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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卫礼贤小传:中国神话西传的信使

    卫礼贤肖像 本文《环球时报》发表时标题为:“德国孔夫子将中国神话传到西方” 150年后的理查德·威廉,恍然回忆起自己的毕生往事。他记得,自己1873年出生于德国斯图加特的一个贫困家庭,他英年早逝的父亲,是一名彩色玻璃窗画工,留下的彩色玻璃画,为他启蒙了万花筒般的精神道路。 但作为蒂宾根大学(1891-1895年)神学专业的学生,他曾饱尝贫穷的屈辱。有一次他身穿借来的外套,去求两位教授免除学费,但其中一位教授态度倨傲。这对他而言是一次严重的伤害。 1897年初,威廉被任命为代理牧师。在一次打网球的活动中,爱上一位名叫萨萝梅的牧师女儿,但她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把女孩送往一所家政学校,粗暴地切断了他们的联系。但威廉此后一直给这位父亲写信,跟他讨论宗教和政治问题。他的高情商终于起了作用,很快,这位牧师就同意了女儿的婚事。 1899年他受美国福音派传教士协会委派前往青岛。当时的青岛还是个小村庄,几乎没有西式建筑。年轻的牧师被安排在一间中国渔民的陋室里。这屋子因有人在其间自杀而成为凶宅,无人胆敢问津,但威廉对此并不在意。 尽管因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后来又患了阿米巴痢疾,但他仍然保持对新生活的强烈兴趣,不仅开课教授德文,还开始到处旅行。作为一个乡下长大的德国青年,他对这片东方土地的美景感到欣喜。那些贫穷但维护得很好的泥坯小屋“与风景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友好的村民们惊讶地凝视着“奇怪的外国动物”;洗衣妇在河边劳作,他一靠近就羞涩地消失不见;漂亮的孩子和英俊的青年们身上“有着某种动人的纯真”。 但在胶州城,他遇到了第一个宗教难题。一位天主教传教士和两名德国铁路工程师驻扎在一座佛教寺庙里,他被迫跟他们一起居住,这显然违背了教会的宗旨,他为此偷偷地哭了。 经过一番精神挣扎,威廉辞去了他的牧师职务,专心研究中文并加深相互理解。在他看来,僵化的教会仪式从来不符合耶稣的教义。他还为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卫礼贤”。就在他到达中国的一年后,萨萝梅来到中国,他们前往当时远东最繁华的都市上海举行婚礼,度过短暂的浪漫蜜月,然后再度返回青岛。 1900年的盛夏,山东“义和团”运动达到了顶峰。青岛租界里的德国人一度生活在恐惧之中,甚至为此组建了一支民兵队伍,但义和团从未在那里出现。卫礼贤被派往动乱严重的高密地区,去协调德军跟当地居民的冲突。他跟新婚妻子一起搭建了两座医院,救治那些在动乱中负伤的妇女儿童,并劝说居民放弃武器。同时也说服德国指挥官耐心等待,从而避免了一次重大冲突。他还弄来一笔德国政府的拨款,用于接济最贫困的居民,又在当地建了两所开设德语课的中国学校。 青岛礼贤书院教学楼 明信片 回到青岛后,他开始着手建立以他名字命名的“礼贤中学校”,建筑风格中西合璧,有着中式的带挑檐和凤凰雕塑的屋顶,以及西式的拱形玻璃窗。这所中学培育了大批杰出人才,1952年以后改为青岛九中,继续扮演山东省优秀学校的角色。他还跟夫人一起办了一所女子中学和一所女子小学。以他妇人的中国名字“美懿”命名。他卷入中国新式教育改革的盛大浪潮,成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 开办女子学校的动力,是因为威廉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严重缺陷,就是忽视女性教育以 及女性地位低下。当时只有少数女生没有缠足。但解放小脚的民间潮流遭遇了强硬的抵制。他的一名女学生响应新思潮号召,擅自解开了裹脚布,却遭到母亲的毒打,于是他不得不把她藏匿起来,以免受到进一步伤害。那时,许多中国学生还剪掉了辫子,表现出对新文明的一往情深。 尽管面对一堆满清帝国遗留的垃圾,还有中国青少年的新文化渴望,威廉还是逆向地爱上了中国的老式文化。他攀登泰山,访问曲阜,还出席孔子第七十三代孙子的婚礼。他经常徒步登上崂山,望着“崂山的顶峰在夕阳紫金色的光芒里熠熠生辉”,听道士和人力车夫讲圣山、鬼魂和奇异法术。 卫礼贤编撰《中国民间故事》德文版封面 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激发了他对中国神话的浓烈兴趣。恰好他已经出版《论语》和《聊斋》的片段,已经在德国翻译界小有名望,迪德里希斯出版社邀请他编撰《中国民间故事》(1914)。他很好地完成了这份作业。 这本奇书涵盖了各种寓言、童话、鬼故事和历史传说,共分8种类型和100个篇章,涉及神话文献达十几种之多,山东蒲松龄的聊斋有18篇,其次是神仙传10篇和唐传奇9篇,此外还有西游记、太平广记、搜神记等,另配有23幅木刻版画,包括玉皇大帝、孔子和关公,可以说是中国神话的一次全面亮相,展示出中国民间传说的奇幻和超自然元素,令读者沉浸于神奇人物和道德训诫的世界,不仅娱乐大众,还让人深入了解中国社会的价值观和信仰。 英译本译者马滕斯如此评价:“古代中国的童话和传说与《一千零一夜》有共同之处:宝石、黄金和五彩丝绸的东方光辉和闪光,奇幻和超自然的东方财富。然而,它们本身却具有独特的异国情调......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它们新颖的色彩、奇妙的美丽和无限多样的主题。然而,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它们也充分回报了年长读者的关注。” 英文版《中国童话书》封面 他还进一步评述书里收录的中国神话说:“有些故事诗意丰富,如《花妖》、 《月下仙子》或《牧童与织女》;其他故事如《三个英雄因两个桃子而死》则将我们带回到戏剧性的中国侠义时代。《猿猴孙悟空》和《大闹天宫》等类似宗教题材的戏剧,或《好心的魔术师》中展现的怪异魔法,将幻想推向了顶峰。令人愉快的鬼故事,结局皆大欢喜,如《战场之夜》和《被挫败的幽灵》 ,田园诗般的爱情故事如《黄昏的玫瑰》或小人国的奇幻故事如《蚁王》和《小猎犬》相映成趣。” 题为《哪吒》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天帝的长女嫁给了大将军李靖。她生下三个儿子,分别是金吒、银吒和哪吒。但当哪吒出生后,她晚上梦见一位道士来到她房间说:“快来迎接天国的孩子!”一颗璀璨的珍珠立刻在她体内闪闪发光。她被梦吓得惊醒了。当哪吒降临这世界时,她似乎觉得一个肉球像车轮般在旋转,整个屋子都充满奇异的香味和深红色的光芒。” 《中国民间故事》为天才作家卡夫卡带来了惊喜。他将这个译本作为可爱的礼物送给妹妹奥特拉,并在书上题词说:“”致奥特拉——一个在嘈杂声中跃入轻舟的跳跃者。”不仅如此,卫礼贤翻译的中国古代经典中的成语、比喻和风趣的故事也让他着迷。他的寓言小说如《地洞》《万里长城建造时》,显然受了这类中国故事的启示。 另一位杰出的作家兼诺奖得主黑塞,少年时期身患精神疾病,早就开始大量阅读卫礼贤翻译的中国作品,将其视为治病良药,并在后来致卫礼贤的信中,诚挚地感谢他的译作:“中国文化思想对我形成了最重要的导向。”他的代表作《玻璃珠游戏》有明显的《易经》痕迹。黑塞晚年如此迷恋《易经》,以至他每逢大事都要用蓍草算卦,以此决定自己的行动方向。 在中国生活、旅行和工作期间,他进入了当时最顶层的两个朋友圈,第一个由当时的革命者组成,包括革命者康有为、梁启超、张君劢、蔡元培、辜鸿铭和孙科等等。另一个则由当时流亡在青岛的晚清遗老遗少组成,比如劳乃宣、徐世昌和李鸿章的小儿子李经迈,还有恭亲王溥伟(铁帽子王)等等。为此他在礼贤中学内组建“尊孔文社”,让那些遗老在对旧帝国的缅怀中报团取暖,而卫礼贤是其中唯一的外国人。卫礼贤宽容而广博的胸怀,加上他过人的情商,让他能在这两个彼此对立的圈子里都如鱼得水。 大儒劳乃宣(晚清进士、曾任京师大学堂总监)被威廉推为社长,并且拜他为师,跟随他学习中国文化。正是在劳乃宣指导下,卫礼贤研习并翻译了《易经》,还有其他儒家和道家的经典著作。卫礼贤被它们的永恒性和人文精神所吸引,因为这些东方哲学为他开启了新的存在洞见。他的德译本广受欢迎,已再版20多次,被公认为权威译本,并被译成多种西方文字,在西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 卫礼贤翻译《易经》的英文版,荣格作序,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的确,他翻译的《论语》受到作家赫尔曼·黑塞的高度赞扬。认为这部作品“迫使我们不得不一改往日将自身个人主义文化视为理所当然的态度,而是以比较的方法去看待它”,而且在读者心中形成一种“两种世界融合的奇妙闪耀的概念”。 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1914年11月爆发青岛战役,日本和英国联合攻打当时由德国控制的青岛。日军以绝对优势获胜并占领青岛。而德国全面建设青岛城的计划受到了致命打击,当地德国侨民的生活也面临威胁。 1920年夏天,青岛爆发日德战争,德军溃败。青岛被日本人占领。在德意志侨民群体解散之后,卫礼贤被迫返回德国,在那里他受到了名人般的欢迎。他的出版物也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好评。在经历了漫长的欧洲恐华情绪之后,仅仅过了20年,中国在欧洲的形象就从从义和拳式的可恶转变为可敬。由于卫礼贤等人的大力推荐,德国文化圈对中国艺术、文学、哲学和宗教开始产生“喜爱之情,并试图寻求“东方的智慧”。威廉受邀到德国、瑞士、捷克斯洛伐克等国演讲,向他们发表有关中国文化的真知灼见。 就在这期间,卫礼贤受到赫尔曼·凯瑟林伯爵“智慧学校”(Schule der Weisheit)的邀请,为这座欧洲精英孵化机器讲学和写稿,并因此而加入了一个全新的德国朋友圈,它的成员包括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博士、神学家保罗·蒂利希、小说家和诺奖得主赫尔曼·黑塞,以及另一名印度诗人兼诺奖得主泰戈尔等等,都是当时名声显赫的人物,而且彼此都是对方的读者。当然,他们也都是威廉的读者。 1922年1月,卫礼贤作为德国公使馆的文教顾问,再次回到中国,并为这项工作而走遍中国各地。他被邀请到北大德语系讲学,与蔡元培重续友谊。他对北大的改革印象深刻:这里的主流精神极其现代;特别是在社会科学领域,他们的新文化运动卓有成效,显示出文化变革的澎湃动力。 所有这些点燃了他的雄心。他计划在北平建立一个以李希霍芬命名的德国文化研究所,展开中德文化交流,消除相互误解。为此他还争取到梁启超、徐世昌、张君劢、罗振玉王国维和张东荪等中国学者的支持。但这个美好的计划烂尾了。不仅是因为资金不足,而且是因为卫礼贤在1924年接到成立不久的法兰克福大学汉学专业教授的聘书。 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所学校当时正在全球招兵买马。就在这一年,它还成立了社会学研究所,并迅速形成著名的法拉克福学派。而作为首席汉学家,他在这里执教,到各地讲学,直到1931年为止。 卫礼贤翻译,荣格作序《金花的秘密》 在此期间,他跟北京大学合作成立“中国学社”,开始转向对东方神秘学的研究。跟荣格和黑塞一起,探讨道教的炼金术,并跟荣格合作翻译了道教的秘笈《金花的秘密》。荣格作序的易经英译本,令这部中国神秘学代表作成为欧洲的畅销书。荣格给于这种合作以高度评价,他认为威廉和自己是共同使命的伙伴:“命运似乎赋予了我们两个支柱的角色,支撑着东西方之间的桥梁。” 而就在这一时期,他开始面对来自宗教界和学术界的负面声音。还有人抱怨他的翻译并不科学,因为缺乏语言学研究的基础。更为糟糕的是,他陷入了中国情结和德国文化的剧烈冲突之中。他整个生活都在努力把两种精神传统融入自己的灵魂,但功亏一篑。 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悲伤地看到了这种裂变,但他对此束手无措,只能眼看自己的朋友在精神和肉体两个向度上垮掉。1930年,也即卫礼贤56岁时,他因疟疾复发,在图宾根医院香消玉殒。他的坟墓中央有一个硕大的球形墓碑,周围环绕着八个卦象,那是他翻译的易经及其中国文化的象征。 荣格在纪念卫礼贤的演讲中痛切地宣告,威廉的作品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火花迸发,点燃了一道光,这对我来说将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中国哲学家张君劢在为卫礼贤所写的悼词中说:“如果威廉是中国人,他就会进孔庙。” 2009年,为纪念卫礼贤书院成立110周年,卫礼贤的半身铜像在青岛九中现身。他在那里孤独地伫留,守望年轻的东方学子,并依稀看见了父亲玻璃画上的斑斓闪光。 —————————— 环球时报2025年2月28日刊发此文,但做了删节和修改,本文为未删节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卫礼贤编撰《中国民间故事》之英文版《中国童话书》,可进入古藤堡计划电子书档案阅读: 1.扫描二维码: 《中国童话书》英文版数字档案 2.或可点击以下链接阅读: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29939/29939-h/29939-h.htm

  • 从虱子到跳蚤:张爱玲的晚年逃亡

    张爱玲年轻时候的照片,也是她最好看的遗像 细读旅美女作家周励女士关于胡适先生和夏志清教授的回忆,对徐复观与李济在胡适之死的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张爱玲乖戾薄凉性格的细节,颇感震惊。这些个人叙述,于中国现代思想史和文学史,都有补偏救弊的重要意义。 以我的陋见,张爱玲的写作大致可以分为五个时期。在第一时期,她接受港大熏陶之后,于1943-1944两年,在上海出版小说《沉香屑》等女性文学作品,就此名扬文坛。在第二时期,她在上海推出红色主题小说《十八春》和《小艾》,那是她黑色旗袍上唯一的两朵红花。在第三时期,她1952年再赴香港,创作英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并受到胡适的夸赞。在第四时期,为了对付生活所需,应宋淇之邀,她投入了电影剧本创作,如《人财两失》和《南北一家亲》之类,但那些脚本对她的文学书写毫无裨益。 到了第五时期,张爱玲三临香港后重返美国(1962),能量和才华都在迅速褪色。她的英文投稿被多次退回,《红楼梦魇》作为唯一的学术专著,写得枯燥乏味,毫无才情,成为其江郎才尽的明证。除了自传体《小团圆》尚有寡淡的早期余韵[ 参见唐娒嘉《张爱玲“小团圆”未刊始末及其晚期写作危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4年第1期。],其他作品都善乏可陈。这一时期竟长达33年,劫走了张爱玲75年生涯的一半。 今天我要谈论的,恰恰是张爱玲的第五时期。她跟夏志清之间的各种关联,主要发生于这个阶段。此时,夏志清作为文学批评家正在走向成熟,并发现张爱玲第一时期作品的卓越价值。 但这种认知却诞生在张爱玲的四、五时期之交,也就是她开始走向衰退的年头,远远晚于她的黄金岁月,由此产生了某种显著的时间性错位。不仅如此,过去时态的张爱玲作品,跟现在时态的张爱玲人格,两者之间也出现了严重的失调。这种罕见的双重错位,给批评家和张粉们带来了严重的困扰。 但周励的《此情可待成追忆——与夏志清张爱玲有关的胡适等四君子之死》[ 原载微信公众号“留美学子”。](以下简称《此情》)所提出的问题,并不止于张爱玲的才能衰退,因为这是每个作家都须面对的困境。例如,鲁迅在北京、广州和上海的三个不同时期,就曾出现文学原创力的强烈落差,因而仅此一点,并不足以引发世人的惊愕。 夏志清著作里对张爱玲给予高度评价 问题的焦点恰恰在于张爱玲的人格状态。周励的文章,从道德审判入手,批评她是极端自恋自私和薄情寡义的女人,敌视整个世界,敌视隐瞒中风事实的丈夫赖雅,尤其敌视倾力助己的友人,不仅对恩人夏志清毫无情义可言,而且直接导致恩师陈世骧的猝死。这方面的细节零乱而真切,几乎充斥着整个第五时期。 夏志清对张爱玲有知遇之恩。张的第二次走红,盖缘于夏志清的英文著述《中国现代小说史》。后者逾越常规,盛赞《秧歌》乃“不朽之作”,《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而张爱玲因这样的文学成就,就当之无愧地成了“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这种毫无保留的溢美之词颇为罕见,却对张爱玲的“中兴”起了决定性作用。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张爱玲,从此梅开二度,以台湾为中心,重新散发出迷人的馨香。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张爱玲甚至成为中国小资青年的最高旗帜,飘扬于上海乃至整个内地的文学天空。 在《此情》里,周励回忆了她在20年前与夏志清夫妇关于张爱玲的对话。我们被告知,张爱玲在抵达美国之后,受到夏志清在事业上的父兄式照料。夏毕生仅见过张四到五次,却因赏识其卓越的才华,又顾惜其落魄的现状,将她力荐给赖氏女子学院翻译《海上花列传》,又推荐她成为佛罗里达大学当住校作家,还把她推荐给台湾皇冠出版公司,为她争取到稳定的版税收入,如此等等,可以说帮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 但一个反向的事实是,夏氏夫妇除了收到过张爱玲的一百多封“求助信”[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以外,从未收到过她的任何礼物,包括签名书及照片合影,也没有收到过她的就餐邀请。她甚至拒绝向夏提供自己的电话号码,更很少拆看夏给自己的信件。耐人寻味的是,根据周励的回忆,夏生前对此竟毫无怨言,反衬出他的人格博大。 陈世骧遗像 如果说张爱玲人格的势利凉薄,对于夏志清的伤害尚属有限,那么其恩师陈世骧因张而猝死,就是一个比较极端的案例,显示这种“凉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陈世骧身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东方语文学系主任,因受到夏志清的鼓励,聘请张为该校中国研究中心的客座研究员。这是张爱玲在美国最“辉煌”的两年。 张在受聘之前,曾寄赠过稀缺的木函装《梦影缘》及线装《歇浦潮》,以及自己作品《北地胭脂》等,但在赴任后就换了一副面孔,不仅拒按学校作息制度准时上班,也很少跟陈沟通,陈夫妇屡次邀她到家作客,都遭张的拒绝,[ 陈少聪《我与张爱玲擦肩而过》,中国时报人间副刊,2005.7.13] 更对其同事如杨牧和娜拉夫妇倨傲寡情,以至于双方关系紧张;因其研究论文迟迟不能达标,张又跟陈世骧发生多次激烈冲突,最终导致陈于盛怒之下将张解聘。[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 一个月后,陈便因愤懑和抑郁而猝发心肌梗塞谢世。在周励的叙述中,张就是陈死亡的直接诱因。 周励还援引了另一个由张爱玲引发的猝死案例,主角是台湾诗人兼文学评论家唐文标。他是台海“张爱玲热”的另一重要推手。他拖着身患癌症的沉重病躯,耗费大量心力和资金,收集上海沦陷时期的零星图片、佚文、残稿、访谈、评价等,也即一些被张本人及公众遗忘的“历史碎屑”,然后以影印方式编成《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由时报出版公司推出,“客观上记录了张爱玲文章的特色,为深入了解张爱玲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资料。”[ 纪忠璇、符爱萍《张爱玲小说的批评体系研究》,依大中文与教育学刊,2022.3] 周励认为,对于这种仅有学术价值而无市场价值的图书,张爱玲应该心存谢意,或以协商方式探讨版权问题,搭建正常的合作关系,而她竟把碎屑当做“沉香屑”,痛斥其侵犯版权,要求出版社立刻终止发行,而唐在搬运库存的四百册书回家时,因上楼梯时用力过度,引发鼻咽癌手术伤口破裂,次日凌晨在荣总医院不幸仙逝。[ 参见季季《唐文标的张爱玲》,转引自谢其章《“唉,唐文标,爱死了张爱玲!”》,澎湃新闻之上海书评,2018.2.7] 张爱玲的贵人——夏志清 周励据此评价说,“与其说张爱玲是个孤傲清高的女人,还不如说她是个势利冷酷,圆滑机巧,‘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好友宋淇语)的‘心机女’。”这是一种措辞严厉的道德批评,而且由于夏志清对张爱玲来信的诸多注解,似乎已经成了难以辩驳的事实。 该文发表以后,引发了圈内人士的诸多反响。夏志清的弟子唐翼明说,周励“写张爱玲的凉薄、自私、势利,入骨三分,与我对张爱玲的推想一致。”而对于张爱玲的崇拜者而言,这种真相的揭示却是令人窒息的,它摧毁了文学社会反复营造的流行偶像。 初到美国时的张爱玲,仍然对新生活充满憧憬 道德祛魅,是针对大规模造魅运动的一种价值反转,它逼迫崇拜者以更理性的方式,去看待有人性弱点的社会名流。借助资讯时代的消息传播,人们已经发现了大量令人沮丧的事实。例如,在梅毒症的冗长名单里,赫然出现了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和舒曼的名字;在美术域则有梵高、高更和马奈;在文学域有福楼拜、莫泊桑和波特莱尔;在思想域有尼采和叔本华。[ 参见德博拉・海登《天才、狂人的梅毒之谜》,上海人民出版社] 托尔斯泰虽跟性病无关,但他的忏悔/救赎主义外衣下,却是反摩西诫律的生活真相,而跟他的小说叙事迥然相异。[ 参见《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以及: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第五章:托尔斯泰:上帝的兄弟,新华出版社,2005] 对张爱玲的道德重估,应该就是这种文学祛魅的最新动向。 但在我看来,仅仅使用道德指标来评判作家的言行,是远远不够的,反而极易造成某种溢出性伤害,因而有必要添加另一种重要的解读工具,那就是临床精神分析。此类工具在文学批评领域很少运用,是因为存在着文学和精神病学的专业壁垒。而在张爱玲的个案上,这种工具的运用尤为重要,否则,我们就无法对那些基本事实做出更深入而准确的判断。 我要追问的是,在张爱玲道德失调的背后,是否还存在着偏执型精神障碍(Paranoid Disorder)的因素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第五时期的张爱玲,始终坚信自己被跳蚤攻击,导致她浑身瘙痒,无法忍受。这种对虫子的妄想,正是偏执型精神障碍的典型症状。此外,我们还能通过大量书信和他人的口述回忆(包括张的好友宋淇和水晶),发现那些自恋(自卑)、孤僻、逃避、冷漠、猜疑、仇恨、受侮辱和迫害妄想等多种亚症候。 张爱玲晚年的最后一张照片 只要对照《默沙东诊疗手册》(Merck Manual of Diagnosis and Therapy)或《精神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DSM)[ 这两种手册的中英文版,都可通过互联网搜索引擎获得。] 提供的症状描述,人们就不难发现,她正是一名典型的精神病患者。该工具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张爱玲道德失调的病理根源。也就是说,那些被视为“有道德问题”的言行,可以(部分或全部地)追溯到她的精神病源。 根据张爱玲写给宋淇的信件可以获知,“恐虫事件”源于第五时期的1983年,当时公寓管理人通知住户配合出清橱柜,喷杀蟑螂,为此张被迫将物品移出室外。但在将物品重新放回屋内之后,她却意外发现了不速之客——跳蚤。[ 宋淇、邝美云《张爱玲往来书信集》,台湾皇冠文化,2020] 这是何其严重的入侵事件,自此,她以柔弱的肉身,拖着病入膏肓的灵魂,开始了漫长的逃亡历程。她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狂奔,反复变更居所,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起初她每天更换一家汽车旅馆,而后则是旅馆和租房的彼此交替,就这样长达数年之久。而在她身后狂追不舍的,是跳蚤、虱子、蚂蚁、甲虫和蟑螂的幻象大军。 张爱玲对人诉说的跳蚤,尽管肉眼无法看见,却可以被她清晰地描述。比如1985年3月在致宋淇夫妇的书信里,张爱玲就认定骚扰她的跳蚤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从邻家猫狗传入的黑色跳蚤,第二类是搬家后随二手冰箱隔热层带来的浅棕色中南美品种。[ 同上。] 而医生诊断表明,所有这些“虫子叙事”都是幻觉,因为她患有“虫子妄想症”(Bug Delusion)或“过敏症”,后者是一种更为温和的诊断术语,用于削弱病人的抗拒情绪。 但这两种诊断都遭到张本人的否认。就像绝大多数精神病患者那样,她拒绝承认自己有病,而坚持将所有问题外推给跳蚤,令这种吸血性昆虫无端躺枪。这意味着她还患有比本源性精神病更为严重的继发性疾病——病感失认症(Anosognosia,一译“病觉缺失症”)。它之所以严重,是因为它产生了自我吞噬的怪圈,让疾病变得不可医治。 更耐人寻味的是,随着张爱玲的一路逃亡,跳蚤的身量居然逐渐变小,犹如细长的枯草屑,但直到1986年9月,这些跳蚤依旧还在纠缠不休,而且“每次快消灭了就缩小一次,终于小得几乎看不见,接近细菌”,[ 同上。] 因而完全无法被医生检出,更无法被他人看见。后者被称为“继发性妄想”(secondary delusion),是病人为解释其病态性经验──跳蚤骚扰的躯体妄想(somatic delusion)所产生的新一轮妄想。[ 参见吴佳璇《张爱玲的身心症与文学梦》,联合文学,2013.02.11] 她顽强地守望着自己营造的幻象,满怀恨意,夜以继日。 这种多重叠加的虫子迫害妄想,于1991年到1995年期间达到高潮。在这时期,心力交瘁的张爱玲暂停逃亡,选择在洛杉矶罗切斯特街10911号公寓206室定居。她在那里修改旧作《小团圆》,指望跟往昔岁月做一次小小的“团圆”。惊人的巧合在于,她猝死的1995年9月8日,恰好跟“中秋节”重合,以至于它像是一种刻意的设计:在这象征“团圆”的古老节日里,她不仅结束了跟胡兰成的“小团圆”,也实现了跟死神的“大团圆”。 张爱玲为了美国身份,与赖雅有过一场非常失败的婚姻 根据我的现场观察,该陋室位于二楼长廊的尽头,距电梯口(坏人和跳蚤出没处)最远,却因紧挨消防楼梯,而距逃生通道和地面最近。显然,她选择了该建筑物中最为安全的方位。难以理喻的是,作为一个作家,她的屋里甚至没有一张用以安放文学和餐食的小桌。 毫无疑问,她很早就已为下一轮的轻装逃亡做好了准备。但在那间陋室里,她的爬虫妄想症再度发作。她死后身上一丝不挂,可能就是为了避开躲藏于衣物中的可恶跳蚤。但这次她放弃逃亡,转而以决绝的方式终止心跳,宣判自己跟虫子一起死亡。 年仅18岁的张爱玲,曾在散文《天才梦》[ 引自张爱玲《张看》,花城出版社,1997] 中写过一段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其实就是一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虫”的谶言。此语被张粉广泛引用,却无人揭示其中的深层语义。 这与其说在喻指自身的存在现状,不如说精准预言了虫子妄想症和作茧自缚的社交恐惧,还有对熟人圈的深刻敌意。在她眼里,夏志清和陈世骧,也许都只是“人形虫子”而已。最终,在生命之途的尽头,她卸下那袭“华美的袍”,告别虫子,裸身而退。这是张爱玲的悲哀,抑或也是那些赏识并帮助过她的友人们的悲哀。 所有这些病症,究其根源,应该都来自张爱玲的不幸童年。她的家族何其华丽光鲜,祖父为晚清名臣张佩纶,祖母为晚清重臣李鸿章之女,母亲是晚清南京提督之女,而家境却何其阴郁,充满不可思议的暗黑因素,令她陷入严重的失爱困境。这种黑白色调的强烈反差,勾勒出少女成长的悲剧调性。 张爱玲晚年自传体小说《小团圆》 首先是张严重缺乏来自母亲的爱抚和温暖。父母离异,母亲也在她三四岁时独自远走他乡,虽有短暂的复合,却又再度离去,直到她无法忍受父亲家暴出逃为止。但在她历经千险跟母亲“团圆”之后,却因后者的性情挑剔和管教严苛,依然无法得到长期渴望的关爱。[ 参见《童言无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某次她得了伤寒,因为妨碍母亲跟男友出门旅行,母亲竟说:“其实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 其次是严重缺乏父爱。张的父亲不仅吃喝嫖赌,而且是鸦片烟鬼,对儿女毫无怜惜之情,甚至施以暴力。一次跟继母发生冲突,张父不辨是非曲直,怒打女儿,还将其关进小黑屋达数月之久,她为此得了疟疾,差一点死掉,从中感到了“生如朝露,死如蝼蚁”的悲哀。[ 参见《小团圆》和《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 不仅如此,张爱玲还合乎逻辑地饱受继母的冷遇。后者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对继女非但毫无爱心,反而视若贱婢。对于这位继母大人,张始终怀有厌恶之心,并为自己曾经被迫“捡她剩下的衣服穿”而感到无比羞耻。[ 引自《童言无忌》] 上述三位长辈组成闭环的三角形囚室,向张爱玲提供了童年的幽暗生态。它看起来如此恶劣,令她既缺母爱,又乏父情,加上长期在冰冷的寄宿学校(这类学校通常是疏隔和冷漠的象征)就读,毫无家庭温暖可言。这种孤苦的境遇,足以摧毁张的心灵,导致她自幼敏感多疑、自卑兼自负,严重缺乏安全感,并倾向于自闭和过度防卫。从她的回忆录《童言无忌》和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我们可以反复听见一个忧郁少女的病态性抱怨。 童年的张爱玲。从图片中可以看出她的不快乐 在此后的生命上升岁月,这些童年创伤一度得以平复,仿佛时光已经抹除一切,令所有的阴霾烟消云散,却在异乡的“逆境”中意外复活,再度放肆地发作,反复扩张,最终酿成灵魂的重症。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声称:“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张爱玲毕生都试图借助写作来治愈不幸的童年,却以彻底失败告终——她非但没有治愈童年,反被童年拖进了万丈深渊。 才华衰退、道德失调和精神分裂,其中的每一种危机,对于张爱玲而言都是致命的。而最为不幸的是,这三种怪物竟然互相缠绕和叠加,形成极其强烈的聚变效应。以张爱玲的孤傲个性、以及形单影只的异乡处境而言,她根本无力抵抗这三重危机的联合围剿,而她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永无穷尽的逃亡。 张爱玲的经历向人们昭示,她毕生都逃亡的路上。前期从上海逃往香港诸地,后期从洛杉矶逃往洛杉矶。这逃亡可分为两个不同的层级——地理空间(物理性)和幻想空间(精神性)。就前者而言,她是巴金《家》里的男主角高觉新,通过出走而获得自由;但就后者而言,她更像是卡夫卡《地洞》里的鼹鼠,在黑暗地穴中打洞,营造复杂的迷宫结构,她要据此从三种隐匿、无名和强大的敌人那里逃开,却毫无胜算可言。 张爱玲的止步和谢世无疑是一种解脱,它迅速平息了灵与肉的全部苦痛。而对于这种决绝的断崖式解脱,我们还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谨以这篇文章,向怜香惜玉的夏志清先生致敬! 张爱玲晚年的最后寓所,洛杉矶,罗彻斯特大街,二层,走廊尽头,206室,14平米(Room 206, 10911 Rochester Avenue, Westwood, LA))。在她去世后,这幢楼被房主翻新,早已不是往昔的模样。 【说明】笔者曾于香港“夏志清、宋淇、张爱玲研究学术讲座”(2024.11)上,以《晚年张爱玲的三重危机》为题,作了七分多钟的视频发言。现对原发言稿加以修改和大幅扩写,最终形成这一更为完善的分析文本。2025年1月24日。

  • 告别琼瑶阿姨的时代

    爱情代言人琼瑶谢世,触发了世人对往事的记忆和反思 作为罗曼蒂克文学的代表性人物,琼瑶近日以决绝的方式在台湾家中辞世。她曾写下60多部爱情小说,改编成电影55部,电视剧34部,生前不仅是华语大众文学的旗手,更是港台影视剧的“圣母”,推动整整一代明星崛起,尤其是“琼女郎”的大规模诞生,同时也滋养出无数名人的桃色八卦。她曾经主宰了一个“靠爱情说话”的年代。 人们发现,琼瑶晚年其实主动弃世过两次。早在2020年3月14日,正值新冠肺炎在全球肆虐之际,她就在社交账号中宣布了“小别”,声称自己“面对很多负面的事:生离死别,背叛、栽赃、谎言、抹黑、颠倒是非……”,因而决定关闭留言板,撤离社交媒体,要“在我有限的岁月里,去寻找生命中最后的乐园。”这显然是一次被事先张扬的“社会性弃世”(网络用语为“社死”)。 而到了第二次肉身性弃世期间,琼瑶在遗言中给出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动机:她“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所以必须自主地告别那种“衰弱、退化、生病、出入医院、治疗、不治”的绝望状态。这段渴望“安乐死”的言辞,迫使人们把记忆拉回平鑫涛生死所引发的那场争议。 2017年平鑫涛于病情加重,琼瑶与其前妻子女展开了一场“善终权”的激烈争论,弄得舆论鼎沸。琼瑶认为,既然平鑫涛身陷阿茨海默症,还诸病并发,就应停止插管救治,让他得以安详辞世,但其子女坚决不允,就连平的原配妻子林婉珍也加入战团,撰稿声讨琼瑶。平家儿女如此批评琼瑶说:“我们从来不曾忘记……母亲所受到的委屈与痛苦。如果一段爱情是建立在伤害另一个人、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牺牲上,那么这样的爱情无论如何并不伟大,也不值得拿来歌颂炫耀。”这就把双方争论的主题,从“善终权”引向了“二婚伦理”的歧途。 这场风波以琼瑶放弃丈夫监护权、由平鑫涛子女接管而告终。琼瑶为此在脸书上沮丧地宣布:“我的人生一败涂地。”但她依然还在孤军奋战,要把让这项权利兑现在自己身上。她虽不能替平鑫涛选择善终,却完全可以为自己做主,而且无人可以阻挡。是的,这一次,她成功地主宰了自己的生死。我们看到的遗书,正是从这样的角度,向世人解释了主动弃世的缘由,而且由于此前的那场争议,令这一理由变得毫无破绽。 但在世人看来,这虽说是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却在小心地掩藏另一个更为紧要的动机,那就是她在2020年“小别”告白中所指涉的名誉危机。跟乐坛名流刘家昌相比,她谢世时的场景,具有完全不同的凶险调性,而这一切均始于平鑫涛之死。丈夫的去世,并未像他名字所寓示的那样,能够平息波涛,反而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琼瑶对生命已经通透,却从未在情爱中长大 琼瑶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开始面对中青年读者的广泛批评。许多人认为,琼瑶阿姨的作品“三观”扭曲,道德混乱,父权制被高高举起,而第三者则成为情感英雄。更有人受平鑫涛后人的言语诱导,开始动手盘点琼瑶的情史,发现她本人扮演的,正是第三者的角色,而她写小说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洗白那些“污渍”。纵观琼瑶的身世,她一方面大红大紫,一方面又在背负沉重的骂名。 那时,面对来自外界的批评,琼瑶不顾人老体弱,挺身为自己辩污,反手指责平鑫涛前妻林婉珍性情逆来顺受,跟热烈似火的平鑫涛水火不容,而那才是导致其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这其实是在让平鑫涛承担某种“性格不合”的责任,此言一出,犹如火上浇油,招致了更激烈的批评。事态就这样变得不可收拾。 人们不仅发现了琼瑶的道德瑕疵,还发现她爱情观上的生涩。甚至有人认为,这位指点江山的爱情旗手,根本就没有洞察爱情的本质。琼瑶的爱情女性,多为“傻白甜”之流,而她的遗书,仍然保留着少女般的忧伤风格。这意味着,她毕生都是一个肤浅的少女。她在86年里历经三次自杀,其中第三次是源于跟中学国文老师的情爱。她对生命早已通透,却从未在情爱中长大。 琼瑶走红的时代,恰好是中国大陆“改开”、而新港台经济飙升的希望年代,“春暖花开”,生活变得如此火热,人人都在讴歌情爱,展望金钱、追逐名誉。那些炙手可热的爱情故事,尽管有如此多的道德瑕疵,却仍然值得人去义无反顾地追寻,而且无怨无悔,如同追寻生命、正义和真理。这其实也是从林青霞、秦汉、张艾嘉到李宗盛等明星八卦的全部精神根源。人们阅读琼瑶,津津乐道于明星绯闻,脸上带着惊羡的表情,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粮食。它鼓舞人前赴后继,奋战于险象环生的情场,直至蜡炬成灰。 只是到了本世纪20 年代,东亚社会的朱颜已经更改,从粉红转为苍白、铁灰或幽蓝,琼瑶精心架设的爱情乌托邦也已崩塌,从她故事里长出的痴男怨女,早已放弃幻想,以一种更为理性、成熟或颓废的姿态,去面对日益严峻的生存现实。“爱情”一词逐渐从现实生活中淡出,而那位鼓吹爱情的号手,也到了谢幕散场的时刻。 但琼瑶还在固执地扮演“爱情大使”的角色。不肯轻易退下舞台。去年8月她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出席“当那一首歌响起”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当场流着眼泪向观众示爱:“我爱你们,希望你们也爱身边的人,爱自己的家人,同时把我这份爱传承下去,发扬出去。”这段台词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仍然沉浸于情爱主角的幻觉,要向世界慷慨地馈赠“爱情遗珠”,只是她已非昔日的还珠格格,而是一位遍体鳞伤的老妪。 琼瑶的主动弃世,既是一场为了“善终”的诀别,更是一次针对怨怒和批评的逃亡。她要赶紧逃离人间的是非,前往那个人们愿为她“欢笑、高歌和飞舞”的新世界,可惜那时空从未存在,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而在她的身后,人们还将继续射出质疑和诘难的箭矢。唯一可以告慰琼瑶的是,新世代将在下一个时尚轮回中长大,而且必定会重燃爱情的火焰。那时,他们将努力发掘琼瑶奶奶的故事,阅读她的爱经,颂扬她的玉名,并缅怀她缔造的桃色语言帝国。 (原载新加坡《联合早报》2024年12月9日“言论”版)

