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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卫礼贤小传:中国神话西传的信使

    卫礼贤肖像 本文《环球时报》发表时标题为:“德国孔夫子将中国神话传到西方” 150年后的理查德·威廉,恍然回忆起自己的毕生往事。他记得,自己1873年出生于德国斯图加特的一个贫困家庭,他英年早逝的父亲,是一名彩色玻璃窗画工,留下的彩色玻璃画,为他启蒙了万花筒般的精神道路。 但作为蒂宾根大学(1891-1895年)神学专业的学生,他曾饱尝贫穷的屈辱。有一次他身穿借来的外套,去求两位教授免除学费,但其中一位教授态度倨傲。这对他而言是一次严重的伤害。 1897年初,威廉被任命为代理牧师。在一次打网球的活动中,爱上一位名叫萨萝梅的牧师女儿,但她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把女孩送往一所家政学校,粗暴地切断了他们的联系。但威廉此后一直给这位父亲写信,跟他讨论宗教和政治问题。他的高情商终于起了作用,很快,这位牧师就同意了女儿的婚事。 1899年他受美国福音派传教士协会委派前往青岛。当时的青岛还是个小村庄,几乎没有西式建筑。年轻的牧师被安排在一间中国渔民的陋室里。这屋子因有人在其间自杀而成为凶宅,无人胆敢问津,但威廉对此并不在意。 尽管因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后来又患了阿米巴痢疾,但他仍然保持对新生活的强烈兴趣,不仅开课教授德文,还开始到处旅行。作为一个乡下长大的德国青年,他对这片东方土地的美景感到欣喜。那些贫穷但维护得很好的泥坯小屋“与风景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友好的村民们惊讶地凝视着“奇怪的外国动物”;洗衣妇在河边劳作,他一靠近就羞涩地消失不见;漂亮的孩子和英俊的青年们身上“有着某种动人的纯真”。 但在胶州城,他遇到了第一个宗教难题。一位天主教传教士和两名德国铁路工程师驻扎在一座佛教寺庙里,他被迫跟他们一起居住,这显然违背了教会的宗旨,他为此偷偷地哭了。 经过一番精神挣扎,威廉辞去了他的牧师职务,专心研究中文并加深相互理解。在他看来,僵化的教会仪式从来不符合耶稣的教义。他还为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卫礼贤”。就在他到达中国的一年后,萨萝梅来到中国,他们前往当时远东最繁华的都市上海举行婚礼,度过短暂的浪漫蜜月,然后再度返回青岛。 1900年的盛夏,山东“义和团”运动达到了顶峰。青岛租界里的德国人一度生活在恐惧之中,甚至为此组建了一支民兵队伍,但义和团从未在那里出现。卫礼贤被派往动乱严重的高密地区,去协调德军跟当地居民的冲突。他跟新婚妻子一起搭建了两座医院,救治那些在动乱中负伤的妇女儿童,并劝说居民放弃武器。同时也说服德国指挥官耐心等待,从而避免了一次重大冲突。他还弄来一笔德国政府的拨款,用于接济最贫困的居民,又在当地建了两所开设德语课的中国学校。 青岛礼贤书院教学楼 明信片 回到青岛后,他开始着手建立以他名字命名的“礼贤中学校”,建筑风格中西合璧,有着中式的带挑檐和凤凰雕塑的屋顶,以及西式的拱形玻璃窗。这所中学培育了大批杰出人才,1952年以后改为青岛九中,继续扮演山东省优秀学校的角色。他还跟夫人一起办了一所女子中学和一所女子小学。以他妇人的中国名字“美懿”命名。他卷入中国新式教育改革的盛大浪潮,成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 开办女子学校的动力,是因为威廉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严重缺陷,就是忽视女性教育以 及女性地位低下。当时只有少数女生没有缠足。但解放小脚的民间潮流遭遇了强硬的抵制。他的一名女学生响应新思潮号召,擅自解开了裹脚布,却遭到母亲的毒打,于是他不得不把她藏匿起来,以免受到进一步伤害。