民族 此刻,在经过一系列的逻辑铺垫之后,我想回到汉字起源的话题上来。既然人类被分为“字母民族”和“字符民族”两种,那么我不妨来看一下字母民族的基本情况。 公元前2000年左右,埃及出现了第一份闪米特字母表,又过了1000年,由它演化出伟大的腓尼基字母表,并且从中发育出阿拉姆字母和希腊字母(公元前800年),这种记音模式最后成为文明的主要载体。 “字符民族”的历史,要比“字母民族”长至少2000年,它是人类最早的文明表达形态。公元前4000年,考古学家称为“乌克鲁第四期”,史上第一种象形文字在苏美尔地区神秘诞生,它是1000多个表示神灵、国家、城市、船只、鸟类、树木等的名称的图符,其中最早出现的,是苏美尔国王的英名,被发现于伊拉克古城基什(kish)。由于他的出现,一个最古老的文明,跃现在泥版的粗糙表面。 那些文字有时被书写在莎草纸上,并因腐烂而没有得以存留,有时也用尖锐的芦苇笔写在粘土版上,这种笔通常用石刀切削而成,书写方向从左到右依次为水平排列。刻有楔形文字的泥片,可以在窑炉中用柴火烧制成陶版,藉此让这些文字成为永恒的事物,但假如无须持久,也可以将其粉碎,加以回收利用,制成下一块新的泥版。 从这种原始象形文字中,逐渐演化出了更加抽象的楔形文字,这是人类文字的第二代样式,起始于公元前3500~3200年,其中第一份苏美尔文件的时间为公元前3100年,而地点在伊拉克的杰姆德纳塞地区(Jemdet Nasr)。有人估计,迄今为止,考古学家已经挖掘出500万个楔形泥版,但其中仅有大约3~10万片被阅读或发表。大多数泥版还在大英博物馆等机构的库房里沉睡,等待被一个新的咒语所唤醒。 从公元前2900年左右,许多象形文字开始失去原有的功能,字形从1500个减少到600个,写作变得越来越趋向于语音表达。 晚期楔形文字改进了苏美尔原型,象形比划被简洁化,达到极高的抽象水平,它只有五个基本的楔形形状:水平𒀸 、垂直𒁹 、向下对角线𒀹、向上对角线𒀺,以及由两个短小的对角线构成的碰壁线𒌋 ,具有表音和表意的双重意义。这很像是日本文字,它用中文衍生的脚本写成,其中一些中文字符被用作表意标志,其他的则作为表音字符。 苏美尔铭文的价值逐渐被周边民族所接受,他们藉此记录自己的语言。在公元前2000年之前,它已被普遍运用,其印迹遍及整个西亚(近东)地区,并适应了阿卡德、埃拉米特、埃布莱特、赫梯、哈特、卢维、赫利安和乌拉尔等不同语种的书写,直到新亚历山大帝国(公元前911-612年)时期,这种文字才逐渐被腓尼基字母和乌加里基字母所置换。 苏美尔的早期象形文字,为埃及人提供巨大的灵感,促使他们发明自己独特的象形文字。第一个被发现的完整句子,刻写在第二王朝(公元前2800或2700年)墓穴里的一枚印章上,它像一根细小的火柴,引燃了埃及文明的明亮火焰。 苏美尔象形文字还通过贸易影响了印度河文明。公元前3500-1900年,在印度北方旁遮普省和信德省的印度河流域沿岸,浮现出三座传奇城市——哈拉帕(Harappa)、甘瓦里瓦拉(Ganweriwala)和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并被考古学家命名为“哈拉帕文明”,在其遗址中出土了青铜器、染色棉布、轮制陶器、小麦、大米、蔬菜、水果、公牛和家禽,以及大量刻有动物符号的印章。 有人认为,这种符号是一种独立的象形文字体系,学界称为“哈拉帕铭文”(Harappan script),有人通过印章、小型泥版、陶罐和十几种其他材料,共列出3700个印章和417个不同的符号,并发现平均题字含5个符号,最长的题字在一行中含有26个字符,此外还发现了从右到左的写作方向,而这个方向跟苏美尔铭文恰好相反。 在2009年进行的一项计算机研究中,科学家将它的符号模式,与各种语言铭文及非语言系统(包括DNA和计算机编程语言)加以比较,发现印度河铭文的模式更接近口语,婴儿认为这是一种尚未被认知的古老文字。 但也有学者认为,印度河文明不是线性编码的文字,而只是一些独立的非语言符码,用以标记家庭、氏族、神灵和宗教信仰,有的甚至只是一些用模具批量生产的贸易记号,跟古中国人在陶器(玉器)上留下的原始刻符极其相似。很少有人相信,这些原始陶符的出现,意味着文字体系的隆重诞生。 绝大多数中国学者坚持汉字本土起源说。但近年来,汉字外来说也有所抬头。有人认为,正是以“印度河铭文”为中介的“苏美尔铭文”,向殷人提供重要的创造灵感,成为中国人发明文字的启示性原型。在成汤革命爆发的几十年内,甲骨字被密集地创造出来,效率如此之高,只能出自官方有组织的运作,而非文化自然发育的结果。不仅如此,其中一部分字形,跟印度河乃至苏美尔脚本,发生了戏剧性的重合,而这种超越概率的高相似性,似乎无法用所谓“巧合论”加以解释。但要真正弄清两者间的关系,还有待于比较文字学的精密研究。 