  • “新神话”创作,要打破“认知结界”

    著名神话学家、文化学者朱大可接受《环球时报》采访(未删节版) 哪吒2电影招贴 一、《哪吒2》的新神话叙事为什么成功 1、“新神话”是您经常提起的一个概念。它的含义是什么?《哪吒2》是否可算作“新神话”?近年来,从电影《哪吒》系列到《封神》系列,再到游戏《黑神话:悟空》火爆全球,中国神话不断通过影视作品、游戏等展开全新的、对原著改编较大的现代叙事。这种新的神话叙事与多年前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等传统神话叙事相比,有哪些不同? 我倡导“新神话”的用意,意在推动已经成为“往事”的神话故事,能够被现代精神重新阐释,满足当下的欲望和梦想,并从中得到精神疗愈。按照这个标准,哪吒系列、风神系列和游戏《黑神话:悟空》,都是“新神话”在不同媒介中的样本。它们成功复活了“往事”,让它们融入我们的当下生活,成为全新的审美经验。 2、《哪吒2》在市场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您看来,这部电影成功破圈的关键因素是什么?是剧情、技术、营销还是其他方面?视觉特效和动画技术与叙事是否相辅相成,共同推动了中国新神话故事的表现力? 哪吒虽然是个大IP,其实是有认知结界的,过于耳熟能详的故事,弄得不好会引发审美疲劳。但哪吒击破了这个界线。它不仅提供优秀的动画造型及其技术,更提供了世人期待的主题、故事和叙事方法。它的最大亮点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沉闷压抑的陈塘关世界,哪吒以一己之力,挑战了秩序和威权。我给这种叛逆型人设送上三个字:痞、作、魔。 他的造型很“痞”。一改传统儿童题材主人公的“正派”气质,充满痞气,一脸坏笑。他的性情很“作”,可以说是“作天作地”,在天界撒野,往琼浆里撒尿。他的武功很“魔”,战天斗地,无所不能。但有了对父母和陈塘关百姓的善爱托底,他的“三性”就不是问题,反而成了耀眼的亮色。在叛逆型动漫这条线上,《哪吒》是继《大闹天宫》之后中国动漫的最大收获。 哪吒性格中的痞气,大陆人喜欢,而台港人不喜欢。 3、《哪吒2》主创团队对哪吒这一神话人物进行了现代化改编。这种改编的关键点和亮点有哪些?在神话故事的改编中,如何做到平衡传统文化传承与现代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需求?请举例说明。 除了我刚才说的基本人设,《哪吒2》还在配角上下了功夫,重新阐释了申公豹和东海龙王的形象。传统文化中对父母兄弟的爱,是剧情设计的核心要素,这就是你所说的“传统”。无论是哪吒、申公豹还是东海龙王,他们卷入战斗的主要动机都跟这有关。但剧情里也有反传统元素,比如道貌岸然的仙界代表无量仙翁,其实是一个制造陈塘关大屠杀并嫁祸东海龙族的幕后黑手。这种反转不仅用来推动剧情,而且也是对传统神话之权力关系的颠覆。还有,剧中出现的新形象土拨鼠,是当下社交平台的动物“明星”,造型呆萌,叫声恐怖,倍受青少年受众喜爱,结果成了《哪吒2》中的新鲜佐料。 哪吒团队深谙中国社会的欲望市场。在个人抑郁和充满无力性的时期,神话人物的台词,例如哪吒打油诗“从来生死都看淡,专和老天对着干,我命由我不由天”,小爷非要当神仙”,直接击中年轻观众的灵魂,让他们从现实的“无力性”中得到短暂的疗愈。有的观众还自主地把它拓展为一个疗程,反复观看,直到“病情”得到充分改善为止。《哪吒》是一种影像兴奋剂,可以激励“躺平”者,唤醒他们内心“存在的勇气”。 4、相比《哪吒2》,电影《封神2》口碑不佳,这反映出中国神话的现代改编和制作还存在哪些问题? 这可能跟作品的样式不同有关。封神制作精良,但因为属于成人气质,风格偏于压抑和沉重。相比之下,哪吒是青少年动漫,显得更为青春跃动。在当下的社会氛围中,观众会更倾向于选择能够释放自我的通道。刚才我说哪吒是一部很“作”的影片,不仅主人公作天作地,而且配角也是作天作地,这种“作”看起来毫无逻辑可言,却足以向观众提供饱满的“情绪价值”。在一个情绪需求高于情感需求的时代,《哪吒》会得到比《封神》更热烈的响应。 二、中国是否形成神话IP生态 5、能否说中国神话IP近年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生态?如果是,为什么近年来中国开始逐渐具备这样的能力,而此前很难做到?建立神话IP生态需要具备哪些条件,目前还有哪些欠缺的地方? 整体而言,中国传统神话已经形成了部分IP化的文化生态,但主要集中在《西游记》和《封神榜》上,形成“一窝蜂”的资本倾向,而其他神话比如《搜神记》《聊斋志异》的影视开发还不尽人意,“新神话”的IP开发,更是屈指可数,类似《魔戒》这样的史诗性新神话,目前还没有诞生。 白蛇传曾是中国神话题材的另一热点 在我看来,建立神话IP需要具备以下五个基本条件:首先是要有优秀的文学作品原型,没有这个内核,其他一切都是白费;第二是拥有庞大而健康的神话消费市场,从这次《哪吒2》的票房来看,这方面令人鼓舞;第三是一个开放和宽容的审查制度;第四是具备大批饺子这种S级的优良制作团队,但据我对本土动漫界的了解,这方面还不甚理想;第五是投资方的盈利信心和资金投入,就目前的经济环境而言,这是一个极大的弱项。 总体而言,要想补齐中国神话IP生态的各条短板,还需要各界的共同努力。 6、除了电影,建立中国神话IP生态,还可以在哪些领域进行多元化开发(如漫画、游戏、周边等)?未来中国神话IP生态将呈现怎样的新态势?如何在保持文化内核的同时,继续创新和突破? IP不应是点状或棍形结构,而应是一个树状结构,也就是从IP主干上衍生出多个分枝,甚至从分枝中再生出细枝,长出绿叶,由此组成一个IP衍生品的矩阵,由此获得市场利润的最大化。所以,就像你说的那样,除了影视剧的开发,还应充分推动IP授权,以初始作品为IP核心,在短视频、游戏、漫画、影视小说、儿童剧、音乐剧、文具、纪念品等通道做全面拓展。由于这种需求,我们可能需要更多的市场营销人才,在AI帮助下,推动整个IP文化产业的繁荣。尽管神话热已经涌现,但未来中国神话的IP生态,还要取决于神话以外的经济文化格局。决定神话命运的不是神话自身,而是坚硬的现实。 7、《哪吒2》的成功是否意味着中国神话故事在新时代的文化重塑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效?这种文化重塑对当代社会尤其是年轻人的文化传承方面,产生了哪些积极影响? 《哪吒》和《封神》都在传统神话的路径上获得了值得书写的成就。它告诉人们,传统神话不再是历史故纸堆里的“陈年往事”,而是当下生活所必须的精神饮品。神话中蕴含的改造世界的巨大能量,能够鼓舞阶层固化状态下的青年一代,点燃其“逆天改命”的激情,最终投入社会变革的洪流。 8、中国神话故事在跨文化传播中面临哪些挑战?《哪吒2》《黑神话:悟空》的成功为中国神话故事的全球传播提供了什么新的启示? 衡量一部市场产品真正成功的标准,并非是它的国内票房,而是它的国际票房。前者只是地域性成功,而后者才是全球性征服的标志。我认为这类成功作品至少应该包含两个要素:第一,具备浓郁的中国民族风味,也就是具有造型、色彩、音乐的鲜明视听特色,制造出强烈的异域风情;第二,具备富有感染力的普遍性价值,但这绝不是那种空洞的政治口号,而是对普遍的人性(欲望)的探索,比如哪吒故事里感人的家庭人伦之爱,以及它和《黑神话:悟空》里共有的反抗暴政的非凡勇气。对人性的深刻追问,是一切优秀文艺作品的终极密码。 三、中国的神话谱系 9、您曾表示,神话、科幻,是想象力与文化观的启蒙。为什么这样说?神话传说对于了解一个国家的底层文化和民族性格,起到怎样的作用?对于现代文学和影视创作,中国神话故事在灵感启发、丰富文化及哲学内涵等方面起到怎样的作用? 中国神话,尤其是上古神话,提供了大量故事原型,其中包含了民族早期的信仰、信念和历史。它不仅启蒙人的想象力,也启蒙历史、思想和信仰。 它首先是中国历史的起源,因为我们的历史叙事,必然要从神话开始,比如中国历史教科书就从盘古开天地开始。 aishe 它也是中国文化及其民族精神的起源,就像希腊神话是西方文化起源一样。正是对希腊神话的发掘引发了文艺复兴运动。先秦哲学往往从神话中寻找思想证据,比如庄周的哲学,完全依赖于神话叙事,他的《逍遥游》从一开始就援引关于鲲鹏的传奇。神话不仅为哲学提供象征、隐喻和寓言工具,而且是哲学发育的土壤。 不仅如此,中国神话还是中国文学及其想象力的起源,它提供的文学原型,至今都在被作家所模仿和复制,无论是大羿射日、嫦娥奔月,还是神兽龙与凤的对歌。毫无疑问,它也是青少年文学启蒙的重要开端。 10、中国神话的谱系大致是怎样的构成,大概有多少个故事?能否简要介绍一下(比如道家神话传说,主要有哪些角色和故事;民间神话传说,主要有哪些角色和故事等) 目前还没有神话故事数量方面的统计数据。而神话的分类也有多种标准,比如来源、神格、功能、和题材等等,很难在这里完全罗列。你说的道家神话,在中国影响最大的是“八仙”系列,其次是女神系列,如黎山老母、九天玄女、和妈祖,然后是山神系列,如东岳大帝;医药神系列有西王母、保生大帝吴夲和药王孙思邈,福禄寿神系列有彭祖和麻姑,财神系列则有九位之多,含五路和四方两组,其中最有名的是关公。这些神祇都有特定的故事,有的过于简略,有的则生动有趣,像女寿神麻姑的故事,不仅充满离奇色彩,而且饱含道家哲学意味,是道教神话的典范。 11、在您看来,还有哪些中国神话故事(或者说,您近年来更感兴趣哪些神话故事),值得在现代被深度挖掘和重新讲述,请举例说明。 有些类型的神话,对于中国神话IP的开发,尤其是对中国文化重建,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比如仓颉造字之类的文化神话,刑天舞干戚之类的英雄复仇神话,瑶姬和宓妃所代表的爱情神话,以门神钟馗和灶王爷之类的家神故事,白蛇传为代表的五仙(狐黄白柳灰)动物神话,还有干将莫邪之类的器物神话。这些神话故事极具中国特色,同样也蕴含国际化元素,亟待我们去盘点、挖掘和深度开发。 12.跟“新神话”的概念相对应,你个人的神话小说创作,近年来倍受关注,像《长生弈》《古事记》《六异录》和《字造者》。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类题材?神话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占有什么地位?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中国神话在文学领域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这是因为当代作家缺乏必要的历史素养和学术底蕴,而这是神话写作的根基。我之所以选择神话小说写作,是因为十多年来,中国神话成了我的主要研究对象,而写神话小说只是一个“副业”而已。但这种“副业”帮助我更深地认识了本土神话的魅力。当代文学强调“现实主义”,却在神话和历史小说方面留下空白。我本人在努力补上“新神话”这一页,否则,人们面对的将是一部残缺的文学史。通过文学,我们的读者既不能真正掌握现实,也丢弃了神话和历史。我们有责任阻止这种状况的发生。 四、西方神话之比较 13、中国神话故事与希腊神话、北欧神话等西方神话相比,其文化和哲学内涵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请举例说明。 中国神话在文化上跟西方神话有很多相似点,比如英雄神话,希腊有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中国有补天的女娲。但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比如,在题材上,中国神话属于大陆农耕文明,因而缺乏荷马史诗之类的海洋冒险题材,而探险的目的是为了宝藏和美女,中国由于道教的影响,涌现出大量“仙话”故事,也就是普通人通过修炼变成仙人,但成仙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神通和永生(现在的影视剧多改为权力)。在文化价值上,西方神话可能更注重情欲,比如特洛伊战争和金苹果的故事,甚至可以为爱情而自我献身,近代童话也是如此,例如我们熟知的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但中国神话更注重永生,因而要节制或逃避情欲,比如嫦娥奔月和老子炼丹。永生是中国神话的最高主题。 14.为什么说中国神话在世界影响不大,是什么因素妨碍了中国神话的传播和应用?中国神话能不能像埃及神话那些得到世界认可? 卫礼贤编撰《中国童话书》英文版封面 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化在西欧传播有过三次高潮,第一次是马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详细描述了他在中国的见闻,激发了欧洲人对中国的好奇和向往;第二次是由于新航路的开辟,使得东西方交流频繁,中国的商品、技术和文化大量流入欧洲,瓷器、丝绸、茶叶等商品在欧洲广受欢迎,欧洲人对中国的园林、建筑和艺术风格也非常推崇。第三次在19-20世纪初,更多中国经典被翻成西方语言,令欧洲学者对中国历史、哲学和文学产生浓厚兴趣,汉学研究成为一门显学。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国神话被第一次完整地介绍到西方世界。德国汉学家卫礼贤编译的《中国神话与民间故事》引发强烈回响。卡夫卡称赞“这些故事精彩绝伦”,并对他《地洞》之类的动物小说具有重要启示;黑塞说,“没有一本欧洲童话像这本中国童话这样,如此具有民族风格。”中国神话对欧洲晚期浪漫派小说产生重要影响。不仅如此,中国炼丹术文本《金花的秘密》由卫礼贤翻成德文,被荣格视为精神分析理论的重大收获。可惜的是,这段历史今天已经被人遗忘。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反过来研究卫礼贤的中国神话读本,看看他是如何收集和编辑那些中国故事的,并从中得到启示。他收集的文本涉及《搜神记》《唐传奇》《太平广记》《聊斋》《西游记》,并且按自己的学术逻辑,分为儿童童话、动物寓言、传说和神仙童话、方士与圣人传说、自然历史和动物精怪、灵异故事与志异志怪、历史传说、艺术童话,共有八个类别。在故事的讲述中,他也从自己的角度进行了适度改造,让它们更容易被西方读者接受。毫无疑问,卫礼贤是中国神话在西方传播的重要信使,我们应当向他的成就致敬。 15、西方神话电影的现状如何?它有哪些类型值得我们关注和借鉴? 古典神话复兴是一个世界性浪潮,好莱坞神话电影已经成为支撑票房的主要类型。而且它事实上已经分化出三个亚型,一种是传统神话的视觉化,如《特洛伊》《十诫》,第二种是基于现代作家创作的“新神话”,如《哈利波特》《魔戒》,第三种是加入科学元素的科幻神话,如《诸神之战》《雷神系列》。其中第三种跟纯科幻如《星际穿越》是有很大区别的,因为后者完全不具备古典神话元素。 16、《魔戒》《权力的游戏》《冰雪奇缘》等近年来火爆全球的文学和影视IP很多取材于北欧神话,这些神话故事在现代叙事及IP打造方面,有哪些好的经验值得借鉴? 西方影视作品中的神话题材,主要有四个来源:第一是希腊神话,第二是北欧神话,第三是凯尔特神话,第四是埃及神话。其他来源还有中国、印度和阿拉伯等等。由于美国历史太短,没有自己的神话系统,因此好莱坞神话题材的选择,必须具有全球眼光,从世界各地挖掘素材,因而具有很大的包容性。这是一条重要的经验。中国创作者坐拥自己的神话库,反而受到局限,拒绝吸纳其他神话体系的优质元素。要是这个结界可以打开,以中国神话为主体,同时吸纳部分异域神话的精华,就能让我们的神话IP更具全球性魅力,更易被国际市场所接纳。 在叙事路径上,古典神话跟历史和科幻的三结合,也是一种值得借鉴的思路,比如《神奇女侠》的历史背景放在一战,跟世界史结合;对抗细菌战,跟自然科学结合;打败宙斯之子——战神阿瑞斯,跟希腊神话结合。这种不同类型片的杂交,也是提升IP品质和观众接受度的重要方法。此外就是IP衍生品的拓展,这方面迪斯尼公司提供了许多样板和经验,值得我们借鉴。中国神话IP是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年,它骨骼清奇,前程无量,但需要吸收更多来自外界的营养。(end) 环球时报刊发本文的版面

  • 笔尖上的遗产——缅怀我的父亲

    在我家的族谱里,可以上溯的首位祖先是朱熹,一个出现于公元12世纪的儒家圣人,“宋明理学”的代表,死后被皇帝追封为“徽国公”,成了官方确认的精神“贵族”。他创立的严酷的伦理学,是华夏文明在宋以后走向衰败的重要原因。对于我祖先应为民族衰老承担责任这点,我有些情感上的尴尬,但我还是遵从了现代理性的召唤。在某种意义上,我始终是祖先教义的反叛者。 朱熹的第十世孙,大约在明朝期间,从江西迁徙到福建西部的武平,在那里繁衍生息,与当地客家人和畲族人混居,最终融为客家人的一部分。据族谱记载,到了第三十世的时候,祖父朱锡禧和祖母温氏,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叫朱生兰,次子叫朱生奎,另外还有一个女儿,族谱里没有任何记载,我只知道她从小就卖给人家做童养媳。父亲朱生奎就此诞生。他的童年因父母早夭而变得十分贫苦,靠担任保长(民国时期的最低级官吏,相当于村长)的大哥供养,得以艰难成长。营养不良导致他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步履坚定,保持了一种不屈的性格姿态。 朱熹画像 我第一次回乡时,全村人都出来围观,上了年纪的老人指点着我说,长得真像他父亲。村长带我去看父亲睡觉的两层木屋,简朴而洁净,里面堆满散发干燥香气的稻草,又带我去看父亲读书的地方,那是一栋老旧的木屋,现在已经成了猪圈,里面住着一头体型肥硕、肤色洁白的大猪,据说是用米汤精心喂养的。它被主人清洗得很干净,像一头超级宠物,长着白色的睫毛,用困惑的表情注视我良久,似乎在仔细窥探我的来历。村长又带我去看朱氏祠堂,半边屋子已经坍塌,瓦砾中长出了杂乱的蒿草。他向我解释说,这是我父亲早年上学的地点。对于中国人而言,祠堂的破败是不祥的征兆,它意味着整个氏族的衰弱。但无论如何,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留下的踪迹。它如此宁馨而恬淡,散发出清新田野和陈旧岁月的混合气息。 客家人是中国最特别的南方民系,它由战乱和灾荒引发的逃迁者组成,从北方进入南方各地,征服当地的原住民,成为一支性格强悍的族群,并以激烈的方式,改写了中国近代历史。客家人洪秀全发动“太平天国”运动,以“拜上帝会”的名义,屠杀了数千万普通民众;客家人孙逸仙建立了中国民国;最后,客家人毛泽东和邓小平,架设了一个我们至今仍然置身其中的奇异世界。 父亲以顽强的方式,痛切地改造着自己的命运。在大哥帮助下,他于1940年毕业于福建省立武平初级中学,而后又翻越几十公里的山路,去到邻县梅州,考入广东省立农业职业学校,指望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农夫,藉此改造他的家园。但在毕业后,他却突然改换理想,被性格开放的梅州人引向了东方的海边。他搭乘长途汽车,走进繁华的大都市广州,考入刚成立不久的文化大学,就读于法学院经济学系。1949年毕业时,他已经26岁。在我珍藏的那本毕业册上,他头戴学士帽,脸上露出敦厚而坚毅的表情。 文化大学的校长,为民国时期著名哲学家吴康,董事长是国民党元老邹鲁,大多数教师来自中山大学。但这所学校只培养了一届学生,1949年,中共的军队占领广州,该校一半迁至香港,并入中文大学,而留在大陆的一半,则并入中山大学等校。 父亲抱着未满周岁的我 在这所短命学校就读期间,父亲以一个来自闽西山区的贫苦青年的身份,接受了革命的秘密召唤。他参加行事诡秘的激进组织,成为该组织的秘密成员,以为它就是共产党,并从事各种秘密活动,从游行示威,到夜间贴反政府标语,甚至准备占领学校,攻打市政府,如此等等。在我的想象中,父亲身材瘦小,衣衫简朴,周身奔涌着罗曼蒂克的热血,眼里点燃起两粒共产主义梦想的火焰。但直到中共建政后父亲才知道,该组织并非共产党,而是另一激进的左翼党派——中国民主同盟。他稀里糊涂地成了民盟的老盟员。但他在盟内拥有资深地位,因为他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地下党员。 但广州的日子是极其拮据的。不仅校舍简陋,而且私人生活也捉襟见肘。在一个以美食著称的城市里,到处是饭馆和茶铺,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而父亲却无力举起一双沉重的筷子。大哥提供的费用,刚够用来缴纳学费,糊口都十分困难,身上只有一套外衣,一旦洗掉,就只能躲在宿舍里,根本无法出门见人。有一次教授召见,而衣服却刚刚洗好,无奈之下,他只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出门。他的困窘终于被好心的教授发现了,他热情邀请父亲到家里过年,跟他全家一起度过除夕之夜。鞭炮声震耳欲聋,而父亲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只听见了自己灵魂的叫喊。 毕业后,父亲重返故乡,担任武平县立初级中学教务主任。这是他抚慰乡愁的唯一方式。他甚至欣然接受了一位面容清秀的村姑,准备在小县城里做一个启发童蒙的乡贤,跟她白头偕老。现在,他不再是种植庄稼的农夫,而是种植知识的教员。他的理想细小而坚定,在宁静的小城里,跟他的学生们一起生长。 但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1950年6月,当局发动“土地改革运动”,也就是仿效苏联,对地主和富农实施严厉清算。半年以后,当局又发动另一场“镇压反革命运动”。大伯朱生兰作为富农,同时又是国民政府的基层干部,迅速成为革命的标靶,经过一系列批斗、抄家和关押之后,未经任何司法审判,被当作“反革命”枪决,倒在在十方镇的大榕树下。根据族谱推断,这枪毙的地点,应该就是他的葬地。他的尸体和鲜血与土壤融为一体,化成养分,最终转化为榕树生命的一部分。这棵巨树至今仍然活着,枝繁叶茂,占据了广阔的空间,成为农民夏季乘凉聊天的好去处。生命以新的形态重返了动荡的尘世。 据学者的不完全统计,在这场全国运动中,跟大伯一起被杀的地主和反革命,多达三百万人以上。这位性情善良的乡绅,曾经以微薄之力,资助过包括父亲在内的许多贫苦乡民,最终还是没有躲过残酷的政治杀戮。而他的侄子(大姑妈的长子)、蒋经国青年军的一名上尉,早在1949年8月,就乘坐登陆艇逃往台湾,此后一直担任蒋经国总统的侍卫官,直到晚年才中风而死。滞留与逃亡,书写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模式。 父亲被他所积极投身的革命吓得目瞪口呆。造反者的童年是饱受惊吓的,而最终却转向为一种残暴的嘴脸。政府官员不断威胁他,要他与哥哥划清界线,并交代哥哥的罪行。在哥哥被枪毙之后,他的乌托邦已经幻灭,像一件跌落的美妙瓷器,化成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他连夜辞去教职,逃离杀人如麻的故乡。当局派人追赶,试图把他截下,但父亲躲过追踪者,搭乘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向临近的长汀县进发,以为胜利在望,不料途中遭遇土匪打劫,全车人都被赶下汽车,被迫卸下所有财物。父亲顿时变得一文不名,就连穿在脚上的唯一一双皮鞋,也被一名镶着银牙的土匪掠走。 长汀中学内瞿秋白被关押处 父亲光着脚走进了省立长汀中学,像一个真正的农夫。门房把他领进校长室,见到了作为民盟同志的校长。他们惺惺相惜,谈得十分愉快。父亲从此就留在这所闻名遐迩的学校,担任训务主任一职,负责学生的道德教化。这所学校建立在大清帝国汀州试院的旧址上,拥有一座古朴而美丽的校园。中共前总书记瞿秋白被捕后,一度被囚禁在后院的一间小木屋里。不久后,他就在附近遭到枪决。父亲说,他经常去他的木屋小坐,藉此缅怀自己被枪毙的哥哥。他还独自在校园里散步,走过桃花和杜鹃花盛开的草地,在唐代遗存的那两株古柏下徘徊。那是自由和富有诗意的短暂时光。 但政治斗争的火焰,很快就在这所学校里燃烧起来。旧校长被撤职,而新校长是一名南下的军人,他开始把学校变成阶级斗争的战场。父亲在仔细研究过地图之后,决定向更遥远的北方迁徙。这位从前的农夫,已经开始习惯于游牧生活,他要在这逃迁中穷尽生命的机遇。 父亲辗转来到上海,通过民盟组织,找到副市长兼统战部长潘汉年,在他的引荐下,先后在上海第四师范学校和陆行中学担任历史课教师。这是一次从乡村向都市的第二次逃亡,但他似乎获得了成功。站在外滩的黄浦江边,他眺望那些高大的殖民地建筑,发现它们比广州沙面更加洋气,令人恍然置身于伟大的欧洲中心。他满含喜悦,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座现世的乌托邦。 从福建乡村走进大都会上海,这是父亲生命中的重大转折。接着,他经人介绍与母亲相识,很快就在红房子餐馆举行仪式,向朋友们宣布了结婚的消息。不仅如此,父亲还以老盟员的资历,担任上海东郊区(后划归川沙县)的人大代表,他的那朵绸布制成的红花,后来一直被扔在抽屉里,上面还有一条绶带,印有“人民代表朱生奎”的银色字样。这是父亲春风得意的年头。他的运气线向上飞扬,几乎升到了人生的顶点。 1957年,毛泽东鼓励知识分子“大鸣大放”,父亲以一种奇怪的直觉,猜出毛泽东是在“引蛇出洞”,于是他警告母亲千万不要胡乱说话。父亲后来告诉我,这是他从苏联历史中发现的秘密。正是由于父亲的警告,母亲学会了沉默,而她的几个同事,毫无例外,全部被戴上“右派”帽子。父亲的审慎还导致一个意外的结果,他被任命为民盟东郊区支部整风领导小组组长。但父亲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他无法投入清算自己同志的潮流。最终,他辞去组长职务,躲到一所远郊的中学,从那里远眺这个喧嚣而残酷的世界。 知识分子是无所逃遁的。上海并非父亲想象的文明天堂。那些建筑物被来自北方的农民军队所占领,转而成为意识形态革命的中心之一。他不断地被各种政治清洗运动所包围,几乎喘不过气来,当年曾经帮助过他的潘汉年本人,1955年在北京,由毛泽东示意,被公安部长罗瑞卿亲自逮捕,先是判处15年徒刑,文革中又改判无期徒刑,最后死于湖南茶陵县劳改农场。 大跃进引发的大饥荒,导致了我们全家的严重营养不良;几年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因跟保长哥哥的血亲关系、右派组织民盟的成员、以及学校历史教研室主任的身份,遭到红卫兵的严厉批斗和暴打,并把他囚禁于“牛棚”——一种用来关押“坏人”的简易牢房。那天,母亲在接到通知后,表情凝重地对我说,你爸爸被关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回家。从此,我们母子俩要相依为命了。她的语气仿佛在跟一个成人说话。我望着母亲,胆怯地点点头。我们就此达成了危机契约。我知道,我们家大难临头了。 文革中的批斗场面 这以后的日子,是在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度过的。我们得不到父亲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被抄家,什么时候会作为反革命家属而被批斗,又何时会被赶出家门,住到阴暗潮湿的汽车间去(这是文革的惯用模式)。我和母亲每天都胆战心惊,听见楼下的敲门声,都会吓得脸色惨白。就这样持续了近一年之久。这与其说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等待,不如说是一次心存侥幸的躲藏——我们企图隐身在猎人的视线之外。母亲在热烈地祈祷,吁请神的恩典,而我躲在窗帘后面,窥视着那个令人胆寒的世界。 在某个星期天的午后,有人叩响了大门。母亲无限惶恐地前去开门,不料竟迎来了回家的父亲。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母亲泪流满面。我冲上去大声叫道,爸爸你回来啦,我想死你啦!父亲微笑地解释说,我已经没事了。是的,在经受严酷的审问之后,他逃脱了专政的黑狱。但他从未提及被批斗和拷问的细节。他的身上出现一些陌生的伤疤。我小心翼翼地抚摸它们,却不敢发问。父亲说,这是劳动时不当心弄伤的。我点点头,做出深信不疑的样子。 父亲从此恢复了每周回家一次的节奏。他周一黎明离去,周六黄昏回家。永远都是如此。而他回家的日子,便是我的盛大节日。我在窗口眺望,期盼他的到来,就像期盼一个重大的福音。我指望从他手袋里翻出一些新奇的宝贝,比如几只煎饺、一副扑克牌或象棋,一本精彩的好书。 父亲每周一的动身离去,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感伤场面。从家里到学校,路上需要四、五个小时,所以每次早晨五点,他就要蹑手蹑脚地起床。洗漱,烧水和吃早餐,然后轻声掩门而去。我十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打碎热水瓶,弄出的声响把我吵醒了。他不敢开灯,在黑暗里默默地拾掇,生怕弄醒我和母亲。他用扫帚扫去玻璃碎片,又用拖把吸干地面上的积水,而我则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父亲。毛时代的小知识分子,头顶着昏暗的路灯光,向一个令人生畏的地点出发,去接受批判和洗脑的命运。而我过于年幼,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 父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他平素喜欢抄写毛语,弄在一个小本子上,随身带在身上,有时会在公共场合装模作样地掏出来看一眼,蓄意展示对毛泽东的无限热爱。他甚至要求母亲在把毛头像的剪纸贴在家门上,还买了好几件毛泽东的石膏像,摆放在不同的家具上,更把《毛泽东选集》,陈列在全家最醒目的位置。经过这些布局,我们拥有了一个政治正确的家居景观。父亲试图让大家都以为,他跟所有人一样,是毛的忠实粉丝。 淮海中路和陕西南路交界处的儿童用品商店,是父亲经常带我出没的地点 但在星期天,他的兴趣却转向了旧货市场。他在那里转悠,带回来一堆无用的破烂,诸如小铲刀、磨刀石、旧手表,以及漆包线圈和稿纸打孔器,等等。这是父亲的农民本性。他采购并经营这些破旧的物体,灵魂在其间安静地穿梭,犹如寄生于田野和农舍,从那里寻找存在的意义。 但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父亲感染了急性肝炎,继而转为慢性肝炎,在家里长期养病。他开始练习太极拳和气功,研习气功书籍,用稿子抄录各种偏方,把养生当作人生的唯一目标。还安排我去学习少林拳术,我跟着他几乎走遍上海的所有公园,见到各路拳师和气功师。其中有些还真有些神奇的功力。有一回父亲跟某位气功师切磋,对方突然发功,我父亲被一股无形的猛力推开,向后踉跄了十几步方才站稳。父亲大感佩服,希望能拜对方为师,却遭到了婉拒。但这强化了父亲研习气功的信念。他要用这种功夫来击败体内的病毒。气功是照亮父亲的一道热烈的光线。 但这种逍遥的日子没过两年,造反派就把他弄回学校,下令他参加政治运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教育。他必须每天面对同事们的批判,一遍又一遍地写检查和自传,在受虐和自虐之间反复摆动。四周都是敌意、轻蔑和疏隔的眼神,尊严已经丧失殆尽,而夜晚又无法回家,只能在宿舍里独自度过凄寒的时光。他无法跟这个疯狂的社会融为一体。他抑郁寡欢,身体迅速恶化,慢性肝炎转向肝硬化,并且开始有了腹水,肚子逐渐膨胀起来。 在病情恶化的情况下,造反派终于准许他再次回家养病。五十五岁的父亲,这年头发已经全白,脸色发黄,拖着肚子沉重的肚子和行李一起回家。他笑着安慰我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孕妇?以后,要麻烦你们帮我打胎了。我和母亲苦笑地对视着,一起躲开了他探询的目光。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 在那最后的时光里,我几乎每天都跟父亲在一起。我躺在他身边,陪他说话,跟他肌肤相触,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个时刻。我们谈论文学、历史和音乐。他一直勉励我好好写作。假如你想当一个作家,那么你就要变得更加勤奋。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想象力的孩子。然后他就开始跟我讲他自己的故事,关于他的童年、他在广州的岁月,以及他跟母亲相识的日子。后来我才懂得,他在向我拷贝他的记忆,以便在他辞世之后,这些记忆能被子代传承下去。 但现实逐渐露出了狞厉的面目。父亲的肝病,正在变得日益严重。为了拯救他的生命,我到处求医寻药。单是寻找药方所需的西洋参,我就跑遍了上海所有的中药铺,脚上磨出一大堆水泡。一名江湖医生建议使用大黄疗法,也就是利用大黄的毒性逼出腹水。父亲服药后开始反复腹泻,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几乎无法站立。我和母亲叫了三轮车把他送进医院。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门。三轮车夫奋力踩着踏板,而父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他闭上了眼睛,任凭寒风吹在脸上。他的世界正在崩塌,而我们都无能为力。 中山医院是当时中国最好的医院之一,但住院床位非常紧张。外科主任吴光汉是我家的远亲,号称“华东第一把刀”,他“开后门”安排了父亲的床位。肝科主任是我同学的父亲,他直言不讳地说,这叫肝脏急性坏死,跟癌症没有什么区别。我和母亲都感到无限悲哀。我懂得,我们正在被父亲拖向那个最后的结局。 父亲很快就陷入肝昏迷状态,嚷着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要我们带他回家。我和母亲分别守在床的两边,按着他的两手,不让他爬起身来。弄得筋疲力尽。而到了夜晚,他开始用客家话痛骂毛泽东和“四人帮”,历数他们的罪恶,说他们杀人如麻,涂炭生灵,罪恶滔天,要受天谴。他还大骂肝科主任,说他东躲西藏,见死不救。就这样接连骂了几个晚上。我担忧地四下张望,这是一间危重病室,另外两张床上,分别躺着一位重症心脏病人和一个癌症晚期病人,都在昏迷之中,也没有任何陪护。值班医生和护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根本无人在意他的叫骂。我总算放下心来。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过去抄写毛主席语录,只是一种蓄意的伪装。他的思想,实在是反动透顶。他是一个蹩脚的演员,一生都戴着政治面具,但疾病揭穿了这一切。他终于原形毕露了。而我在努力掩盖这场罪行。我是他的同谋犯和包庇犯。 父亲在最后一刻开始大口吐血,然后在昏迷中逐渐停止了呼吸。死亡平息了他的思想反叛。死神轻手轻脚地走来,带走他的亡灵。晚上九点时分,窗外寒风呼啸,我替他脱下带淡蓝色条纹的病服,仔细地擦拭这跟精神脱节的肉身。在灵魂刚刚离弃躯壳的瞬间,它显得如此柔软,带有暖暖的余温,洁净无暇,如同婴儿一般。 我跟护工一起把它搬上手推车,穿过光线黯淡的长廊,送到地下层的停尸房里。护工打开冰柜,我把担架用力推了进去。在关上门之后,我在停尸房里站了片刻,心想,这难道就是那种书上经常描写的永诀吗?冰冷的铁门,永久地分隔了彼此两个世界。护工已经离去,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无法理解我置身其中的世界。它和父亲一起逃遁了。我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很久以后我才懂得,这不是基于自然的意志,而是基于专制和暴政的法则。 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母亲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床,愣了半天,说:你父亲去了天堂,他不会回来了。说完,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鉴于父亲的离去,我们家走进了最黑暗的年份。时钟在发出滴答声。它要奋力摆脱过去的时光,而我们则被迫陷入记忆的深渊。这是1975年11月底的寒冷黑夜。一年后,毛泽东去世,中国终结了毛的统治,但父亲没有熬过这最后的冬季。 父亲被火化之后,骨灰埋在南京,跟我三姨及其三个孩子在同一座公墓。在城市改造和扩张的浪潮里,它们都已被彻底铲平,烟消云散。经过几轮搬家、出国和离婚的浩劫,父亲的遗产,只剩下一支刻有他名字的派克钢笔。我把它珍藏在一只黑色的纸盒里,它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接受我的凭吊,而父亲的精神,在笔尖上获得了永生,它吁请我义无反顾地去创造新的希望。 是的,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开始了秘密的小说写作。我要在书写中召回我自己的世界。 2017年1月写于上海 (本文为《记忆的红皮书》的续写,一部私人回忆录的片段,并且是首次公开发表)