那时,许多中国学生还剪掉了辫子,表现出对新文明的一往情深。 尽管面对一堆满清帝国遗留的垃圾,还有中国青少年的新文化渴望,威廉还是逆向地爱上了中国的老式文化。他攀登泰山,访问曲阜,还出席孔子第七十三代孙子的婚礼。他经常徒步登上崂山,望着“崂山的顶峰在夕阳紫金色的光芒里熠熠生辉”,听道士和人力车夫讲圣山、鬼魂和奇异法术。 卫礼贤编撰《中国民间故事》德文版封面 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激发了他对中国神话的浓烈兴趣。恰好他已经出版《论语》和《聊斋》的片段,已经在德国翻译界小有名望,迪德里希斯出版社邀请他编撰《中国民间故事》(1914)。他很好地完成了这份作业。 这本奇书涵盖了各种寓言、童话、鬼故事和历史传说,共分8种类型和100个篇章,涉及神话文献达十几种之多,山东蒲松龄的聊斋有18篇,其次是神仙传10篇和唐传奇9篇,此外还有西游记、太平广记、搜神记等,另配有23幅木刻版画,包括玉皇大帝、孔子和关公,可以说是中国神话的一次全面亮相,展示出中国民间传说的奇幻和超自然元素,令读者沉浸于神奇人物和道德训诫的世界,不仅娱乐大众,还让人深入了解中国社会的价值观和信仰。 英译本译者马滕斯如此评价:“古代中国的童话和传说与《一千零一夜》有共同之处:宝石、黄金和五彩丝绸的东方光辉和闪光,奇幻和超自然的东方财富。然而,它们本身却具有独特的异国情调......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它们新颖的色彩、奇妙的美丽和无限多样的主题。然而,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它们也充分回报了年长读者的关注。” 英文版《中国童话书》封面 他还进一步评述书里收录的中国神话说:“有些故事诗意丰富,如《花妖》、 《月下仙子》或《牧童与织女》;其他故事如《三个英雄因两个桃子而死》则将我们带回到戏剧性的中国侠义时代。《猿猴孙悟空》和《大闹天宫》等类似宗教题材的戏剧,或《好心的魔术师》中展现的怪异魔法,将幻想推向了顶峰。令人愉快的鬼故事,结局皆大欢喜,如《战场之夜》和《被挫败的幽灵》 ,田园诗般的爱情故事如《黄昏的玫瑰》或小人国的奇幻故事如《蚁王》和《小猎犬》相映成趣。” 题为《哪吒》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天帝的长女嫁给了大将军李靖。她生下三个儿子,分别是金吒、银吒和哪吒。但当哪吒出生后,她晚上梦见一位道士来到她房间说:“快来迎接天国的孩子!”一颗璀璨的珍珠立刻在她体内闪闪发光。她被梦吓得惊醒了。当哪吒降临这世界时,她似乎觉得一个肉球像车轮般在旋转,整个屋子都充满奇异的香味和深红色的光芒。” 《中国民间故事》为天才作家卡夫卡带来了惊喜。他将这个译本作为可爱的礼物送给妹妹奥特拉,并在书上题词说:“”致奥特拉——一个在嘈杂声中跃入轻舟的跳跃者。”不仅如此,卫礼贤翻译的中国古代经典中的成语、比喻和风趣的故事也让他着迷。他的寓言小说如《地洞》《万里长城建造时》,显然受了这类中国故事的启示。 另一位杰出的作家兼诺奖得主黑塞,少年时期身患精神疾病,早就开始大量阅读卫礼贤翻译的中国作品,将其视为治病良药,并在后来致卫礼贤的信中,诚挚地感谢他的译作:“中国文化思想对我形成了最重要的导向。”他的代表作《玻璃珠游戏》有明显的《易经》痕迹。黑塞晚年如此迷恋《易经》,以至他每逢大事都要用蓍草算卦,以此决定自己的行动方向。 在中国生活、旅行和工作期间,他进入了当时最顶层的两个朋友圈,第一个由当时的革命者组成,包括革命者康有为、梁启超、张君劢、蔡元培、辜鸿铭和孙科等等。另一个则由当时流亡在青岛的晚清遗老遗少组成,比如劳乃宣、徐世昌和李鸿章的小儿子李经迈,还有恭亲王溥伟(铁帽子王)等等。为此他在礼贤中学内组建“尊孔文社”,让那些遗老在对旧帝国的缅怀中报团取暖,而卫礼贤是其中唯一的外国人。卫礼贤宽容而广博的胸怀,加上他过人的情商,让他能在这两个彼此对立的圈子里都如鱼得水。 大儒劳乃宣(晚清进士、曾任京师大学堂总监)被威廉推为社长,并且拜他为师,跟随他学习中国文化。