一则耐人寻味的记载,源于南北朝后期和唐代的佛教故事,它指出仓颉是印度三仙人之一,梵天大神派他们下凡人间,分赴天竺与中华两地造字,分别弄出了汉字、梵文和佉卢文三种文字。这个充满戏剧性的神话传说,旨在暗示中国文字缔造的异域影响。 仓颉是一个负责字造的祭司集团 人们已经清晰地看到,在商王国期间(公元前1500-1000年),中国突然出现了一个复杂而独特的文字体系,人称“甲骨铭文”,这是一个规模极为庞大的字族,其成员多达4100个,其中最多出现的常用字为1000个左右。它们被雕刻在乌龟壳和牛肩胛骨上,然后被加热直到出现裂缝。王室的祭司,可以通过裂缝的纹样和走向,预测各种未知事件。 这些神奇动物骨头被命名为“卜骨”,其上的铭文最短几个字符,最长有30-40个字符,记录了王室与祖先精神沟通的结果,其议题包括生死、战争,气候、收成和祭祀仪式等等。 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是什么人提供了这项伟大而独特的发明? 中国历史典籍曾经提到两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叫沮诵,据传是黄帝的右史,但不知什么缘故,他(她)很快就遭到世人的遗忘。 被史官反复提及的是另一个名字——仓颉。这位造字英雄姓侯岗,仓是他的封号,或者是他担任国王的那个国家的名字。“颉”字在《诗经•国风•邶风》里,是向上飞翔的意思。整个名字的语义,可以解释为“在仓国起飞翱翔的人”。这个简洁的名字,正是对仓颉生命状态的精准描述。我们被告知,他是率先飞翔的人,他的高度奠定了华夏文明的高度。 关于这位造字英雄的历史记载,绝大多数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没有什么可以确证的材料。上古神话文献声称,仓颉不是国王,而是黄帝手下的官员(左史),长有四个瞳仁,异常明亮而充满智慧,用以观查鸟兽的足迹,藉此创造象形文字,而造字的时候,“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在一个以“被刺瞎的眼睛”来代表“民”字的文盲国家,这些夸张的描述,传递了世人对字词的无限敬畏。 《吕氏春秋》把仓颉跟发明车仗的奚仲、发明农业的后稷、发明法律的皋陶、发明陶器的昆吾,以及发明城墙的夏鲧相提并论,而这五位圣贤都是当时的牛人,即便不是酋邦的大王,也是大型部落的头领。根据甲骨文出现的年份可以断定,仓颉跟公元前5000年的黄帝老儿毫无干系,他应该是殷人中负责文字缔造的官员,正是基于他的不懈努力,这种奇妙的文字脚本才得以大规模涌现。 已知的仓颉墓地计有十处,遍及中国北方黄河中下游流域,其中在河南的有开封、新郑、南乐、虞城、原阳、洛宁、鲁山七处,陕西白水一处;山东寿光和东阿两处。此外,西安的仓颉造字台和新郑的凤凰衔字台,据传是仓颉造字之处。 这个布局复杂的仓颉墓葬地图证明,也许存在着某种以“仓颉”命名的祭司集团,他们按占卜的语义需要,不断生产新的甲骨文字。只有经过数代祭司的共同努力,才能获取多达4000个文字的辉煌成果。而那些祭司主要来自黄河沿线的河南、陕西和山东,他们的归葬地最后形成巨大的迷津,令后世的纪念者变得不知所措。 在早期东方文化体系里,存在着具有严密传承性的“历时性团体”,它们通常以某一个体作为群体(学派)的代言人。除了仓颉集团,人们还发现“老子”是一个从战国到西汉传承了300年的布道团体,而“庄子”也只是“庄周集团”的领袖而已。他们的文本经历过无数次增删和修改,向人们展示出显著的开放(空间)和“传承”(时间)特征。从阿维斯陀经的波斯到吠陀经的印度,这种“历时性文本”无所不在。正是那些记名(借名)圣贤的无名氏群体,书写或记录了人类最瑰丽的思想。 (本文为作者2017年在南方某大学演讲的书面底稿)
- 《六异录》自跋:任何文学史都是欲望表达史
欲望,是我这些年来持续研究的一个主题。欲望的触发和诞生,欲望的原型、现代欲望的形态及其生长样式,当代欲望生产所制造的文本,所有这些话题都是围绕欲望展开的。欲望是后现代哲学研究的核心对象。 本书试图借用佛家的“六识”(眼耳鼻舌身意)架构,以跟农业文明一起死亡的那些隐秘行业为题材,描绘农业文明时期“中国欲望”的基本样貌。通过故事主人公的欲望简史,读者可以看到欲望生长的隐秘进程。 什么是中国欲望?这个问题是写作者的首要问题。只要读一下文学史就不难发现,从诗经和楚辞开始,食欲、肉欲、情欲、功名欲和权力欲,这些基本的生命母题,早就成为古代欲望的主体,同时也是支配现代中国人的内在动力。欲望的载体是短命的,而欲望是永生的,超越了我们所能观察到的所有时空。东方欲望是中国人最强悍的文化遗产。 