  • “谢晋电影模式”大争鸣

    有关谢晋电影模式的争鸣,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一次危机体验,也是中国电影的一个奇特标记。作为文学研究者,我不可思议地卷入了另一个陌生领域,并且在那里掀起波澜,这是不合常理的现象。此后我再没有回到那个领域,更未公开讨论过那个事件,因为它只能带给我黑色的记忆。 八十年代中期,第三代与第四代导演扮演了中国电影主流的角色,而上海电影则支撑着中国电影业的半壁江山。杨延晋(《小街》)和吴怡弓(《巴山夜雨》、《城南旧事》)是第四代电影的杰出代表,而第三代著名导演谢晋,此时的事业,正是如日中天,达到了他本人的颠峰状态。他开辟的所谓“政治电影”,成了许多中国研究者和某些西方学者的重要对象。与此同时,第五代导演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在各大制片厂刚刚完成“实习期”,正在跃跃欲试,企图以先锋电影的姿态,跻身于新电影和新文化的建构事业。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却是第三、四代导演和旧电影美学原则的巨大墙垣。 第三代导演谢晋当时正是如日中天 上海的沪西工人文化宫,位于普陀区的中心地带,是当时上海“群众影评”的重镇。西宫影评组长楼为华,一个极富组织能力的工人活动家,现任北京嘉华筑业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在他的领导下,该影评组跟华东师大学生影评协会联手,假手本城青年文学批评家的力量,举办各种电影讲座和艺术研讨活动,吸引大批工人影评积极分子出席。我和李劼都是当时西宫的常客,在那里频繁出没,为他们输送思想粮草。就在西宫的讲座上,李劼首次提出“谢晋电影时代应该结束”的口号,赢得工人影评员的热烈掌声。以工人为实体的前卫电影评论运动,秉承文革期间上海工人影评的组织形式,却又嫁接了高校知识分子的前卫思想,这种奇特的组合,令上海的“群众影评”呈现出生气勃勃的面貌。 西宫影评的这种特殊地位,引发了一个奇怪的后果,那就是第五代导演的新片,通常都要拿到这里来试映,以接受上海工人影评圈的检阅。我记得当时前来试映的,就有陈凯歌的《孩子王》和张艺谋的《红高粱》,第四代导演、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吴天明,也把他的《老井》带来放映,听取工人影评员的意见。整个沪西工人文化宫,弥漫着自由热烈的艺术气息。 无独有偶的是,1986年,在前市委宣传部长王元化先生的策划下,上海举办了城市文化战略研讨会。这是76年以来上海最开放的时刻,显示其引领中国文化复兴的博大雄心。应邀出席的有京沪两地的作家、学者、以及夏衍、石西民、杨西光等文化官员,共达三百多人,据说还拟定了《关于制定上海文化发展战略的建议》(草案)。19年以后,当年的中宣部长朱厚泽先生,曾经向我解释当时文化开放的原因。他指出,“这是胡耀邦的战略思想,没有他,就不可能有当时的文化开放的良性局面。” 1986年5月,作为上海城市战略研讨会的一部分,由上海作协、上海影协、上海电影总公司联合举办的“城市人生态和心态——城市文学、城市电影研讨会”,在复兴西路上影剧场召开,我作为青年文学评论家,在会上作了主题发言,首次提出“石库门文化”的概念,试图对上海标志性建筑的文化语义进行界定。我还在发言中对谢晋电影模式提出非议,认为它所塑造的忍辱负重的女性形象,代表着农业时代的道德-美学趣味,无法与都市文明及其现代性接轨。我记得,当时许多上海作家如王安忆、程乃珊,评论家如李子云、周介人、吴亮和程德培等,都出席了这场研讨。 谢晋拍摄的文革电影《春苗》宣传画 上海《文汇报》文艺部主任徐春发,当时就在城市战略研讨会的现场,听过我的发言之后,决定组织有关谢晋电影的讨论,打电话到我任教的上海财经学院,辗转查到我的住址和传呼电话号码,约我把会上陈述的观点,写成一篇2000~3000字的文章。我在电话里答应了徐,并在几天后把文稿寄给了他,原名是《告别谢晋电影模式》,后被编辑改为《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 我在短文中指出,谢晋电影具有确定“模式”,恪守从“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到“善必胜恶”的结构。无论是《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和《高山下的花环》,总有一些好人不幸地蒙受冤屈,接着便有天使般温柔善良的女子翩然降临,感化了自私自利者、意志软弱者和出卖朋友者。谢晋向观众提供的这种“化解社会冲突的奇异的道德神经”,体现了一种“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我还认为,“谢晋电影宣扬陈旧的道德观,与现代意识格格不入,是中国文化变革进程中的一个严重的不协和音”。 寄出短文之后,我便前往大连出席一个有关当代文学的研讨会,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因为在我看来,它顶多是一次小规模的学术对话而已。但徐春发却对此保持着必要的职业敏感,为慎重起见,在收到我的稿子之后,徐春发另约了一篇反驳文章――江俊绪的《谢晋电影属于时代和观众》,甚至违反编排逻辑,把反驳文章放在上面,而把我的主文放在下面,看起来颇有点供人批判的“反面教材”的味道,以期达到“平衡”效果。但这种小心翼翼的版面安排,还是引发了意想不到的激烈反应。 7月8日文章见报的当天,上影火速组织人马通宵达旦地开会,商议和部署政治反击,策划对我展开全面围剿,将正常的文化争鸣,变成一场文革式的政治大批判。在会上,上影厂和电影局要求它的评论班子详细分工,针对我文章里的各种观点,分头撰稿批判,同时利用行政关系,对《文汇报》施加政治压力。 就在上影策划政治反击的同时,文汇报的学术争鸣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李劼随后也在该报发表文章,把他在西宫提出的观点细化,进一步提出“谢晋时代应该结束”的观点,文章指出,“谢晋模式”是“中国电影的一种悲剧性现象”,应该对这一“封闭的稳态模式”予以“击破和超越”。文汇报能够开辟版面,容纳非主流声音,实属难能可贵。尽管文艺部主任徐春发最终为此丢了乌纱帽,但文汇报却因此赢得了良好的声誉。 上影布置的围剿文章,开始在全国媒体上大批出现。但与此同时,我的文章也被全国数百家报刊杂志报导、转载和评论。在研讨会之后不久,我又在在陕西南路上海戏曲学校剧场,做了有关中国电影的专题演讲,到场的社会听众多达一千余人,场面壮观,而听众的文化激情,更是令我感到非常惊讶。这样的社会讲座,好像还有几场,但具体的演讲者我已经忘了。它标志着80年代上海文化发展的罕见高潮,但它随后就被保守力量所吞没,迅速消失在岁月变迁的河流里。 上海电影制片厂大门 在谢晋模式讨论中,上影集团扮演了过度自我保护的角色,甚至有人对我放出狠话,声称“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上影内部与我有点“瓜葛”的人士,见我有如见了瘟神,唯恐避之不及。好在我当时在大学里教书,行政上跟上影毫无关系,他们的棍子暂时够不上我,但我的几个朋友,却因此受到了株连,相继丢了自己的铁饭碗。文革式的政治手段,在文革结束十年以后,仍然发挥着令人胆寒的功效。 上海电影局下属杂志《电影新作》的编辑Q,华东师大80级毕业生,仅仅因为是我的同学,无法承受压力,被迫出走日本,事过境迁后才悄然返回祖国;上影厂文学部编辑杨欣,华东师大85级毕业生,原华东师大影评协会会长,被迫出走澳大利亚 ,至今还在墨尔本居住。她的电影梦想被无情地击碎。她跟祖国的关系,从此被彻底切断。据说她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的命运,却已因我而发生剧烈的改变。 《电影新作》创办人兼主编王世桢先生,1922年出生,是资深的电影评论家,历任上海电影局艺术处副处长、天马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兼文学部主任、中国影协上海分会秘书长,却因邀我参加该刊在千岛湖举办的理论研讨会而获罪,遭遇严厉的内部批判,年迈的身心饱受摧残,最后被迫提前“退休”,黯然离开了他为之奋斗毕生的电影现场。数年之后,我专门前往他家探视和慰问,他的愤懑和无奈之情,依然令人扼腕。在这场政治迫害运动中,虽然我得以侥幸逃脱,但朋友们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八十年代文化开放的高峰时期,一场文化争鸣居然会引发如此严酷的后果,这是任何人都始所未料的。我在此提及他们的遭遇,是希望对他们的无辜受累,公开表达我迟到了20年的歉意。 谢晋电影代表作之一《天云山传奇》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杰出的电影评论家钟惦斐先生,在文汇报上发表整版文章,对这场争鸣作了首肯,此举对平息来自上海电影集团的恶性围剿,起了某种缓冲作用。他在文中写道:“朱大可的文章很有闪光处,除了作为理论的概括和勇气,更重要的是他把电影作为文化现象,表现了对整个社会和文艺的责任感”。(《谢晋电影十思》,1986.9.13《文汇报》)。钟惦斐先生还在文中肯定了谢晋电影的积极意义。但上影甚至连这样的公正声音都无法容忍,他们此后又利用夏衍的意见,掀起了攻击钟的运动,但那些文章最终都成了历史的笑柄。 夏衍在1986年第10期的《电影艺术》上,发表《要大力提高电影质量——在中国影协主席团委员座谈会上讲话》,其中谈及这场讨论时称:“我读了朱大可、李劼文章,把“谢晋电影模式”说成‘化解社会冲突的奇异神话’,烙着‘俗电影的印记’,‘是一个封闭的稳态模式’,‘是中国文化改革进程中的一个严重的不协和音’,甚至把‘谢晋模式’说成是一种儒学,说谢晋的时代已经结束,这就似乎太轻率、太武断了。” 这是国家主义威权所作出的行政鉴定。据未经证实的传言称,夏衍的干预,是导致文汇报文艺部主任徐春发被撤职的幕后原因。一场天鹅绒文字狱,就此拉上了完美的帷幕。 1986年10月,正值明丽的秋天,我和李劼应邀前往温州文联讲学,在那里受到当地作家的热烈欢迎。我们参观了当时“资本主义的桥头堡”,从桥头镇的纽扣市场,到市中心的个体户家庭,我们被以纽扣为象征的“微观经济”所震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巨大能量,成为我走向自由主义神学的重要启示。 在文联的讲习班上,我除了谈论文学之外,又再次批评谢晋为代表的中国电影现状,温州日报把我的讲学和讲演观点做成新闻,发表在第二天的头版头条上。不料竟引起了胡乔木先生的强烈关注。 当时胡正在温州考察,收集当地资本主义的“复辟”材料,见报之后,他叫秘书打电话给温州文联,提出要跟我公开辩论,同时索取我的讲演稿或讲演录音。文联的负责人一方面对乔木老关心年轻人的思想观点表示感谢,一方面又巧妙拒绝了对方索取讲稿的要求。他说,朱大可这个人讲演从来不用讲稿,又谎称那天山上停电,未能进行录音云云。对方无奈,只能作罢。当然,所谓的公开辩论,也就不了了之。 在当时的语境下,文学小人物跟政治大人物的平等对话,实在只是一种真实的虚构。不仅如此,任何反思的声音,都面临着夭折的危险。12月下旬,我应北大学生会之邀,出席该校首届艺术节,并再次作了有关中国电影的演讲,赢得学生的热烈掌声。就在我演讲的现场,丁玲创办的《中国》杂志编辑牛汉和吴滨等人,向学生派送着该刊的终刊号。它的黑色封面,仿佛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向我们预示着另一场风雨的来临。果然,短短数天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突然爆发,文化界经过了短暂的复苏之后,再度回归了沉默。 1986年底,邓小平发动“反自由化运动”,关于谢晋电影及其中国电影的争鸣,从此销声匿迹 以今天的尺度来看,我当时也就只能算是个初出茅庐的“理论文青”而已,我的文章里出现了诸多偏颇失误之处,根本没有击中谢晋电影模式的要害。在我的所有文论中,这篇东西只是中下之作,我甚至没好意思把它收进我的第一个文集《燃烧的迷津》里,从而令许多读者大失所望。这篇两千字文的唯一价值,只是抛砖引玉,触发了人们对中国电影的反思。它与刘晓波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王小山对传统中国画的批评一起,被港台媒体并称为“1986年中国文化界三大冲击波”。有人认为,它的直接后果,是促进了第三、第四代导演的退位和第五代导演的全面崛起。 在1987年,我又先后写了数篇长文,详尽分析谢晋电影的弊端,着重指出他的“政治电影”的本质,就是过度迎合当时的政治强权的美学机会主义。他的电影,不是讴歌造反女英雄春苗,就是讴歌忍辱负重的传统女性美德(《天云山传奇》和《高山下的花环》),这种随着政治时局变化而剧烈摆动的策略,就是谢晋成功的最高秘密。虽然这些文章观点更为清晰深入,其水准远在文汇报的短文之上,却只能发表在一份地区文艺刊物上,它的模样,就跟火车上兜售的地摊刊物似的,根本无人关注。这场原本可以健康深入的文化争鸣,经过反复挣扎,终于夭折在光线黯淡的1987年春天。 有人这样认为,由于我的批评,谢晋和上影厂从此一蹶不振。这种看法并没有太多的根据。艺术家的衰退跟外部批评无关,而只能基于其自身的原因。总体上说,八十年代的人们对公开批评与反批评还很不习惯。谢晋本人通过解放日报记者采访,为自己高调声辩,这本来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因争论没有深化,谢晋本人也未能抓住自我调整的契机,此后所拍的几部影片如《最后的贵族》、《清凉寺的钟声》、《老人与狗》、《女儿谷》》和《鸦片战争》,艺术价值不断衰退,好像在蓄意验证我的预言。 另一方面,上影厂没有在争论中及时反思,反而讳疾忌医,大加围剿,以为那样就以可以压制不同声音,结果日薄西山,终于由当年中国电影主力,沦为一个毫无创造力的三流公司,至今仍然只能靠招募港台明星和政府拨款来苟延残喘。它的悲剧性命运,正是中国电影业大衰退的历史缩影。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第五代导演不断推出好片(如《红高粱》、《黑炮事件》和《霸王别姬》),声望日隆,迅速取代第三、四代导演,成为中国电影的中坚力量。谢晋电影模式遭到了遗弃,而谢晋时代也无可挽回地拉上了帷幕。在那些“保卫谢晋”的喧嚣过去之后,人们看见了历史的坚硬表情。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倪震,是这场争鸣的重要观察者和见证人,他以后在一篇总结性长文中指出,“青年评论家朱大可对谢晋电影模式提出尖锐而又中肯的批评,持续数月之久的诸家辩论,无论对创作者本人或是论者、观众,都引发深省。检讨所及,远远超出谢晋电影本身,撼动了中国主流电影传统模式的稳定形态。”(《电影评论对电影创作的期待》) 谢晋导演的《盛大的节日》,描述上海造反派夺权和进京请愿的过程,1976年7月开始内部试映,我曾以“工人影评员“的身份,在上海衡山电影院观摩。但它还来不及正式公映,就被新的政治格局所抛弃 谢晋的一生,无疑是展示旧式艺术家心路历程的橱窗。他先是在文革前拍摄《舞台姐妹》和《红色娘子军》,探求被压迫妇女的解放道路,而文革期间,迫于政治压力,他又与谢铁骊在联手拍摄革命样板戏《海港》和革命京剧《磐石湾》,也是样板戏影片中比较乏味的两部。文革后期,谢晋终于完成了自我改造和政治转型,拍摄了以阶级斗争和打倒走资派为主题的四人帮电影《春苗》和《盛大的节日》,这无疑是谢晋的倾心打造之作,也是他一生中拍得最成功的两部片子,由此成为文革影片的“最高样板”,他本人也随之成为江青文艺路线的劳动模范,这意味着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了内在的精神转型。而文革之后,他又在上影集团的庇护下,再度进行政治转型,拍摄了控诉文革的《牧马人》、《天云山传奇》和《芙蓉镇》。谢晋的墙头草电影系列,正是当时工具型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 曾经有人在互联网上发帖指出,谢晋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比余秋雨更为典型,因此他比余秋雨更需要政治忏悔。我对此并不赞成。正如我从不赞成强迫余秋雨忏悔一样。文化批评的主要对象是文本,而不是作家的人格。忏悔是作家个人的精神选择,我们只能对此提出建议,却无权做出强求,否则就会沦为另一形式的道德暴力。这个原则在谢晋公案上同样适用。作为“四人帮电影”的重要成员,谢晋无疑应当有所反思,但他是否需要忏悔,则完全取决于他本人的道德选择。中国电影刚刚结束百年华诞的狂欢,我不想对此有所非议。重新书写20年前的往事,不是为了展开文化清算,而是为了保存正确的记忆。 附1:作者2006年发表时的初始说明:时过境迁,有些记忆已经模糊。尽管本人为此检索了部分文献资料,但叙事中仍有一些令人迷惑的缺环。若因此而造成某种讹误,则都是作者本人的责任。 附2:作者2008年新浪博客重发时的再说明:本文于2006年3月写于上海莘庄。被收入“钟惦逝世20周年学术研讨会文集”。在谢晋辞世之际将本文重新置顶,旨在纪念这位中国电影史上的重要影人,并唤起人们对中国工具电影的深刻反思。

  • 新童话:傻瓜国王的时钟

    ——谨以此文祝各位六一儿童节快乐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伟大的国王,他是人民爱戴的英雄,却很怕冷,每天要用月光取暖才能入眠。那时候的太阳是冰冷的,但月光很温暖,它每天晚上都钻进国王的被子,在他脚心烙上两个红红的印子,然后国王就幸福地睡着了。他每天都是如此。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后来一只乌鸦看见了,忍不住告诉她的同伴,她同伴又告诉了别人,这样一直传到了坏人那里。 坏人是一个由红国、黄国和蓝国组成的联盟。它们派了一个刺客,到天上去杀月亮。刺客的剑像针一样扎进月亮的心脏,月亮红润的脸蛋顿时变成了白色。月亮死去之后,尸体依旧挂在天上,只是变得冰冷起来。伟大的国王就这样悄悄冻死了。全国人民都很悲伤,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他的仁慈爱像月亮一样温暖。而在他死后,国家陷入了永久的寒冷。 伟大的国王死了之后,他最爱的小儿子——时间王子,悄悄继承了王位。新国王对治理国家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他每天都在制造自己的时钟。他是一个天才的时钟工程师,但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国王。人民对此都很生气,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傻瓜”。三色联盟看见他的昏庸,感到很放心。坏人们互相碰杯,热烈地祝贺说,对这样的傻瓜,我们可以放心了! 傻瓜国王在自己的宫殿里忙着制造各种奇妙的时钟。他先造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滴漏。他把士兵派出去,用辣椒水抹在女人的眼里,让她们流出很多眼泪,然后收集在水晶瓶里带回都城。宫殿里有十口黄金打造的水缸,用来陈放这些辛辣的眼泪。它们一滴一滴从高处滴到低处,又经过循环的管道回到上面的水缸。傻瓜国王说,这就是母亲的时间。什么时候眼泪干枯了,全世界的母亲就会死去。不干活的时候,他就托着腮帮子,倾听着水滴和时间流逝的声音,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傻瓜国王又造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沙漏。他派士兵到各家去收集男人的尿液,晒干之后,用筛子过滤出里面的结石,用那种物质磨成细小的沙砾,放进沙漏里。沙子从房子那么大的白银漏斗流下,缓慢地注满一个池塘那么深的白玉槽里。一队勤劳的守卫,在看管这个庞大的时钟,把漏下来的沙子,一桶一桶地送回到大漏斗里。傻瓜国王有时也在沙漏边坐下,倾听沙砾从高处流下的声音。他说,这就是父亲的时间。什么时候沙砾风化了吹散了,全世界的父亲都会死去。他听着沙砾唱歌,不停地揉着眼睛,好像里面进去了很多沙粒。他的眼泪像水滴一样掉在沙堆上,立刻变成了透明晶亮的沙子。 傻瓜国王说,这些都是管理黑夜时间的机器。我还要造一架掌管白天的时钟。他就做了一个巨大的日晷。傻瓜国王又派出士兵,到各家各户去收集十岁以下孩子的巴巴,把它们晒干,压制成一个庞然大物,它看起来像一个盘子,但比一千个太阳加起来还要大,上面有精密的刻度,却散发着奶香和尿臊的混合气味。傻瓜国王还征用了几千条来自野狗肚子里的蛔虫,把它们晒干,亲手编成一根粗大的晷针,插在圆盘的中央。当太阳行走的守候,晷针就在圆盘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用来表示时间的变化。 傻瓜国王做好了这一切,就把人民召到宫廷里,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好的臣民,你们要遵守国家的时间。现在我为你们做了三个时钟,它们负责管理你们的生活。而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人民跪下来恳求国王不要抛弃他们。人民虽然看不起这个傻瓜,但还是有点恋恋不舍。他们呜呜地哭了一阵,就各自回家了。 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晚,傻瓜国王离开了他的王国,随身带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时钟。这时钟看起来像一个贝壳,挂在傻瓜国王的脖子上,从空气里吸收能量,每天发出12次鸡叫,分别报告12个时辰。 傻瓜国王越过群山,走向遥远的森林。传说那里有一个美丽而凶恶的女巫。她每天都在发出各种诅咒,然后在世界各地就出现了闪电、雷雨和风暴。守卫女巫的龙是她的儿子,他每天从女巫的乳房里吸奶,然后就变得力大无穷。他看见傻瓜国王后,就要把他杀死。碰巧国王的时钟叫了,龙因为害怕鸡叫,就当场昏迷过去。 傻瓜国王走进女巫的房子,看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就向她打听女巫的下落。那位美女大格格地笑起来。傻瓜国王不知道她就是女巫本人,他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向她热烈地求爱。女巫捧着肚子,发出了更大的笑声:从来还没有人会爱上我,这真好笑,我都快要笑死了。女巫在地上打滚,居然笑昏了过去。傻瓜国王看见桌上有一个用麒麟头骨做的杯子,里面有气味好闻的绿药水,他非常口渴,便把它喝了,然后就睡着了,一直睡了整整五百个年头。 三国联盟的坏人们看见国王不在了,就开始发动进攻,占领这个可怜的国家,抢走了人民家里的财物。他们还又搬走了三个巨大的时钟,并且宣布说,他们夺取了世界的时间。 蓝国搬走了滴漏钟,把它放在自己的首都,到了夜晚,滴漏里的眼泪蔓延起来,像洪水一样冲垮宫殿,淹没了整个蓝国,把它变成一个美丽的大湖。 黄国把沙漏钟放在王宫的院子里,当作胜利的标志,可是到了夜晚,沙砾们唱着歌,迅速繁殖起来,变得越来越多,像洪水一样,盖住了广场和宫殿,还盖住了整个黄国,把它变成一座广阔无边的沙漠。 红国搬走了日晷钟,把它放在国王窗下的广场上。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巴巴做的晷盘开始散发出很臭很臭的气味,把大人们都熏死了。蛔虫做成的晷针,变成了无数条活的蛔虫,它们在红国里到处乱爬,最后从孩子们的鼻子和嘴巴里爬进去,变成他们肚子里的居民,在那里长久地住了下来,一直到今天,它们的子子孙孙还都住在那里,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 五百年之后,傻瓜国王忽然被第两百一十六万次鸡叫声唤醒,看见女巫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他走出女巫的森林,看见龙在水里嬉戏,但因为吃不到女巫的奶水,它已经没有杀人的力量了,变得像驯鹿一样温柔可爱。傻瓜国王跟它玩了好几天,这才恋恋不舍地重新上路,沿途乞讨,回到了自己的王国。 可是当年的人民都已经老死,没有人认识这个衣服破烂的叫花子。只有一个活了六百岁的老奶奶,用苍鹰的羽毛使劲擦了擦眼睛,才认出这就是当年的时间王子和傻瓜国王。人民开始欢呼雀跃起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统治他们了,他们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傻,他发明的时间机器打败了敌人,还替老国王报了仇。他们发出了热烈的叫喊,请求他重新做回他们的领袖。 傻瓜国王于是回到王宫,重新坐上了王位,还娶了一位全世界最美丽的妻子,每天都要亲嘴五百遍,就在睡梦中还要亲着,这样一直亲到现在。人民都说,傻瓜国王是不会死的,因为他掌握了时间的秘密。 写于2006年12月13日 本文图片皆为达利铜雕

  • 周穆王和西王母的爱情悲歌

    周穆王西征想象图 《山海经》西王母的形象,提供了一个范例,证明《山海经》对于事物的描述,具有某种罕见的准确性。在早期文明时代,这种叙事的准确性达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编撰者提供了空间坐标,却没有对素材添油加醋。这是隐藏在全球地理叙事背后的知识理性,它抵制了对幻象展开自由加工的原始冲动。但是它过于简略,就像绣像小说里的插图,未能完整讲述西王母的各种细节,这严重妨碍了人们对这位神秘大神的崇敬和追随。 为了解决本土化问题,西王母的形象亟待改造和加工,以满足崇拜者的欲望。首先,是改变祂的性别。湿婆不仅是生命与毁灭为一体,光明与黑暗为一体,而且也是雌雄同体的,这为祂的性别转化奠定了基础。 魏晋南北朝是先秦文化转型的一个重要时期。西晋太康年间,由于盗墓贼的辛勤工作,使得一部著名的传记体史书重见天日,它就是《穆天子传》,据说是一部来自战国时期的文献。作者详细描述了一位周代国王——周穆王,跟女神西王母相会的浪漫场景。在谈论这场历史性的幽会之前,我们不妨先搜索一下男主角的背景资料。 周穆王的生活年代,大约是公元前1000年前后,正是丝绸之路开始繁荣的年代。周穆王似乎毕生都热衷于征服、旅行和贸易,然而对他自己宫廷里的妃嫔们毫无兴趣。 但是“丝绸之路”这个名词的表述,其实是不够精确的。它的正确命名应该是“丝玉之路”,因为当时的国际贸易,主要对外输出丝绸,而输入的则以玉石、青金石、猫眼和琉璃珠串等居多。[ 参见叶舒宪,《草原玉石之路与<穆天子传>》,《内蒙古社会科学( 汉文版)》 ,2015 年9月,第36卷第5期; 易华,《金玉之路与欧亚世界体系之形成》,《社会科学战线》,2016 年第 4 期] 尤其商周两朝,玉是人与神沟通的重要法器,但中原本土的玉质不佳,严重影响了神人之间的通讯状况,所以要前往中亚地区,也就是今天的新疆、青海和西藏地区去寻求良玉。结果,在青海找到了“昆仑玉”,在新疆则找到了“和田玉”,后来才弄清楚,它们是同一个品种。那么,究竟是谁发现并启动了这场贸易呢?极有可能是我们的这位男主角——周穆王,他充当了上古丝玉之路的重要推手。 周穆王与西王母见面的想象图(作者不详) 根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乘坐着八匹骏马拉的战车,带领一支包含文官、商人和卫兵的队伍,从今天的陕西省出发,开始了反复多次的西征。他的北线行程,经过宁夏、甘肃,走中线,过新疆喀什而抵达中亚,包括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他的南线行程,经青海而抵达冈底斯山主峰,甚至喜马拉雅山的北麓。整个过程充满了冒险色彩。由于这个原因,《穆天子传》可以称为第一部冒险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 周穆王表面上在游山玩水,实则肩负重大使命,由于西部多为蛮荒之地,路途遥远而艰险,实在不是一条理想的观光线路。周穆王的主要目标,至少有以下四个: 首先,是寻找传说中的西域女神西王母; 第二,是寻找玉石资源,以彻底解决宗教祭器的材料问题。 第三,是寻找自身的民族之根。据说,周人的祖先是西戎人,而他们的祖地,郭沫若认为在今伊朗北部; 第四,是寻找某种神秘巨鸟的羽毛。《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曾经派出六支特种部队去寻找这种羽毛,可以猜想,它或许具有强大的巫术力量,但这种巨鸟是不是金雕或秃鹫,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 《穆天子传》:“丁未,天子饮于温山。□考鸟。己酉,天子饮于溽水之上。乃发宪命,诏六师之人□其羽。爰有□薮水泽,爰有陵衍平陆,顾鸟物羽。六师之人毕至于旷原,曰天子三月舍于旷原。□天子大飨正公、诸侯、王勒、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下有羽陵,乃奏广乐。□六师之人翔畋于旷原。得获无疆,鸟兽绝群。六师之人大畋九日,乃驻于羽之□。收皮效物,债车受载,天子于是载羽百车。”] 《穆天子传》的描述,完成了西王母的变性手术。西王母从此不再是“虎齿豹尾”的怪物,而是美丽高贵的女神。这种性别转换,跟观世音由男身转为女身的情形非常相似,显示在深层心理上,中国民族对大母神式文化偶像的亟迫需求。 《穆天子传》描写说,在一个良辰吉日,周穆王拿着白色玉圭和黑色玉璧,以及大量丝织品送给西王母,女神悦纳了这份厚礼。书里没有记录当晚所发生的事情,但读者不妨脑补一下,他们想必共度了终生难忘的良宵。 [ 《穆天子传》:“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 周穆王见西王母,汉画像石拓片 次日,西王母在瑶池边上安排了一场筵席,两位一夜情的恋人,展开一场充满哀怨色彩的对歌。西王母唱道,路途遥远,山川阻隔,请你不要死去,还能回来看我。周穆王则回唱说,我必须回去治理国家,等到天下大同了,我还要回来见你,顶多也就是三年时光。 [ 《穆天子传》:“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后而野。’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其迹于弇山之石,铭题之。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这恍如今日藏族青年的对歌场景,情侣们刚刚陷入热烈的爱恋之中,却要面对长久诀别的事实。“悲莫悲兮生离别”,实在令人无限唏嘘。 除了《穆天子传》,《列子》也记载了这段浪漫而哀惋的人神之恋,细节大同小异,据说也是晋人的作品。 [ 《列子·周穆王第三》:“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别日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西观日之所入。 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于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 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 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两本书彼此呼应,一下就坐实了这段令人神往的传奇。古怪的是,此后再也没有人来续写故事的结局,只有唐代的《仙传拾遗》,简单地提到了一个细节:“西王母降穆王之宫,相与升云而去”。意思是说,西王母降临周穆王的宫殿,然后两人双双升入云端,离开尘世,换言之,就是成仙去了。 [ 《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王造昆仑时。饮蜂山石髓。食玉树之实。又登群玉山。西王母所居。皆得飞灵冲天之道。而示迹托形者。盖所以示民有终耳。况其饮琬琰之膏,进甜雪之味,素莲黑枣,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得不延期长生乎?又云:‘西王母降穆王之宫,相与升云而去。’”] 这无疑是后世的庸俗文人所能设想出的最圆满的结局。 跟魏晋浪漫主义不同的是,汉朝人更多地展现出实用主义的精神。他们觉得人神之恋终属不伦,于是给西王母配了一位对等的神灵夫君,号为“东王公”,就像他们给女娲和伏羲拉郎配一样。也有人认为,东王公其实就是周穆王的转世。在汉族民间社会里,人们甚至称西王母为“王母娘娘”,仿佛她是自己的一位邻家阿姨。 世俗化精神彻底改变了神话的品格,使它绽放出一个庸常而亲切的面容。这是西王母仙话的起点,也是西王母神话的终结。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香道师(六异录)