正是在劳乃宣指导下,卫礼贤研习并翻译了《易经》,还有其他儒家和道家的经典著作。卫礼贤被它们的永恒性和人文精神所吸引,因为这些东方哲学为他开启了新的存在洞见。他的德译本广受欢迎,已再版20多次,被公认为权威译本,并被译成多种西方文字,在西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 卫礼贤翻译《易经》的英文版,荣格作序,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的确,他翻译的《论语》受到作家赫尔曼·黑塞的高度赞扬。认为这部作品“迫使我们不得不一改往日将自身个人主义文化视为理所当然的态度,而是以比较的方法去看待它”,而且在读者心中形成一种“两种世界融合的奇妙闪耀的概念”。 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1914年11月爆发青岛战役,日本和英国联合攻打当时由德国控制的青岛。日军以绝对优势获胜并占领青岛。而德国全面建设青岛城的计划受到了致命打击,当地德国侨民的生活也面临威胁。 1920年夏天,青岛爆发日德战争,德军溃败。青岛被日本人占领。在德意志侨民群体解散之后,卫礼贤被迫返回德国,在那里他受到了名人般的欢迎。他的出版物也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好评。在经历了漫长的欧洲恐华情绪之后,仅仅过了20年,中国在欧洲的形象就从从义和拳式的可恶转变为可敬。由于卫礼贤等人的大力推荐,德国文化圈对中国艺术、文学、哲学和宗教开始产生“喜爱之情,并试图寻求“东方的智慧”。威廉受邀到德国、瑞士、捷克斯洛伐克等国演讲,向他们发表有关中国文化的真知灼见。 就在这期间,卫礼贤受到赫尔曼·凯瑟林伯爵“智慧学校”(Schule der Weisheit)的邀请,为这座欧洲精英孵化机器讲学和写稿,并因此而加入了一个全新的德国朋友圈,它的成员包括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博士、神学家保罗·蒂利希、小说家和诺奖得主赫尔曼·黑塞,以及另一名印度诗人兼诺奖得主泰戈尔等等,都是当时名声显赫的人物,而且彼此都是对方的读者。当然,他们也都是威廉的读者。 1922年1月,卫礼贤作为德国公使馆的文教顾问,再次回到中国,并为这项工作而走遍中国各地。他被邀请到北大德语系讲学,与蔡元培重续友谊。他对北大的改革印象深刻:这里的主流精神极其现代;特别是在社会科学领域,他们的新文化运动卓有成效,显示出文化变革的澎湃动力。 所有这些点燃了他的雄心。他计划在北平建立一个以李希霍芬命名的德国文化研究所,展开中德文化交流,消除相互误解。为此他还争取到梁启超、徐世昌、张君劢、罗振玉王国维和张东荪等中国学者的支持。但这个美好的计划烂尾了。不仅是因为资金不足,而且是因为卫礼贤在1924年接到成立不久的法兰克福大学汉学专业教授的聘书。 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所学校当时正在全球招兵买马。就在这一年,它还成立了社会学研究所,并迅速形成著名的法拉克福学派。而作为首席汉学家,他在这里执教,到各地讲学,直到1931年为止。 卫礼贤翻译,荣格作序《金花的秘密》 在此期间,他跟北京大学合作成立“中国学社”,开始转向对东方神秘学的研究。跟荣格和黑塞一起,探讨道教的炼金术,并跟荣格合作翻译了道教的秘笈《金花的秘密》。荣格作序的易经英译本,令这部中国神秘学代表作成为欧洲的畅销书。荣格给于这种合作以高度评价,他认为威廉和自己是共同使命的伙伴:“命运似乎赋予了我们两个支柱的角色,支撑着东西方之间的桥梁。” 而就在这一时期,他开始面对来自宗教界和学术界的负面声音。还有人抱怨他的翻译并不科学,因为缺乏语言学研究的基础。更为糟糕的是,他陷入了中国情结和德国文化的剧烈冲突之中。他整个生活都在努力把两种精神传统融入自己的灵魂,但功亏一篑。 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悲伤地看到了这种裂变,但他对此束手无措,只能眼看自己的朋友在精神和肉体两个向度上垮掉。