针对欲望迷津大规模生长和蔓延的现状,释迦摩尼尊者教诲说,“六识”点燃和照亮了人的欲望,但由于欲望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距离,痛苦应运而生,成为生命的最高本性。痛苦和欲望的比值是呈正向的:有多炽热的欲望,就会收获多强烈的痛苦。 正是通过对欲望的窥视,我肤浅地握住了中国人的痛苦。而耐人寻味的是,我也看到了一个善于用快感掩饰痛苦的民族。他们善于用语词巫术营造各种幸福幻象,并在彼此祝福的语词按摩中度过终生。作为强大的幻象民族,中国向全世界提供了完备的样本。 文学是语词巫术中的一种,而且是所有语词巫术中最笨拙的一种,它能有限地转达欲望,甚至点亮欲望,让它熊熊燃烧起来,却无法满足欲望。在人和欲望的博弈中,文学通常只能是纵火者,而宗教才是灭火者。这种意识形态分工注定了文学的属性。 但《六异录》无意成为欲望的点火者,它只是一组历史窥视的记录而已。它要以传奇的方式告诉读者,欲望是如何诞生、繁殖、饱和、衰退和幻灭的,又是如何制造生命的欢愉、痛苦和死亡的。你将看到一个发生在“三观”层级上的悖论:本书是一部关于欲望的神话,拥有虚构性文本的面貌,却试图真切地触摸中国人的欲望,以及因欲望而产生的幻象界。 毫无疑问,任何文学史都是欲望表达史。这些年来,“欲望”是我研究的重要对象。但以如此“文学”的方式传达中国欲望,对于我而言仍然只是一场艰难的语言实验,充满各种不可预知的危机。写作就是语词的探险,而针对欲望的宏大叙事是更危险的冒进。 自从长篇小说《长生弈》和中篇小说系列《古事记》出版以来,我向小说家的“转型”似乎变得不可逆转。这写作本身就包含着一种隐秘的欲望,那就是不仅要成为一个“会讲道理的人”,还要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你一定会笑着指出,看哪,这是欲望增殖的一个典型案例。 根据事先的设计,六类异术、六位道师、六部感官和六种幻象,构成六部貌似独立的小说,它们应当在欲望母题上组合成精密的叙事共同体,分别从六种人类感官经验的通道,逼近中国欲望的本性。但在写完这组小说之后,我悲哀地发现,由于认知和技法的限定,我的表达根本无法企及事物的核心。我只能在它的外围打转,犹如一条绕着骨头幻象打转的笨狗。 不仅如此,由于文化自身的缘故,这组小说还散发出怪异和荒诞的气味,让那些喜欢做温情按摩的文学小资们感到不适。对此我唯有致以十二分的歉意。跟那些“类文学通俗读物”完全不同,文学不应当是语词按摩术,而是关于历史/现实真相的揭示,因而必然拥有残酷和荒谬的特征,它要摧毁一切可笑的幻象。当然,我也试图向文本内核注入必要的希望。在解构暗黑幻象的同时,我要把仅有的亮白幻象进行到底,但这不是在讨好读者,而是要让我窒息的灵魂得以呼吸。 《六异录》的各个子篇,此前已先后刊发于各家文学杂志——《花城》《天涯》《山花》《江南》《作品》和《百花洲》等,现在又由出版社结集成册,为此我要感谢编辑们对这种“异端趣味”的宽容,也感谢身边各位朋友的喜爱和鼓励,感谢动漫设计师兼导演邬凡,专门绘出六幅精美的插画,为小说人物和场景提供精妙的造像。没有这些朋友的支持,本书的写作和出版是不可思议的。 2020年1月15日记于纽约 *《六异录》,短篇小说集,中信大方出版社2020年出版
- 《长生弈》自跋:小说写作就是我的“长生术”
每天晚上,我都要环绕住所附近的无名小湖散步。那里有一块空地,被众多老年舞者所占领。他们身穿白色制服,紧跟流行音乐的节奏,动作规整地舞动每个肢端,就像一些白色的幽灵,漂浮在灯影、建筑物、水汽、雾霾和树丛之间,赋予这世界以古怪的魔幻调性。 这种“广场舞”场景,遍及中国的每个城市,甚至渗透到所有的公共空地。它叠加了“忠字舞”、“气功”、“广播体操”和“健身操”的所有特征,是健身、养生和长生欲望的坚硬表达。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消解这种强悍的欲望。 大约是由于道家和道教的缘故,长生是中国人所有愿望中排列靠前的一种。即便社会危机达到极致,人的生命面临巨大威胁,养生活动仍然被民众所坚持,犹如文革期间的鸡血疗法和甩手疗法。它们跟“革命”、“造反”、“领袖”和“大批判”的影像混杂起来,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 这是长生欲望重要性的一个反证。在中国,长生是一种用来梦想的事物。它覆盖了从草民到皇帝的所有人群。对于我本人而言,小说写作就是我的“长生术”,是一个人的广场舞。我将在这个状态下寻找生存的意义。 我的写作面临着一个自我分裂的格局:小说必须既包含古典的英雄主义,也拥有微弱的戏仿、反讽和解构元素;既表达大济苍生的儒家精神,也传递致力于弃世和长生的道家精神;既尊重历史书写,又竭力要突破史官叙事的框架,向神话和魔幻主义致敬。