    本小说插图:邬凡 宣德五年,郑和使西洋,分遣其侪诣古里。闻古里遣人往天方,因使人赍货物附其舟偕行。往返经岁,市奇珍异宝及麒麟、狮子、驼鸡以归。 ——《明史列传第二百二十》 一 位于南山路丰乐楼附近的数十间香铺,以制香和售香著称,其中白氏香铺最为有名,它散发出的奇异香气,成为这一带的气味标记。爱好香道的妇人最喜在香市游逛,到处都是顾盼的秋波和香艳的笑语,官宦子弟、富商和读书人也都趋之若鹜,猎艳者的脚足,磨亮了路面上的每一块青石板。附近的湖岸旁游船林立,船娘抱着楫桨在高声招徕游客,丝弦、箫鼓和歌咏的声音从画舫里传来,仿佛每个时辰都是男欢女爱的庆典。 宣德五年清明后的一个上午,店主白萱端坐在店铺后端的内室里,背对温馨可喜的阳光,正在细细品尝新进到手的雀舌水芽,嘴里萦绕着这种草本植物的清香,只听见那扇绘有太极图案的店门被人推开,一个男人在向小伙计六丫发问,说是要订制一款男用迷香。六丫断然回绝了,说我们是名门正派的商家,不经营这类阴物。对方笑了起来,说自己是刘知府的夫人介绍来的,都是自己人,千万不要见外。六丫不知该如何应对,两人一时僵在那里。 白萱闻到一股发馊的气味,那是客人昨晚做事后没有洗净下身的结果。她放下白瓷茶盏,笑着挑起门帘出去,看见铺子里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青年,头戴深红色镶珍珠珠冠巾,身穿窄袖对襟棉杉,腰间系着一根犀牛皮带,黄金带扣上镶有青金石龙纹,一望而知是贵族子弟。南京宫廷、浙江州府和地方官贵,都在这里采买各色香品,有时也暗中订购非法迷香,但多为女眷所用,像这样由男子出面寻求男用迷香的,她还是头一回遇到。 “这位客官,本店不卖任何迷香,不管男用还是女用,只好请你海涵了。” 那位来客看见白萱,不禁眼睛一亮,仿佛见了天上降下的仙子,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从他的牙缝里飘来一缕白糖米粥的味道,掺杂着榛子、松仁、栗子和玫瑰的气息。白萱笑了,心想这位花花公子的早餐,吃得还挺素净。 来客抬手作揖道:“掌柜的,贵香铺经营的迷香,在浙江和江苏一带,都是无与伦比的顶级货。小生诚心以八百两黄金订购,今日先付二百两作为订金。”他回身推开店门摆了摆手,一位浑身汗臭的脚夫,提着沉重的箱笼走进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黄澄澄的金锭,犹自带着地窖石板和紫檀木的混合气味。 “这是小生的一片诚意,请掌柜的笑纳。”来客凝视着白萱,仿佛要洞察她的所有意念。 白萱有些惶惑。她从未面对过如此高的开价。要是接受,她可以就此歇业三年,而放浪四海,寄情山水。她无法拒绝这种强大的诱惑。 但在她耳边,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在发出梦呓般地耳语:“你……别破了我们只做女性迷香的规矩。” 她的表情顿时迟疑起来,眼里露出梦幻般的神色。就在今晨的梦境里,她看见自己跟这个叫做白朗的青年相恋,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彼此融进了对方的身子。十三岁以来,这样的怪梦已经做了无数遍,除了场地和衣服的细节有所变化,所有的动作和对话都一模一样。长大后她才知道,那是活在她身体里面的弟弟。她给她取名“白朗”,每天都跟他对话,而且在每月的下半月,她都会跟他对换,自己退隐到肉身的背后,让他在这个庸常而喧闹的世界里行走。他们交替着在世,犹如轮值守望生命的哨兵。 但这次她破天荒地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她收下黄金,然后预定了一个月后的交货期限。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就在门扇被关上的瞬间,白萱突然有些后悔,她让六丫收好黄金,自己回到里屋,重新端起茶盏,刚想呷上一口,却听见白朗在耳边生气地叫道:“你犯了滔天大错……” 白萱从未耳闻过弟弟如此愤怒的声音,顿时惶恐起来,手一松,茶盏在地上跌得粉碎。 二 茶盏坠落的时刻,六丫心中也是一惊,仿佛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白萱此后许多天都不见踪影。她躲进自己的巢穴,去从事男用迷药的营造,就像一个专心产卵的蚁后。 白萱的炼药点就在郊外万松岭半坡上的住宅里,离群索居,距最近的村庄也有三四里地。远远望去,那是五间简朴的茅顶木屋,被一道细竹篱笆所包围,其上爬满遮蔽视线的绿色藤蔓。白萱的书房紧挨着岩石。而在书橱背后的暗门,是修筑在山岩深处的密室。它们以防潮的黑炭夹板分隔,放置各种炼金术所需的器材。分为原料间、炼药室和成品库三间。用蒸馏法制作的各种精油,有数百种之多,置于半透明的琉璃瓶之中,并遵循香道师父沙辛的教导,按地、水、火、空(气)和以太五种性征,分别陈放在金丝楠木打造的货架上。 以橡木苔香油为基料,加入广藿香、檀香、雪松,以及没药琥、琥珀、麝香和海狸香,白萱就能调配出男用迷香的基液。这配方源于阿育吠陀,名叫“喀琶奴妲”,而为了强化针对女人的迷性,她还要加入皮革、烟草、雪松木、焚香、胡椒、大麻、罂粟和曼陀罗之类的精油。 这是师父沙辛留下的秘密财富。他来自天竺,浑身散发出浑然天成的香味,自称是乐神兼香神乾达婆的化身,专程到东土来传播关于香的真理。在参拜普梅庵时,发现了白萱的嗅觉异能,就把她收为弟子,耗费五年时间,传授提炼香精的全部本领,并且留下这瓶叫做“喀琶奴妲”的终极精油,然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所有的试验都须在子时进行。那是万物秘密生长的时刻。为防止自己被迷晕,得以闭息法止住呼吸,用肌肤上的孔窍感知香料的比例。她盘腿而坐,凭意念选择香料,又以超验的感觉去权衡它们的重量,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她又一跃而起,以敏捷的手法从架上择取瓶子,滴入精油,然后返回蒲团,继续下一轮的冥想。 第十二天的那个午夜。在投放过七十多种精油后,一款男用迷香终于诞生了。白萱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它是一种淡蓝色精油,放入透明的琉璃瓶,犹如哭丧师所收集的欢喜眼泪,在烛光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光泽。 她来到侍女兼车夫三姑的屋子,让她闻一下滴在丝帕上的香液。三姑正斜倚在床上,抬身吸了一口,突然酥胸起伏,浑身战栗,软瘫在了被衾上。“这,这,这是什么玩意儿?”过了半晌,三姑才回过神来,满脸羞涩地问道,仿佛闻到了天神的气息。 白萱笑了。现在,她手里已经有了一款足以诱惑女人的法宝。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成功。男用迷香的最大难点,是无色无味,它既要保持迷香的特性,又须剔除全部气味,这对于香道师而言,是一道几乎无法完成的工艺。她决定过几日让白朗去南京走一圈,从宫廷的舶来品库存里寻找灵感。 三姑揽住她的细腰,脸上露出痴迷的表情:“今夜你在这里就寝好了,我想对白朗弟弟说些悄悄话儿。” “去你的,白朗今天不在,他出去兜风玩了。”白萱笑着躲开三姑的手臂,回到自己的寝室,依次点亮盘香和九个三足烛台。好些天没有回到阅读状态了,她需要从那里获得一些慰藉。自从收取了花花公子的迷香订金,白朗就沉入缄默,仿佛躲进很深的地洞。为了不被干扰,她也没有试图唤醒生气的弟弟。 她从几案上拿起临安陈氏刻本的《本草图经》,打开绫锦函套,想从中寻找一些祛除香味的药物,却发现它沾染了一些十几里地外的油菜花粉。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忧伤地意识到,除了白朗,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思念她。隔壁屋子传来三姑压抑的呻吟声——她在自慰的世界里低声呼喊,陷入了肉身愉悦的狂欢。而白萱在心烦意乱地翻检冻结在书页上的植物。她看着那些干枯的线条,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弥漫开来,雾气般笼罩着孤寂的灵魂。 基于特殊的身份,她离群索居已经五年以上。这是因为她生产的迷香,多为一些特殊的客户,包括图谋出轨的豪门侍妾、被皇帝冷落的宫廷嫔妃,以及狐人、黄鼠狼人、刺猬人、蛇人和鼠人。关于这五类变种人,坊间按道家的习惯,多以“仙”相称,合称为“五仙”或者“五通神”。 普梅庵住持妙素曾经告诉她,“五仙”当年聚集于北方一带,并以山海关为界。宋代金人入关,破了结界,以致他们大规模入关,遍及整个中国。他们是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变种生物,大多喜欢幻化为女子,蛊惑中意的男人,其中“狐仙”最为出名,是施展媚术的高手,也是白萱交道打得最多的客户。 五仙依赖吸取男人的玉液为生。这不是所谓“修炼”,而是一种维系生命的方法。玉液是她们的食物,犹如鲜血是吸血鬼的饮料。据说男人被过度吸取之后,往往会精尽人亡,这种传言引发了世人的恐惧和自卫,一场旷日持久的护液运动开始爆发。这场战争最著名的案例,就是“白素贞和许宣之战”,它大约发生于公元1131~1162年间,以蛇仙被镇压而告终。但事实上,战事至今还在秘密进行之中,并且远远没到终结的时刻。 白萱知道,私下营造迷香,是件危险而可耻的事务,而她无法阻止自己的欲望。这是她唯一的生计,也是她最大的癖好。迷香是香道中的最高境界,而男用迷香,是迷香中的最高境界。她正在朝这个巅峰奋力攀援。沙辛师父当年曾经告诉她,只要能制成男用迷香,她就将跟白朗一起,成为世间顶尖的香道大师,名垂香道界的青史。 沙辛师父说,世间香道的最高境界,是一种叫做“太极香”的诞生。它出自乾达婆王画军之手。沙辛说,这种魔香分为阴阳两组,使用阳香时可以变成男性,而使用阴香则可以变成女性。眼望美如天仙的女弟子,沙辛的表情变得诡异起来,仿佛早已洞察了她的本质。沙辛说,大多数神祇都是阴阳同体的,世人信奉的观世音菩萨,就是一个范例。这种神香是乾达婆自用的,他们可以在天空上任意变幻性别,优美地歌舞,播撒鲜花,散发出魅惑人类的香气。 她回忆得有些疲倦了,就伏在书案上昏沉地睡去,梦见一名陌生男子向自己求爱,遭到自己的拒绝,男人于是向神灵祈祷,希望跟她能合为一体。神应许了他的愿望,在他拥抱女人时,将两人的身躯合二为一,化为一个带着双重性征的婴儿,在残破的草席上哇哇大哭。她认出这婴儿就是她本人,但她无法确认,这多年来反复出现的场景,究竟是梦幻,还是前世的记忆。 她从迷梦中醒来时已是三更,大地万籁俱寂,只有漏壶还在固执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盘香燃烧了一半,屋里弥漫着沉香、丁香、茉莉和红岩青苔的气息。 三姑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只有白萱知道,在对手中了迷香之后,这酣睡是必然的反应。她把前段叫做惑调,是诱惑男人入巷的诱饵,注重最初的愉悦和舒适,但时间短暂,通常转瞬即逝;中段叫做蛊调,是整个迷香的核心调性,负责让对手情欲贲张,无法自抑,通常达两个时辰,所有的情色故事,都应发生在这个阶段;后段叫做眠调,在吸尽玉液之后,对方就会进入昏睡模式,长达八个时辰以上,这样不仅有利于下蛊者本人的安全撤离,也有利于对手恢复阳气。 尽管如此,迷香的制作和营销,依然是极其危险的勾当。很久以后,她从一位购买迷香的狐仙那里获知,早在宋代,以法海为首的僧人,就已组成“无鼻僧团”,为防范迷香而练习龟息法,能够闭吸长达半个时辰,令五仙无法下手。他们还假扮游方僧人,以雄黄逼迫五仙显形,到处狙杀她们,还有那些为其提供迷药的香道师们。 这场战争从宋代开启,历经蒙元两代,而在大明王朝变得更加凶险。最近数月,仅在江苏和浙江一路,已有四名香道师遇害,大都是被僧杖痛击而亡。作案者始终逍遥法外,而官府对此束手无策。白萱之所以还没有被无鼻僧发现,是因为她的迷香,只卖给那些五仙界的高手,她们行事谨慎,从未失手和被人识破真相。无鼻僧无法循着她们的线索,追踪到迷香的真正源头。 现在,越过闪烁不定的烛光,她从打开的书页上,闻到了自己和白朗的双重味道——她的更为轻盈,萦绕在空气的上端,而白朗则因沉郁而盘桓于下方。她起身望向窗外,今日是乙卯月十三,接近月望时分。这意味着白朗即将苏醒,而她要退避三舍,进入十多日的休眠期。是的,那些外出采买的事务,还须由白朗去完成。她在等待弟弟从灵魂的洞穴里醒来。她捂住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卧房,钻进被衾,很快就沉入深邃的梦乡。 三 白朗站立在南京秦河岸边的街道上。这里楼阁高耸,妓院林立,几乎遮蔽了游客的视线,唯有透过敞开的码头,游人才能看见河里穿梭往返的小艇,丽人在上面低吟浅唱,随船一起穿过石桥下的拱顶,在箫管声里迤逦而去。在乡下待久了,猛然间掉进都市的烟花柳巷,白朗茫然四顾,看得有些痴了。 从醉仙、集贤、讴歌、轻烟、翠柳诸楼面前走过,他径直来到了“富乐院”,那是礼部教坊司所属的官方妓院、旧都官员们纵情声色的地点。他刚刚踏进花团锦簇的庭院,鸨母就大惊小叫地迎了上来。丫鬟们把他围了一圈,仿佛在观看一件精美的鲜肉玩具。 他的相好芸香小姐袅袅地走下楼梯,满眼都是说不尽的喜悦。她是前朝兵部尚书铁铉的孙女,二十年前,铁铉因触怒成祖而被杀,妻子和女儿都被皇帝下令送到教坊司,当时芸香还没出生,竟也无法逃脱这一厄难,经过常年的精心教习,终于成为色艺俱佳的名妓。只有白朗洞察了她的真相。她和母亲及其外祖母,都是世袭的“狐仙”,沦落娼家之后,她依靠迷药与百官周旋,成为富乐院的头牌。而尽管她用了多款香水,还是无法掩饰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的狐臭。 她把出手阔绰的玉面公子领进自己的独院,熄灭门头上的灯笼,紧紧关闭门扉——这是小姐正在接客的信号。白朗带来了价值千金的迷药,而小姐则以千娇百媚的柔情回报他的慷慨。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行令,放肆地调情。越过低垂的半透明丝帘,可以看到月华初上的晚景。大报恩寺宝塔燃起上千盏酥油灯,照亮了大半个金陵古城。 芸香把五弦琵琶放在膝盖上,边弹边唱:“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馨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 白朗听得潸然泪下。歌声钻入他灵魂中最脆弱的缝隙。白萱一直在缄默之中,也许已经入眠,也许还在偷着倾听他们的对白。芸香放下琵琶,端起酒杯,又伸出手去,在桌下轻抚他的秘器,眼望白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白朗也轻抚她的脸颊,赞美她的容颜,但他从未有过跟她上床的意图。对于白朗而言,无论是肉身还是灵魂,没有任何女人能超越白萱。 名牌妓女的“香巢”是按烛头收费的,每枝细烛燃烧一刻钟,便要收取五两银子,还不算礼头、小费和特别的酒水钱。一位豪客的每日花销,多在千金以上。白朗说,我买下你三天的烛头费,只求你替我办一件小事。我要采购三宝太监带回来的那些西洋旧货,不知姑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芸香无限妩媚地笑了,在他胸前纤指一点:“公子真是托对人了,明天南京守备罗智罗大人要光临鸟巢,他是内官监太监,跟和大人都是自家兄弟,正忙于采办三宝太监第七次下西洋的用品,顺便也管着各路库房,我来跟他说说,那些没用的东西,搁着也占地方,还不如换点银子,也好物尽其用。” 第三天午后,一名自称徐旭的内官监典簿,就来白朗下榻的客栈求见,说是奉了守备大人之命,要为白公子解忧。白朗当即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对方满心欢喜地收了,教他换上库兵的服饰,手持库兵的腰牌,然后带着他进了库房,去看三宝太监带回来的神奇宝贝。 这几年来,白朗通过中间商,已经买回许多西洋香料、宝石(青金石、玛瑙、缅玉)和各色琉璃器皿。而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深入宝库腹地,兴奋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库房高大而广阔,犹如巨大的宫殿,高耸的货架密集排列,陈放着来自各个藩国的奇珍异宝,还用纸签细细标出物品的名字、来源国和入库的年份,活儿做得一丝不苟。他不由得赞叹说:“和和和和大人果果果然了得!” 典簿把白朗留在库房里,交待一番之后,便自己办事去了。两名库兵用竹竿挑起马灯,替他照亮那些躲藏在阴影里的宝物。白朗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与胸腹齐高的那两排货物,还看不及看放在上层的,就已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似乎置身于《山海经》所描述的世界图景,被各种精怪的肢体和脏器所包围。 他对此有些束手无措,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能凭着鼻子的直觉,从那些令人骇怕的气味中,找出可能是“喀琶奴妲”的相克物。最终,他选中了麻林地麒麟(长颈鹿)的头角,卜剌哇国驼鸡(驼鸟)的趾甲,木骨都束国花福禄(斑马)的尾巴,苏门答腊国飞虎(鼯猴)的翅膜,古里麋里羔兽(猞猁)的胡须,还有一对忽鲁漠斯狮子的睾丸。 库兵在名录上逐一找出它们的记录,算出价格,然后用纸细细包好,放进一个皮囊。典簿笑道:“白公子这回收获不菲,这些可都是稀世药材啊。”白朗懂得他的言下之意,赶紧取出三个金锭,两个交给库兵登记入册,一个塞进了典簿的袖口。 第二天上午,白朗打算动身返回杭州。他提着装有宝物的皮囊走出客栈,想在附近找家车行商议一下租车的价格,却看见两条汉子紧紧盯在身后,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脚臭、馊嗝味、庙堂檀香味和杀气。白朗快步走了一段路,进入热闹非凡的御街,也没能甩掉他们。他于是拐进一条朝北的巷子,立定,蓄势,等他们逆着阳光走来,突然向其面部甩出左袖。一股迷香喷出,直击两人的面部,但对方竟毫无反应,拔出短刀就朝他刺去。白朗吃了一惊,知道这回遇上了传闻中的无鼻僧团杀手,不禁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一条黑影裹挟着狐臭和脂粉香闪电般袭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两个杀手就已经手捂脖子,颓然倒在地上,咽喉处涌出了黑血。他定睛一看,救他的那位,正是女扮男妆的芸香。她吩咐随身的龟奴拖走尸体,然后拉着他的胳臂走过几条巷子,这才停下来笑道:“公子受惊了。我早就发现他们在跟踪你。啥也别问了,这些和尚都是坏人,他们死得其所。” 白朗见四下无人,搂着芸香的细腰,在她脸腮上亲了一口:“从前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如今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真不知以后该如何待你才好。” “公子多来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芸香嘻嘻笑道,身上的狐臭逾越脂粉气,紧紧缠住他的鼻息。她带他到附近一家熟悉的镖行,替他安排好一应护送事务,然后屈膝道了个万福,莞尔一笑,飘然而去,空气里残留着她的袅袅韵味,香臭交织,被风送到远处的榆树梢上。 白朗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情感。他叫住她,跟她一起返回富乐院,在那里纵情声色三天三夜,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仿佛听见姐姐白萱的幽怨叹息。他自嘲地一笑,在镖师的扶持下,登上了即将出发的马车。 四 无鼻僧杀手的袭击,令白朗胆战心惊。当年的临安药师许宣,被白蛇精採走玉液,沦为佛道两家的笑柄。镇江金山寺住持法海的无鼻僧团,为了对付施用迷香的“妖精”,刻苦练习,掌握了一种叫做“龟息法”的闭气术,以及让五仙显形的雄黄法,并靠这两种道术,救下了许宣的性命。 白朗此前多次听人提过这类传说,从未放在心上,刚才亲身经历这场劫难,只好死心塌地的信了,但他最担忧的还是杭州的府邸、密室和售卖迷香的香铺。他跟白萱是五仙的盟友,要是真的被无鼻僧团发现,他们的前程将危机四伏。想到这里,白朗心里堆满了忧虑。他猜那个花花公子,或许就是无鼻僧的探子,前来试探他们的身份。“唉,都是姐姐的贪欲惹的祸。她接的新活儿,终于暴露了身份。” 马车走出南京城之后,路边的风景就变得无趣起来,放眼望去,只是一些长满青苗的平坦田野,偶尔可以见到施粪和拔草的农夫。车夫老张走南闯北,是个熟谙江湖的老手,白朗就跟他闲聊起来,试图打探无鼻僧的消息,而镖师一言不发,用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道路两边。 老张说:“镖行做的多半是五仙的生意,交的也都是五仙道上的朋友。刚才那位富乐院的姑娘,可是我们的大主顾了。”他上下打量白朗,意味深长地一笑,仿佛也看透了他的来历。白朗尴尬地一笑,什么都没解释,赶紧转移话题,去扯那些关于妓院姑娘的八卦。 傍晚在丹阳的小客栈里打尖时,三人到隔壁酒馆里饮酒。老张酒喝多了,再次提起“五仙”的话题,对这类介于人和动物之间的变种生物,露出又爱又怕的语气。 老张说:“这狐、黄、柳、白、灰五仙,最初以采男子玉液为生,而后则开始索要情爱。她们的欲望,深不可测啊!” 一直深陷沉默的镖师,这时看一下四周,压低着嗓门说:“我看这屋里就有几个,你们说话要留神了。” 白朗跟这类精灵接触多了,也没太在意,反而笑着问道:“看来这位大哥曾经着过五仙的道儿。那种採液之术,据说十分厉害,不知镖师大哥如何应付下来的。” 镖师呐呐地说:“从前有过几次,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虽然精气有些亏损,但分手之后,心里还老惦着,总觉得她们并非坏人,反倒是那些无鼻僧比较可恶,一直在找她们的晦气。法海和尚早已圆寂,无鼻僧和五仙的战争,却始终斗个不停。那些和尚杀气太重,个个都精通杖法和刀术,动不动夺人性命,弄得天下都怕了他们。” 白朗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故意摆出一副旁观者的中立姿态:“一边是吸液,一边是嗜血,我看都不是良善之辈吧。” 车夫老张说:“不过这样也好,江南这些镖行,亏得他们间的争斗,咱们才能揽到许多生意,两百年来,非但没有衰败,反而日渐兴隆,光是南京城里,就有四百多家镖行,数量都快赶上酒馆和妓院了。” 白朗说:“是啊,有你们这些镖师大哥,我们这些商家便多了一份依赖。”他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端起酒杯说,“来呀,谢两位大哥,让我懂得了这些江湖秘密,日后小弟在南京和杭州之间走动,还得烦劳两位的大驾。” “哈哈,这位小爷,容颜英俊,皮肤细嫩,乍一看像个娘儿们,性情倒像是江湖中人。来,干一杯。”老张斟满米酒,一饮而尽。 白朗脸上一红,也喝尽了杯中的残酒。 五 白朗十天后回到杭州,交出他采购到的宝物,重新回到了休眠状态。又过了三日,白萱在黎明时分从深梦中醒来,看见苍穹上斜挂着新月,天边依稀有了一些曙色。她披上波斯羊毛薄毯,急切地穿过秘道,看见制香室的架子上,多了那些奇异的物品,而且把它们的名称和来历,白朗都用小楷仔细地写在曹氏软纸上,带着青檀皮、稻草、丁香和天竺薄荷的气味。就像往常那样,他在卷草纹信笺上留下两行清秀的小楷—— “萱,余初醒,思汝心切,百愁纠结。须慎无鼻僧人,彼已近矣。” 白萱把信笺藏进那只塞满书信的樟木象牙匣子,小心地锁好,心里充满无名的惆怅。六年以来,他俩交替在世,只能靠书信或耳语交往。眼看匣子渐满,恐怕要换上更大的才能容下了。姐弟俩的彼此思念,是她所要守护的最高机密,就连最体己的三姑,都不能触碰这些字纸。她知道,这封信除了表达思念,还是一种含蓄的警告。虽然白朗遭遇无鼻僧的袭击,但她确信那只是一次偶然事件。南京地面上的和尚,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深信,他从未露出过破绽。 她端坐在蒲团上,收回所有意识,包括诸多担忧和喜悦,把它们聚焦在内心的“喀琶奴妲的第一次微笑”上。它是一个正在旋转生长和含苞待放的骨朵,散发出微笑般的复杂香气。她需要加入一些新成分来中和这种香味,令它在保持强大迷性的同时,变得难以觉察。在这花朵的幻象四周,一些物体在缓慢旋转,其中一些稍后飞走了,还有一些落在花瓣上,跟骨朵融为一体。她敏锐地看清了那些飞走的事物,它们是麒麟的头角、麋里羔兽胡须和花福禄的尾巴。依据反向推理原则,她弄清了需要添加的两种成分——飞虎翅膜和狮子的睾丸。 她仔细清洗这两件宝物,把它们切成碎片,放入矿盐水里煎煮十六个时辰,做成一小罐浓膏,然后又耗费十八个时辰,以蒸馏法加以萃取,提炼出一种橙红色的精油。她管它叫“喀琶奴妲的第二次微笑”,重量只有一钱五分,静静地躺在透明的小琉璃瓶里。 在第五天的正午时分,一直不吃不睡的白萱,终于有些神色委顿了。她扶着桌沿缓慢坐下,知道最后成功的时刻已经逼近,而她还不能彻底休憩。三姑送来了一盏用狗胆、狐肝、虾蟆脑、胡椒粉、料酒和海盐炖成的参汤,用小勺子仔细喂她服下。温热的汤水抚慰了她的肉体,她靠着竹榻昏然睡去。离约定的交货日期还有十六个时辰,她要积蓄能量,在夜晚子时作最后一击。 她后来是这样向白朗描述那个难忘时刻的:午夜到了,三姑替她点燃屋里的所有蜡烛,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体透亮。她小心翼翼地从架上取下两个瓶子,把它们放置在柔软的丝垫上。其中一瓶是淡蓝色的“第一次微笑”,另一瓶是淡红色的“第二次微笑”。她屏住气息,把“第二次微笑”小心地滴入“第一次微笑”,然后轻轻晃动瓶子,看着它的色泽逐渐变成淡紫色。她小心地打开鼻息,短促地闻了一下——好极了,完全无味,但她却随即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俄顷,她猛然软瘫在三姑怀里,发出娇嗲的喘息声。 守在一边的三姑拍着手说:“小姐,你的宝贝总算成了。做得好辛苦呀。” 白萱笑着对三姑说:“我知道宝贝成了,它的名字叫‘喀琶奴妲的第三次微笑’。”她伸手搂住三姑,开始热烈地吻她,“你看见我的微笑没有?是喀琶奴妲的第四次微笑。你看,她在这里对你微笑……” 三姑没有拒绝。她迎着白萱的炽热目光,自己褪下软滑的绣裙和亵衣,大胆亮出了自己的秘器。 “你,你,你这流氓,我要叫醒白朗了。你不是三姑,你是三叔。”白萱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她赤裸的身躯,痴迷地笑着,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在明亮的烛光下,她的整个面容都在融化,变成怒放在池塘边的皎洁的昙花。 六 那位花花公子准时来到香铺,取走了“第三次微笑”,而且豪爽地支付了余款。白萱告诉他说,这款迷香的最大不同,在于它能跟香主的体味融合,生出一种全新的气味来。花花公子听罢笑了,仿佛再度捡到什么稀世珍宝。白萱还警告他,迷药最忌讳的是人血,只要沾上一点,就会立刻失效。 花花公子临走前还递上一份函帖,说是御史于谦、长史周忱等人前来杭州巡视,三日后,知府大人要办一个简朴的欢迎茶会,邀请地方名士出席,特地点名要她表演江南香道。为香铺的生意起见,白萱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气氛肃穆的府衙茶会,从于谦的申斥开始。他以急促而严苛的语气,痛责国家官吏的腐败无能,不能跟皇帝同心同德,更无法把百姓的生计,当作为官者的基本目标。梅花庵奉献的龙井明前茶,以景德镇的青花茶盏冲泡,茶汤香气四溢,却难以平息御史大人的怒气。座中所有浙江官员都受到震撼,场面一时变得十分尴尬。 轮到香道的环节,白萱带着白色软帽和面纱,身穿素色衣裙款款而出,步态雍容。她以朱熹《香界》诗的下阙为母题,把香末倒在香案上,用木模压成篆字,七字为一组,逐个点燃,试图营造出理学香道的精神空间。她点燃的气味舒缓了沉闷的现场气氛。 在进入第一意境“花气无边熏欲醉”时,香篆散发出风信子般的清新花香,于谦斜倚在太师椅上,左顾右盼,似乎并不屑于这种市井的气味游戏。 但到第二意境“灵芬一点静还通”时,水元素雪松木、肉桂和乳香和土元素姜黄、木香根和印度甘松,形成天竺“卡法”的香型,像异域的谣曲那样绕梁不绝,于谦开始正色而坐,仿佛闻到了上古圣人的杳远气息。 在第三意境“何须楚客纫秋佩”中,人们嗅到的是桂花、柳橙、猕猴桃和佛手柑之类的酸甜香气,一如秋天的故里,而于谦这时已被乡愁征服,老泪纵横,打湿了胸前的锦鸡纹袍服。 到了第四境界“坐卧经行向此中”, 沉香、檀香、龙涎香和麝香一起涌现,令他感到自身通体透明,犹如回归到澄明的母体,久久不能言语。良久之后,御史大人用手指轻磕几案,表达了自己的赞叹。知府带着全体官员站起身来,向这位来历神秘的香道大师致敬。就连一直沉睡的白朗此刻也苏醒过来,低声赞了一声“妙哉”。 茶会还在庄严地进行,于谦第二轮训话的语调变得柔和起来。白萱独自走出高堂,前去后院赏花,据说那里是杭州最美的官家花园。在那座圆顶的宋式草亭里,她偶遇了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身穿绯红色虎纹官袍的武官,他仿佛已经在那里久候多时,说是要讨教关于香道的诸多困惑。 在议论了一阵理学香道的真谛之后,他说自己是和玛将军,浙江都指挥使佥事,三品武官,管辖着杭州前卫和右卫,而身边那位表情恭顺的青衣短褂男子,是他的仆人,名叫王庆奴。王庆奴朝她躬身行礼,在一边解释说,主人平素没有其它爱好,唯独对香道情有独钟。 和玛将军眼神清亮,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萱,而她则躲在面纱之后,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庭院里月亮高悬,浑圆而皎洁,像灯盏一样照亮了将军高大的身影。越过迷迭香、栀子花、夜来香、矢车菊、风铃草和虞美人草的气息,她第一次清晰地闻见一个男人的味道,它是如此旷达、高远、雄浑有力,犹如天籁,令她魂不守舍。她手扶石榴树枝,努力让自己不会晕倒。 “你的出现,真让人意外。我还没有准备好……”她喃喃低语,有些语无伦次。 “本官有个小小的心愿,想约小姐五日后一同游玩西湖的夜景,不知能否赏光?” 白萱计算了一下日子,必须等到白朗苏醒的周期过去:“过两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大约半月之久,回来后便可赴约。” 和玛将军宽厚地笑了:“我等得及。那就一言为定,二十日后的申时一刻,我在‘雷锋夕照’恭候芳驾。” 女扮男妆的三姑在园子里四处寻找女主,好容易才看到她的所在,赶紧把她从英俊的武官身边带走。王庆奴看见三姑,脸上也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上了宝马香车之后,白萱还在频频回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回到家里,犹自还在品味方才的滋味,露出魂不守舍的表情。三姑哂笑说:“小姐怕是中人迷香了吧? 白萱笑道:“哪能呀,我会闻出来的。他没这么厉害。” 见主人如此肯定,三姑也无话可说。 六丫说:“小姐今晚特别好看,像天上降下的仙子。” 白萱打开红漆描金的妆匣,对镜端详自己的眉眼,笑颜如花。这可是她从未有过的举动。三姑望着她楚楚生怜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七 购买男用迷香的巨款,令白萱可以休息数年。前一阵的过度劳累,引发她身上的弱症,需要静养和调理。她在香铺门上加了一把崭新的铜锁,又挂上告示木牌,说是店主出远门购买香料,半载后方能归来云云。六丫无事可干,她便叫她住到万松岭家里,跟三姑作伴,负责打理前后庭院的花草。老园丁刚刚去世,她需要一个新人来顶替他的工作。 端午节那天黄昏,白萱提前到达夕照峰下的净慈寺前。越过低鸣的松涛和竹林,可以望见那座五仙们噤若寒蝉的“雷锋塔”,它是一座八面五层的浮屠,赤色砖墙上爬满藤萝,背靠山色迷蒙的孤峰,身影倒映在湖上,与浑圆的夕阳辉映,犹如宝剑和金镜的幻象。她疑惑的是,要是白蛇精还在塔下,五仙们为什么没有前来搭救,或者,她已被秘密救走而没有告知天下? 随着太阳隐没在山后,天色黯淡下来,凉风四起,游客逐渐变得稀少起来。白萱独自在御船坊四周徘徊,眼望那条已经残破的南宋御船,据说那是宋理宗赵昀的遗产,在湖水和风雨的腐蚀下,只剩下一具百孔千疮的骨架,被盛开的荷花环绕,在水面上遗世独立。 她向自己在水中闪烁的倒影望去,看见的竟是白朗的形象——一袭白色长袍,身姿英武而表情愁苦,艰难地翕动双唇,似乎要向她诉说什么。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再仔细向水里望去,白朗却消失了,那倒影变回她自身的模样。她以为刚才只是一种波纹制造的错觉,不免感到有些惆怅。她希望那是一种跟白朗相见的秘密方式,她需要这种镜像般的幽会,它是如此奇妙,超越了世界的基本定律。但转念之间,她又陷入一种混乱的迷思。她无法解释的是,在照镜自怜的那些日子里,她究竟是在自恋,还是在迷恋那个影子般的孪生弟弟? “姑娘为何叹息呀?”身后传来和玛将军的浑厚悦耳的嗓音。白萱没有立即回首,只是在默然嗅着他的气息。那是一种何等有力的体验呀,它与山野里的松柏清香发生了交响,变得苍劲而雄浑,混合着冷杉、迷迭香、鼠尾草与橡木苔的清新质感。 她随着身披斗篷的将军,登上一条事先租好的小舟,向湖心荡去。将军的仆人王庆奴牵着马儿,远远地守在岸边,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船娘是个三十几岁的徐娘,风韵犹存,一边摇橹,一边哼唱着江南小曲。和玛将军为白萱斟上自备的果酒,默默地饮着,四只眼睛都看向那暗夜里的湖光山色。半晌之后,将军终于开口说:“小姐的味道真好闻……” 将军没有弄错,白萱今天果然施用了女用迷香,那是苏州城首席狐仙的订货,制作时多出了两钱,她就悄悄留下自用了。连她本人都能闻到这款含有麝猫香、波斯树脂和朝露茉莉的幽淡香气。白萱知道,它一定会让将军魂不守舍的。此刻,她就是那情欲界所向披靡的狐精。 “小姐精研香道,可否告知什么才是香道的真谛?” “香道的真谛,就是让男人和女人互相喜悦。”白萱悄声说道。 “哈哈,果然如此。小姐真是聪慧,一语道破了天机。”和玛望着低眉浅笑的白萱,露出无限怜惜的神色。 和玛从水里折了一枝莲花,递在白萱手里:“我走南闯北,还从未见过小姐这样的女中俊杰,我……”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一把把白萱揽在自己怀里。而白萱身子也变得软了,就势瘫在他身上,半晌都动弹不得。 “那天见了将军,小女子都不会走动了。”她在将军耳畔幽幽地说,吹气如兰。 将军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嫁给我,好么?”他凝望白萱,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终极愿望。 白萱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嗯”了一声,赶紧转过脸去,把自己藏进了月光的阴影。 华灯初上,下弦的月亮已经半残,西湖上却有一番别样的景致。民众在沿着湖岸投放羊皮小水灯,多达数十万盏,几乎漂满整个水面,远远地望去,犹如点点繁星。据说在每盏灯里,都住着一个等待超度的亡灵。 船娘嘻嘻笑道:“看来这真是个良辰吉时呀,两位客官,不妨就在这船上,对着月亮行过订亲之礼,我也好做个见证。这种见证,其实我已经做过无数回了。” 白萱咬了咬下唇,迟疑了一下,然后含羞笑道:“好吧,就依船娘的意思。” 和玛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这南海鲛人采集的黑珍珠,是祖上传下的宝贝,曾经戴在马皇后的脖子上,后来被成祖赏给我的祖父。小姐看看,是否可以作为订亲的凭证?” 白萱刚刚接过,看见它在月光下闪烁着神秘而美妙的光泽,犹如南海鲛人的眼泪,又像是阳光照临下的蓝田暖玉。这时,她突然觉得一阵刀割般的剧痛,在头颅深处爆发,沿着经络一直传到脚踵。她听见白朗在耳边生气地大叫:“住手,你这愚蠢的女人,你会让我们俩都送命的!” 白萱惊惶起来,手头一松,那串价值连城的项链掉进水里,转眼不见了踪影。两人都变了脸色,彼此面面相觑。湖水不深,但要打捞,除非排干全部湖水。白萱双唇颤抖,知道自己铸下了大错。 和玛将军长叹一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八 中秋节那天,和玛将军在五间楼举办盛大婚礼,要娶白萱小姐为妻。这件事传遍了整座杭州城,一时成为坊间议论的焦点。 遗失订亲重礼,是一个不祥之兆,但未能阻止和玛将军迎娶白萱的意志。他们彼此被对方吸引,双双坠入热烈的情欲之中。他们在西湖的各个景点幽会,说各种情话,长久地拥吻,却无法逾越男女礼制的最后防线。他们知道,唯有借助婚姻这种俗务,才能成全这场疯狂的爱恋。 离开住宅前,白萱给弟弟留下一纸信笺,向他简要解释了出嫁的理由,只是这理由非常无理,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知道这是一次不可饶恕的背叛,但她已被将军的情爱所蛊惑,难以自拔。她写下了“事已至此,勿怪汝姊”的字句,然后将笔掷在案头,义无反顾地登车离去。 婚礼上宾客如云,除了地方官吏和豪绅,还有一些打扮风骚的五仙美人。她们在利用这个场合寻找合适的猎物。她们在座席间穿梭,顾盼生情,却举止优雅,仿佛是些出生高贵的仕女。一名姓萧的幻术师正在表演。宾客们欢喜地看见,龙和凤分别从天上降下,在屋子的上方盘桓对舞,散射出金色的光芒,然后又分别幻化成和玛将军和白萱小姐,在彼此相拥之后冉冉飞走,留下了一屋子浓郁的花香。宾客们轰然发出狂热的叫好声。 从那些尖声大叫的宾客群里,白萱一眼就认出那位订货的花花公子,原来他的本名叫做谷风,是和玛将军的远亲。他混在宾客当中,假意不认识和玛,又风轻云淡地跟白萱寒暄,仿佛也是她的远亲。残剩的神智让白萱警觉起来,怀疑他跟将军联手骗购她的迷香。她知道,那可能意味着她已被自己的迷香击败,落入他所编织的情网。更令人不安的是,白朗竟然始终保持缄默,好像已经对她彻底绝望。她脸色苍白,惊骇得不敢继续往下想去。 面对和玛将军的强悍气息,白萱知道今晚将是个难捱的关头。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听天由命。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涂在自己的双唇上。是的,这是唯一的解药,她必须强迫自己从“第三次微笑”中醒来。 将军依次到各个酒桌前敬酒,听取各种美妙的祝福言辞,又回敬以各种机智的妙语,有时也回首打量美丽雍容的娇妻,踌躇满志,憧憬着新婚后的浪漫生活,而白萱远望这身躯伟岸的男人,小心地计算着进入洞房的时间。她希望他被人灌得烂醉,完全不省人事。她把赌注押在新婚丈夫的昏迷上。到了明天,她就能托故离开,躲到连鬼神都找不到的地方。 谷风拍着桌子在跟人斗酒,看样子已经半醉。他对身边的宾客说,和玛将军有一回在酒楼里偶遇白萱小姐,从此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为赢得美人归,就托他设法高价寻购迷香,不料那迷香的制造者,正是美人自己,你们瞧,这是一段何等奇妙的姻缘啊。 他一边高声讲着故事,一边把烈酒豪迈地倒进喉咙,然后跟众宾客一起哄笑。王庆奴站在他身后侍酒,无意中获知白萱私制迷香的讯息,立刻下楼走进厨房,通知了身为无鼻僧眼线的帮厨。 午夜三更时分,漏壶里的鱼标,指向子时的刻度,婚宴还在热烈地进行,而欢愉的气氛已经盛极而衰。三百多位嘉宾,喝干一百多个酒坛子,其中大多人都趴在桌上,只有少数人还在酒酣耳热地继续奋战。白萱望着半醉的新郎,忧心忡忡,不知他何时才会轰然倒下。她决定即刻出手,充当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她端起斟满烈酒的瓷盅,绕过那些心怀叵测的女变种人,向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走去,脸上燃烧着爱怨交织的情欲。 她不知道,就在她举起酒杯跟丈夫干杯的时刻,她自家门口出现了一群无鼻僧团杀手。他们手持锡杖,粗暴地推翻篱笆,冲入茅屋,抓住已经入睡的三姑和六丫,对她们实施严刑拷打,逼她们说出白萱的真实身份。六丫打熬不住,说出了女主向五仙提供迷香的真相,并且还供出地下工厂的所在。 无鼻僧人顺着地道闯进密室,看见那些琳琅满目的琉璃瓶、陶罐、坩埚、水池和古怪的物料,恍然落入了恶魔的巢穴。他们怒气冲天,在地窖里堆满稻草,跟原有的木炭一起,放火加以焚烧,把所有这一切都付之一炬。可怜的六丫被无鼻僧打断双腿,活活烧死在烈焰之中。三姑奋起反抗,夺杖击伤一名僧人,其余僧人围了上去,锡杖和短刀一起飞舞。三姑浑身是伤,仍在浴血奋战…… 王庆奴从帮厨嘴里获知,杀手此刻已经赶往白萱的住宅,心里顿时生出强烈的愧意,觉得自己虽是无鼻僧的成员,但出卖主人妻子的行为,实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他决计弥补这个严重的过失。他丢下正在忙着跟新娘调情的和玛将军,骑上一匹快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九 和玛将军酒量大得惊人,已经饮下五斤黄酒,加上白萱递上的三杯白酒,犹自岿然不倒。四更梆子敲响时,他扔掉酒杯,牵起白萱的小手,登上楼梯,满身醉意地把她带入了洞房。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屋子,四壁涂满朱色,家具是描金红漆,床上的枕衾也被染成大红。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柱子和房梁都漆成了噩红色。这种色彩符咒如此强悍,仿佛整座婚房都在欲火中烧。 白萱逐一吹灭那些粗大的红色蜡烛,企图把身躯藏入黑暗,但和玛将军不依,他重新点燃被熄灭的烛火,然后手持烛台去追逐新娘,要强行脱去她的袄裙。白萱惊惶地在屋子四处逃窜,两人展开了老鹰捉小鸡的童戏。在将军失态的笑声中,白萱终于吹灭了大多数蜡烛。屋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下来,墙上晃动着人和家具的诡异阴影。 此刻,只有将军手里烛台上的三枝红烛,还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白萱弹出长袖去击打烛台,却被伸手敏捷的将军躲过。将军哈哈大笑,乘势一把抓住长袖,扯破了她的袄裙,进而撕开亵衣,见她双乳高耸,腰肢纤细,而胯下却长着跟自己完全一样的异物。 “妖孽,妖孽!”将军无比惊惧地叫起来。“来人哪,王庆奴,你这王八羔子,立马给我滚进来!” 王庆奴在奔往郊外的路上,没有听见主人的召唤。将军于是用力抓住白萱那件带血的秘器,像抓住一条粗大而柔软的蚕虫。他拔出贴身携带的匕首,在她的尖叫声中切割起来。 在剧烈的疼痛中,白萱第一次看见从未谋面的白朗弟弟,他浑身是血地站在面前,面容英俊,脸色苍白,脖子上戴着那串遗失在西湖的黑珍珠项链,声音微弱而又坚定:“你不要怪罪将军,他让我们得到了最后的团圆。今晚,我们才是婚礼的主角。” 白萱伸出双臂奋力抱住弟弟的身躯——一具有质感和温度的实体,眼里流出了无限喜悦的眼泪:“这么多年,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见我?为什么?” 白朗说:“我们跟凡人不同,我们是阴阳同体的太极人。但我只是你的一半而已。我一直住在你的背面,就连镜子都无法打开我的囚室。现在终于我懂了,只有死才能解放我的身体,只有死才能让我们彼此相见,而且融为一体。” 白萱惊声叫道:“不,你不要离去!”但白朗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而他的身驱也在变形,先是丝绵般地柔软,继而又化成闪烁着微光的碎片,飘散于她的臂弯之间。她知道,白朗刚刚诞生,就已经死去,而作为他的另一半,她也会很快死去。十九年前她刚出生,就因阴阳同体而被父母视为怪物,遗弃在普梅庵前的台阶上,由尼姑妙素当作女孩养大。而此刻,作为制造迷香的果报,她跟弟弟一起站到了生命线的尽头。 她望着屋梁上方那片无边的黑暗,看见白朗的幽灵在朝自己招手,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人生如此美好,可惜过于短暂,才刚刚开始,一切便已结束,她甚至来不及研制出师父提到的那种“太极香”。白萱懂得,只要她拥有那种神香,就能摆脱月亮圆缺的支配,跟白朗作自由转换,甚至与他共同生活,琴瑟和鸣。而现在,她只能寄望于下一世了……她无限恨憾地想道,吁出了最后一口芬芳的气息。 将军这时已经完全从酒醉中醒来,鲜血同时解除了迷药的魔力。他怔怔地看着那件在手里逐渐变冷的异物,以及躺在血泊中的新娘,痛不欲生,开始放声恸哭起来。 她即便已经死去,还睁大着眼睛,脸上犹自带着微笑,看起来是如此庄严美丽,犹如一株长在宇宙荒原上的孤树,散发出无色无味的大香。是的,他费尽心机得到这个异种妻子,又亲手把她给毁灭了。他是这人世间最可笑的夫君。 当最后一枝蜡烛熄灭时,他扔掉异物,把短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王庆奴赶到失火的现场,在废墟里发现了身负重伤的三姑。他替她包扎伤口,却意外看见她身体的秘密。三姑心里一急,便昏迷过去,等到三天后醒转来时,已经躺在王庆奴家的床上。 王庆奴没有去参加将军的隆重葬礼。他日夜兼程地照料她,替她清洗伤口,敷上家传的金枪药,又喂她喝下精心熬制的米汤和肉汤,直到她完全康复为止。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闷热夏夜,他对她展露出自己的阴阳两套器具。战栗的闪电照亮了那些不可告人的事物。原来,他们都是阴阳同体的变种人。他们就这样彼此掌握了对方的秘密。他们早就知道,尽管面对歧视和迫害的命运,但他们是比五仙变种人更为完美的人类,他们可以彼此相爱,也可以自爱,甚至可以独立完成生殖和繁衍的使命。 和玛将军和他的新娘之死,曾是杭州城里最大的新闻,但数个月过去之后,人们已经淡忘了传闻中的男女主人公。他们香气般从市井的传闻里飘过,消失于记忆和时间的涡流。 王庆奴和三姑决定要彼此结为伴侣。他们在白萱家的废墟上造起三间茅屋,置备了简陋的家具,在堂屋正面挂上白萱的画像——那是他们敬拜的新神“香道仙子”。她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左手高举药杵,右手托起玉钵,脸上冻结着永恒的微笑。 在办过一场简陋的婚礼之后,也就是立冬那天,他们搬进新家,指望在那里继续生活下去,以男人和女人的双重身份在世,生儿育女,带着“太极人”的全部秘密和梦想,还有一瓶白萱留下的迷香。 “总有一天,咱们会用上这件宝贝的。”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的三姑,摸着枕边那个蓝色小瓶子,对王庆奴耳语道,眼里露出梦幻般的神色。◎ (说明:本文原载《山花》2019年第1期,后收录短篇小说集《六异录》,中信/大方出版社出版,2020年)