1930年,也即卫礼贤56岁时,他因疟疾复发,在图宾根医院香消玉殒。他的坟墓中央有一个硕大的球形墓碑,周围环绕着八个卦象,那是他翻译的易经及其中国文化的象征。 荣格在纪念卫礼贤的演讲中痛切地宣告,威廉的作品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火花迸发,点燃了一道光,这对我来说将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中国哲学家张君劢在为卫礼贤所写的悼词中说:“如果威廉是中国人,他就会进孔庙。” 2009年,为纪念卫礼贤书院成立110周年,卫礼贤的半身铜像在青岛九中现身。他在那里孤独地伫留,守望年轻的东方学子,并依稀看见了父亲玻璃画上的斑斓闪光。 —————————— 环球时报2025年2月28日刊发此文,但做了删节和修改,本文为未删节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卫礼贤编撰《中国民间故事》之英文版《中国童话书》,可进入古藤堡计划电子书档案阅读: 1.扫描二维码: 《中国童话书》英文版数字档案 2.或可点击以下链接阅读: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29939/29939-h/29939-h.htm

  • 从虱子到跳蚤:张爱玲的晚年逃亡

    张爱玲年轻时候的照片,也是她最好看的遗像 细读旅美女作家周励女士关于胡适先生和夏志清教授的回忆,对徐复观与李济在胡适之死的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张爱玲乖戾薄凉性格的细节,颇感震惊。这些个人叙述,于中国现代思想史和文学史,都有补偏救弊的重要意义。 以我的陋见,张爱玲的写作大致可以分为五个时期。在第一时期,她接受港大熏陶之后,于1943-1944两年,在上海出版小说《沉香屑》等女性文学作品,就此名扬文坛。在第二时期,她在上海推出红色主题小说《十八春》和《小艾》,那是她黑色旗袍上唯一的两朵红花。在第三时期,她1952年再赴香港,创作英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并受到胡适的夸赞。在第四时期,为了对付生活所需,应宋淇之邀,她投入了电影剧本创作,如《人财两失》和《南北一家亲》之类,但那些脚本对她的文学书写毫无裨益。 到了第五时期,张爱玲三临香港后重返美国(1962),能量和才华都在迅速褪色。她的英文投稿被多次退回,《红楼梦魇》作为唯一的学术专著,写得枯燥乏味,毫无才情,成为其江郎才尽的明证。除了自传体《小团圆》尚有寡淡的早期余韵[ 参见唐娒嘉《张爱玲“小团圆”未刊始末及其晚期写作危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4年第1期。],其他作品都善乏可陈。这一时期竟长达33年,劫走了张爱玲75年生涯的一半。 今天我要谈论的,恰恰是张爱玲的第五时期。她跟夏志清之间的各种关联,主要发生于这个阶段。此时,夏志清作为文学批评家正在走向成熟,并发现张爱玲第一时期作品的卓越价值。 但这种认知却诞生在张爱玲的四、五时期之交,也就是她开始走向衰退的年头,远远晚于她的黄金岁月,由此产生了某种显著的时间性错位。不仅如此,过去时态的张爱玲作品,跟现在时态的张爱玲人格,两者之间也出现了严重的失调。这种罕见的双重错位,给批评家和张粉们带来了严重的困扰。 但周励的《此情可待成追忆——与夏志清张爱玲有关的胡适等四君子之死》[ 原载微信公众号“留美学子”。](以下简称《此情》)所提出的问题,并不止于张爱玲的才能衰退,因为这是每个作家都须面对的困境。例如,鲁迅在北京、广州和上海的三个不同时期,就曾出现文学原创力的强烈落差,因而仅此一点,并不足以引发世人的惊愕。 夏志清著作里对张爱玲给予高度评价 问题的焦点恰恰在于张爱玲的人格状态。周励的文章,从道德审判入手,批评她是极端自恋自私和薄情寡义的女人,敌视整个世界,敌视隐瞒中风事实的丈夫赖雅,尤其敌视倾力助己的友人,不仅对恩人夏志清毫无情义可言,而且直接导致恩师陈世骧的猝死。