所有这些诉求都导致了书写的内在精神分裂。当然,我并不为此感到担忧,相反,在我们所置身的时代,分裂是其最显著的精神特征。 历史和神话始终是我最关注的两个领域。在我看来,历史就是神话,而神话就是历史,在它们貌似对立的状态背后,屹立着一个共同的本性,那就是人寻找自我镜像的永恒激情。灵魂的欲望被投射在文本里,形成叙事的古老原型。从那些虚构的魔幻人物中,我们窥见了自己的真实影像。 神明的逻辑,就是时间的逻辑。时间神在主宰本次写作,他引领我观看句芒和阎摩的战争,记录他们的神迹。为此,书中采用周朝纪元和十二干支分章法,旨在表达线性时间的主导意义。只有时间线索里绝大多数历史事件的发生时间,契合原貌,只有极少数因故事情节需要,做了适度调整。但时间不仅是神的逻辑,而且还是一种叙述的魔法,它把自己的光辉投射在字词上,试图点亮它们的灵魂。 《搜神记》《东周列国志》和《聊斋志异》是我的写作范本。这些古卷在我的书案上像花朵一样开放,散发出经久不息的香气。我在努力为这种东方欲望找到一个适合的容器。这容器本身就应该是长生的,以便跟长生的欲望匹配。无论如何,那些古小说都是现代写作的优秀样本。它们不仅提供素材,而且提供最迷蛊惑人心的梦想。它们是时间神馈赠我们的宝藏。 感谢花城出版社,为本书提供了一个面对读者的契机。在官方价值观和互联网价值观双重世界里,平面出版在艰难地沉浮,危机四伏。每一次出版都是一次文化博弈。但这丝毫没有减弱作家的书写激情。甚至还有更多的批评家,参与这场写作运动,为出版业注入新的生机。这是因为,小说正在成为1950年代生人的记忆容器,一种类似于“回忆录”(无论是民族史还是个人史)的另类体裁。小说让书写者在时间中诞生或重生。在语词家园中,作者寄放了对流逝岁月的乡愁。 这当然不是文学繁荣的标记,而是裂变和自我拯救的标记:一方面是互联网青春写作的勃兴,另一方面是纸媒中老年写作的卷土重来。但我已经清晰地看到,无论是记忆写作还是青春写作,时间法则都是文学的主宰。 写历史/魔幻长篇小说,是一种繁琐的事务,它不仅需要自由的想象力,还需要缜密的历史考据,而更加困难的是,平衡魔幻和历史这两种彼此对立的元素。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变量,就是纯小说和类型小说的杂交。我的工作室2016年曾经推出几部类型小说,积聚了一些有益的写作经验。《长生》可算是一种妥协的产物,它具备类型小说(如武侠小说)的躯壳,但又试图植入个人的叛逆性风格。 这种走钢丝式的书写无疑是危险的,它有双重冒犯的危险——既冒犯文学,又冒犯市场。它断断续续地耗费了我两年时间,依然技法上捉襟见肘,难以达成目标。书中若有什么错讹,应该都是本人能力有限的缘故。正如书名“长生弈”所暗示的那样,写作就是一场漫长而危险的博弈,而我不过是个笨拙的赌徒而已。 二零一七年九月八日 *《长生弈》,长篇小说,花城出版社2018年出版
- 《大桶》自跋:世界正在下它的最后一场大雪
这是我耗时最长的一部小说。从2014年3月构思和起笔,到2022年元旦结稿,历时8年之久,每一次拿起,都因不甚满意而放下,最终差一点忘了它的存在,直到这次在纽约避疫,经朋友提醒,才从数码硬盘里把它找回,发现它还有一些可取之处,于是又花了数月时间,对原稿加以推敲、修改和增补,总算完成了这桩延宕过久的工作。另一个戏剧性的因素在于,在北美东岸的居住,让我得以接近想象中的中美洲“提佐克”时空,并重建我跟众多小说人物的灵魂关联。这种地缘性“采气”,给小说带来了重新生长的契机。 本书的“核心人物”——羽蛇神,起源于殷商时代,旧称“应龙”,也即一种长有鹰鸷式巨翅的神龙,曾在炎黄大战传说中扮演重要角色。另一个值得一提的“幕后人物”是攸侯喜,该名字最早出自殷商卜辞(见于郭沫若《甲骨文合集》和《卜辞通篡》等),显然是历史中的真实人物。 19世纪以来,英美学者先后提出,距今三千年以前,东部攸国的国王喜因勤王未果,率领二十五万遗民出海逃亡,他的目标最初也许是东瀛,也就是今天的日本,却因受到太平洋风暴影响而偏离航线,稀里糊涂地到了美洲,结果以羽蛇神崇拜为精神轴心,创建了奥尔梅克文明。尽管在国际主流学界中,此说始终是微弱的声响,但它还是成了我从事虚构性写作的灵感来源。 我试图放弃坚硬的中国人的叙事主体,以一种更高远的视角,去观察和书写印第安人生活,赋予它全新的时空架构。死亡与重生,是这部小说的唯一主题。在某种意义上,它不仅是一部民族寓言,更是关于时间的寓言。无论提佐克人是否属于殷人后裔,它都将承担起历史的重负,并注定要被未来的岁月清洗,成为泥版、莎草纸、简牍、棉纸和数码记忆体上的陈旧符号。 2013年,我完成了长达62万字的《华夏上古神系》,在经过漫长的考据之后,开始对那种学究式的思维,感到了深深的厌倦。我试图借助小说写作来释放灵魂。