  • 天梯终结者颛顼及其妖怪儿女

    颛顼的名字听起来颇为古怪,却是华夏上古大神中非常重要的一位,其辈分与地位极为崇高,据称,祂是黄帝的曾孙,昌意的孙子。天才诗人屈原曾经无比自傲地宣称,自己乃是高阳氏的后代,暗示自己禀受了同样的神性血统,足以与包括楚王在内的任何人分庭抗礼。[ 《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 所谓高阳氏,就是大神颛顼的另一个名字。或许正是由于屈原的缘故,颛顼在中国历史上曾受到过高规格的礼遇,甚至在汉代被封为“五帝”之一,负责分管阴冷黑暗的北方,与主司南方的火神祝融遥相对峙。 《山海经·大荒东经》说,日神少昊在东海之滨养育了颛顼,而颛顼所生下儿子叫穷蝉,成为日神舜的高祖。[ 《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帝系》:“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生穷蝉。”] 如此看来,颛顼应当属于日神族系,但祂的名字里却缺乏日神系常见的语音标记“S/H”,这无疑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著名现代学者苏雪林认为,颛顼的原型,应当出自巴比伦神话中的水神埃亚,意即颛顼当是水神系而非日神系的成员。[ 见苏雪林,《屈原与<九歌>》,《河伯与水主》] 《山海经·海内经》从侧面印证了苏雪林的这一推断。它记载说,黄帝的儿子昌意,当年在河边(请注意是“河边”),生下了颛顼的父亲韩流。这位韩流的长相可谓十分古怪:颀长的脑袋,细小的耳朵,人的面孔,麒麟的身体,以及猪的鼻子、嘴巴和蹄足,甚且还是罗圈腿,模样奇丑无比,似乎是一种大水怪。[ 《山海经·海内经》:“流沙之东,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国、司彘之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不知其究竟何德何能,竟然生出了颛顼这样的超级水神。 但事实上,颛顼的诞生,与这位水怪“爸爸”没有丝毫关系。当年,祂的母亲女枢因为目睹白虹贯月的奇景(北斗第七星的瑶光凌月而过),感而怀孕,生下颛顼。[ 《史记正义》引《河图》:“瑶光如蜺贯月,正白,感女枢于幽房之宫,生颛顼。”] 既然祂是水神家族的成员,又有北斗星宿的血统,在五帝分配工作时,自然就被派到了水神系的传统领地——北方,去看顾那些在寒风里恐惧战栗的苍生百姓。 在颛顼统治北方大地的年代,每逢严冬时节,人们只能蜷缩在狭小的土屋里,心情极为压抑。据《吕氏春秋》记载,颛顼不忍于这种情形,于是用祂所管理的水产品——扬子鳄的皮,做成大鼓,用鳄鱼的尾巴做成鼓槌,发出宏亮阔大的声音,以此激发人类的生命意志。这种鼓称为“鼍鼓”,是一种价值连城的宝器;祂还指导自己的下属飞龙,摹仿八风的声音,谱写了叫作《承云》的圣乐,专门用来祭拜上帝。颛顼对于音乐事业的贡献,完全不亚于伏羲和黄帝的乐官夔。[ 《吕氏春秋》:“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乃令鳝先为乐倡,鳝乃偃浸,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 为了纪念祂的文化伟绩,先秦时期的史官还以祂的名字命名了一种先进的阴阳历法,叫作“颛顼历”。 颛顼是一个双重性格的大神,除了热衷于文化事业,祂还有出人意料的一面,就是骁勇好斗。为了捍卫水神系的地位,祂曾与地神共工展开过殊死恶战,由此导致了大洪水的爆发。古怪的是,人类非但没有怪罪颛顼,反将这个罪过推到共工身上,而颛顼则保住了北方大帝的地位。不过,关于不周山之战的主角,文献记载向来混乱无比,共工的对手时而变成火神祝融,时而变成帝喾,甚至还会变成女娲、大禹和神农。 《山海经》里的妖兽驩头,颛顼的众多儿女之一 颛顼不仅神力盖世,文武双全,而且还拥有惊人的繁殖力。中国古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祂呢?我推测,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生殖崇拜的心理,把祂当做了子孙满堂的典范。据说,祂有二十四个孩子,只比黄帝少一个。 其中,有八个是治国安邦的贤者[ 除此之外,著名寿星彭祖也是颛顼之后。《世本》:“彭祖姓籛名铿,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年八百岁。”]。 而另外一些则是妖精和狞厉的恶鬼,著名的有魍魉、梼杌、虐鬼、小儿鬼、穷鬼等等[ 《搜神记》:“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于是正岁,命方相氏帅肆傩以驱疫鬼。”]。 还有一些非善非恶的精灵,比如,长着三张脸的三面,人面鸟嘴有翼的驩头等等。[ 《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是颛顼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是谓大荒之野。”《大荒北经》:“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厘姓,食肉。”又《大荒南经》:“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头。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头。驩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 颛顼生下一些人类和精灵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偏要生出这许多怪物呢?事实上,在上古神话中,生殖力是人们辨认神性力量的重要标记。如果某位神灵拥有大量后代,并且种类繁多,不仅包括神灵,还包括精灵、妖怪和人类等等,其在神界的地位必定不同凡响。在这方面,希腊神话也有类似的表达。 颛顼在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举措是“绝地天通”,即中断人神之间的对话通道。当时,天空与大地之间,有天梯相勾连,就像今天的电梯一样方便。其中最著名的有“建木”、“蟠木”和“扶桑”,以及一些高山,如“登葆山”和“不周山”,它们同时是巫师们出入天界的要津。 巫师是人神之间的信使,他们负责为双方传递信息。然而,这些巫师或者因为心怀鬼胎,或者由于法力有限,于是往往传递出错误的讯息,不仅玷污天神的名誉,而且也扰乱人间视听,所以必须严加禁抑。 颛顼因此面临着一个难题:是驱逐那些巫师,还是直接除掉他们?巫师的数量如此之多,将他们统统翦灭,势必会引起人类的不满。结果,祂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颛顼身边有两个叫做“重”和“黎”的大力神,分别掌管天空和大地,祂们一起出手,一个向上托举天空,一个在下面压住大地,使得天地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神树与高山再也无法触及天空,丧失了“天梯”的功能。人神之间的对话通道,就此被彻底切断了。 [ 《国语·楚语下》:“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对曰:‘非此之谓也。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谓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这场斗争以颛顼的胜利告终,并且还被载入了史册,但对于人类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自从颛顼“绝地天通”之后,由于无法获得来自神明的启示,人类的堕落似乎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一切不义与恶行充塞于人间,使大地被淹没在人的罪恶里,这是祂万万不曾想到的。对于颛顼自己而言,更加不妙的是,由于文化传统的断裂,许多人已经不再认识“颛顼”这个陌生的名字,以至于祂在当代中国遭到了彻底的遗忘。

  • 改天换地的共工革命

    早在大母神女娲的年代,共工就开始兴风作浪,第一个起来制造麻烦。据《淮南子》说,祂因为怒气冲天,以至于用脑袋去撞击不周山,使擎天柱被折断,固定大地四角的绳索也松了,于是,天朝西北方向倾斜,日月星辰也随之移动,东南的大地向下塌陷,河里的水都朝那个方向流去。[ 《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个神话是在向我们表明,共工因为跟神争斗,所以破坏了世界的稳定结构和秩序。因此祂变成了中国神话里千夫所指的恶神。然而,这个共工究竟是谁?祂为什么要这样做?古代典籍众说纷纭,一片混乱,所以我们还需要从头开始梳理。 首先,让我们看一看共工的长相。据《归藏》残篇记载,共工的容貌比较奇怪:人面,蛇身,朱发。[ 《归藏·启筮》:“共工。人面蛇身朱发。”] 人面蛇身,这点跟女娲伏羲很像。那时候,很多大神好像都是这个模样的,只是共工比人家多了一点红色的头发。但红发并非是什么邪恶的标记,《山海经》里的妖魔鬼怪如此之多,也没见过哪一位是长红头发的。此外,中国人自古就崇拜红色,视之为生命力的象征,所以红发只能表明,共工具有强大的神力。 第二,让我们来检视一下祂的身份。《山海经·海内经》说,是火神祝融生下的共工。[ 《山海经·海内经》:“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左传》还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 《左传·昭公十七年》:“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这是说,共工遵循的是水的法则,担任的是水官的职务,而且用水的声音来命名,所以祂被世人视为水神。正因为共工是个水神,所以由祂来发动大洪水,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再让我们来看看共工作乱的原因。各种文献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显得尤其混乱。 《文子》和《淮南子》说,共工是跟颛顼争为天帝。[ 《淮南子·兵略训》:“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又,“兵之所由来者远矣,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与共工争矣。”《文子·上义》:“赤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 《史记·补三皇本纪》则说,共工是跟火神祝融相斗,也就是父子相残。[ 《史记·补三皇本纪》:“当其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水承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于是地平天成,不改旧物。”] 倘若共工果然是个坏人,祂为了夺取权力,想要动手干掉自己老爸,倒也符合逻辑。然而,祝融是个火神,却生出一个水神来,弄得彼此水火不容,这是非常不合逻辑的。 还有的文献,把共工的作战对象变成了神农,女娲,重黎,或高辛氏。前面两位众所周知,后面的重黎,切断了天梯即人神沟通的渠道,应该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大神。[ 《史记·楚世家》:“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高辛氏,又叫帝喾,是黄帝曾孙,也是一位上古超级大神。 这样看来,共工属于典型的神界愣头青,几乎得罪了当时统治世界的所有主流大神。但真的是水神共工一手制造了大洪水吗?根据我对神名的认识,共工的上古拟音的第一个辅音是“G”,这显然是地神的语音标记。如果祂是地神,水系就不是祂的管辖范围。从逻辑上讲,洪水就一定跟祂无关。只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发现,除了《淮南子》,几乎所有古代文献,都没有把大洪水的灾难归咎于共工。 共工是上古神系里被严重误解的地神 《列子·汤问》的描写比较客观,它说,女娲补天的原因是嫌“物有不足”,也就是觉得组成世界的物质不够用了,以至于天穹也就是宇宙的天花板,东边缺了一块,西边少了一块,弄得支离破碎。女娲这时决定,取大地上的五彩宝石,去修补苍穹上的那些漏洞。[ 《列子·汤问》:“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请注意,这些漏洞跟共工毫无关系,而是因为盘古大神(或是别的什么神)弄一个烂尾工程,而女娲是来替祂擦屁股的。这笔账要是算到共工的头上,那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案了。 共工非但不是坏人,反而是大地重建的英雄,因为祂履行了一个地神的基本职责。祂用头撞击不周山的行为,并不是要发泄怒气和摧毁这个世界,而是更新了对世界架构的初始设定。在原始天空上,日月星辰都是固定的,现在它们开始移动了;在原始大陆上,水是死气沉沉的湖泊,现在由于大地西北角的隆起抬升,开始流注到东南大海之中,使大地充满了运动和变化的生机。 从天文学角度看,共工是天体运转的第一推动者。由于祂的原因,地球开始自转,日月星辰也随之移动,从而出现星移斗转的现象;另一方面,从地理学角度看,从青藏高原到东部平原,中华大地总体呈现为阶梯式下降的地貌,可以说,共工神话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解释了华夏民族生存空间的基本特征。 共工并非毁灭造物的恶神,而是一个伟大的革新者。正是祂,使先前的天地都成为过去,从此把人类带入了新天新地。然而,人类非但没有为此表示感谢,反而将祂作为罪魁钉上了神话的耻辱柱,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感伤的结局。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日神少昊,海上丝路的文化礼物

    少昊想象图 在中国神系里,少昊跟舜和帝俊还有羲和,都属于日神家族,但并非同一个来源,相对而言,祂是一个比较独特的存在。比如,帝俊的故事里有战车,但少昊跟战车关系不大,反而跟船发生了纠葛;再比如说,帝俊和舜的故事里都没有鸟类,但在少昊那里,鸟却成了故事里的主角。这都显示出少昊神话的特立独行。 导致少昊神话独特性的根本原因在于,它的原型不是从西部大陆的传播路线输入的,而是来自东方的海上,而且应该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结晶。 我们知道,任何贸易都必须是双边的,有什么东西输出,就一定会有另外的东西被运进。过去,在研究丝绸之路的时候,人们总是习惯于谈论输出,而很少谈论输入,这是一个很大的认知误区。 根据考古发现我们被告知,在公元前一千年以前,也就是距今三千年左右,南方丝绸之路就已经形成。四川盆地生产的丝绸,被贩运到埃及,实现了单一货品的全球贸易垄断。既然如此,埃及出产的各种珍品,它的黄金、亚麻布和青金石,还有它的神话,为什么就不能被运到中国,成为创立第二代神话的素材呢?按照我的推测,少昊神话的原型,应该就是某条埃及货船舶来的文化礼物。 东晋时期的小说集《拾遗记》,讲述了少昊的父亲和母亲恋爱生子的浪漫故事。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名叫皇娥的仙女,晚上独自在天宫织布,由于寂寞难耐,就丢下手头的活,独自一人乘木筏去游玩。她随风漂到了一个叫做穷桑的地方。 所谓穷桑,是一棵高大的桑树,也就是生命树的一种形态,它的果实硕大饱满,一万年才结一次,据说吃下它可以获得永生。 皇娥在这棵大桑下散步,意外邂逅了一位容貌出众的青年,祂自称是白帝的儿子,而祂的真实身份,就是那颗每天早晨在苍穹上闪闪发光的启明星,中国人叫祂金星,但也可能是埃及天狼星的化身。 祂跟皇娥相遇,两人一见钟情,迅速燃起爱情的火焰,然后携手登上木筏,一起出海游玩,以琴歌相和的方式互诉衷情。又过了一些日子,织女皇娥诞下了她跟金星的爱情结晶——少昊。 [ 《拾遗记》:“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经历穷桑沧茫之浦,时有神童,容貌绝俗,称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际,与皇娥燕戏,奏㛐娟之乐,游漾忘归。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帝子与皇娥泛于海上,以桂枝为表,结熏茅为旌,刻玉为鸠,置于表端,言鸠知四时之候,故春秋传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风,此之遗象也。帝子与皇娥并坐,抚桐峯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洽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着日傍。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乐说未央。’俗谓游乐之处为桑中也。白帝子答歌:‘四维八延眇难极,驱光逐影穷水域,璇宫夜静当轩织,桐峯文梓千寻直,伐梓作器成琴瑟,清歌流畼乐难极,沧湄海浦来栖息。’及皇娥生少昊,号曰穷桑氏,亦曰桑丘氏。”] 尽管这个故事做了大幅度改造,但仍可以看出埃及原型的蛛丝马迹。埃及神话里的日神拉(Ra),是正午的太阳神,从埃及第五王朝,也就是公元前2494年-公元前2345年)开始,成为埃及最高神。祂诞生的时候,世界只是一片混沌黑暗的大水,叫做努恩(Nun)。 努恩跟大母神女娲一样,拥有巨大的创世力量,从她体内升起了一座叫做Ben-Ben的小山,山顶上站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大神,那就是日神拉。这个故事在向我们暗示,拉其实是从水神的身体里诞生的。 拉的交通工具是太阳船,白天坐一条穿过人间,晚上则坐另一条船穿过黑暗的冥界,而在第二天早晨重新诞生。[ 参见魏庆征,《古代埃及神话》] 回过来看少昊的出生,祂的父亲金星和母亲皇娥就是坐着木筏谈恋爱的,祂们的舟筏也穿过了白天和黑夜,由此诞生了少昊。在这里,少昊神话跟拉神话保持了某种微妙的同位性。 鹰首人身的日神拉(Ra) 在埃及神话里,有一个主管黄昏的日神,叫阿图姆或阿吞(Atum),后来跟拉合并,被称为拉·阿图姆。少昊由于在“昊”字前被冠以“少”字,以致很容易被当作司管早晨太阳的神,祂早年的行为,也的确像是一个朝阳神,诞生在东方的海上,像早晨的鸟儿那样充满生气。 但根据《山海经·西山经》的记载,少昊在晚年领着一个叫做“该” 的儿子,也就是金神蓐收,去当了西方的大神,两者共同管理着黄昏的太阳,还有西方一万二千里的广阔领土。[ 《山海经·海外西经》:“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袁珂《山海经校注》:“此神或以為是少皞之子。《吕氏春秋·孟秋篇》‘其神蓐收’,高诱注云:‘少皞氏裔子曰该,皆(实?)有金德,死托祀为金神。’或以为是少皞之叔。《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尚书大传》云:‘西方之极,自流沙西至三危之野,帝少皞神蓐收司之。蓐收,少皞之佐也。‘] 这跟正午的日神拉与黄昏日神阿图姆合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荷鲁斯的眼睛 我们知道,埃及还有一位很有名的大神叫荷鲁斯,祂是法老的守护神,后来在埃及神系里,祂跟拉也发生了合并,叫做拉-荷鲁斯。由于荷鲁斯被沙漠之神赛特挖出左眼,只剩下一只眼睛,所以祂是“独眼神”,但祂的这只独眼非常有名,世人称之为“荷鲁斯之眼”,代表太阳的价值,直到今天,这只眼睛都是全球时尚设计界的基本元素。 无独有偶的是,《大荒北经》也记载说,“有人一目,当面中生,一曰少昊之子。”[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人一目,当面中生。一曰是威姓,少昊之子,食黍。”] 这就是在说,北方海外有一个国家,叫做“一目国”,这个国家的人(神)只有一只眼睛,长在脸的中央,据说是少昊的儿子。这里的所谓“一目国”,应该就是崇拜荷鲁斯的古埃及。 拉有各式各样的形象,但最常见的,是鹰首人身,头顶上有一个日盘,及一条盘曲在日盘上的眼镜蛇。有时候,它是一轮金色的圆盘,要么是一个中间带一个点的圆圈。这些似乎就是“昊”字的起源。“天”的象形字是一个人形,上面加上中间带有一点的圆圈,由此组成“昊”字。汉字“昊”,仿佛是被设计出来描述“拉”的专用字符。 在埃及神话中,所有的生命都是由拉神创造的。祂创造了季节、月份、植物和动物。而在中国神话里,少昊为了治理自己的国家,设立工正、农正,分别管理手工业和农业。同时还订立度量标准,并观测天象,制定历法,发明乐器并创作乐曲。祂俩的功绩也都大同小异。 拉的长相是鹰头人身,看起来就像一个“鸟人”,而在少昊神话里,祂所建立的国家被进一步发挥成了鸟国。祂的官员几乎全部都是禽鸟:祂的总管是凤凰,掌管四季天时的是燕子、伯劳、鹦雀和锦鸡,掌管兵权的是鹫鸟;负责建筑和营造的是布谷鸟,掌管法律和刑罚的是鹰鸟,专门提不同意见的言官是斑鸠,还有五种野鸡,分别掌管木工、金工、陶工、皮工、染工等五种工艺。 [ 《左传·昭公十七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祝鸠氏,司徒也;雎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 不仅如此,由于埃及神话里太阳和鹰鸟的二象性,导致中国神话也出现了日鸟的二象性,这甚至影响到了我们的日常语言。在北方方言里,“日”等于“鸟”,而“鸟”又等同于男性生殖器,于是这三者发生了奇怪的混合。当然,关于这些民间俚语,因为某种禁忌的缘故,我就不在这里细说了。 位于山东曲阜的少昊陵,以与众不同的金字塔结构傲然独立 山东不但有少昊的神话传说,甚至还有一个祂的陵墓,位置就在曲阜,是一座台锥形的石头金字塔,顶部建有一个微型神庙。这座少昊陵的样式,在整个中国都是独一无二的,它跟本土的坟墓造型截然不同,而是典型的来自异域的金字塔结构。 据说,少昊陵是宋代所建,但应该只是完成了最后的修葺工作,而它的真实建造时间,可能早于汉代,甚至就在先秦。历史上,它曾经被当作祭奠黄帝的地点,后来才恢复了少昊陵的面目。跨越半个地球,太阳神的庙宇恒久地屹立在东方大地上,向我们揭示出神话传播的真相。 作为东夷人的故乡,山东的地理位置是非常独特的,来自埃及的货船,只要越过马六甲海峡,就能在东南季风和黑潮的鼓动下,便捷地抵达山东沿岸。同时,渤海湾还是前往辽东半岛、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的必经之路。在海上丝绸之路上,山东曾经扮演过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少昊神话,就是丝绸之路送给东夷人的精神礼物。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大羿与后羿的双胞奇案

    自从嫦娥逃往月亮之后,羿的内心被寂寞和怨恨所缠结,时日既久,性情大变,竟然成了一个超级恶棍,与过去的那个射日英雄判若两人。他看中了河伯的美丽妻子,就给河伯强安罪名,用箭将他射死,还把他的其他几个娇妻美妾都占为己有。 [ 《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他还到处征战,滥施暴力,弄得民不堪命,怨声载道。[ 《左传·襄公四年》:“昔有夏之方衰,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内外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 后羿的情人——洛水女神宓妃 或许由于作恶多端,羿的晚境十分凄凉,甚至连生计都难以维持,否则又何必靠开办“箭学武馆”来糊口呢?但即使是这种小本生意,后来也难以为继。羿有一个名叫逢蒙的徒弟,因嫉妒老师无法超越的高超箭术,干脆举起桃木做的大棒,将他一闷棍打死。可怜的大羿,英雄兼流氓一世,却丧命于一个小瘪三之手。 [ 《孟子·离娄下》:“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已,于是杀羿。” 《淮南子·诠言训》:“羿死于桃棓。”许慎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自是以来,鬼畏桃也。”] 问题在于,那位备受敬仰的超级英雄羿,最后真的堕落成一个自暴自弃的恶棍吗?难道这就是所谓大羿神话的真相?典籍里时而称“大羿”,时而称“后羿”,这两个名字所指称的,是否为同一个人物?神话典籍里的蛛丝马迹,将把我们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而要揭开这一切谜团的真相,我们必须先从那只皎洁可爱的小白兔说起。 “玉兔”,月球上最著名的动物居民,它协助嫦娥捣药的形象,早已深入民心,成为华夏神话美学的不朽场景。但就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学者闻一多曾经提出十一种证据,以证明“玉兔”就是蟾蜍,言之凿凿,极为令人信服,但限于篇幅,这里不加以转述。 [ 闻一多在《天问释天》中通过“同音不同形”,“音近字转读”,“同物异名”,“异物同名”四类十一种证据,说明了“顾兔”即”蟾蜍”。参见《闻一多全集·第五卷》,《楚辞编》] 只是世人总觉得蛤蟆形象可憎,不如玉兔来得可爱,因而在中国民间,玉兔的形象最终还是替代了蟾蜍,成为除嫦娥之外最受欢迎的月球形象代言人。 然而,“蟾蜍”并非“玉兔”的本相,只要为它加上一张尖牙利齿的大嘴,以及一条粗壮的尾巴,它立马就会变成如假包换的鳄鱼。也就是说,蟾蜍有可能只是鳄鱼造型的一个变体而已。这种鳄鱼,中国古人称之为“猪婆龙”,而它应该就是嫦娥的前夫——大羿的本来面目。 更加有趣的是,这头被称作“羿”的猪婆龙,跟古埃及神话中的涅伊特(Neit)有着诸多相似之处:首先,“涅伊特”一词的发音,跟 “羿”的上古拟音【ŋees】相近; 涅伊特及其头顶上的两支箭和盾牌,但后者经过美术的修饰和变形,变得不易辨认 其次,涅伊特是狩猎与战争之神,而羿同样是猎人与射手; 其三,涅伊特的象征物是一副盾牌,上面有交叉成十字的两枝羽箭,而“羿”字的大小篆写法,都是两枝并列的羽箭,最奇妙的是,涅伊特的盾牌和其上交叉成十字的羽箭,其实就是“十”和“日”两个符号的叠加,居然在中国被误解为“十日”,从而演绎出“羿射十日”的著名神话; 其四,涅伊特总以鳄首人身之形显现,而羿则喜欢以鳄鱼的讹形――蟾蜍现身; 最后,涅伊特拥有特殊的魔法力量,这与安魂仪式密切相关,其形象通常被绘制在死者的棺材上,用以治病、驱邪和保佑永生,而羿的形象也大量涌现在汉代以来的石棺上,手持“不死之药”,用以助人祛病、延年以及实现长生的梦想。 [ 参见《华夏上古神系》,第六章第三节,《月氏虞酋邦的诸神们》] 羿和涅伊特之间的相似性达到如此地步,足以说明,这一神话中不仅含有印度神话的元素,同时也吸纳了来自埃及神话的因子。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大羿就是变形为蟾蜍的鳄鱼神,那么,这只居住在月球上的蟾蜍,究竟是嫦娥女士还是大羿先生呢? 这仿佛是一个难以索解的谜团,因为大多数古代文献都认为,在月亮上捣药的乃是嫦娥本人。然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河南南阳小西关汉墓中,出土了一块绘有嫦娥奔月形象的画像石,它无意中为我们的疑问提供了答案。 [ 参见《中国画像石全集·第6卷·河南画像石》] 南阳汉画像石“嫦娥奔月”拓片(南阳博物馆收藏) 通过这块画像石,我们可以清楚地目击到:嫦娥正在飞向月球,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头戴冠冕,上半身尚未变形为蟾蜍,但是下半身却已开始蜕化,露出了鳄鱼式的后肢和尾巴。更令人惊奇的是,在月亮上,一只陌生的蟾蜍张开了四肢,仿佛正在迎接她的到来。根据我们之前的推断,这只蟾蜍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大羿自己。 这幅画像石所提供的线索,迫使我们去重新勘探嫦娥奔月的真相。传世文献告诉我们,大羿射杀了帝俊的十个太阳儿子,由此开罪了天帝,政治前途大为不妙,甚至可能要面对更为险恶的生存危机。很可能是出于这个缘故,祂才前去向西王母求取“不死之药”,由此启动了举家移民月球的逃亡计划。 这样看来,应当是大羿先于嫦娥抵达了月球,而嫦娥只是前去会合的第二波移民。然后,祂们以“玉兔”或“蟾蜍”的名义在那里定居,成为夫妇恩爱的范本。犹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那样。 大羿和嫦娥也双双化作了蟾蜍,虽然外表不免令人尴尬,但毕竟还属于同一个物种,甚至还携手获得了永生,也算是值得大家祝福的美事。令人费解的是,这块画像砖出土于1964年,长久以来为学术界所广泛引用,但研究者对上面所刻画的事实长期熟视无睹,这不能不说是神话学研究史上的一个重大疏漏。 如果上述的推论是成立的,那么一个新的疑问就接踵而至:在大羿奔赴月球之后,那个在地面上倒行逆施的又是谁呢?我推测,他其实是大羿的替身——“后羿”。这个冒名顶替者,有可能是某个上古小国的君主,据说擅长射箭,喜欢打猎。这个“后”字,既可按本义作“国王”讲,亦可通假为双人旁的“後”字,也就是时间先后的“后”,实在是一语双关。所以“后羿”一词,也不妨翻译为“大羿的继承者”。 在大羿逃亡之后,后羿僭替了大羿的名号,却没有继承祂的精神,反而暴虐横行,涂炭生灵,罪状多到罄竹难书的地步,最终被自己的学生逢蒙出手反杀。不仅如此,之后的夏代又出现了另外一个擅长射箭的后羿,他是有穷氏的国王,被自己的臣子寒浞杀死。无论哪一个版本的后羿,其最终结局都是死于非命。 令人遗憾的是,由于诗人屈原和历史学家司马迁不明真相,以至于那些后羿所犯下的罪行,都被放到了大羿的头上,使祂蒙受了几千年的不白之冤。 [ 晚清著名学者李慈铭在日记中对此问题作过详细检讨:“……帝喾射官之𢏗,即尧时所谓射十日杀窫窳斩九婴射河伯者,《论语》所称羿善射,《孟子》所称逢蒙学射于羿,皆是人也。……帝喾及尧时之𢏗为射官,未尝为诸侯。夏时之羿为有穷国君,未尝为射官。凡《山海经》《归藏》《楚辞》《庄子》《淮南子》所称之羿,皆尧时之𢏗也。尧时之𢏗,盖如稷与共工之比,卽以其官名之。夏时之羿,乃名字偶同,而后人附会。”] 希望我们的这场讨论,能够为这位伟大的射日者平反昭雪,光复祂作为英雄的不朽美名。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日神舜的受难、崛起和陨落

    舜农耕图 舜跟尧和禹三者并列,是中国古代贤君之一,祂的事迹是一个男版灰姑娘的故事。祂从一个草根青年逆袭成为国王尧的乘龙快婿,最后又爬上高位,成为伟大的国王,这个故事几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但是,舜真的只是一个世俗国王吗? 我们来看一看,舜的发音是以“S”开头的。我们知道,全世界的日神名字分为两种:一部分以“H”发音开头,一部分以“S”发音开头。比如,古巴比伦和阿卡德神话的日神名字叫沙玛什(Sheamus,Shamashu),罗马日神的名字叫索尔(Sol),印度日神的名字叫苏里耶(Surya)。现代英语当中的太阳是“sun”,巧的是它跟“舜”的发音几乎一模一样,实际上它和罗曼语的“sol”,都来自于原始印欧语的同一词源。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怀疑舜的真实身份,祂不是世俗的国王,而是一位伟大的日神。 一定会有人质疑说,通过发音来进行推论,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嫌。那我们不妨运用福尔摩斯探案的方式,根据《史记·五帝本纪》,以及其祂古代典籍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来做进一步的分析。 首先,我们注意到,舜的母亲名叫握登,有一天,她目睹了一条巨大的彩虹,于是感而怀孕,把舜生在了一个叫姚墟的地方。请注意,彩虹是雨过天晴的天象,它于太阳有密切的关系。更有意思的是,祂的出生地在姚墟。这个“姚墟”是地名吗?[ 《史记三家注·正义》:“瞽叟姓妫。妻曰握登,见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墟,故姓姚。目重瞳子,故曰重华。”] 要是这么想,那你就上当了。 被想象成世俗帝王的舜的画像 “姚墟”指的是二十八宿当中的“墟”宿,它的位置在北方,代表冬天和黑夜。在冬至那一天的半夜,它会出现在天顶上,就像每天的子时一样,代表新一年的开始,给人以无限的期待和希望。对中国人来讲,冬至阳生,这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好日子,所以要吃顿饺子来庆贺一番。 太阳在名叫“墟”的新星所在之处涌现,这是一种象征性描述,它向我们暗示,日神从最深沉的黑夜中奋力诞生,而它将战胜这黑暗,为人类带来光明。但是,就像我们一直被教导的那样,前途尽管是光明的,道路不妨是曲折的。日神在祂上升的路途当中,遇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困境。 舜的父亲是一个瞎子,他的名字叫瞽叟,意思就是瞎老头,代表着拒绝光明的顽固势力,而他的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邪恶而残暴的继母,名字叫壬女,“壬”代表北方的黑暗水系,是日神的天敌。一个拒绝光明的瞎子,加上阴寒的水系,这已经构成了日神舜生长的最大困境。 但这还不够,他俩还生下一个舜的同父异母弟弟,名字叫“象”。象,古人解释为大象,错得实在离谱,它的真正所指,是阳光照在大地上所产生的那种阴影,代表着白昼时刻的黑暗力量。就是这三个人,合谋要杀害舜,置祂于死地。毫无疑问,这意味着一场光明与黑暗的殊死斗争。 有一次,舜爬到粮仓顶上去糊泥巴,瞽叟就在下面放火烧粮仓,但舜借助两个斗笠,像长了翅膀一样,从粮仓上跳下来,逃走了。[ 《史记·五帝本纪》:“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 第二次,瞎眼父亲又让舜去挖井,这一回舜事先得到了情报,因此有所准备,提前在井壁上凿出一条通往别处的暗道。当井挖到深处时,父亲跟他那个叫做象的儿子一起,往井里倾倒泥土,想要活埋舜,但舜又借助暗道逃走了。[ 《五帝本纪》:“后瞽叟⼜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 虽然舜在两次谋杀中侥幸逃生,但这足以证明,舜身边的黑暗势力,是极其强大而险恶的。 古希腊瓷瓶上描绘的法厄同驾驭太阳车情形 但舜并非孤立无援,祂在家族内部有自己的支持者,首先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她们是祂的妻子,也有人认为,她们是一对太阳女神,这个“皇”,是煌明的意思,“英”,也就是光华,代表了太阳的明亮。[ 《史记正义》:“娥皇无子,女英生商均。舜升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 舜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宵明”,指的是夜晚的光明,还有一个叫“烛光”,顾名思义。指的就是夜晚的照明之火。这四个女人,要么跟白天的光明有关,要么跟夜晚的光明有关,她们时刻都在力挺日神,帮助祂把光明带给人类。[ 《山海经·海内北经》:“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 现在,舜已经不再孤独了,有了这四个女人的支持,舜就有战胜黑暗的力量,所以,尽管黑暗每天夜晚都来统治世界,但人类终究会在第二天黎明重见太阳。 在舜的家族里还有一个神秘角色,她是舜的同父异母妹妹,名叫“敤首”。古代典籍里说,她是绘画第一人,她没有站到自己的母亲一边,反而把他们要谋害舜的消息暗自传递给娥皇女英,帮助舜从那个暗道里逃走。 这个敤首的“敤”字,从象形的层面上看,有摘取果实、向神灵献祭的意思,同时也有操办和刻写的意思。她画出来的所谓绘画,其实就是太阳升起降落时的时辰刻线,也就是圭表上的那些线条,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是典型的日神女祭司,负责用圭表来计算和报告太阳行走的时间。这些八卦状的线条,在古人看来,就是人类绘画的开端,所以把敤首称为发明绘画的第一人。 [ 《世本》:“敤首作画。”《说文解字》:“画嫘,舜妹。画始于嫘,故曰画嫘。”] 关于舜的家族成员的分析,这里就先告一个段落。下面我们来看看舜的晚年。伟大的日神老了,祂在巡游南方的时候,不幸染病死去,埋葬在一个叫做“苍梧之野”的地方。这个地名从字面上看,指的就是长满深青色大树的森林,象征着太阳的陨落之地。 根据晋代张华的《博物志》记载,舜的妻子娥皇和女英,因为丈夫的去世而非常伤心,她们失声痛苦,眼泪溅落在毛竹上,留下了斑斑痕迹,后人把这种竹子叫做斑竹,又叫湘妃竹。 [《五帝本纪》:“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袁珂《山海经校注》:“郭璞云:‘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也。’汪绂云:‘帝之二女,谓尧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相传谓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二妃奔赴哭之,陨于湘江,遂为湘水之神,屈原九歌所称湘君、湘夫人是也。’”张华《博物志》:“舜死,二妃泪下,染竹即斑,妃死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 出产于湖南一带的斑竹,又称湘妃竹,其中蕴含着令人感慨的神话悲剧 这个舜的死亡故事,和一则古希腊神话极为神似。相传,太阳神赫利俄斯有一个儿子名叫法厄同,还有一辆太阳战车,祂每天都要驾着它飞上天空,巡视大地,给人类带来光明。有一天,那个没有驾照的法厄同,偷偷驾着父亲的太阳车上天去了,因为技术实在太烂,太阳车失去控制,向大地俯冲,距离地面太近,以致于大地燃烧起来,人民呼天喊地,生灵涂炭。天帝宙斯不得已,用闪电把法厄同击毙。 小家伙化作一团火球,从天上掉下来,葬身大地。祂的妈妈,名望女神克吕墨涅,还有三个日光女神的妹妹,统称为赫利阿得斯,她们互相抱头痛哭,一连哭了四个多月,最后三个姐妹化成了三棵白杨树,她们的眼泪则化为晶莹剔透的琥珀。 [ 参见《希腊罗马神话词典》,“法厄同”条(P106)] 舜坐车巡游南方,法厄同驾战车巡游大地;舜的妻子的眼泪,化成竹子上的斑点,法厄同的妹妹化为杨树,眼泪变成了琥珀。这种相像到底是巧合,还是传播和改造的结果呢?我们在这里暂且不做结论,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舜的晚年事迹,包括祂死后,祂的妻子的反应方式,实际上都属于日神叙事的结构。 通过上述细读和符号学解析,我们不难发现,舜的家族故事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寓言,描写了日与夜,光明与黑暗的二元戏剧冲突。我相信,这则寓言是中国神话体系里最精妙的密码文件,它非常巧妙地隐藏了日神的真相,以待后世的解码和还原。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大洪水时代的超级英雄