这方面的细节零乱而真切,几乎充斥着整个第五时期。 夏志清对张爱玲有知遇之恩。张的第二次走红,盖缘于夏志清的英文著述《中国现代小说史》。后者逾越常规,盛赞《秧歌》乃“不朽之作”,《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而张爱玲因这样的文学成就,就当之无愧地成了“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这种毫无保留的溢美之词颇为罕见,却对张爱玲的“中兴”起了决定性作用。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张爱玲,从此梅开二度,以台湾为中心,重新散发出迷人的馨香。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张爱玲甚至成为中国小资青年的最高旗帜,飘扬于上海乃至整个内地的文学天空。 在《此情》里,周励回忆了她在20年前与夏志清夫妇关于张爱玲的对话。我们被告知,张爱玲在抵达美国之后,受到夏志清在事业上的父兄式照料。夏毕生仅见过张四到五次,却因赏识其卓越的才华,又顾惜其落魄的现状,将她力荐给赖氏女子学院翻译《海上花列传》,又推荐她成为佛罗里达大学当住校作家,还把她推荐给台湾皇冠出版公司,为她争取到稳定的版税收入,如此等等,可以说帮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 但一个反向的事实是,夏氏夫妇除了收到过张爱玲的一百多封“求助信”[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以外,从未收到过她的任何礼物,包括签名书及照片合影,也没有收到过她的就餐邀请。她甚至拒绝向夏提供自己的电话号码,更很少拆看夏给自己的信件。耐人寻味的是,根据周励的回忆,夏生前对此竟毫无怨言,反衬出他的人格博大。 陈世骧遗像 如果说张爱玲人格的势利凉薄,对于夏志清的伤害尚属有限,那么其恩师陈世骧因张而猝死,就是一个比较极端的案例,显示这种“凉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陈世骧身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东方语文学系主任,因受到夏志清的鼓励,聘请张为该校中国研究中心的客座研究员。这是张爱玲在美国最“辉煌”的两年。 张在受聘之前,曾寄赠过稀缺的木函装《梦影缘》及线装《歇浦潮》,以及自己作品《北地胭脂》等,但在赴任后就换了一副面孔,不仅拒按学校作息制度准时上班,也很少跟陈沟通,陈夫妇屡次邀她到家作客,都遭张的拒绝,[ 陈少聪《我与张爱玲擦肩而过》,中国时报人间副刊,2005.7.13] 更对其同事如杨牧和娜拉夫妇倨傲寡情,以至于双方关系紧张;因其研究论文迟迟不能达标,张又跟陈世骧发生多次激烈冲突,最终导致陈于盛怒之下将张解聘。[ 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 一个月后,陈便因愤懑和抑郁而猝发心肌梗塞谢世。在周励的叙述中,张就是陈死亡的直接诱因。 周励还援引了另一个由张爱玲引发的猝死案例,主角是台湾诗人兼文学评论家唐文标。他是台海“张爱玲热”的另一重要推手。他拖着身患癌症的沉重病躯,耗费大量心力和资金,收集上海沦陷时期的零星图片、佚文、残稿、访谈、评价等,也即一些被张本人及公众遗忘的“历史碎屑”,然后以影印方式编成《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由时报出版公司推出,“客观上记录了张爱玲文章的特色,为深入了解张爱玲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资料。”