这部小说可以算是一次未曾预谋的自我反叛,从此我踏上了背离“学术”的危险道路。我在文学创作的钢丝上行走,摇摇欲坠。此后,我又写了《长生弈》《古事记》《青丘纪事》《塔玛拉之月》和《少年饕餮(续集)》。所有这些书写都源于本书,它是我神话小说叙事的开端,是故事沙漏中流出的第一粒沙子。然后,在一个垃圾喧嚣的时代,它是如此的无足轻重,甚至比沙子本身更轻。 就在八年后的此刻,我在键盘上为它敲上了最后一个句号,终结了这场有史以来最“冗长”的单个文本写作。在寓所外面,病毒的暴风雪正在肆虐,据昨晚传来的消息称,全美单日感染者达到一百一十七万人,突破了世界疾病史的最高记录。病毒就这样嚣张地征服了人类。诚如某位捷克作家所言,无论我们多么努力,人类所面对的,只能是那种“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而已。 我必须承认,我被这种恐怖的景象彻底吓到了。面对着这场遍及全球的纳米级微生物的浩劫,还有因政治动乱和气候变暖而引发的诸多灾变,许多人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失调。忧郁症正在跟瘟疫并肩作战,击溃人类的信念防线。也许我们的唯一出路,就是笨拙地运用书写魔法,召回被反复丢弃的语言乌托邦。我要在此郑重其事地告诉读者,本书不是一个文字玩笑,而是策划了八年的灵魂逃生计划。无论它多么幼稚可笑,跟“元宇宙”的虚拟幻境相去甚远,仍然是我珍爱的方舟、桃花源和梦中天堂。 窗外,世界正在下它的最后一场大雪。 2022年1月24日记于纽约长岛 *《大桶》,长篇小说,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年10 出版
- 《文化叙事》自跋:与时间神的和解
本书所收集的,是我1982年以来的大多数文学批评文章,它们在被抹去尘土之后被重新点亮,大致地勾勒出我的文学生命轨迹。为了编订自己的写作年表,我坐在地板上,从阁楼上的书橱里翻检那些早已泛黄的老旧杂志,一股霉变的气味弥漫开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突然意识到,我曾经是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的精神邻人。 “闽籍学者丛书”把我定义为一个福建批评家,这也许比较符合我自己的个人意愿。作为武平客家人的后裔,我可能秉承了客家人的某些文化特征——酷爱自由和无所畏惧,但同时我也因出生和成长于上海,带有某种海派文化习性——喜欢精致的事物、修辞和隐喻,并且乐此不疲。 我与其说是一个纯种的福建人(我母亲是莆田人),不如说是一个文化混血的产物。正是这种山地和海岸的地理杂交,塑造了我这样的怪物。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给自己找到精准的身份定位。我是“客人”而非“家人”。作为一个文化弃儿,我长期漂流在我的文化祖国,与现有的学术秩序格格不入。这种状况还将令人不快地持续下去。 就其本质而言,写作就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我们这代人正在和那些杂志一起发黄和老去,逐步退出历史。即便这些“文化遗产”被结集出版,但仍无法逃脱被遗忘的命运。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在人类的浩瀚历史面前,我们都露出了渺小可笑的弱点。 与时间较量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断蜕变和蝶化。我很庆幸的是,我正在以另一个物种的立场打量我的过去。我看见褪去的那个旧壳,我也看见那个崭新的未来。我就这样跟时间之神达成了和解。 再祝我的旧壳,有机会成为博物馆玻璃橱里的历史展品。 2019年10月20日于上海浦东张江寓中 *该书由福建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
- 新童话:五个丑女孩