    禹是众神中唯一从尸体中诞生的一位,这使祂获得了传奇般的名望。鲧在死后孕育了祂三年,比常人的十月怀胎整整多出二十六个月,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把祂跟常人区别开来。但跟地神鲧略有不同的是,从文献记录里看来,祂更像是半神半人的英雄。 鉴于祂是鲧的儿子,继承了地神的血统,所以理所当然地要秉承父业。于是,当时的国王尧,就在舜的大力推荐下,任命祂为“司空”,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要官职,负责新一轮的洪水整治,拥有非常大的权力,可以调动包括军队在内的所有资源 。 [ 《帝王世纪》:“禹其父既放,降在匹庶,有圣德,梦自洗于河,而四岳师举之,舜进之尧,尧命以为司空,继鲧治水。”《史记·夏本纪》的说法则是舜任命大禹为司空:“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 禹的年代,由于天灾人祸的倒逼,人们开始谋求改革开放,祂吸取了父亲或母亲的失败教训,大胆变革,放弃原先用息壤堵水的错误战略,改为以疏导河流为主,利用水向低流的自然趋势,疏通被泥土淤堵的河道,引河水进入大海。经过长达十三年的努力,最终平息了滔天的洪水。由于治水有功,世人就尊称祂为“大禹”,也就是“伟大的禹”的意思。 [ 《史记·河渠书》:“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乘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以别九州岛,随山浚川,任土作贡,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然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故道河自积石,历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为河所从来者,高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北载之高地,过降水,至于大陆,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勃海。九川既疏,九泽既洒,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 不仅如此,禹还使用“规”和“矩”这两种工具,来测量大地,绘制地图,进而把中国分为九个州,甚至还铸造了九座巨大的铜鼎,用来象征统治九州的权力。 [ 《左传·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可惜这九座铜鼎,在秦灭六国之后就销声匿迹,成了当时最大的文物失踪案。据说,秦始皇多次派人到水里打捞,却一无所获。 [ 《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大禹治水图 但这禹铸九鼎的故事,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神话而已。在禹的时代,中国人其实还不懂得金属铸造法。尧是东亚陶器的发明者,这九只大鼎,至多是一套用泥土烧制的陶器,上面描绘着九州的地貌和产物。而传到东周的九鼎,应该是殷商或西周时期铸造的青铜仿品。但即使是这种金属仿制品,到了今天,也应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正当禹在治水前线辛苦奔走的时候,中原地区的政治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地神尧因为管理无方,而且年事已高,遭到日神舜的逼宫,被迫交出了自己的权柄。舜统治中国二十三年之后,又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年轻的日神商均,祂自己则在南巡时死于苍梧之野,也就是无边无际的南方森林里。 为了防止禹篡夺政权,商均开始派人去追杀禹,禹被迫逃往叫做涂山的地方,也就是祂的九尾狐妻子的故乡。但因为禹有地神的基因,又在长期的治水工程中建立了极高的政治声望,祂在组织军队和资源调配上的权力,此时已经无人可以抗衡。 禹对舜把权力交给无能的儿子,早已感到非常不满,而商均非但没有自我检讨,反而派人追杀祂,迫使祂放弃了最后一点妥协的年头,于是愤而起兵造反,又在涂山召开诸侯大会,宣布成立夏国,自己担任国王。四周诸侯小国的君主,眼见大禹势力强大,纷纷背弃商均,去投靠在禹王的治下。看在舜的面上,禹没有杀掉商均,而是把他贬到一个叫做虞的地方,这个新的小国就叫“有虞氏”。 [ 这一推断可从以下几则材料看出蛛丝马迹:《史记·夏本纪》:“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史记正义》引《世本》:“夏禹都阳城,避商均也。又都平阳,或在安邑,或在晋阳。”《淮南子·原道训》:“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史记索隐》引《汉书·律历志》:“封尧子朱于丹渊为诸侯。商均封虞,在梁国,今虞城县也。”] 涂山大会被视为夏朝建国的重大标志,也是地神家族从日神家族手中夺回权力的象征。不难想象,禹在大会上身着礼服,手执玄圭,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这种玄圭,据说是一种上尖下方的黑色法器,是当年由尧授予祂的,用以表彰祂的治水功绩,同时也象征着神圣权力。制作它的材料,可能是黑曜石,也可能是含铁量很高的黑色陨石,古人称之为“天铁”。 禹拿着这个玄圭,对来自四方的诸侯行礼,祂说:我的德行有限,不足以服众,如果我有骄傲之处,请大家当面告知,否则就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啊!那些原先对禹有所忌惮的诸侯,看到祂的谦卑态度,也就打消了原先的疑虑,顺应大局,向祂表达了敬佩和服从。 [ 《左传·哀公七年》:“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史记》:“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禹的发言可能系《新书》的杜撰:“然且大禹其犹大恐,诸侯会,则问于诸侯曰:‘诸侯以寡人为骄乎?’朔日士朝,则问于士曰:‘诸大夫以寡人为汰乎?其闻寡人之骄之汰邪,而不以语寡人者,此教寡人之残道也,灭天下之教也,故寡人之所怨于人者莫大于此也。’”] 然而,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子,对这段历史却有完全不同的意见,他愤愤不平地说:“舜、禹、成汤和周武王,这四个国王,本来都是臣子,是在杀掉了国君之后才登上了王位。这种行为,居然受到了天下人的赞誉!” [ 《韩非子·说疑》:“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 他的意思是说,其实禹是在杀死舜之后登上了王位。或许这才是历史的真相。但韩非子的微弱声音,终究敌不过千万个儒家门徒的嗓门,所以,在通行的传说里,禹的德行,足以跟尧舜并列,而治水理地的功绩,则远远超过了他们,因此,祂最终被后人追认为中国上古时代最伟大的贤王。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日神祭司帝喾与占卜术“喾易”

    安徽亳州设立的帝喾雕像 喾,古人称其为“帝喾”,许多典籍往往把祂置于“五帝”之列,司马迁《五帝本纪》也把祂跟黄帝、颛顼、尧和舜相提并论,列为五帝中的第三位。[ 《史记正义》:“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礼》,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 祂在上古神系中的重要意义可见一斑。 其实,喾当年不过是禹国的一位祭司而已,仅仅负责对于诸神,尤其是日神的祭祀。 禹国很少为人所知,它是夏国的一个体积不大的邻国,都城建于蒲坂,即今山西省永济县,其上层阶级属于印欧族系分支,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斯基泰人,外貌与更早入驻的东亚居民殊为不同,身材高大壮硕,使用一种双尖长矛,也不妨称作双叉戟(比三叉戟少一个矛头),与牛皮盾牌作为武器。这个族群游弋在广大的北方草原之上,少数人踏上了黄河中游的土地,面对那里的风景和沃土,放下了长矛和弓箭,娶了温婉的当地女子,一边耕种庄稼,一边放牧牛羊,过起了田园诗般的生活。 喾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身上有斯基泰人的血统,并且据说乃是颛顼的侄孙。祂出生之时,刚被剪断脐带就能说话,甚至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令所有的家人大吃一惊,以为见证了神迹。全国都在流传这个消息,人们说,禹国有福了,上帝为我们赐下了一位神子。 喾十二岁时已享有盛名,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辅佐老迈的国王,成为禹国的大祭司,负责对日神舜与水神颛顼的祭祀,从神明那里接受谕示,并且传达给国君和民众。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喾在禹国乃至整个中原地区都有着显赫的声名。 喾何以能够如此少年得志?这不仅是因为,祂是血统尊贵的“神三代”,更是因为祂拥有罕见的通灵能力。在颛顼切断人神之间的联系后,人类陷入了对自身命运的巨大迷茫,他们不知道自己应当何去何从。因此,作为一个能够“上达天听”的少年,对于重建人神之间的对话渠道,负有某种重大使命。 那么,喾究竟掌握了怎样的通灵秘密呢? 圭表的现代模型 通过对“喾”(嚳)这个字本身的研究,我们发现了其中的奥妙。该字的上半部分,是两只手抱持着“卦”或“爻”,当然也不排除是蓍草,总之是两个“X”形符。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爻”,即“卦”中的每一根卦线。它的下半部则是祷告的“告”字。显然,这个字形象地描述了一个祭司以占卦的方式向神灵求告的场景。 通过“喾”字所提供的线索,我们发现,喾或许从地神大禹那里学会了使用“圭”的技术。此前说过,“圭”以坚硬的木头制成,形状很像一把曲尺,将它竖起来对着太阳时,横者为“圭”,竖者为“表”。阳光照在“表”上,会在圭面形成一道阴影,随着太阳位置的移动,阴影会随之在圭面上移动。喾将日影变化的轨迹画成一道道刻线,因而可以根据这些刻线来推定每天的日程,形成一个白昼计时系统,这个计时系统被称为“易”,即“周易”之“易”。 “易”字,属于典型的象形结构,上面是一轮太阳,下面是代表日光的斜线,用以象征时间的移动。在确定每年的节气之后,还可以通过它形成关于时节变化的历法系统。借助这种简陋的工具和基本的经验,喾发明了太阳时钟与太阳历法。当然,圭表还可以用于丈量土地,划分田野,大禹早已做过这样的实践。 圭表工作原理示意图 留在圭面上的那些日影刻度,成了爻线的起源。喾把刻线分为长短两种,相互配合,三根线构成一个组合,将它们叫做“卦”,又将它们分别命名为乾、坤、离、坎、震、兑、巽和艮。但是在发明的初期,它们可能只是被用来标定一天的八个时辰。 喾命令那些助理祭司们,必须按时观测日光照射在圭表上的位置,然后敲击王宫里的钟鼓。钟声代表长爻,鼓声代表短爻,两种声音结合起来,足以表达卦的名称,使王宫内外之人,都能知晓现在所处的时刻。为防止钟鼓受到日晒雨淋,喾下令建造了钟楼与鼓楼,它们分立于王宫两侧,有时则在城市的两端,仿佛两个守护时间的巨灵。 在都市以外的乡村,钟鼓报时制后来被更为简单的铜锣和竹梆子所代替。地方政府任命一些村里的更夫来负责夜间的报时,以较长的锣声代替钟声(长爻),而用较短的梆子声代替鼓声(短爻),以此向乡民宣示时间的刻度及其名字。这种报时方法延续了数千年,直至上个世纪中叶,广大的中国乡村都还在沿袭这种古老的传统。 喾还启动了祭司制度本身的改革实验。古代祭司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在于不知道如何接受来自神灵的谕言,这种兆示无所不在,但并非每一个祭司都能领会。一旦他们接收不到神的讯息,又迫于国君和民众的压力,而必须给出交代,这极易导致假传神谕和代神立言的现象。因此,人神之间亟需一种更为清楚和确定的通讯方式。 西安的钟鼓楼 于是,喾在爻线的基础上发明了易卦。“圭”字加上“卜”字,就成为“卦”字,这意味着,“卦”是用“圭”的长短线来进行占卜的一种巫术,利用它来推断神灵的旨意,从而预知人间的祸福吉凶。这项伟大的发明,使人神之间的关系得到修复,人类的命运也从此有了转机。 这种神奇的占卜术,我称之为“喾易”,以此区别于据说经周文王整理的晚起版本。出于保守秘密的需要,“喾易”并未得到广泛传播,它的应用,仅限于极少数的高级祭司与贵族成员。 然而,在喾动身离去之后,“喾易”就人间蒸发了,几乎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商朝的时候,似乎有人发现过它的一些残片,称之为《连山》或《归藏》。又过了许多岁月,一名叫做姬昌的政治家,也就是刚才说到的周文王,重新发现并整理了这种失传已久的秘术,并用它来演算整个民族的政治命运,最终以此引领周人击败纣王,推翻了庞大的殷商帝国,并建立起全新的国家与文明。“喾易”就这样在周朝获得的重生。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 洪水神话及其大灾变背景

    洪水泛滥在她上四十天,永往上涨,把方舟从地上漂起。水势浩大,在地上大大地往上张,方舟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水势在地上极其浩大,天下的高山都淹没了。水势比山高过十五肘,山岭都淹没了。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和爬在地上的昆虫,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凡在旱地上,鼻孔有气息的生灵都死了。凡地上各类的活物,连人带牲畜、昆虫,以反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了。只留下挪亚和那些与他同在方舟里的。水势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 ——《旧约·创世纪第七章》 作为全球话语的大洪水叙事 洪水话语,这是所有神话中最具人类性的部分,除了澳洲和非洲,几乎所有的古老种族都自称经历过一个世界性大灾变:广泛而汹涌的洪水湮灭了人类,只有极少数被神挑选出来的人或侥幸的人存活下来,成为第二次大繁衍的根基和种子。 这样一种峻切而遥远的消息,尽管在言说上出现了解释的差异、细节的歧义、想象力运动的集团性畸形,却拥有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在这个结构上,几乎所有的洪水传说都呈现了惊人的统一性,正是这点使“文化平行发生论”者感到困窘,除非他们坚持人类在神话话语层面的低度智力。更重要的是,一种关于人类死亡和新生的神学话语,可以用各种神话话语加以陈述,它们包括:地陷、山崩、天坍、火焚、瘟疫和饥馑等,奇怪的是,这些古代种族毫无例外地从上述同样普遍发生的灾难中挑选了洪水。对于一种生死仪式来说,洪水似乎并不比其他话语具有更多的言说力量,也就是说,它并不能特别有力地表达关于惩戒和拯救的大神学命题。 油画《大洪水》:几乎所有的洪水传说都呈现了惊人的统一性。 然而,洪水话语还是被坚定、执拗、义无返顾地叙事着,越过漫长的时间黑夜,击打着我们的灵魂,使我们惊骇而悸动,由于它对人类所作的第一次大清洗,它的意义达到了同创世话语一样的高度,并对宗教的最后构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神明的洪水发动 不妨让我们来扼要地聆听一下这种叙事的各种版本吧。最初,是一些洪水被发动的内在或外在的原因,它们是:浮在大海上的巨兽(它的脊背构成了我们居住的大地)翻挪身躯(西亚与东欧神话);从巨兽的伤口中流出了洪水;太阳上的大锅中的水满溢而出(伊普里那印第安人)。这是一些从粗拙笨重的头颅中诞生的椎源假说,它们还不能有效地言说人类与水的内在关系。萨莫迪神话推进了这点,它声称大地原初生长着一株巨大的白桦(宇宙树),拥有七条树根和七条树枝,人们对树梢进行膜拜(也就是对一种空间、高度的敬畏),结果却导致了树根的腐烂(这隐含着对人类舍本逐末的劣性的谴责,以及对于一切根基、本体和始源的意义的重申)。结果,这种根基的腐烂导致了桦树(宇宙的表征)的倾倒,从它的躯干里喷出鲜血(水的红色征兆),而后,洪水从中不可阻挡地涌现了。它揭露出人类信念与洪水之间的秘密关联。另一种表达方式是由南美的亚巴拉印第安人创造的,他们声称洪水导源于一次偶然的事故,即该族始祖马亚沃卡(Maiavoka)的弟弟误打开盛放太阳鸟的篮子,由太阳鸟的走失(幸福、和平与安乐的根基)而引发了洪水和其他灾难的泛滥。这显然是一次与信念和伦理无关的事件,但它仍然企图指明灾难和神明(太阳鸟)的不在场的关系。 这种把洪水起因归究于神明的努力,在埃及、在苏美尔——阿卡德、伊朗、印度、希腊——罗马和希伯莱神话中达到了一种透明深度。我们听到了在天庭暴怒的神明的旨意。鉴于人类的过度繁衍(阿卡德、老挝黑傣)、亵渎神明(希腊)、不听教谕(伊斯兰)和道德沦丧(希伯莱),(众)神决定给予它以最严厉的惩戒。正是从这种盛大的怒气中涌现了水,或者说,正是这种怒气转换成了水的阔大形态。 洪水的库源在奥德赛的《变形记》里有十分明晰的说明,它们分别来自河流(地)、海洋(海)和雨(天)。首先是来自天庭的暴雨,而后是汹涌澎湃的河水和海啸,它汇聚成了有力的涌流,使所有陆地和山脉都下降到它以下的高度。在北方的种族那里,雪山是洪水的另一种渊源,它补充了《变形记》的水源模式。所有上述水的来历都是符合日常经验的,只有少数印第安部族声称洪水来自被遗弃的情人或丈夫的哭泣,眼泪从悲伤的面庞上跌落,构成了大地上的巨大水难。而这种洪水的推源模式与神明的责罚意志无关,它只是对人类自身的情感痛楚的强度的一次隐喻。 普遍的死亡和火绝,这是洪水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但是从所有的叙事中都出现了侥幸的人,在人类和其他生物被尽悉吞灭之时,他们存活下来了。这无疑是一种双向的拣选:首先是人拣选了神明和一种清洁虔诚的生活,而后才是神明对人的拣选,也就是从普遍没落的人类中挑出了唯一作出前述拣选的人。必须注意这种双向拣选的唯一性或稀少性:人拣选了一个或几个神明,神也拣选了一个或几个人。这不仅是一种数量衰减的极端的统计学事件,而且暗示了信念的镜像性:神对人的信念,完全取决于人对神的信念。 幸存者的逃亡生涯 从人对于神明的虔敬的笃信中,幸存者预先得到了警告,这种报警有时来自洪水发动者本人(苏美尔——阿卡德、希伯莱等),有时则来自一条感恩的水族动物(印度),后者是最初的先知,它以特殊的秉赋感知了巨大的危险,并且向它的恩人说出了毁灭的预言和躲避灾难的途径。《百道全书》记载,在一次洗礼仪式中,有条小鱼游入了人祖摩奴的手掌,请求他的庇护。摩奴接纳了这条小鱼,直到它成长为大鱼。鱼的回报就是说出洪水预言并建议摩奴准备一条小船。当洪水降临时,鱼拖引着船前行,直至洪水退去。这无疑是先知及其伟大品格的最初呈现:他要通过预言和建议来拯救走向毁灭的人类。摩奴之鱼的这一图式开辟了未来先知的明亮道路,并为耶利来、但以理和以赛亚的事业奠定了基础。 由于神和先知的晓谕,幸存者拥有了时间和船只,他们利用时间来打造船只。在东南亚和中国西南神话叙事里,船只是一只巨大的葫芦,打造就是一次栽种:把来自雷神的种子植入大地,并在它长大后躲进它的内部。在瓜尼拉和奇里瓜拉尼神话中,船只是一只硕大的南瓜,它缺乏葫芦的坚韧性,但拥有同样的浮力。而这两者都是纯粹自然的事物,它们质朴而有效,显示了东方原则中最有力的部分:用自然对付自然。而另一种原则是寻找或建造人工避水器,这方面的最早例证来自刻有《吉尔伽美什》史诗的泥版。幸存者乌特一纳庇什提遵照埃亚神的旨意打造方舟,高一百二十肘,宽一百二十肘,这个巨大空间足以容纳他的整个家族、财产和鸟兽的种子。希伯莱神话推进了这点,它声称挪亚把洪水的消息转达给了世人(一次担当先知的不屈努力),却遭到拒绝和嘲笑。他不得不在极度孤苦的情况下打造方舟,并为此耗费了一百二十年的单调岁月。我们可以感知到这个人的尖锐的悲痛,斧凿和刀锯的运动切割着歌斐木与灵魂,把它们互相镶嵌起来,像镶嵌上帝最后的家具。 正是从这种不可言喻的漫长的疼痛心情中,诞生了比苏美尔更精致和更宏大的避水装置,它是一所种子库、大尺度的葫芦和反抗洪水的城堡,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分上、中、下三个层面,并被分隔成一些更小的舱房,内外涂抹松脂。它以坚固和沉重的构造在旱地上等待洪水、等待一次幸福的和有力的漂泊。 在鱼、雷神或上帝的关怀下,避水器载着幸存者(们)悬浮起来,穿越呼啸而来的波涛和一切苦难之水奋勇前行。这里,幸存者的面容及其关系是彼此相异的。乌特一纳庇什提和挪亚拥有一个完备的家族(妻子、儿女和他本人),也就是拥有未来人类和物种繁殖的全部根基。丢卡利翁(希腊)的神话从中省略掉了儿女的要素,它只要最初的男人与女人就够。当洪水退去之后,他们生下了两个儿和一个女人,并用抛掷石头的快速创生模式复制了新一代人类。这种省略在印度神话中达到它的极至:只有一个男人,孤寂地漂泊在无边际的大水之上,鱼无言地伴随着他。然而,在洪水退去后向神献牲的仪式上,奇迹发生了:从牲品中出现了美丽的少女伊罗,她投入摩奴的怀抱,成为他的奇妙的妻子,并最终使大繁衍的难题获得解决。 有关幸存者家族的叙事模式主要见诸于中国西南各民族、东南亚民族和印第安人的神话。首先是兄妹结构的幸存者,他们之间的性活动产生了人类。这与其说是对一种历史上曾经长期存留过的婚姻制度的一种无奈的回忆,不如说是人对于这种制度的伟大性的一种固执的颂构。为了缓解后世乱伦意识对于兄妹婚姻制度的敌意,洪水故事中插入了转换仪式,也就是插入拒绝追逐、竞赛、打赌或神启之类的故事,增大这种婚姻的难度,同时又向我们重申它的必要性和唯一性。实施了这些细碎的话语诡计之后,所有的兄妹都理所当然地成为性伙伴和种族的始祖。 值得注意的还在于“乱伦”的隔代性,日本神话声称,大洪水湮灭了八丈岛上的全部活物,只有名叫丹那婆的孕妇抱着一株大树幸存下来,她住进了海边的洞穴并生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长大之后成了她的情人、丈夫和性伙伴。他们生下的后代尊他们为该岛居民的始祖。这是对人类质朴情感的一次直截了当的抒发和言说,我们可以清晰地洞悉它的意义:人孕生了他的儿女(异化过程),而最终,通过后者的返皈,也即通过后者灵魂(爱情)与肉体(性器)的双重返皈,人收回了他的造物,并藉此消解了异化和异化的痛苦。这正是全部乌托邦信念的最感性的实现。兄妹婚姻不过是它的一种比较谦逊的羞怯的变式而已。 另一类“乱伦”的叙事暗含着我们称之为“近亲同性恋”的因素。突厥神话设定大洪水后仅幸存了七个兄弟,他们分别制作了人的肉身和灵魂;玛雅人则认为从大洪水中仅逃出巴卡布四兄弟,他们成为新人类始祖并受到崇拜。尽管有的神话插入了他们彼此不和与斗争的话语,但我们仍然看到了某种对人类原初结构的理想陈述:一个由一群纯粹男人组成的家族,他们的爱与劳作规定了世界发展基本图景。 洪水的退离 被方舟和葫芦拯救的幸存者们,经历了一些不尽相同的时间历程,也就是说,各种族的神明的时间表是不统一的。在《旧约》里,耶和华上帝消灭人类需要一百五十天时间,然后他命令洪水退离。来自苏美尔一阿卡德的时间表则声称它的神只需七天。希腊人的神(宙斯)只需要十天。更多的叙事时间表上则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录:“不知过了多久”,“过了很久”和“过了很久很久”。 洪水退离的原因在许多情况下也是暧昧不清的,它就这么简单地退去了,无须我们对此进行任何追问。除非神话本身陈述了洪水发生的原因并把它归之于神的旨意,使我们能够藉此作出类似的推论。只有一种退离真正触动了我们,那就是征服:由于英雄(可能出于神的委托)的征服,洪水发生了真正的和彻底的退离。禹是这方面的突出的例子。这个人在父亲被神明处决的情形下实现了上帝对人的承诺。他是征服洪水和重建大地秩序的战士,奔走于中国中部和东部的广阔土地,用疏导的方式把洪水引向人的在所以外的地点。 汉画像砖上的大禹治水图:这个人在父亲被神明处决的情形下实现了上帝对人的承诺。 然而这种征服运动并不是仅有的。在萨莫迪和通古斯语族的神话中,法力最强大的萨满把洪水导入诸川,以迫使洪水退离。一些印第安部族也认为,正是他们的始祖用一小块沙土从水里造出了新的大陆。这是类似于鲧的征服模式。所不同的仅在于,印第安英雄(如伊塔拉帕斯一科伊臭特,Italapas-koiot)获得了胜利,而鲧则成了倒楣的失败者。对禹与鲧的神话估量(价值估量)的悬殊差异暗示了对水与土的神学关系的严厉设定。鲧的模式是用土抵制水,它取决于一种“土克水”的哲学原则,而禹的模式则要求土向水的礼让和顺从。禹洞悉:强大的水能够反侮土。禹的方式是通过向水的恭让而征服水。这是以卑制尊、以弱克强和以礼胜霸的存在策略的重大开端。 什么是洪水退离的标记?这个问题的解答取决于一些细小的试探。试探者,或者说传播福音的信使,必须是能够不依赖大地和悬浮于天空的禽鸟,在(旧约)里,它们是乌鸦和鸽子——未来青鸟与天使的原型,奉幸存者之命寻找陆地。乌鸦空手而归(这无疑是由该鸟的羽色的黑暗性决定的),只有鸽子带回了绿色的橄榄枝——洪水退离和大地复苏的标记。必须注意树枝的隐喻性,它来自宇宙树(生命树)的-个细小的肢体,并指示着宇宙树的隐秘存在。 水与木的关系,五行学说作了最简洁的描述:水生木。这意味着水是木的母亲和庇佑者。了解这点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包含着水崇拜的重大神学立场。洪水消灭了大地上的所有事物,但它不能消灭树木和用木构筑的舟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挪亚在收集大地上的一切物种时,没有把树木列入他的拯救名单。他通过神掌握了内在的真相。水是木的摇篮,也就是生命树和一切新生命的温柔的摇篮。这还可借助比较语言学加以证明。 难道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希伯来语的“挪亚”(Noah)与梵语“水”(Nora)之间的内在联系么?在梵文里,Npra加上ayana,也就是“水”的词根加上“居所”的词根,构成了“Narayane”,也就是汉译所谓“拿拉衍那”,它的词义是“以水为居所者”,它是对“梵天”(创世大神)的一种特殊称谓。令人惊异的“巧合”在于,上古汉语中,葫芦的象征“女娲”的国际音标拟音为“nakroi”,而中国南方的神秘崇拜的核心“傩”(nuo),也保留了“水”的“N”音。对这种语音上的相似性的意义,我们将在以后详尽地加以讨论。 避水者、避水器与水本身这三者的内在同一,从语音和口唇运动开始,一直向语义的深处延伸。我们已经看到水和它的反对者(逃避者)的差异在“生命根基”这-神学层面上的完全消解。如果说水是木的摇篮,那么挪亚是人的摇篮,这两种摇篮的功能可以任意互换,因为它们最终只是一个神学事物的不同神话言说而已。 洪水的意义只有在这个阶段才开始真正显现。神并不把那些在水中死亡的人们当作人看待,对于神而言,他们不过是污秽和尘土。洪水运动是一种洗濯,它分离了真人和尘土,使尘土归于水,而使人归于神。《福音书》记载,一个叫做约翰的圣徒,在犹太旷野传道,用约旦河水为人洗涤罪恶。这无非是以上帝用水为挪亚洗涤罪恶的一次小规模摹仿,而后,受洗者获得了新生,一如挪亚和所有挪亚式的祖人。不妨再回顾一下苏美尔一阿卡德神话:济乌苏德拉(苏美尔)或乌特一纳庇什提家族在大洪水后成为唯一的幸存者,这时,神赐予他永生。鄂毕一乌戈尔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叫做努力米一托鲁姆,他在洪水中沐浴,尔后返老还童,连续生下七个儿子。希伯莱人并没有直接说出挪亚的永生,但耶和华作出了其子孙后代繁荣昌盛的庄严承诺,这其实就是对永生的承诺:让挪亚的生命在他的子嗣中明亮地燃烧,直到永远。 至此,洪水与生命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我们看到另一种更绚丽的标记——彩虹,它是耶和华神与人立约的象征。在罪恶被消解了之后,神与人之间出现了新的桥梁,它重新衔接了人和神的脆弱联系。永生,就是神获得了一个比通常更久远的对话者,或者反过来,人获得一种连续不断说出神学话语的权利。水就这样改变了人类的时间。 神话背后的历史叙事 洪水神话叙事的全球性,要求人们对它的历史可能性作出推测。基督教修士和神学家首先开始了这一困难的事业。德尔图良(约公元160—230年)援引从山峰上发现海洋贝壳的例证,猜测世界一度为海水所完全覆没。1517年,人们在修补维罗那城时发现了某些古怪的化石,有人认为那就是挪亚方舟的化石。本世纪70年代,在今天土耳其东北部的阿拉拉特山下,发掘出一个庞大的菱形物,已经高度碳化,考古学家声称,它正是我们寻找了几千年的挪亚方舟的遗骸。 而在另一方面,地质学提供的现有材料显示了与神话完全相反的证据,它表明,尽管地质史上充满了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动,但它们都发生在人类诞生之前,即从前寒武纪到第四纪之间的漫长岁月。从这样的地质学立场出发,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在远古人类活动的时期,可能出现过一些普遍的和区域性的洪水景象,这些小区域洪水造成的灾难被记忆与传说加以夸大,并与神明和人类再造观念混合,最终导致了有关世界性洪水神话的诞生。无神论者正是利用这点来斥责神话和宗教的荒谬性的。 以上两种意见的争论使人们产生了某种严重的误解,以为神话与地质学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而事实上,人们所援引的地质学观点仅仅是全部地质学思想中的一个方面,而在另一些方面,地质学同样向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它表明,在早期人类的生涯中,曾经有过真正的世界性洪水,它不是大量细碎的和频繁发生的区域水患,而是三次巨大的世界灾变,神话可能记录了最后的一次,它距今仅二万年或者更短的时间。 这一假说的确立,取决于地质学在本世纪测年代的革命性转折——板块构造学说的出现。它的地球结构模型可以这样陈述,即地壳下的一个刚性地层叫岩石圈,其厚度可达三百公里,岩石圈分裂成若干子块,并互相发生相对运动,而这就是所谓的板块。地质学家已经找出了其中,一些重要的板块并为之命名,如欧亚板块、印度板块、伊朗板块、阿拉泊板块、非洲板块、北美板块、南美板块、太平洋板块、澳大利亚板块以及南极洲板块,等等。这些板块漂浮在地幔表层的软流圈上,像漂泊在鸡蛋清上的破碎蛋壳。地球的旋动和磁场推动了它们,使它们发生显著的断裂、分离、位移、汇聚、冲撞和缝合。今天,这一地质学范式巳经迅速被人们接纳并成为某种“常识”。 洪水话语中心区 在仔细观察洪水神话分布地图之后,我们会发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即所有那些引起洪水故事占据重要地位的远古神话系统,包括苏美尔一阿卡德神话、印度河一恒河神话和黄河神话,都分布在一个条带状区域里,它南抵北回归线,北临北纬40度,东达东经120度,西靠西经40度,也就是居处于从天山山脉到印度河口、从中国东部海岸到地中海东岸的亚洲腹地。在该区域,洪水神话显示了其最古老、最热烈和最完整的特征。这一点促使我们把它命名为“洪水话语中心区”。 喜马拉雅山:洪水话语中心区的地质核心 耐人寻味的是,洪水话语中心区拥有一个地理学的有力特征:它的中心是以喜马拉雅山脉为代表的巨大山脉和辽阔高原,而它的周缘则是一些洪积平原。它的地质截面是一个近似锥体的结构:中心高隆,四境低平。从海拔8800米降到海拔50米以下,这一8000多米的落差构成了洪水话语中心区的地质尖锐性:它何等尖锐,从海岸和低平区向中心急剧升隆,犹如无比宏大的金字塔,向天空跃起,要企及神的台阶和衣裾。 “大地的三次颤动” 是什么力量塑造了如此非凡的地理景观?解答这个问题必须借助板块学说。根据地质计算,在白垩纪末期,印度作为孤立的大陆块体位于印度洋中部,之后,它以每年10厘米的速度向北方漂移,在早第三纪期间与欧亚大陆碰撞。这一剧烈的碰撞使原先位于印度大陆和欧亚大陆之间的古代海洋特提斯海消失,同时,印度板块向下俯冲到西藏陆壳的下部,迫使西藏陆壳向上隆起,形成了喜马拉雅一喀拉昆仑山系和青藏一帕米尔高原的最初轮廓。这一碰撞减弱了印度板块的北向运动。然而,在以后的岁月里,它仍然以每年5厘米的速度坚定地、固执地向北漂移,一直向欧亚板块下推进了2000公里之远。由于碰撞和挤压,板块的亚洲部分出现了大量东一西走向的地质皱折和冲断层,这不仅造成了异常厚重的地壳,而且塑造了包括冈底斯山脉、昆仑山脉、天山山脉、高加索山脉、兴都库什山脉、帕罗帕米苏斯山脉等一系列世界上最著名的山系,并引起整个欧亚大陆的广泛变形。 欧亚大陆的广泛变形,除了我们已提到的,发生于喜马拉雅山脉周缘的剧裂造山运动,还应包括地中海从现在的帕米尔地区的急剧后退、伊朗高原的抬升,以及中国东部和南部地带(渤海、黄海、东海、南海)的沉陷为海等等。一方面是洪水话语中心区内核地带的强烈上升,一方面是它的边缘地带的相对平静或沉陷,正是这两种逆反运动造成了最大的地理落差。 板块碰撞和挤压显示了巨大的能量释放景象,难以估量的动能转换成热能,导致气候的短期的异常温热,雪水和冰川消融,大规模降雨,加上地震和沉陷引起的海水侵入,洪水的爆发变得不可阻挡。来自青藏一帕米尔高原上的汹涌大水,向东南部的黄河中下游区域、南部的印度河中下游区域、西部的里海区域和北部的鄂尔齐斯一鄂毕河区域倾泻而下,高原和山脉的抬升加剧了这种倾泻运动。而在伊朗及其以西地区,由于受到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冲撞的影响,某种比较和缓的抬升和气候异常,也导致了雨水和山洪的相应发动,并塑造出某温和的区域灾变。 由于诸板块的多次变形,没有人能够向我们指出碰撞开始的精确时间,我们只知道这第一阶段最迟发生在始新世或渐新世, 距今八千万年到二千五百万年,这使青藏区域获得了3000米的海拔高度。以后,可能在晚更新世,青藏高原从3000米处再度上升了1000米左右,最后,从一万二千年前的全新世开始直至现在的第三阶段,珠穆朗玛峰又上升了1200米,而高原则继续上升了约500则米(平均量)。这种强烈的抬升运动无疑是连续性的,但其中可能存在着若干突变性运动,即在某一个短期内,上升运动突然加速,能量释放突然增剧,灾变反应突然显著。正是这种不均衡的造山运动奠定了大洪水景象及其神话话语的全部基础。 我们要指出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也就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第二阶段和古人类发生的历史是互相平行的,而它的第三阶段(一万年以来)则是与人类文明史大致平行的。一方面由于板块的坚定碰撞、青藏地壳的抬升和洪水倾泻,一方面是人类的诞生、繁衍、受淹、死亡、逃散和再聚。山和水的运动就这样逐步而深刻地烙进了灵魂,并迫使它说出有关水与生命的内在联系的、最真实的神话。 青藏一帕米尔大洪水的若干次发作所导致的第一个地质学后果,就是它周缘地带的洪积高原或冲积平原的诞生。大洪水的东向运行依次塑造了黄土高原、腾格里沙漠和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壮观地貌,其中,黄土高原的非常厚度证实,大洪水的泥沙营运力曾达到令人惊骇的程度。大洪水的南向运行塑造了东南亚诸河平原、布拉马普特拉可平原、恒河干原和印度河平原。它的向西运行塑造了卡拉库姆沙漠和克齐尔库姆沙漠,向北则塑造了从乌拉尔山脉到鄂毕河、叶塞尼河和勒拿河的广阔的西西伯利亚平原。这些地质成果揭露了大洪水的酷烈、严重和宏伟的力量。 大洪水的间歇性爆发,对脆弱的童年时代的人类构成了最残酷的威胁。 大洪水的间歇性爆发,对脆弱的童年时代的人类构成了最残酷的威胁。一个人种诞生了,随即就在洪水的旋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从另一个地点,孑遗的种子再度繁殖,形成新的人种。正是在大洪水发作的长时期间歇中,人类赢得了生长和发育的时机,并迅速走向文明的明亮山巅。这种情形可以由考古学加以证实。在北京西南的周口店的发掘中,人们找到了中国猿人北京种(北京人),他们是距今50万年前的古人类,能够打制最粗陋的石片和使用火。随后,他们就从大地上完全消失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被无边的洪水吞没了。过了48万年,也即距今近2万年左右在陕西蓝田的一个山顶洞穴里,又出现了新的人种,而这时,他们已经学会制作各种精致的刮削器、骨针,从事缝纫和装饰,热爱美丽的事物和质朴的神明。随后,这些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人们又突然消失了三千年以上,并在距今九千年左右的河南新郑裴李冈再度出现,这时,他们已经越过中石器时代而跃入新石器时代。 洪水的间隙和文明的闪现 这样一种古人类进化链的缺环,与其说是受考古发现的概率的支配,不如说是一种真正的文化闪现——在两次大洪水之间,文化和人类的影像闪现了,随后,洪水消灭了这时代的人类及其痕迹,把它们埋葬到厚重的洪积土层的黑暗底部。只有预先打造船只和逃遁到高地上的机智的人们成为幸存者和一代的始祖。他们的使命是记住某些制造工具的传统工艺并使之在未来获得新的发展。这些残剩的小型种群,无疑是在自然灾变的优化选择中经受考验的最优异的部分。大洪水的间歇性发作,淘汰了所有缺乏应付灾难的足够力量与智能的人们,并加速了人类肉体与灵魂的双重发展。在肉体方面,人获得了强有力的性的繁殖的机能,而在灵魂方面,人在对洪水景象的沉思中看到了众神的模糊容颜。这肯定是大洪水对人的两项最重要的影响,它们确定了人性的最基本的面貌。 由于喜马拉雅山的阵发性抬升,伊朗高原、托罗斯一扎格罗斯山脉、伊拉克北部的基尔库克高原和摩苏文高原受到震撼而变形,发生温和的隆起,同时,第四纪冰期的大量雨水增大了底格里斯、幼发拉底两河以及卡拉赫和卡伦两河的水量。这样,大洪水的发生和洪积平原的诞生也是不可阻挡的,但鉴于隆起程度的有限性,美索不达米亚区域的洪水对当地居民的损害,可能弱于洪水话语中心区的核心地带(喜马拉雅山系及其四周),一方面洪水的选择机制仍发生着作用,一方面文明的进化又保持了其完备性和连续性,这导致了一种古老伟大的文明体系在该区域的孕生。它是我们迄今为止所了解的最久远的文明(公元前4000年~前3000年),活跃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狭长平原,它的人民被称作“苏美尔人”。 越过洪水的黑暗层面,文明的火焰被最终点燃了。它似乎是从洪水话语中心区的西部边缘突然明亮起来的,随后,在该中心区的南部、东部和北部,另一些火焰也明亮了起来,它们组成了文明火焰的巨大圆圈,而在圆圈的核心,喜马拉雅山脉及其附属高原保持了永恒的缄默。山体的严峻容貌隐匿在宇宙的浑大黑夜里,这导致了人类对于水的盛大赞美和对于山体及其意义的遗忘,也导致了山体从洪水话语中的全面退出。最终,人将彻底否认有过一段遍及世界的巨特洪灾,也就是彻底消解喜马拉雅山体的崛起与河流文明的因果关系。这样的信念起初可能仅仅是细微的话语谬误,而最后它竟在某些文明体系里发育成严重的疾痛和危机。 写于1991年10月 原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 附记:在中国社科基金某重大项目(2022)的一份研究报告中,本文被描述为朱氏反动学术体系的发端