[ 纪忠璇、符爱萍《张爱玲小说的批评体系研究》,依大中文与教育学刊,2022.3] 周励认为,对于这种仅有学术价值而无市场价值的图书,张爱玲应该心存谢意,或以协商方式探讨版权问题,搭建正常的合作关系,而她竟把碎屑当做“沉香屑”,痛斥其侵犯版权,要求出版社立刻终止发行,而唐在搬运库存的四百册书回家时,因上楼梯时用力过度,引发鼻咽癌手术伤口破裂,次日凌晨在荣总医院不幸仙逝。[ 参见季季《唐文标的张爱玲》,转引自谢其章《“唉,唐文标,爱死了张爱玲!”》,澎湃新闻之上海书评,2018.2.7] 张爱玲的贵人——夏志清 周励据此评价说,“与其说张爱玲是个孤傲清高的女人,还不如说她是个势利冷酷,圆滑机巧,‘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好友宋淇语)的‘心机女’。”这是一种措辞严厉的道德批评,而且由于夏志清对张爱玲来信的诸多注解,似乎已经成了难以辩驳的事实。 该文发表以后,引发了圈内人士的诸多反响。夏志清的弟子唐翼明说,周励“写张爱玲的凉薄、自私、势利,入骨三分,与我对张爱玲的推想一致。”而对于张爱玲的崇拜者而言,这种真相的揭示却是令人窒息的,它摧毁了文学社会反复营造的流行偶像。 初到美国时的张爱玲,仍然对新生活充满憧憬 道德祛魅,是针对大规模造魅运动的一种价值反转,它逼迫崇拜者以更理性的方式,去看待有人性弱点的社会名流。借助资讯时代的消息传播,人们已经发现了大量令人沮丧的事实。例如,在梅毒症的冗长名单里,赫然出现了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和舒曼的名字;在美术域则有梵高、高更和马奈;在文学域有福楼拜、莫泊桑和波特莱尔;在思想域有尼采和叔本华。[ 参见德博拉・海登《天才、狂人的梅毒之谜》,上海人民出版社] 托尔斯泰虽跟性病无关,但他的忏悔/救赎主义外衣下,却是反摩西诫律的生活真相,而跟他的小说叙事迥然相异。[ 参见《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以及: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第五章:托尔斯泰:上帝的兄弟,新华出版社,2005] 对张爱玲的道德重估,应该就是这种文学祛魅的最新动向。 但在我看来,仅仅使用道德指标来评判作家的言行,是远远不够的,反而极易造成某种溢出性伤害,因而有必要添加另一种重要的解读工具,那就是临床精神分析。此类工具在文学批评领域很少运用,是因为存在着文学和精神病学的专业壁垒。而在张爱玲的个案上,这种工具的运用尤为重要,否则,我们就无法对那些基本事实做出更深入而准确的判断。 我要追问的是,在张爱玲道德失调的背后,是否还存在着偏执型精神障碍(Paranoid Disorder)的因素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第五时期的张爱玲,始终坚信自己被跳蚤攻击,导致她浑身瘙痒,无法忍受。这种对虫子的妄想,正是偏执型精神障碍的典型症状。此外,我们还能通过大量书信和他人的口述回忆(包括张的好友宋淇和水晶),发现那些自恋(自卑)、孤僻、逃避、冷漠、猜疑、仇恨、受侮辱和迫害妄想等多种亚症候。 张爱玲晚年的最后一张照片 只要对照《默沙东诊疗手册》(Merck Manual of Diagnosis and Therapy)或《精神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DSM)[ 这两种手册的中英文版,都可通过互联网搜索引擎获得。] 提供的症状描述,人们就不难发现,她正是一名典型的精神病患者。该工具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张爱玲道德失调的病理根源。也就是说,那些被视为“有道德问题”的言行,可以(部分或全部地)追溯到她的精神病源。 根据张爱玲写给宋淇的信件可以获知,“恐虫事件”源于第五时期的1983年,当时公寓管理人通知住户配合出清橱柜,喷杀蟑螂,为此张被迫将物品移出室外。但在将物品重新放回屋内之后,她却意外发现了不速之客——跳蚤。[ 宋淇、邝美云《张爱玲往来书信集》,台湾皇冠文化,2020] 这是何其严重的入侵事件,自此,她以柔弱的肉身,拖着病入膏肓的灵魂,开始了漫长的逃亡历程。