我的老家在福建省西南角,被很多很多大山包围着。从前,那里的人要进一次城,或者寄一封信,都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因为要在群山里走很长很长的路,遇见很多很多危险。 山里住着一位叫做蓝采和的神仙,是有名的“八仙”之一。他有一位比他更神通广大的妹妹,没人见过她的长相,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她平时最喜欢唱歌。客家人的山歌,都是她教会的,所以大家都管她叫歌仙姐姐。 就在那天,朱家的五个姐妹,一起出门去看外公,要为他过七十岁的生日。 她们中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只有五岁,五官都长得很丑,不是斜眼,就是歪鼻子,而且还挂着眼屎,流着鼻涕。但她们丝毫没有感到自卑。她们背着干粮,唱着山歌,高高兴兴地上路了。 为什么要去看外公呢?因为外公一个人住,很孤独的样子。 为什么爸爸妈妈没跟她们一起去呢?因为他们在外地辛勤地做工,好把钱寄回家养活五个孩子。 为什么要带上干粮呢?因为路途非常遥远。 为什么还要唱山歌呢?因为路上会有危险,她们会感到害怕,唱歌可以用来壮胆。 话说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干粮都吃完了,可是外公的家还是没到。 姐姐说:“啊呀不好了,我们走错路了。” “对呀,我们迷路了。”另外两个也发现了问题。 最小的妹妹最害怕,开始放声大哭。 “我饿!”她一边哭着一边说。 其它三个也一起哭了起来:“饿,饿,饿......” 老大心里很难过,她责备自己记错了路。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她只好说:你们不要哭了,我来唱歌给你们听吧。” 于是她就张开嘴,放声唱了起来。虽然肚子也很饿,但她是大姐姐,必须用歌声来安慰可怜的妹妹们。 “蓝家的神仙呀,你快快来呀,朱家的细妹饿了。 蓝家的神仙呀,你快快来呀,朱家的细妹困了。” 四个妹妹听着听着,就抱在一起睡着了。 姐姐唱得累了,也抱着妹妹们睡着了。 就在这时,路上来了一位仙女,长得比天下最美的鲜花还要好看。她叫醒她们,笑咪咪地说: “你们这是去哪里呀?” “我们去看老外公。”姐妹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说。 “听说你们饿了,我这里刚好带着点心,你们就先拿去吃吧。” 她把一只竹篮子放在地上:“我们有缘,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一阵山风吹来,仙女突然消失不见了。 五个姐妹都去看那个竹篮,里面有只泥碗,放着一个很小的米团子,看上去只有鸡蛋那么大,却散发出浓浓的香气。 “就这么一点点,我们五个怎么分呀?”老二和老三都抱怨说。 老大说:“米团子虽然很小,但总比没有要好。” 她把米团子分成五份,自己也留了一份。 五个姐妹把食物放进嘴里,一口就吃完了。 “好吃,好吃!”大家纷纷赞美说。 “可惜少了一点。”老三露出遗憾的表情。 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她们居然一点都不感到饿了,而且五官变得漂亮和干净起来,就连脸上的鼻涕和眼屎都没了。 她们互相看着对方,很满意这种变化,嘻嘻哈哈地重新上路,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见了外公家的那座破屋子。 老大说:“哇,我们马上要到了。” 五姐妹于是加快了脚步,很快,他们就敲响了外公的房门。 外公开门出来,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他拥抱和亲吻她们,就像迎来了五个小天使。可惜,他的眼睛已经失明,看不见外甥女们变得美丽的样子。 外公住的屋子,里面除了一张破床、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还有一口破锅,和一只带缺口的瓷碗。 老大觉得好难受:“对不起外公,因为家里穷,我们没带什么生日礼物。” 外公摇头说:“你们五个小宝贝,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礼物呀。” 这时候,世界上顶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年龄最小的妹妹说:“我的嗓子好痒,耳朵也痒,痒死啦,痒死啦!”她叫着嚷着,却从嘴里和耳朵里,唱出了动人的山歌,就跟天上的仙乐一般,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老四说自己眼睛发涩,像是进了砂石。她使劲揉着,结果流出来的眼泪,把屋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好看的图画——到处是精美的家具,盛开的鲜花,桌上还堆满美味的菜肴和点心。 老三说自己鼻子酸胀。她使劲揉着,却从鼻孔里淌出了香水,弄得满屋子都是花香和果香,三天三夜都没有消失。 老二说自己双手发麻。她用力搓着,手上出现了柔软的被子、羊皮和丝绸。