  • 上海,情欲在尖叫

    上海女子的殖民地怀旧妆扮:情欲在纨扇下发出了无言的尖叫 上海情欲地理学初阶 经过近长达四十多年的政治严肃时代,上海正在重新成为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情欲超级市场,这个事实令许多上海知识者感到欢欣鼓舞。卫慧用她的“尖叫”,报导了都市情欲的复活和高涨,从而令上海再次成为国际市场关注的焦点。“蝴蝶”是一个全球化的隐喻。在梁山伯和祝英台故事和希腊神话里,蝴蝶的语义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情欲本身。卫慧的“蝴蝶”的“尖叫”表明,情欲通过一个上海女人的喉咙,已经发出了尖锐、性感、亢奋、势不可挡的喊声。 我们总是按照既定的情欲地理学原则去观察上海----这个中国情欲地图上的女臀,也就是把外滩作为上海的主要性感带或外阴部1来加以评论(上海的另外两个传统性感带是淮海路与衡山路)。十年以来,在外滩四周发生了巨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包括:出现了两条阳具(带有上下两个巨大睾丸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造型上更加单纯的金茂大厦)以及一大堆类似阴毛的建筑群落,而上海民众及其外地游客们曾经竞相爬上阳具的顶部,以便能眺望所有那些著名性感带的伟大风貌。 是的,作为最著名的外阴口,外滩这个"中心"在八年前已完成了拓宽工程。另外两个"基本点"之一的淮海路(霞飞路)经过改造,也大致恢复了旧殖民地"东方香榭里舍"的旖旎风情;衡山路则云集了各种西方情调的酒吧,成为准中产阶级制造情欲和精神自慰的秘室。在市场经济伟哥的催动下,一些新的性感带正在崛起,如浦东大道、南京东路步行街和徐家汇等等。这些变化令各个性感带开始在情欲地图上互相衔接起来,并且更利于被人们观淫或抚摸。 东方明珠电视塔:一个坐落在阴性地理带的政治阳具   作为历史上最招引农民注目的性感带南京路的变迁,也许可以成为观察上海的另外一个案例。1949年解放军进城时,农民出生的占领者曾经对它散发出的“香风毒雾”深感畏惧。一支名叫“好八连”的小分队奉命成为性感带守望者,监视并企图制止情欲在这个区域的爆发。在那部名叫《霓虹灯下的哨兵》的电影中,出现了一个情欲的化身——烫头发、涂口红和说英语的摩登女郎“徐曼丽”,但她却是国民党特工,她的罪行在于,企图武器利用曼妙的身体去点燃士兵们被压抑的情欲。这是情欲有罪的最充分的证据。经过国家意识形态的严厉镇压,南京路逐渐结束了它作为上海的阴道的风流使命。但五十年之后,南京东路被改造成了另外一条淮海路,云集着大量豪华KTV包房和风姿绰约的三陪女。情欲重新回到这里,变得更加嚣张和放荡。 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剧照:经过国家意识形态的严厉镇压,南京路逐渐结束了它作为上海的阴道的风流使命 在远东地区,只有上海具备了发展情欲超级市场的两大基本元素:庞大的人口(尤其是女人)和发达的阴性文化。但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上海的情欲一直被限定于臭气熏天的菜市场。每天清晨,蓬头垢面的女人和小家碧玉的男人们在这里相会,在腐菜和烂鱼的气味中采购着春天,又在无耻的讨价还价中完成日常意淫。这种琐碎的操作维护了情欲的最低消费。 在市场全面开放的时代,上海情欲终于在社会资本主义的支持下卷土重来,实现了全面复辟,并在每一个阶层都得到了热烈响应。余秋雨、陈丹燕和陈逸飞们的小布尔乔亚式的怀旧化情欲、卫慧们的都市白领的摩登化情欲、小市民的麻将化情欲、民工的粗鄙化情欲、商人的货币化情欲,以及官员的权力化情欲,所有这些情欲组成了罕见的情欲共同体,参与到市场消费的浩大洪流之中,并受到体制的坚定保护,或者说,正在成为市场化体制的一个最重要的部分。 女性化情欲的历史温床 对上海历史的简单回顾,显然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重要新闻事件的发生。上海所处的长江三角洲(中国阴阜的另一种官方叫法),正是中世纪女性化情欲的的最著名的温床,它展示了从“梁山伯祝英台”专案到“白蛇传”事件的缠绵的情欲传统。越剧和黄梅戏大肆赞助了这种柔软的情欲美学,令它成为近代市民阶层的主要灵魂向导。 殖民地时代的上海情欲曾经达到过一个非凡的高潮。这是由那些美貌多情的江南女子创造的奇迹。尽管张恨水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徐志摩的诗歌、以及施蛰存、穆时英和刘呐鸥的现代主义小说都汹涌地言说了情欲、但唯有小女子张爱玲的出场,才将殖民地情欲推向“欲仙欲死”的高潮。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种古怪的景观,那就是这种上海的某种强烈的女阴特征。正如陕西是产生男性情欲的历史悠久的温床2,而贾平凹是这类话语的代言人一样。毫无疑问,只有女人才是上海情欲话语的最合适的代言人。 张大千为英文版《孽海花》所绘的赛金花插图:背景中的火焰是双重隐喻:八国联军焚烧圆明园以及她的爱国主义情操。当然,它还暗示了情欲的燃烧。 越过上海的中古和近现代情欲史,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些伟大的女性代言人的涌现。耐人寻味的是,她们居然同时扮演着烟花女子和国家话语发布者的双重角色。 江南从来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烟花柳巷,这一传统得到了良好的延续。直至满清末年和民国初年,整个上海及其周边地区仍然妓院林立,展示着远东最大色情消费市场的伟大风貌。在这个情欲硅谷中诞生了一些声名显赫的尤物。明末吴越“爱国”名妓柳如是和金陵歌妓董小宛,是两个楚楚动人的风尘先驱;而后,上海青楼“四大状元”之一的赛金花成了其中最令人销魂的一个,她对于八国联军司令瓦德西的床帏劝戒[2赛氏斥之于瓦德西,促瓦德西整饬纪律,制止士兵的淫乱抢掠,凡有关联军想使中国人难堪的事,她一定在瓦德西面前力争,使北京城的治安获得相当程度的恢复。北京城百姓生命财产,因此保全了不少"(引自:《中国历代名女-名妓传》)。]2,以及她与维多利亚女王和德国女王在社交场上周旋的“雍容华贵”的姿态,很令国人感到“扬眉吐气”,从此成为帝国末世的救国英雄;而在上海成材的扬州雏妓张玉良是一个更为典雅的寓言,她的裸体自画像在巴黎获奖,成为画布爱国主义的又一范例。上海妓女总是在用身体大义凛然地表述着国家真理。 身体话语对情欲的放肆言说 然而,在所有的上海(江南)名妓中,只有张玉良真正实现了身体话语的伟大转换:从一件情欲市场的简单货品,变成了一个利用身体话语进行视觉宣读的“艺术家”。张玉良的裸体自画像《裸女》充满了对肉体的无限怜惜,这种怜惜达到了如此的深度,以至她必须大面积修改自己的丑陋容貌,以展示她的另外一个更加“真实”的肉体镜像。但她讴歌肉体的行动,却为殖民地的上海情欲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从此,上海“吃文学饭”或“吃艺术饭”的人,都聚集到了用身体话语言说情欲的伟大旗帜的下面。 时尚摄影(娟子)::在情欲解放区和“大翻身”的年代,张爱玲的旗袍的胸襟和下摆均已遭到了撕裂。 这是情欲在新世纪里最重要的五大变化之一。在情欲解放区和“大翻身”的年代,张爱玲的旗袍的胸襟和下摆均已遭到了撕裂,文学正在进一步放肆地肉体化和感官化。卫慧的身体美学宣言《上海宝贝》,从头到尾散发着口红、亵衣和女性生殖器的狂欢气息,所有的皮肤和器官都在其间举行热烈的话语庆典和游行,向公众炫耀着后殖民时代女性肉身的魅力,而灵魂则退化为一件披挂在身体之外的风衣。其中一个名叫“马当娜”的女人,隐喻了那个西方身体解放运动女圣徒,后者象一盏指路明灯,照亮着上海旗手的奋勇当先的身影。而在卫慧的附近,一干“美女”战士都在争先恐后。这种肉身化情欲大爆炸的景象,重新确立了上海作为头号情欲市场的龙头地位。 情欲市场的全球化态势 是的,上海情欲的市场化和消费化,就是它的第二种重大转折。旧殖民地时代的布尔乔亚式的面纱被揭去之后,超级市场的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烈。精明的女人象兜售内裤一样兜售着身体的“自传”,期待着文化嫖客的光顾。情欲的无偿奉献时代早已一去不返,情欲经济开始发达,人民币和美金操纵了情欲市场行情的涨落,而且它的市场价格正在随着贪婪指数的飙升而日益高昂,并因此制造出了大批情欲资本家,也就是那些身体资源交换男人资源而成为富姐或富婆的阶层。这些新兴资本家联合那些准中产阶级女市民和职业“三陪”,构成了情欲市场的主要卖家。她们拥有强大的隐形情欲霸权,足以在幕后操纵国家官员和国家资本。人们已经充分看到,贪官和情妇的秘密互动,构筑了当代中国情欲政治学的框架。 这幅写真照片言说了身体自我解放的狂欢 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注意到了卫慧小说的一个基本立场:一方面炫耀着女主人公的性经验和性机能,一方面讴歌西方阳具的伟大性[3 1992年在澳大利亚,原上海文汇报女编辑施女士曾经发动一场关于中国男人性能力的大讨论,由于法新社的全球报道,而在西方成为一个有名的新闻事件。施女士说,中国男人在性生活方面八个不行,两个马马虎虎,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二八论”。]3,这种对中国男性买家的轻蔑,暴露了商业时代的国际主义特点:新兴的中国情欲不仅要彻底摆脱黑市经济学的枷锁,而且正在广泛寻找出口渠道,以期加入“世贸”的伟大行列。和所有中国产品一样,它急需在西方市场范围内找到更大的买家。克林顿与莱文斯基的办公室演出,显示了情欲在全球消费市场中的隆重地位。 新摩登主义的符码碎片 情欲的摩登化,是它的第三个重要变化。摩登的都市景观和现代化物质时尚,成为情欲大爆炸的最重要的语境之一。这些摩登场景既是当代情欲从中诞生的摇篮,也是情欲用以演出的布景。阳具化的摩天大楼、意大利咖啡、美国轿车和法国香水,构成了虚张声势的现代化符码碎片,拼贴成一个情欲在其间骚动的舞台。这种情欲的摩登化起始于穆时英和张爱玲等人的小说,却在卫慧的小说中走向极致,呈现出与保守的贾平凹式的男性情欲截然不同的面貌。在我看来,这很象是中国情欲走向全球化的一场纸上预演。为了自我推销,最原始的情欲渴望获得一个时尚的前卫包装。 淮海路近照:摩登的都市景观和现代化物质时尚,成为情欲大爆炸的最重要的语境之一。 情欲的第四个变化是,它现在终于拥有了自我传播和张扬的权柄。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女人象今天一样肆无忌惮地放送着自己的身体隐私,并且越来越擅长身体作秀和进行新闻策划,用情欲话语的每一种变化来制造“卖点”,以争夺公众的宠爱。这其实就是市场推广原则的显现。卫慧无疑是情欲营销学和情欲广告学方面的专家,有报道称,早在学生时代的戏剧表演和作品朗诵中,卫慧就已经发出蝴蝶式的“尖叫”,这可以被视作是身体解放运动的第一声啼鸣。而后,上海的弄堂就到处响彻了情欲的欢叫。 浮华的都市谎语 借助海外出版商和数码网络,上海情欲的声音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经久不息的回响。但人们已经发现,《上海宝贝》充满矫情的性谎言。虚荣的卖弄、浮华的炫耀、夸张的细节、对于上海都市摩登事物的狂热崇拜、浅薄的时尚趣味,各种劣质的床帏噱头、道听途说的生命体验,加上每一章前面的那些西方名人格言,如此众多的粉彩,拼贴成了一个脆弱的脂粉话语格局。尽管卫慧在其后的几部小说中调整了这种大惊小怪的话语姿态,但仍旧不能消除它们的内在的虚假气味。这情形就象衡山路上的欧洲情调的酒吧,所有的布景和道具都只是一堆文化代用品和幻象,或者说是沒有灵魂的物体空壳,闪烁着意识形态赝品的光泽。 电子时代的美女月份牌:丧失了灵魂的躯体散发出橱窗模特儿式的虚假气味 在中国文学的性革命现场,到处散布着这类假模假式的性神话谎言,这就是情欲的第五个变化,也许还是最值得我们探究的变化。早在九十年代,中国传媒已经实现了从政治谎言向情欲谎言(生活谎言)的重大战略转移。报纸编辑、电台和电视台的主持人,利用煽动情欲来吸引公众,提高发行量或收视率。而上海主持人由于擅长"发嗲",成了国家情欲的最受欢迎的代言人。 然而,中国情欲并未因此获得健康的生长,而是遭到了谎言的替代,从而变得更加虚伪和无耻。人文情感崩溃了,剩下的只是一堆赤裸裸的欲望、性和货币。毫无疑问,只有大量的伪造的情欲,才能维系这种庞大市场,为急速膨胀的情欲消费提供保障。而为了迎接这种情欲经济的全球化挑战,在发生过来自上海衡山路的第一声尖叫之后,许多蝴蝶都在预谋发出类似的尖叫。一个真假难辨的叫春的年代已经降临,我对此将洗耳恭听。 2001年4月于上海

  • 吴刚

    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 ——《山海经·海内经》     树纹丝不动地站在月球的荒原上,并以这样的姿势站了几百万年之久。她奉命在这里等待,但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树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她知道这是它的宿命。 树后来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变化。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突然冒出一些地球生物,他们以直立的姿势行走,有着一对灵巧的前肢,顶着近似球形的头颅。他们是勤奋的工匠,要以树为轴心来建造一座神的花园。他们用透明的液体浇灌它,令光裸的枝干长出茂密的叶子。而在树的脚下,泥土如泉水般从石缝里涌出,盖住裸露的大地。接着是草和鲜花出场,它们在树的四周繁殖,遍及花园的每个角落,织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色彩。望着众多生命,树觉察到了自身的重要意义,并为此感到莫名的喜悦。她开始奋力向上生长,让枝叶刺向光线黯淡的天空。 月球的变化还在势不可挡地发生。工匠们身穿麻衣,造起一座华丽的宫殿,各种事物在其间神秘现身,像经过选择和组织的碎片,诸如舒适的坐椅、严肃的雕像、柔软的织物、野兽的头骨和毛皮、刻满符号的龟甲、金属制作的餐具,甚至还有闪闪发光的石头。它们起先还在不断变换外形、颜色和数量,并从一个位置漂移到另一个位置,就跟在水里一样,而后才按某种逻辑静止下来,看起来像是一些棋盘上的棋子。 到了月宫营造史的晚期,花园里陆续出现了一些新品种的生物,她们是容颜美丽的仙女,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时而落在树枝上,时而栖息在树底下,不停地跳着舞蹈,唱出优美的歌声。她们如此迷人,诱惑那些工匠们扔下锯子,无缘无故地流泪。树也被感动了,仿佛那是来自神的赏赐,于是她更加努力地生长,直到枝叶遮蔽了大半个月亮。 “哦,我知道了,我的使命就是生长。”树在自言自语,但没有谁会听见它的心声。树依然是孤寂的,她没有任何能交谈的朋友。神的工匠们忙于劳作,同时也在无端地涌现和消失,时而有数万人之多,时而只剩十几个人,他们反复增多和减少,就像宇宙间的大小流星,其数量完全不可捉摸。树渐渐懂得,他们也许只是一些飘忽不定的幻象而已。神何其顽皮,沉湎于幻象的游戏,恐怕就连树自身,也是神所营造的幻象之一。每想到这里,树的心就不再骚动,重新归于了静寂。 树并不知道这日子究竟过了多久,但她拥有一个内在的时钟,那就是年轮。时间绕着树干缓慢旋转,刻出无数个岁月的圆圈。难道这也是神在其游戏中营造的细节?树一边忧伤地想,一边沿着那条时间线沉睡,梦见自己孤独地站立于荒原之上,枝叶蔽天,挡住了强烈的阳光,还有蓝色地球的柔和光泽。 树就这样在神的游戏场景中昏睡了许久,绵长而没有尽头,却被一把利斧意外地弄醒。是的,利斧在凶狠地砍砸她的枝条,沉重而锐利,带着风一样的声响,如同访客在叩击她的大门。利斧的主人是一名术士,身穿道服,脑后挽了一个发髻,表情威风凛凛,犹如一位正在跟妖怪作战的武士, 树感到了一阵阵的剧痛,来自那些位于末梢的肢端。它们在不安地抱怨,说出痛的感受。但这其实是一种令人欣悦的经验,因为就在疼痛的背后,升起了比疼痛更为强大的快乐。树终于流下了眼泪,因为她终于等到了首个真正的访客。利斧的暴力就这样照亮了生命之树。 来者一边砍伐树的枝叶,一边对树耳语。他脸颊上的线条刚硬而笔直,就像被斧子劈出的一般,但声音低沉,语气诚恳,仿佛在抚摸树的灵魂,但树听不懂他的语言。她只是痛并快乐着,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困窘。她还从未跟人类接近,以这自相矛盾的方式。树没有逻辑,但能觉察出自身的分裂。此刻,就像被利斧从头到尾劈成了两半,树的一半属于痛苦,而另一半则交给了狂喜。 “天哪,天哪!”树变得语无伦次起来。现在,她不可阻挡地爱上了这个持斧的樵夫。 年轻的樵夫把枝叉和叶子送进丹房,让炉膛焚烧枝杈,又把树叶和树皮投入坩埚,让前者煎熬后者,而树在高处静观。这种三角关系何等古怪,描写着植物神话中最荒谬的景观。树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火焰,发现它跟宇宙的闪电截然不同,看起来像是一种红色、透明和闪烁的物质,以捉摸不定的舌头,戏谑地舔着黑暗宇宙的边缘,表情阴险而又美丽。 丹房正在变得热火朝天起来。树很久后才知道,樵夫的另一身份是炼丹术士,他的职责是从树中获取元素,去炮制一种特殊的丹药,以阻止地球高级生物的死亡。树很久以后才弄懂的另一件事是,她跟神一样永生,而且可以向世界馈赠这永生。 此刻,疲惫的樵夫朝她走来,但这次没有带着斧子。他躺在树下,眼望遮天蔽日的树冠,继续跟树耳语。但这回树总算听懂了人话。他说,你不要责怪我的斧子。我奉命而来,除了炼制丹药,还要救你的性命。你活得太久,很快就会死掉。我必须用不断的砍伐来激励你的生命。你会感到疼痛,但你将在这砍伐中不朽。 树对来自樵夫的消息感到惊讶,因为这超出了她的自我认知。树颤抖了一下,无数叶子坠落下来,埋住了樵夫的身子,那是树赖以呼吸的器官。樵夫从树的器官深处伸出头来,吐了吐舌头,笑了。 这是树第一次看见人的笑容。于是她用粗大的根须卷起樵夫,把他放在自己的第一根分叉上,并以细枝和树叶围成了一张软床:“好吧,以后你就睡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伴侣,而且将跟我一起永生。” 樵夫点了点头,用沉重的斧子在树身上劈出两个符号:“吴刚”。字体遒劲有力,比他的脸更加犀利。那是他的私人符号,代表两个最简洁的音节。树喜悦地接受了这种暴力方式赠送的礼物。从此,这名字不仅刻在她的表皮,更刻在它的深处。树随后还知道了吴刚用过的其他名字——吴质、吴权和吴樵。人族的本性何等奇怪,总是喜欢用空洞的符号来装饰自己。 至此他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话。斧子的语言无比凶暴,而舌头的语言又无比温存。树接纳了来自樵夫的这种双重爱意。就在那个漫长的月亮日,树第一次热烈绽放了自己。从那些枝条上,开出无数个细小花朵,彼此紧密簇拥在一起,花瓣椭圆而长,混杂着金黄和银白两种色泽,浓烈的芬芳,从月亮径直传到星空的彼岸。大地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却被月光的芒刺迷住了眼睛。 “天哪,它那么香,还那么明亮!”人类在彼岸上发出了赞叹。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花仅为吴刚而开。它们是树的心花,也是树的叫喊,怒放在樵夫四周,向那个男人说出无上的赞美。 吴刚说,我能用它们酿酒,浇灌你和我。是的,对于炼丹术士而言,酿酒易如反掌。吴刚果然用这花瓣去酿酒,继而跟树秘密地对饮,就在花和酒的气息之中。树以叶子、花瓣和根须来接纳这种液体,沐浴在新一轮的幻影之中。她知道这是吴刚的情意,他要以此来赞美神,赞美树,以及咏叹树的芳香、博大和不朽。 从此往后,树负责开花,吴刚负责砍伐和炼制,而后双方一起饮酒作乐。这操作日复一日,每次都在时间线上留下间歇性的小点。但树看不见这些。她的高潮和快乐连绵不断,没有任何终止的迹象,就像她本身那样不朽,直到花园里来了新生物为止。 新生物是一个女人,她佩戴鳄皮披肩,怀抱一只白兔,毫无征兆地入侵花园,占据了空寂无人的宫殿。她忧伤而傲慢,对吴刚和树几乎视而不见。她以泪洗面,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悲剧性变故。树和吴刚都对此深感不解。但他们知道,来者的身份必定与众不同。月宫营造的历史已经终结,工匠们早已退场,就连那些擅长飞翔的歌舞伎都踪影全无。在这广阔而死寂的场景中,女人的哭泣像一把声音的利刃。 结束劳作并走出丹房时,吴刚突然起了一个欲念,他没有走回树,而是转向宫殿,试图去跟陌生女人交谈。他的问题像斧子那样简洁明快——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来做什么? 女人撩开散乱的长发,露出了惊天动地的容颜。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来?我好像失去了记忆。” “但你为什么还要哭泣?” “因为除了哭泣,我无事可做。”女人的眼神迷惘,瞳仁里一片空无,甚至没有出现吴刚及其身后事物的影像。 吴刚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脸色变得苍白,再也没有说话。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就退出宫室,重新回到了树下。 “她是没有灵魂的生物,我们可以不用理她。”吴刚这样告诉树说,但隐瞒了刚才发生的那种震惊。 树满含同情地凝望着人形生物的幻象。她的眼泪打湿了白兔的毛皮。天哪,她真可怜!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怜的生物了,难道,神的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她暗自猜道。 是的,月亮上的事物正在起微妙的变化。新女人像一滴水落在幻境中心,激起轻微的涟漪。这天吴刚喝光库房里的酒,而且第一次出现了很深的醉意。他紧抱树身,语无伦次地说:我要进入你里面,我要与你合二为一。树很怜惜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自己。吴刚一跃而入,如同一头小兽返回母亲的子宫。树惊愕地发现,她竟可以如此简单地打开自己,而他们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融为一体。 “哦,我的我的樵夫,我的杀手,我的地球男人,我的孩子……”树发出了颤抖和低吟,整个月亮都在震动。树叶脱离枝干,在天空上无尽地飞舞,遮天蔽日,比尘土更加轻盈,很多天都没有落下。宇宙为此黯然失色。 树和吴刚的合体显然不是幻象,因为他从此能自由出入树的身躯。当他在树里面时,他是树的一部分,跟树一起呼吸、做梦和悲喜交织,而当他离去时,他是不可控的异物,继续固执地砍伐树的枝叶,如同一位不可调和的仇敌。但树并不为此担忧,因为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她的囚徒而已。他再也无法被其他生物俘获,哪怕那生物近在咫尺。更重要的是,她比任何生物都更渴望那把斧子。正如吴刚告诉她的那样,砍伐不仅让她的生命得以延续,而且还让她从痛楚中获得持续的愉悦。 正是为了这永生和愉悦,树用宇宙的法则禁锢了吴刚的灵魂。她贪婪地占有他,如同占有稀薄的大气和阳光。而在此后的时光里,树还试图占有他的记忆,抓住他的过去,如同用庞大的地下根系抓住深层的岩石。 但这时她遇到了某种难以逾越的障碍:她可以掌控他的现在和未来,却无力了解他的过去。树主司永生,只是权柄被限定在跟过去无关的事物上,正是这点让她感到困扰。她企图在合体时进入他的梦境,却还是无法完成那堆梦中碎片的拼图,她甚至不能分辨它们来自记忆还是幻象。 所以,还是你自己来讲你的过去吧。树在多次探究受挫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对吴刚下令说。她不仅逼迫吴刚回忆,而且要他使用语言模式。她知道,语言是抓捕过去的唯一捷径。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方式,她的声音柔和、沙哑,带着风吹叶子的细碎伴音。 吴刚从丹房里取来新酿的花酒,像往常那样走去树下,温顺地躺着,仰望树的伟岸身躯,聆听她的絮语,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但相比而言,他的记忆显得更加恍惚,如同一团乱麻。 在故事的开端,吴刚提及了一次漫长的远游。他自幼师从于世间最伟大的无名氏隐士,长达二十年之久,精通天文学、地理学和炼丹术,最终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青年祭司,主持每天黎明时分的迎朝阳仪式。 为了提升自己的法力,他决定徒步两千里地,去拜访日神的营地汤谷,从那里求取跟太阳历法相关的经书。为此他必须向自己的新婚妻子缘妇告别,并把她托付给大师兄伯陵。后者是炎神的孙子、声名显赫的正午日神祭司。伯陵接受这项委托,虽然他日理万机,并没有多余时间去照料别人的家眷。 但吴刚还是义无反顾地上路了。他告诉树说,他当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取回日神历法,用它去改造被月神和月经统治的世界。但数月后抵达汤谷时,他发现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因为日神家族正陷入一场意外的危机:日神夋的十个孩子惨遭谋杀,而他的长妻——太阳女神羲和下落不明, 但日神本人对此竟一无所知。 树茫然地听着吴刚的讲述,意外地发现他曾是一名朝阳祭司。为此她变得更加好奇。但吴刚此后的叙事,却绕过日神家族的悲剧性变故,直接讲述他七年后回家时的遭遇。 吴刚说,他当时喜出望外,因为缘妇替他生了三个男孩。伯陵很努力地照看她,甚至不惜以大祭司的身份,安抚她的肉身,助她孕生孩子,还在孩子出生后悉心照料他们的成长。吴刚为此感动得哭了三回,跪倒在伯陵面前,发誓要报答他的恩情。吴刚的反应出乎伯陵的意料,他面露尴尬,甚至显得有些恐惧。但吴刚没能觉察他的敌意,因为伯陵的笑容比以前更加灿烂。 伯陵说,如果你想回报我的恩情,就请交出太阳历法。我已经等了七年,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刚说,我想先仔细读完它,然后转交给你,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伯陵收起笑容,面色阴沉地出门而去。妻子缘妇开始跟吴刚缠绵,满含愧意地伺候他的身子,好像要尽其可能地给予补偿。她虽然容貌寻常,却有一对硕大的乳房,以及一双丰润的嘴唇。吴刚怜惜地看着压在身下的女人,心想她真是一个非凡的尤物,能够炼出三颗这样的“人丹”。就当他俩在屋里做那事时,“人丹”们身穿开裆裤,流着黄脓鼻涕,在前院的泥地里玩耍,像丹药那样滚来滚去,无忧无虑的笑声,惊飞了桃树上的麻雀。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七个夜晚。伯陵前来索取太阳历法,但吴刚一直忙于跟妻子缠绵,哪里还有时间阅读圣典,所以就没有履行先前的承诺。这时伯陵露出了焦躁和生气的表情。他提高嗓门,大声斥责吴刚忘恩负义,言而无信,对他为吴门贡献了三个小孩艰居然视而不见。骂到急切之处,伯陵朝着吴刚举起了砍柴的石斧,黑曜石的斧头在月下闪闪发亮。 吴刚告诉树,当时为了自卫,他跟伯陵扭打起来。两人从前堂打到前院,又从前院打到后院,再从后院打到坡北的悬崖边上。伯陵一失足,掉下了山崖。他坠落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的谷地里,甚至都没能发出半声叫喊。吴刚浑身是血,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深谷,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缘妇在身后发出凄长的尖叫。 吴刚杀伯陵的故事比风传得还快,就在第二天傍晚,整个国家都知道了这桩桃色血案。大家异口同声地觉得,杀和被杀都理所当然,因为伯陵跟吴刚的妻子私通,还生下三个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民群众站在吴刚一边,露出了大义凛然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 但作为死者的祖父,国王炎帝却不这么去想。他又是悲伤,又是生气,认为这是对国家祭司的谋杀,严重触犯天条,必须按死罪论处。国王甚至打算动用作为火神祭司的权力,也就是采用神圣等级的火刑,去消灭那个灭了他嫡孙的恶徒。 关于最高火刑,吴刚对树是这样解释的,他说,用碳而不是木材作为燃料,就能把火温提升到太阳的等级,而识别它的标记是火的颜色:寻常之火是红的,而神圣之火却是蓝的,看起来就像海水的颜色,只要用火神咒语加持,它就能把每根骨头都烧成灰烬。 整个祭司团为此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国王被说服了,决定把他流放到月亮上去从事苦役。这是世人视野中最遥远的荒原,充满着不可想象的危险。国王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们说,与其让这个兇徒受死,不如让他永远活着受苦,因为这比死亡更加残酷。 吴刚顺从地接受了国王的审判。在一场盛大的广场仪式中,上千人组成的祭司团集体念诵咒语,说出冗长而意义不明的字节,整个王国都在观看。他就这样被送往上弦期的月亮。升天的时候,他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仰面托起,逐渐远离大地。他先是惊讶地看见月亮正在微笑,发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就昏迷过去,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树在平静地聆听吴刚的讲述,连树叶都屏住了呼吸,月亮上陷入一片死寂。 “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我醒过来,看见你,然后用手里的斧子砍你。我对自己做的这些动作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是受咒语操纵的人,我唯一感到惊奇的是你。你如此巨大、美丽和芳香,就像我的母亲、妻子和情人。由于这个原因,我开始感恩炎帝。我提着斧子走进你的囚笼,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囚徒。是的,现在我是你的儿子、丈夫和情人,我也是你最忠实的园丁和草药师,我砍伐你的枝叶,就像为你修剪毛发。” 吴刚意外地说出了树的心声,只是换成了他本人的立场。树先是非常惊讶,继而被人族的言辞所深深地打动。她不惜伤害自己,弯下巨大的身子,用全部枝叶去拥抱吴刚。整个月亮都受到震动,变得黯淡无光。但在大地上的人们看来,这只能是一场无端的月食。他们持久地置身于黑暗之中,如同被某种魔咒所掌控,于是他们跟狗一起,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叫喊。 在这场热烈的拥抱之后,树见到一个不速之客,在丹房前亭亭玉立,怀抱兔子,脸上带着偷窥者的快意。那是新来的女人。树后来才知道,她的人类名字叫做“望舒”,又叫“结璘”。她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吴刚问:“你听见我的故事了?” 望舒点点头。 “你懂得我的苦吗?” 望舒摇摇头。 “那么你走吧,你不是我期待的伙伴。” 望舒这回勉强发出了声音,低弱得犹如树叶的絮语:“原来你就是那个叫做吴刚的祭司,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关于你的事迹,至少有一百以上的版本,但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看见自己的陈述遭到质疑,吴刚变得有些愠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是的,我,我刚才有所隐瞒。在跟伯陵打斗的同时,我还不小心杀死了那三个男孩。他们津津有味地旁观,好像在看村戏,我对这点感到恼火。我夺下伯陵的斧子,反手去砍他,伯陵躲开了,却不小心砍到第一个男孩,接着又砍死了第二和第三个男孩。他们是伯陵的影子,像鬼魅一样在我面前闪动,引诱着斧子的方向。” “都死了吗,他们?”树震惊地问道。 “是的,全死了。我完全失控了。其实,伯陵也是被我砍死后才扔下悬崖的。但在斧子砍向缘妇的瞬间,我突然停住了,好像刚刚从恶梦里醒来。她像一只白兔那样呆站着,面无人色,我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是啊,你杀了四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无辜的孩子。你罪该万死,你当时就该自杀,用那把声名显赫的斧头,而不是跑到这里受罪,跟这棵大树谈情说爱。”望舒眼望吴刚,好像在为他指点迷津。她提高了声音,言辞也变得锐利起来。她的容颜如此明艳,照亮了故事讲述的现场。 树以复杂的心情接受了这个罪犯情人的供述。它那么阴郁而曲折,还包裹着一层谎言的表皮,完全超出了她的生命经验。难道雄性人族都是如此吗?树无限惶恐地想道。 望舒露出嘲弄的笑容:“我明白了,就在这片流放地,你依然无法消除犯罪的本能。你每天都在砍树,试图杀死你所爱的生命。幸好树是永生的,它并不在乎你的砍杀。祝贺你,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相杀和相爱共存的对象。”她掉过头去,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株参天巨树。 “哦,是哦,它可真高,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大树呢,就连日神家的扶桑跟它相比,都显得过于矮小。”望舒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把怀里的兔子抱得更紧。 吴刚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不知该如何结束自己的故事。 这时轮到树开口了,它的声音伤感而嘶哑,像来自宇宙深处的风声:“我知道你在想故事的结局,但这故事没有结局,因为它还没有讲完。” 吴刚迷惑地抬起头来。 “由于我,你可以改变故事的结局。”树说得意味深长。 吴刚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 “去吧,用我的体液而不是枝叶去做成药水。你可以用它救回他们几个的性命。但在安置好他们之后,你必须回到我的身边,跟我一起生活。”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的声音变调了,像风吹过坚硬的山岩。 吴刚大吃一惊,随即就流下了眼泪。他用力点点头,重新举起了利斧。 但这回,吴刚的利斧没有砍向枝条,而是砍向了主干。树发出痛楚的呻吟,随后,在它身上最显眼的地方,现出一道细小的裂口,某种透明的液体从里面缓慢渗出,像晶莹的水滴。 “你看傻瓜,那是我的眼泪。”树满含哀怨地说。 “是的,是的!”吴刚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扔下斧子,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树泪,好像捧住了树的精魂。 望舒笑了:“你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她丢下故事的男主人公,惘然若失地转身离去,不想再看他们的调情。吴刚唤醒了她的记忆,让她感到更深的疼痛。她走回宫殿,去延续那场漫长而孤独的哭泣。她的眼泪跟树不同,像溪水那样绵延不绝,此刻已经注满整个浴池。她除掉鳄皮披肩,奋力跃入浴池,试图以眼泪去阻止眼泪,哭泣果然就这样停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她被自己的眼泪催眠,像睡莲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沉入了无边的梦境。 树没有留意望舒的举动,她的视线里只有吴刚本人。她奋力伸展自己的枝丫,让它们形成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越过美丽而死寂的星空,朝着蓝色的巨星蜿蜒爬去。远远看去,它就像一条悬浮于太空的藤蔓。 “去吧,带上我的眼泪,完成你的故事。”树这样简洁地命令说。 流刑犯吴刚就这样怀揣着树的眼泪,沿着树伸出的手臂行进,踏上了回乡的路程。树的道路崎岖不平,上面布满疤节、死杈和苔藓,还有带着毛刺或锯齿的野草,它们无情地割破了吴刚的肌肤,也磨破了他的脚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长途跋涉,他终于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它像一个诡异的符号,漂浮在记忆与现实的边界。 恰逢黄昏时分,吴刚推开破烂的屋门,只见一个老妪正在炉膛前生火,火焰照亮了那张在岁月中风干的脸,其上布满了绝望的皱纹。吴刚猛然醒悟过来,宇宙有自己的时间算术:他曾经被告知,月亮的一日相当于大地上三年,那么他在上面七日,就意味着丢失了二十一个年头的时间资产。现在,不仅妻子缘妇已经衰老,就连那些被掩埋的尸体,也早已在泥土里腐烂,化成了枯骨。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掌握了树的眼泪,可以扭转悲剧脚本的结局。于是他跪在地上,向满头白发的老妪谢罪,谴责自己的罪恶。但缘妇神情漠然地望着他,如同一头耳聋的老牛面对美妙的琴音。 老妪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吴刚,他取出陶瓶,捏住她枯槁的鼻子,把药水强行灌入她的嘴巴,眼看她费力地下咽,表情难受,不禁吃吃地笑了。老妪在灶台前昏沉地睡去。他留下一面铜镜,吹熄油灯,然后转身离去。他知道,到了明天早晨,她就能从镜里窥见自己的新颜。 他在黑暗里寻找埋葬三个小孩的坟地。幽淡的月光洒满了山坡,灰狼在远处嚎叫,声音中充满了敌意。很快他就发现,后院墙根竖着一个低矮的墓碑,上面写有三个男孩的名字——鼓、延和殳,那是伯陵给他们的命名,分别代表三件祭神时使用的器物:皮鼓、铜钟和仪杖。吴刚知道树在遥远地看他,丝毫不敢怠慢。他找来锄头,刨开泥土,挖出那些细小的骨殖,然后滴上树的眼泪。但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些骸骨都没有发生变化。 “明天,一切得等到明天。”他仰头朝月亮喊道,算是跟树打了个招呼。他沿着小路朝着山下小镇走去,看见簇拥在一起的屋顶、阑珊的灯火,还有黑暗中难以辨认的炊烟,仿佛已经闻到饭菜的气味。为了找回久别的世俗快乐,他决定破戒在那里的客舍下榻,在那里的饭庄进餐,在那里的女闾狎妓。他步履轻快,早已忘了皮肉的疼痛。 但事情在第二天变得有些古怪。缘妇拿起铜镜,被自己的年轻容颜吓住,直接昏倒在地,许久都没有苏醒。三个孩子在黎明前复活,互相追逐着跑进山村,把全体居民吓得半死,以为是孤魂野鬼在找寻昔日的仇人。直到吴刚露面后人们才明白,放逐月亮的罪人已经返乡,还带回了起死回生之药。 这条喜讯不胫而走,整个国家都沸腾起来。吴刚下榻的客栈外面,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他们一边吃瓜,一边交头接耳,仿佛正在亲眼目睹王国的巨变。病入膏肓的炎帝躺在草席上,眼里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亮,但想到正是他本人流放了吴刚,眼神便重新黯淡下去。他苦熬三天三夜,终于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撒手升天去了。巫医守候了半天,看实在没有什么动静,才对外宣布了他的死讯。 伟大的炎帝没能等到孙子伯陵复活的日子。后者被埋得过于隆重而严密,为了防止盗墓,坟冢用青石和石灰仔细砌成,打开它费了好几天功夫。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吴刚施行魔法,以树泪点化那堆丑陋的骸骨,等到月亮升起之际,骸骨就还原成了伯陵。他赤身裸体地从墓穴里爬出,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茫然四顾,像一条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蜥蜴。 吴刚沿着树的道路重回了月亮,只是回程的路有所不同,显得更短更平坦,仿佛得到了修缮和祝福。月亮上一切如故,除了那个举止神秘的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带着那只兔子宠物,还有藏于宫殿的一小片龟甲。 吴刚告诉树说,他从前的女人缘妇和伯陵,加上三个孩子,全部得以复活。伯陵因吴刚转授的太阳历法而地位隆升,迅速恢复了日神祭司的地位。由于具备王室血统,又身怀秘笈,他接掌已故国王的权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另一方面,在世人的眼里,吴刚不仅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也是道德完美的圣人。他的形象变得日益高大。在离开之前,他召见那个死而复生的家庭,把一项新使命交给五个男女,那就是在每个月圆之夜,举行祭祀树的典礼,缘妇负责召集树神的信徒,伯陵负责草拟和诵读赞美树神的祭词,三个男童负责用三种乐器去演奏圣歌。一种关于树的信仰正在被建造起来。 “我要在人世间塑造你的形象,弘扬你的英名,流传你的精神。”吴刚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故事,好像他已经成了树的祭司,代言着树神的无上荣光。 听完这修改过的故事结局,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我的孩子,你终于洗脱了罪,成为干净的人族。来,丢掉那些记忆,进到我的身体里来吧,你是我的,我要让你体验前所未有的快乐。” 于是吴刚在树的里面待了一百年,也许更短或更久,因为时间已经终止,完全失去了度量的意义。他持续地沉浸在植物体所赐予的幻象和狂欢之中。在某个太阳重新升起的日子,他精神焕发地走出树,用酒和咒语叫来了水。他对树说,我要为你洗浴。于是,水从树的上方倾注而下,如同宇宙的瀑布,洗濯了树叶、树梢、分叉和主干。树在一边战栗,一边欢笑。当水停的时候,枝头上开出无穷尽的花朵,带着闪闪发亮的水珠。树以这种方式热烈地回应了吴刚。 另据一部仅存的上古月亮历书所载,那是史无前例的时刻,月亮下了一场大雨,月桂的香气再次传遍人间。伯陵和缘妇已经老死,他的孩子也已满头白发,他们取出了仪杖,奏响了钟鼓,而这一回,吴刚没有举起他的利斧。                                       完稿于2023年4月1日