外公一边摸着这些东西,一边流下了眼泪——他可是一辈子都没摸过这么柔软的东西呢。 老大看着这些奇迹,也不知为什么,心口就疼痛起来。她按摩胸部,结果从心尖尖上流出了爱。它看起来像是一阵雾气,轻轻裹住老人,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老外公笑了:“你们能变出这么多生日礼物,一定是遇见神仙了吧。” 老大说:“是呀是呀,刚才路上,我们遇见一位仙女,吃了她送的米团子。” 外公又一次开心地笑了:“你们好有福气,遇到蓝家仙女,还吃了她的仙粮。从今往后,你们一定也是仙女了。” 五个姐妹听了非常开心,跟着外公一起大笑了起来。 她们就这样又吃又喝,陪外公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 回家之后,五个姐妹果然都成了众人喜爱的神仙。她们不但五官美丽,而且能用五官制造歌声、香气、鲜花和丝绸,还有人间最最稀少的爱。 后来,哪里有哭声、忧伤和病痛,五个姐妹就会出现在哪里。她们就这样活了很久很久,而且永远都不会变老。直到今天,她们都还在山路上走着,去赴各种我们不知道的秘密约会。 写于2021年7月7日
- 新童话:傻瓜国王的时钟
——谨以此文祝各位六一儿童节快乐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伟大的国王,他是人民爱戴的英雄,却很怕冷,每天要用月光取暖才能入眠。那时候的太阳是冰冷的,但月光很温暖,它每天晚上都钻进国王的被子,在他脚心烙上两个红红的印子,然后国王就幸福地睡着了。他每天都是如此。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后来一只乌鸦看见了,忍不住告诉她的同伴,她同伴又告诉了别人,这样一直传到了坏人那里。 坏人是一个由红国、黄国和蓝国组成的联盟。它们派了一个刺客,到天上去杀月亮。刺客的剑像针一样扎进月亮的心脏,月亮红润的脸蛋顿时变成了白色。月亮死去之后,尸体依旧挂在天上,只是变得冰冷起来。伟大的国王就这样悄悄冻死了。全国人民都很悲伤,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他的仁慈爱像月亮一样温暖。而在他死后,国家陷入了永久的寒冷。 伟大的国王死了之后,他最爱的小儿子——时间王子,悄悄继承了王位。新国王对治理国家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他每天都在制造自己的时钟。他是一个天才的时钟工程师,但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国王。人民对此都很生气,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傻瓜”。三色联盟看见他的昏庸,感到很放心。坏人们互相碰杯,热烈地祝贺说,对这样的傻瓜,我们可以放心了! 傻瓜国王在自己的宫殿里忙着制造各种奇妙的时钟。他先造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滴漏。他把士兵派出去,用辣椒水抹在女人的眼里,让她们流出很多眼泪,然后收集在水晶瓶里带回都城。宫殿里有十口黄金打造的水缸,用来陈放这些辛辣的眼泪。它们一滴一滴从高处滴到低处,又经过循环的管道回到上面的水缸。傻瓜国王说,这就是母亲的时间。什么时候眼泪干枯了,全世界的母亲就会死去。不干活的时候,他就托着腮帮子,倾听着水滴和时间流逝的声音,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傻瓜国王又造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沙漏。他派士兵到各家去收集男人的尿液,晒干之后,用筛子过滤出里面的结石,用那种物质磨成细小的沙砾,放进沙漏里。沙子从房子那么大的白银漏斗流下,缓慢地注满一个池塘那么深的白玉槽里。一队勤劳的守卫,在看管这个庞大的时钟,把漏下来的沙子,一桶一桶地送回到大漏斗里。傻瓜国王有时也在沙漏边坐下,倾听沙砾从高处流下的声音。他说,这就是父亲的时间。什么时候沙砾风化了吹散了,全世界的父亲都会死去。他听着沙砾唱歌,不停地揉着眼睛,好像里面进去了很多沙粒。他的眼泪像水滴一样掉在沙堆上,立刻变成了透明晶亮的沙子。 傻瓜国王说,这些都是管理黑夜时间的机器。我还要造一架掌管白天的时钟。他就做了一个巨大的日晷。傻瓜国王又派出士兵,到各家各户去收集十岁以下孩子的巴巴,把它们晒干,压制成一个庞然大物,它看起来像一个盘子,但比一千个太阳加起来还要大,上面有精密的刻度,却散发着奶香和尿臊的混合气味。傻瓜国王还征用了几千条来自野狗肚子里的蛔虫,把它们晒干,亲手编成一根粗大的晷针,插在圆盘的中央。当太阳行走的守候,晷针就在圆盘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用来表示时间的变化。 傻瓜国王做好了这一切,就把人民召到宫廷里,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好的臣民,你们要遵守国家的时间。现在我为你们做了三个时钟,它们负责管理你们的生活。而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人民跪下来恳求国王不要抛弃他们。人民虽然看不起这个傻瓜,但还是有点恋恋不舍。他们呜呜地哭了一阵,就各自回家了。 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晚,傻瓜国王离开了他的王国,随身带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时钟。这时钟看起来像一个贝壳,挂在傻瓜国王的脖子上,从空气里吸收能量,每天发出12次鸡叫,分别报告12个时辰。 傻瓜国王越过群山,走向遥远的森林。传说那里有一个美丽而凶恶的女巫。她每天都在发出各种诅咒,然后在世界各地就出现了闪电、雷雨和风暴。守卫女巫的龙是她的儿子,他每天从女巫的乳房里吸奶,然后就变得力大无穷。他看见傻瓜国王后,就要把他杀死。碰巧国王的时钟叫了,龙因为害怕鸡叫,就当场昏迷过去。 傻瓜国王走进女巫的房子,看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就向她打听女巫的下落。那位美女大格格地笑起来。傻瓜国王不知道她就是女巫本人,他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向她热烈地求爱。女巫捧着肚子,发出了更大的笑声:从来还没有人会爱上我,这真好笑,我都快要笑死了。女巫在地上打滚,居然笑昏了过去。傻瓜国王看见桌上有一个用麒麟头骨做的杯子,里面有气味好闻的绿药水,他非常口渴,便把它喝了,然后就睡着了,一直睡了整整五百个年头。 三国联盟的坏人们看见国王不在了,就开始发动进攻,占领这个可怜的国家,抢走了人民家里的财物。他们还又搬走了三个巨大的时钟,并且宣布说,他们夺取了世界的时间。 蓝国搬走了滴漏钟,把它放在自己的首都,到了夜晚,滴漏里的眼泪蔓延起来,像洪水一样冲垮宫殿,淹没了整个蓝国,把它变成一个美丽的大湖。 黄国把沙漏钟放在王宫的院子里,当作胜利的标志,可是到了夜晚,沙砾们唱着歌,迅速繁殖起来,变得越来越多,像洪水一样,盖住了广场和宫殿,还盖住了整个黄国,把它变成一座广阔无边的沙漠。 红国搬走了日晷钟,把它放在国王窗下的广场上。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巴巴做的晷盘开始散发出很臭很臭的气味,把大人们都熏死了。蛔虫做成的晷针,变成了无数条活的蛔虫,它们在红国里到处乱爬,最后从孩子们的鼻子和嘴巴里爬进去,变成他们肚子里的居民,在那里长久地住了下来,一直到今天,它们的子子孙孙还都住在那里,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 五百年之后,傻瓜国王忽然被第两百一十六万次鸡叫声唤醒,看见女巫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他走出女巫的森林,看见龙在水里嬉戏,但因为吃不到女巫的奶水,它已经没有杀人的力量了,变得像驯鹿一样温柔可爱。傻瓜国王跟它玩了好几天,这才恋恋不舍地重新上路,沿途乞讨,回到了自己的王国。 可是当年的人民都已经老死,没有人认识这个衣服破烂的叫花子。只有一个活了六百岁的老奶奶,用苍鹰的羽毛使劲擦了擦眼睛,才认出这就是当年的时间王子和傻瓜国王。人民开始欢呼雀跃起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统治他们了,他们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傻,他发明的时间机器打败了敌人,还替老国王报了仇。他们发出了热烈的叫喊,请求他重新做回他们的领袖。 傻瓜国王于是回到王宫,重新坐上了王位,还娶了一位全世界最美丽的妻子,每天都要亲嘴五百遍,就在睡梦中还要亲着,这样一直亲到现在。人民都说,傻瓜国王是不会死的,因为他掌握了时间的秘密。 写于2006年12月13日 本文图片皆为达利铜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