  • 猎日者

    在国王尧的地下密室里,挂着一张红漆大弓,世人叫做“彤弓”,曲线轻巧而完美,却有凡人不能承受之重。尧本人就从没成功地抱起过它。当年,他的八名卫士齐心协力,要把它挂到墙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其中三位闪了腰,两位伤了筋,还有一位因失手而被砸断了脚骨。尧惊愕地意识到,弓主的臂力,远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外。 尧有所不知的是,彤弓的重量源于弓体、亡灵和记忆这三个部分。首先是制作弓的材料,它由月亮桂、龙肌腱和麒麟角合成,于是就有了这三种生物的全部重量。其次,那些人与兽被羿杀死之后,亡灵往往无法找到出路,只能攀附于弓体,等待转世和重生的契机,从而增加了弓的分量。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弓的记忆也在不断发酵和繁殖,以至于它变得愈加沉重。 虽说尧是杰出的地神祭司,知道羿弓是一件神物,却无法理解那器物的缘起,对弓很重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决计把邪恶的弓留在密室,不让任何人知道它的下落,包括全体天神在内。它们至今都在各地寻找它的下落,并为得不到它而无限困惑。 弓对发生在密室外的事情同样一无所知。尧的咒语紧紧裹住密室,让它跟世界脱节,甚至跟日月晨昏无关。除了石壁有些渗水,几乎没有丝毫热力,处于漫长的黑暗和死寂之中。这意味着时间已经崩坏。只有弓在逆行,顽强抵抗着尧的巫术。弓不仅拒绝物理性腐朽,还触发了记忆的开关。弓的记忆在光滑的弓面上苏醒,开始像蜗牛那样爬行,形成一堆闪闪发光的场景碎片。于是尧的密室就有了两种彼此平行的时间——密室时间和彤弓时间。 是的,除了回忆,弓在墙上无所事事,但它不屑于跟亡灵对话,倾听它们的冒险故事。弓出身天界,因其神圣性而成为傲慢的器物,弓告诉我,在它看来,它们从前是战败者,现在则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尘土。它们的低贱性不容置疑。 但彤弓低估了亡灵的意义。它们并非只是一些废物,它们散发的气味就是事件标签,微妙地诱导着弓的记忆。弓起初并未意识到这点。它鄙视亡灵,却被它们的标签所催眠,在远逝的时空里辗转反侧。 就在记忆苏醒的起点,弓遇到了一堆蝇卵的亡灵,它们在散布松香、腐叶和黑土的气味。主人羿背着它踏上人类地界时,第一脚就踩上不新鲜的狼粪,惊飞了一群正在下卵的苍蝇。当时他看着被弄脏的皮靴,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觉得这是个不吉的预兆。 不过羿很快就丢下这个念头,因为森林中的空地上,聚集着大批民众,他们衣衫褴褛,但表情奔放,好像在目睹什么神迹。有个中年祭司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主持仪式,他跪倒在一个粗糙的木雕神像前,张开双臂念诵祷词,满脸都是泪水,看起来如同神灵附体。羿暗自猜道,那应该就是他的地界接头人尧了。 “看哪,你们这样蠢物,我给你们带来了伟大的天界武士。”尧突然举起权杖,遥指羿所在的方向。 人们齐齐掉头去看,见到站在参天古树下的羿,立刻发出热烈的欢呼。他们从地上爬起,朝不速之客狂奔而来,羿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就已被团团围住,像猎人围着一头珍稀的神兽。他们再度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山响,欢呼声转成含糊不清的呜咽,仿佛全体都陷入了巨大的感动。 羿从未见过如此狂热的阵仗,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大弓在羿的背上静观,故意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但民众的膜拜很快就转向了神器,他们不仅放肆地抚摸羿的皮靴和猎装,还要去抓握大弓和箭囊。这些猥亵的动作激怒了弓,红色的弓身燃烧并灼热起来,弓弦发出嗡嗡的声响,就连箭镞也在袋里颤抖和跳动,杀气如同一张藤蔓编织的大网,罩住了整座森林。未谙人事的羿猛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越过众人的头顶飞身而去,转眼间就把草民丢在身后,消失于密林的深处。 望着刚从天界下凡的武士生气地离开,尧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大声呵斥群众,说他们言行粗鄙,得罪了神尊。众人惶恐起来,跪到地上,把脸埋进泥土,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羿背着朱红色的大弓朝外走去,黑压压的树林在四周和头顶徐徐展开,枝丫像巨伞那样遮天蔽日,柔软的腐叶层在他脚下发出呻吟。弓体变得越来越热,仿佛就要点燃他的后背。羿停下脚步,取下弓来,用细麻布仔细擦拭,清除肮脏的指纹,安慰受惊的弓灵,直到弓体重新冷却下去。 在古老森林的尽头,一座小城伫立于正午的光线中,被有多个豁口的围墙所环绕。墙以泥土、竹条和石块砌成,其上爬满芒草、芦竹、狗尾草和各种杂草,而在围墙以内,各种平房、街巷和集市聚在一起,就像彼此紧挨的绵羊。居民们从那些豁口出入,打着招呼,问寒问暖,洋溢着亲切的村社气息。紧追而来的尧,正在高喊他的名字,羿很不情愿地转回身去,只见巫师气喘吁吁,一副立马就要断气的模样。他微微一笑,觉得对方的举止有点滑稽,只有弓知道,主人从此将将麻烦缠身。 弓的记忆这时已经完全复苏,并感知到自身在时间线上的运动。这时,从石壁上掉下一滴三千年前的水珠,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声,所有的亡灵都受了惊吓,它们从弓弦上飞起,在石壁之间胡乱逃窜,很久后才归于平静。 羿被尧带往小城的中心,那里有一座以杉木、松木和榉木造就的大屋,表面上是某位陶商的私宅,其实是巫师施法的道场,更是秘密的地神祭场,其间隐藏着世上最伟岸的共工神像。尧另有自己的住宅,那是五间茅屋,看起来如此简陋,却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他吃糙米饭,喝野菜汤,穿粗葛衣,以城主的身份,往返于草庐、陶窑和大陶商之间,刻划出一个地方官吏的日常生活轨迹。这种简朴的美德被传扬开去,令他受到广泛爱戴,但就在这座秘密神庙里,他卸下了沉重的面具。 大屋的梁、木柱和墙壁都绘有复杂的图案,描述地神共工的丰功伟绩,地砖上是带芒刺的太阳形象,用以供人踩踏,这种设计旨在制造崇拜和鄙视的双重信念。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烤熟的虎肉、熊肉和狼肉已经香气逼人。尧取出一把用玄铁打造成的短刀,让大块烤肉迎刃而解。弓透过明亮的豆油灯可以看见,墙边的木架上,还挂着各种说不出名的山珍海味。地神系的私房宴果然不同凡响。 弓说,它后来才知道,在尧的地窖里,不仅藏着共工的神像,还有从火神庙偷来的火种,它就燃烧在一个黑曜石祭坛上,像一盏长明的神灯。每隔十天,尧的助理祭司就会给火种添油,据说那是海上巨兽“鲲”的脂肪,品质纯净,洁白有如玉膏,绝对不会产生黑烟,污染神像的面容。神火还会呈现出五种不同颜色,那是火神祝融的杰作,他在火里纳入包括火本身在内的五种元素。全世界的炼金术士都在找它,指望它能让黄金和不死药的传说成为现实。而当羿凝视这火焰时,所见的却是人世间的未来图像,它凝固在金色的火芯深处,比幻象更加迷幻。 尧叫来六七名侍女,说是要陪下凡的战神喝酒。羿嗜酒如命,就把弓箭放在墙角,端起了尧亲自制作的陶碗。郁金黑黍酒香气四溢,喝着像蔬果汁,却让羿很快有了醉意。那些身段肥美的女人在火塘边饮酒、跳舞和嬉笑,散发出粗俗的肉欲气息。在尧的年代,饥馑是生活的本性,所以肥美成了昂贵的趣味。灯火在涂有黄釉的陶碗里闪烁,令羿的身子发硬,就连眼神都迷离起来。弓清晰地记得,在那个不眠之夜,尧本人滴酒不沾,却把羿变成了自己的酒肉知己。 “你是伟大的拯救者,你将改变人的命运!”在黎明时分,尧用这种无法抗拒的赞美,结束了初夜的狂欢。 这场酒气十足的恳谈,延续了好几个夜晚,但直到最后一刻,羿才弄清自己的角色与使命:他是来自神界的武士,要以神弓为武器,大开杀戒,消灭遍及人间的祸害。 由于担心羿不擅人类的语言,尧以最简洁的叙事,讲述了发生在大地上的变故。尧说,人世间正在腐化,因为爬满了很多蛆虫,他们是羿必须加以清除的对象。在尧开出的黑名单里,既有谋财害命的坏人,也有以人为食的恶煞,甚至还有蓄意制造灾荒的凶神。尧向羿表白说,他最爱惜自己的子民,所有的清算都是为了正义。这让羿生出难以启齿的愧疚。就在他降落大地的瞬间,他还如此鄙视人类,甚至拒绝他们的爱抚。一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就冒出了冷汗。他曾以背叛神的道德著称,而面对人的苦难,他忽然失去了背叛的勇气。 弓终于明白,尧不仅是一名擅长法术的巫师,更是地神祭司,掌握了地神系的宇宙知识,还秘密主持祭祀地神共工的事务,才学跟美德并驾齐驱。但置身于派系林立的时代,他不得不面对各种强大的对手,诸如日神系、月神系、火神系和水神系等等。他的兄长挚是酋邦联盟的领袖,只是性情懦弱,无所作为;尧本人恰好相反,身怀雄才大略,却苦于孤掌难鸣,唯有躲在边城,等待那个适当的反转时机。 这座貌似寻常的小城叫“祁”,位于中原和东夷之间,规模只是都城的十分之一,很少有人留意它的存在,但一名占星术士意外发现了它的秘密。当时他正替挚行望气之术,只见祁城所在的方位冒出紫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的彩陶罗盘失手落地,摔成了碎片,只有磁针继续悬浮于半空,不屈不挠地指向祁城。 占星术士忧喜参半地说,那地方将有大人物出现,而且还会成为统治天下的圣人。挚情知那是他弟弟的地盘,表面上微笑不语,心里却好像受了重重的一击。当天夜里,术士就在客栈里一命呜呼,据说是被可怕的噩梦活活吓死的。 尧在所有场合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野心。他对羿的照料非常尽心,言语中充满对日神的敬意,因为羿是主管天界的日神夋所派。经过反复试探他才得知,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羿不属于任何神系,他是天界里的独行武士,以酒为生,性情暴躁,时常跟诸神发生争执,夋只好找一个借口把他弄到地界,以便摆脱这个祸精,而羿在天界呆腻味了,也想去人间走走,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弄清羿的神学背景之后,尧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这些年来,在跟日神系的争斗之中,他始终缺乏强大的助力,而恰好是日神本人,给他送来这位天下无敌的杀手。他喜出望外,决意善加使用,于是再次提高款待的级别,招募更多肥美的女子,端上更多香醇的酒水,令夜宴的气氛更加热火朝天。弓看出尧的谋略,但它像所有器物那样保持了沉默。 日神和地神在宇宙观上的最大分歧,在于日神坚持大地是圆形的三维体,它平滑地衔接成一个巨球,所以根本就没有尽头,而地神则认为大地是方形的二维体,它不但有四个尽头,还会出现断崖式的向下折叠,所以就有地极深渊的传说。但这类争论毫无结果,因为没人可以验证两种假说的对错。相比而言,火神系的光明/黑暗二元论教义,显得更加圆滑,像火焰那样闪烁不定,时而明亮如太阳的光芒,时而黑暗如大地上的阴影;水神系的秘密则藏在那些傩戏面具后面,它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咒语,用以安抚水神,让她们停止咆哮,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水神对人的求告不屑一顾。 无论如何,日神系都是黄河流域的最大势力,因为主宰神界的大神就是夋本人。它统领整个中原的精神信仰,如日中天。日神的祭司总是对那些酋邦首领们指手画脚,甚至连尧的哥哥挚都沦为行政傀儡。日神庙遍及各地,向东蔓延到夷族的地界,向西则跟巴渝结盟。日神的历法指导着农夫的四季耕耘,它把一年切割为十段,称之为“大日”,每个“大日”又切割为三十六个“小日”,剩下五天是日神节,所有人都得停止工作,投入祭祀、祈祷和研习教义的精神生活。日神祭司还指责地神教是异端邪说,把地神共工描绘成人类最凶恶的敌人,不仅制造洪水,还撞断天柱,让苍穹和大地发生倾斜,要不是水神女娲和火神祝融出手,整个世界早已化为废墟。 尧表情严肃地告诉羿,日神系的谎言不值一驳,世界的真相是,大洪水起因于造物神盘古的烂尾工程,他搭建的世界框架,有着严重的结构性错误,幸亏地神共工出头修理,不惜冒犯众神,撞击天柱,矫正了天穹和大地的角度偏差。 尧手指天地,言语间充满对共工的无限敬意:看哪,在原始的苍穹上,日月星辰都是固定的,而现在它们开始移动;在原始大陆上,水是死气沉沉的湖泊,而现在,由于大地西北角的隆起抬升,水流注入东南大海,形成宽阔的河流,令大地充满运动和变化的生机。共工不是罪人,而是推动世界日新月异的救世主。 弓告诉我说,尧向地神学习,努力改变糟糕的人间现状。他把全部赌注都押在羿身上,但羿还没有做出承诺。他来自神界,对人间事务一无所知。酒掩盖了他的笨拙,让他无须对人的德行作出神祇式的评判。 羿在夜晚沉迷于人类的瘾品,被酒精弄得五迷三道,只在白昼才是合格的武士,甚至比祭司本人更加清醒。他的耳朵洞察秋毫,就连飞鸟脱落一根羽毛,都无法躲开他的听力。但他的视力恰好相反,他在小城的街巷之间穿行,努力查看世人的苦难,但毫无结果。他听见叫骂声,却没有看见灾荒和饥饿;听见磨刀声,却没有看见衣不蔽体;听见咬牙切齿声,却没有看见被压迫的场面。最终,他只能掌握人间的一半真相,而这并非尧希望他看到的部分。 尧把祁城治理得过于完美,脱离了整个中原的现实。好在他拥有强大的幻术能力,可以弥补羿的调查失败。就在那座地下神庙里,他向羿展示出大众受难的各种图景:他们被怪兽践踏、烧死或吞噬;而在另一些幻象里,十个太阳高悬于天,农夫们饿得皮包骨头,坐在颗粒无收的土地上号啕,最后死于田头和路边,如同枯败的庄稼。 尧向羿保证,幻象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只是被改变了时空而已。尧还解释说,祁城城在尧的庇护下独善其身,得以维持温饱,而其他地区就没这般幸运了。尧说,民众正在受苦,而武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是的,对话再次回到尧曾经提及的三类对手:坏人、妖兽和凶神。 尧愤怒地向羿指出:“看哪,他们就是全部灾难的根源!” 对尧所暗示的凶神,羿起初并不以为然。日神夋不可能纵容自己的孩子制造过度日照和旱灾,从而导致大规模的饥荒,日神根本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子民。而尧对此的解释是,女日神羲和才是真正的祸根,作为母亲,她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他们违背天条,一起跑到苍穹上游戏,罔顾下界众生的死活。非但如此,尧还暧昧地暗示说,夋也有间接责任,他年老色衰,拒绝听取来自民众的哭诉,对大地上的苦难视而不见。 尧的言辞含蓄而犀利,让羿如坐针毡,就连弓都为此感到羞耻。羿是下凡的武士,他必须出手去修正神界犯下的错误。尧为此设计出一个天才的故事脚本,要在第十个“大日”的最后一天,也即日神节前一天,展开规模盛大的猎日仪式,而羿须在正午时分将十日全部射杀,完成对地神共工的献祭,将人从烈日的酷刑中解救出来。尧甚至许诺说,典礼结束后,他要送羿一份天下无双的厚礼。 “我的神弓告诉我,这……是可以的,所以……我便可以了。” 在喝下七七四十九碗米酒之后,羿以弓的名义,舌头发硬地答应了尧的请求。这承诺如此庄严,就像众神在高山之巅敲响了大钟,以至于弓开始发热,弦嗡嗡作响,箭镞也在剧烈地跳动。它们就这样响应羿的决心。杯觥交错的神庙,此刻突然安静下来,因为人们不仅听见羿的承诺,还听到了神器的蠢蠢欲动。器物的语言虽然贫乏,却铿锵有力,令全体在场者都精神亢奋起来。 弓回忆这些往事时,心中的感受难以言喻。它知道自己犯了跟羿相同的错误,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羿更加可悲,因为它违背了器物不得干预人事的戒律。亡灵们也觉察到弓的沮丧,因为弓体和弓弦都在急剧变凉,滑向零度以下。它们试图安慰它,甚至不惜派出乌鸦作为代表,竭尽全力地劝说弓,阻止它继续变凉。它们知道,一张冰寒刺骨的弓,不适合亡灵的栖居。 乌鸦的亡灵飞起来,灵巧地落在弓的最高处,那是紧缠天蚕细丝的弓角,拥有一个优美的工艺外观。它能言善辩,试图证明弓的无辜。弓没有任何自主性,它只是武士的猎杀工具而已。弓甚至都无法自我打开,向远处弹射出任何物体,哪怕是一粒细小的砂砾。乌鸦说,我们一共有十只,全部死于箭伤,但我们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甚至还要感谢你帮我们摆脱了尧的魔法控制。你让我们脱离囚笼,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弓说,它并不相信乌鸦的言辞。它们的嗓音依旧那么难听,到死都没有改变。但弓的情绪变得稳定了,体温也不再下降。它卸除怒气,只留下淡淡的感伤。弓无限怜悯地想,尽管羿用弓射出十支利箭,但他不是凶手,而是一个被蒙骗的大男孩。尧利用他的天真,导演了一场精彩的戏剧。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中原的气温急剧上升,天气变得酷热难当,比以往任何年份都更可怕。地震、旱灾和山火接踵而至,土地干涸与龟裂,蝗虫飞舞,像乌云那样遮住了天空。到处是烧焦的林木、枯萎的庄稼和饿死的妇孺,百姓们哀声遍野,好像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尧决定借这一“天时”来实施计划中的祭礼。数百名祭司团成员云集广场,念诵咒语达七天七夜,声音低沉,犹如滚过大地的旱雷。到了第八天清晨,依照事先设计的脚本,尧从笼里放出十只精心喂养的乌鸦,运用法术,把它们变成十个金色的圆形发光体。它们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貌似在苍穹上追逐和打闹。 “看哪,天上有十个太阳,他们是日神的顽皮孩子,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烤死的!”人们大汗淋漓地奔走相告,满脸都是慌乱的表情。 祁城的全体居民集聚起来,把尧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跪求他去跟夋谈判,驱逐那些肆虐苍天的小日神。这样等了三天三夜,尧这才走出陋室,脸色忧戚地答应了群众的吁请。他嗓音像悠扬的钟声,又像一朵朵白云,明亮地飘过祁城的上空。许多人竞相吻他沾满尘土的裸足,仿佛在争抢来自圣人的恩典。 弓的记忆被亡灵们推向地神祭礼的现场。正值炎热的夏季正午,它闻到了松脂、香茅和蒿萧燃烧时散出的气味,它们萦绕在法场四周,像一道无形的神学护栏。尧身披镶满金片的细麻法袍,那是地神祭司的专用服饰,它第一次公开亮相,用以衬托祭司及其神学的高贵特性。人们交头接耳,期待尧的法术会弄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奇迹。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尧开始行动了。他高举双手,默念咒语,广场上升起浓密的大雾,一道闪光之后,羿从雾中现身,身材高大,表情坚硬,身上披着白色斗篷,宛如天神下凡。他张弓搭箭,向天穹奋力发射,红色的弓身像火焰一样燃烧,弓弦和箭镞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众多年幼的太阳躲闪不及,接二连三地掉在地面上,化成鲜血淋漓的乌鸦。它们是尧献给地神的最高祭品。没人质疑圆形发光体和乌鸦之间的荒谬关联。一片巨大的乌云移到人们头顶,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地顿时变得清凉起来。人们高喊羿的名字,欢笑声震耳欲聋,差点掀翻尧的茅草屋顶。 越过喧嚣的人声,尧一字一句地对羿说道:“人有四种生命,第一种生命活在肉身里,并跟肉身一起死亡;第二种活在认识你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一旦死了,你也死了;第三种是活在你子孙的血液、还有祭拜你的灵位里;第四种是活在青史上,你的生命将跟它同样久远。这最后一种,才是真的永生。”随后,他提高嗓门,大声喊出了最重要的箴言,“从现在起,你我都得到了永生!” 弓清晰地记得,就在盛大的仪典结束后,羿被尧引向祁城的郊野,那里有一座高墙环绕的府邸,墙上爬满常青藤和牵牛花,门前种植了两株圆柏,还连着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径。尧领着羿走过小径,用力推开两扇朱漆大门。整座院子花团锦簇,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有位带露的女子在花丛里亭亭玉立。 尧对羿说:“我曾经许诺,祭礼后要送你一份厚礼。你看,这就是我的厚礼:一个名叫望舒的美人,还有这所用来存放美人的房子。” 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在天界都没见过这样的尤物,光芒四射,美得令人无法直视。羿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差点站立不稳。弓也随之激动起来,听见整座庭院都在放声歌唱。羿抱起新来的美人,像抱起一件柔软的袍服,大步走进屋子,从里面关上门,长达七天七夜。剩下的那些侍女面面相觑,心中打翻了一万只醋坛。 尧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坐在前院,向那些吃醋的女人们训话,要她们摆正自己的位置:“你们是我的女奴,是我花钱买来的母狗,而那个女人是你们的新主子,你们要小心侍奉她,如同侍奉我和羿一样。” 女人们面面相觑,哪敢违拗主子的意志,赶紧收起满脸的妒相,换上了顺从的笑容。尧又说,等羿出来,你们要传我的话,望他再接再厉,继续除掉另外两类坏蛋。第二天羿出屋小解,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很长的尿,腥臭的液体汇成小溪,潺潺流向大门外的世界。趁着这个空档,女人们赶紧把尧的留言传给羿听,指望他早点丢下望舒,去干他应承下来的苦活。羿收了尧如此贵重的奖品,心也就软了,于是手蘸胭脂,在一名侍女的肥大屁股上写下两字——“十日”,叫她跑去出示给尧看,说这就是他的回答。 弓的表述常常超出它自身的经验。很多时候,它有不在场的嫌疑,但弓否认了这点,它向我信誓旦旦地说,它讲述的每一件事,都是亲眼所见,对此我无从反驳。它告诉我说,尧的法术修改了神的游戏规则,以至于众神都开始感到不安,觉得世界秩序正在变乱。只有年迈的老日神夋对此毫无察觉。他的日照业务运行正常,家族内部也没有出现异动。他耳朵聋了,听不见日神祭司的紧急求告;他眼睛花了,看不见羿射“十日”的壮举,还有尧精湛的导演技艺;他的鼻子也堵塞了,闻不到乌鸦尸体发出的恶臭。作为下凡人间的武士,羿被崇敬他的人所拥戴,对即将发生自己身上的危机也浑然不觉。 生命女神西王母眼看羿迷失在人间,不免生出怜惜之心,便中断冥想和修炼,走出冈仁波齐峰顶的石穴,穿过无垠的高原戈壁,化身为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去敲羿的朱漆大门,要以“不死药”换取一碗肉羹,岂料开门的是望舒,听完老妪的请求,她便从厨房里端来热气腾腾的肉羹和米饭,还笑着拒收她的“神药”。 西王母愠怒地转身离去,恰好跟打猎归来的羿撞个满怀,于是她现出豹齿虎尾的原形,把“不死药”放在他的手掌里,劝他服药后尽快返回天界,不要干预人的事务,否则必定会死于非命。羿收了神药,但没有及时服用,因为他要继续留在人间,以兑现对尧的承诺,对于西王母的警告,他置若罔闻。 羿仔细藏好神药,辞别新婚妻子望舒,还有一群妒火中烧的侍妾,背上大弓和箭袋,踏上了凶险的征途。第二轮杀戮跟上次完然不同,它是一系列你死我活的搏击。羿的新猎物不是十只“金乌”,而是六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百姓但凡听见它们的名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但羿无所畏惧。 羿先是在“畴华”的荒野上找到半人半兽的“凿齿”,连发三箭将其射死;在青丘国的沼泽地里,他生擒名叫“大风”的鸟怪,顺手又杀了龙头猫身的超级神兽“猰貐”;随后他前往遥远的南方,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先射穿巨蟒“修蛇”的脑袋,进而用刀将其斩为九段。接着,他走进东方最大的野桑林,活捉了猪妖“封豨”,面对羿咄咄逼人的杀气,它吓得浑身发抖,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意志。 羿身经百战,弓弦断过三十六回,这时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他还剩下最后一个目标,那就是六怪之首的九婴。他知道对手的厉害,提着一坛陈酿老酒上山,前往它盘踞的岩洞叫门挑战。九婴也不示弱,出洞跟他对饮,一起喝干了酒坛,随即大笑三声,双方展开殊死决战,一直打了五天四夜,从河岸打到市镇,又从山谷打到山顶。 九婴有九个头颅,这意味着他有比寻常妖兽多九倍的法力,羿几次都到了死亡的边缘,但都反败为胜,先后射穿了对方的八个头颅。眼看妖兽已是强弩之末,不料它趁羿箭尽弦断,突然从胸腔里伸出第九只脑袋,偷袭他的咽喉,模样丑到了闭月羞花的地步,羿大吃一惊,躲闪不及,手臂被咬了半口,弓身顿时溅满鲜血。弓有严重的洁癖,它说,它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 羿以残剩的力气,徒手扭断九婴的第九个脑袋,然后带着这件战利品走下山去,步履艰难,像一头负伤的猛虎。九婴临死前发出的怒吼,回荡于天地之间,久久不能平息。中原居民都听到了这凄厉的嚎叫,他们赶紧用珍贵的猪油堵上孩子的耳朵,生怕他们的魂会被妖兽喊走。 浑身是血的羿,出现在小镇的石板街上,惊动了饱受妖兽袭击的乡民。他们把他扶进祠堂,用草药加温泉替他疗伤。村姑们的柔情比泉水更加温暖,她们围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肌肤,用欢声笑语安慰他的神经,让他的创口不再疼痛。但羿的忧郁并未得到改善,相反,原本刀枪不入的天神,而今落到被常人照料的地步,他心中的失落感难以言表。他托人给尧带去九婴的第九个脑袋,叫他赶紧滚过来慰问遍体鳞伤的英雄,带上最好的米酒,因为那才是疗伤的第一神药。 尧接到信使送来的重礼,觉得它果然很重,需要五六个卫士才能抬起,不禁哈哈大笑,知道羿已经替他除掉了最难缠的敌人,但他没有亲自滚过去慰问,也没有奖励好酒,而是派出八名壮汉,加上一些田七血竭之类的草药,说是要给羿保驾护航。但羿断然拒绝了尧的美意。他说:“既然尧没有滚过来,那么你们就给我滚回去吧。”他就这样打发了那些无用的护卫。事后他对弓解释说,尧其实是在催他启动第三轮射杀。基于那种改造世界的急切信念,尧被时间追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必须拉上羿一起飞奔。 现在,羿只好带着尚未愈合的创伤,重新背上大弓,沿着黄河、洛水和伊水行走,逐个拜访那些尧的反对者,用利箭亲切地问候他们的胸膛、咽喉或头颅,他们中有的是日神祭司,有的是酋邦首领,有的只是他们的家眷而已。他们甚至还来不及看见敌人的身影,就已经血溅三尺,香消玉殒。最后,在尧亲手绘制的地图指引下,他大步走进了挚的官邸。 挚早就风闻各种凶险的死亡消息,现在见到羿的高大身影,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都拉在裤裆里,整座屋子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羿哪里忍心对挚下手,他垂下持弓的胳臂,给对方指了一条生路:“把令弟请来,你主动退位,这样就能活得很久。” 挚连连点头,赶紧派人给尧送去自己的“禅让书”。三十天后,尧的信众浩浩荡荡地开进京城平阳,而他本人走在队伍前列,头戴雉冠,身披葛布大袍,手捧挚的书信,脸上现出胜利者的笑意。 弓告诉我说,尧就这样从挚手里接过了权杖和印信。他没有回到祁城的茅舍,而是定居大都,按自己的信念治理王国,逐渐露出伟大君主的风貌,完全符合人们对上古贤人的期待。自从他成王之后,原有的日神历法被改成日月混合的十二月新历,月神的力量被解放出来。更为要紧的是,日神庙改成了土地庙,这意味着地神开始主宰世界。尧是陶器的发明者,而陶土是地神的象征,在尧的指导下,祁城地窖里的神火种子被送往平阳,陶业作坊得以蓬勃兴起,各种精美的彩陶像庄稼那样涌现,贸易变得日益繁忙;旱灾、水灾和蝗灾从大地上遽然消失,农夫的耕作有了可喜的收获;百姓如沐春风,整个王国都欣欣向荣;各酋邦的首领纷纷前来祝贺,贡献本地的土特产,向尧王表达臣服的意愿。 尧仔细端详着新的权力版图,对他的臣服者说:“我是人的王,是陶和酒的王,稷和麦的王,蔬和果的王,犬和猪的王,我是大地万物之王。”就当他说这话时,城里和城外的颂扬声此起彼伏,而尧在无限喜悦地聆听。 弓的讲述这时开始变得凌乱,似乎受了某种情绪的影响。我被告知说,尧对羿很不放心,生怕他在京城酗酒滋事,派人把他送回祁城,让他在那里颐养天年,还顺手送了一副他刚发明的陶制围棋,让他能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羿对这种游戏饶有兴致,就叫望舒陪他一起来玩。望舒在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摆好桌子,放上陶制的棋坪,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双方随意地对弈起来,从太阳升起,一直玩到夕阳西下。 羿一边把棋子收进锦囊,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尧发明的这棋,真是十分有趣,放对一只棋子,可以吃掉一片,放错一只,也能全盘皆输。” 望舒笑道:“治理人世间,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对呀,看来尧是一位了不起的棋手,他用我这枚棋子,吃掉了所有敌人。”羿先自嘲地笑起来,随即便有所醒悟,开始愠怒起来,“妈的,我可真是他的棋子哦,帮他杀了这么多人。”在黯淡下去的光线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这世界里,恐怕人人都是棋子,谁都无法摆脱被利用的命运,更何况,你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就算被用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望舒望着布满黑白棋子的桌子,忽然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不禁也露出自嘲的笑意。 “放屁,全都是放屁!” 羿见望舒为尧辩解,还面带讪笑,好像火焰被泼上菜油,怒气变得更甚。他把桌上的黑白棋子扔出院墙,开始大喊大叫,像一头被拔了胡须的老虎。 望舒走到他身后,轻抚他的双肩,试图多给他一点安慰:“虽说棋子被设计得黑白分明,可这世界终究还是灰色偏多,很多事情善恶难辨,哪有什么黑白分明的界线呢。”她的声音如此温柔,仿佛是在羿的耳边梦呓。 然而,这番言语非但没让羿恢复理智,反而进一步激怒了他。在他看来,望舒就是尧派来的间谍,用以操控他的灵肉,把他推上尧的战车,而在事成之后,他就沦为一枚可悲的弃子。他越想越气,脸色由红转白,冷冷一笑,拽住望舒的头发,把她拖进屋子,逼她跟自己一起饮酒,然后仗着酒气予以痛殴,让她遍体鳞伤,头脸肿得像一只猪头。 羿对望舒高声叫道:“你是尧送的礼物,你是他派来毁掉我的坏女人,就是你,把我从一个天神变成可笑的杀手。现在我要狠狠地罚你,把你打成一个丑女,让你再也无法出门害人!” 羿在望舒身上发泄着对尧的严重不满。那些侍女互相招呼着前来围观,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是呀,就这坏女人夺走她们的幸福,现在终于受了报应!羿对她们的立场非常满意,于是就派出其中三位,去阳城向尧传递消息,说是望舒正在替他受罪,而且生不如死。他想借此打击尧,让他为望舒之痛而痛。但尧对此竟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命运。他叫人砍下送信侍女的头颅,在头盖骨上涂抹粘土,烧制成上等的国家祭器,专门用于地神祭祀,并把这项新发明命名为“骨陶”。 “我不担心这个,因为望舒公主会有一百种办法对付他的夫君。”尧事后对身边的司陶官解释说。 正如尧所预料的那样,望舒果然有自己的应对方法,那就是某种神奇的自愈能力。她每天都被打得皮开肉绽,骸骨寸断,在剧痛中昏死过去,却能在第二天黎明奇迹般复原,变得焕然一新。这种剧烈的反转激化了射日英雄的狂暴。羿本来就力大无穷,现在又变本加厉,除了拳脚,还用上棍棒和刀具,屋里的器具全都化为齑粉。惊恐的弓与箭在墙上发出哀求,但羿根本听不见它们。 终于有一天,祁城所有的作坊酒都被羿喝尽,无论是郁金黑黍酒,还是更寻常的黄秫雕和桃花酿。他的女人们开始轮番到居民家去讨自制的醪糟,却没有多少收获,羿这才从猛烈的酒毒中慢慢醒来,在院子里裸身躺了几天几夜,茫然望着白云苍狗和日升月落,灵魂空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几个侍女已经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哪里。 到了第五个黄昏,望舒从屋里走出,叉着手站在他跟前,身穿缟素,笑靥如花,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而羿想起自己行在她身上的暴力,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悔恨。 “我错了。我,我是一个该死的混蛋。”他声音沙哑,仿佛在喃喃自语。 他举止笨拙地爬起身,随着望舒回到屋里,只见桌上摆满了他最喜欢的菜肴。一只细腰酒壶站在桌子中央,向他发出热烈的召唤。那是制陶大师尧的杰作。 “我,我,不能再喝了。”羿咬着牙拒绝道。 “就喝最后一回,因为我要跟你重归于好。”望舒一边微笑,一边把酒注满那只羿专用的黄釉陶杯。闪烁的五色灯火映照着她的容颜,比天仙更令人销魂。 “我,我,我,我对不住你……”羿突然口吃起来,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愧疚和爱意。他饮下美酒,先是觉得一股暖流涌入心尖,从那里开出一朵欢喜的大花,但很快,这暖流就变成麻痹的感觉,舌头、脑袋和四肢都无法动弹。 “你看,你一点都不伟大,相反,你不过是个懦弱的凡夫俗子。你来到人间,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杀了几只怪物和几个坏蛋,就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可以任意作践你的女人,无数次置她于死地。现在,该我来结束这一切了。”望舒凑近夫君,对他轻声耳语,口唇间吐着淡淡的芬芳。 羿情知大难临头,眼里闪过惊惶的神色。 墙上的彤弓预见了即将发生的事变,开始发出嗡嗡的颤抖声。人命竟如此短暂而无常,就连羿这样的半神都无法抗拒。 “还要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取走了西王母送你的不死药。我会陪你升天,不让你在路上感到孤单。” 决意复仇的望舒,挺起细弱的腰肢,双手紧握锋利的玄铁短刀,在仔细瞄准之后,把它用力插进羿赤裸的胸膛,令他痛彻心扉。史上最伟大的猎日者,来自天界的神勇武士,为尧清除异己的职业杀手,尧时代第一美人的渣男丈夫,表情恐惧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听见自己的叫喊,就永远停止了呼吸。 弦突然断了,彤弓从墙上掉下来,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把正在行刺的望舒吓了老大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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