她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狂奔,反复变更居所,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起初她每天更换一家汽车旅馆,而后则是旅馆和租房的彼此交替,就这样长达数年之久。而在她身后狂追不舍的,是跳蚤、虱子、蚂蚁、甲虫和蟑螂的幻象大军。 张爱玲对人诉说的跳蚤,尽管肉眼无法看见,却可以被她清晰地描述。比如1985年3月在致宋淇夫妇的书信里,张爱玲就认定骚扰她的跳蚤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从邻家猫狗传入的黑色跳蚤,第二类是搬家后随二手冰箱隔热层带来的浅棕色中南美品种。[ 同上。] 而医生诊断表明,所有这些“虫子叙事”都是幻觉,因为她患有“虫子妄想症”(Bug Delusion)或“过敏症”,后者是一种更为温和的诊断术语,用于削弱病人的抗拒情绪。 但这两种诊断都遭到张本人的否认。就像绝大多数精神病患者那样,她拒绝承认自己有病,而坚持将所有问题外推给跳蚤,令这种吸血性昆虫无端躺枪。这意味着她还患有比本源性精神病更为严重的继发性疾病——病感失认症(Anosognosia,一译“病觉缺失症”)。它之所以严重,是因为它产生了自我吞噬的怪圈,让疾病变得不可医治。 更耐人寻味的是,随着张爱玲的一路逃亡,跳蚤的身量居然逐渐变小,犹如细长的枯草屑,但直到1986年9月,这些跳蚤依旧还在纠缠不休,而且“每次快消灭了就缩小一次,终于小得几乎看不见,接近细菌”,[ 同上。] 因而完全无法被医生检出,更无法被他人看见。后者被称为“继发性妄想”(secondary delusion),是病人为解释其病态性经验──跳蚤骚扰的躯体妄想(somatic delusion)所产生的新一轮妄想。[ 参见吴佳璇《张爱玲的身心症与文学梦》,联合文学,2013.02.11] 她顽强地守望着自己营造的幻象,满怀恨意,夜以继日。 这种多重叠加的虫子迫害妄想,于1991年到1995年期间达到高潮。在这时期,心力交瘁的张爱玲暂停逃亡,选择在洛杉矶罗切斯特街10911号公寓206室定居。她在那里修改旧作《小团圆》,指望跟往昔岁月做一次小小的“团圆”。惊人的巧合在于,她猝死的1995年9月8日,恰好跟“中秋节”重合,以至于它像是一种刻意的设计:在这象征“团圆”的古老节日里,她不仅结束了跟胡兰成的“小团圆”,也实现了跟死神的“大团圆”。 张爱玲为了美国身份,与赖雅有过一场非常失败的婚姻 根据我的现场观察,该陋室位于二楼长廊的尽头,距电梯口(坏人和跳蚤出没处)最远,却因紧挨消防楼梯,而距逃生通道和地面最近。显然,她选择了该建筑物中最为安全的方位。难以理喻的是,作为一个作家,她的屋里甚至没有一张用以安放文学和餐食的小桌。 毫无疑问,她很早就已为下一轮的轻装逃亡做好了准备。但在那间陋室里,她的爬虫妄想症再度发作。她死后身上一丝不挂,可能就是为了避开躲藏于衣物中的可恶跳蚤。但这次她放弃逃亡,转而以决绝的方式终止心跳,宣判自己跟虫子一起死亡。 年仅18岁的张爱玲,曾在散文《天才梦》[ 引自张爱玲《张看》,花城出版社,1997] 中写过一段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其实就是一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虫”的谶言。此语被张粉广泛引用,却无人揭示其中的深层语义。 这与其说在喻指自身的存在现状,不如说精准预言了虫子妄想症和作茧自缚的社交恐惧,还有对熟人圈的深刻敌意。在她眼里,夏志清和陈世骧,也许都只是“人形虫子”而已。最终,在生命之途的尽头,她卸下那袭“华美的袍”,告别虫子,裸身而退。这是张爱玲的悲哀,抑或也是那些赏识并帮助过她的友人们的悲哀。 所有这些病症,究其根源,应该都来自张爱玲的不幸童年。她的家族何其华丽光鲜,祖父为晚清名臣张佩纶,祖母为晚清重臣李鸿章之女,母亲是晚清南京提督之女,而家境却何其阴郁,充满不可思议的暗黑因素,令她陷入严重的失爱困境。这种黑白色调的强烈反差,勾勒出少女成长的悲剧调性。 张爱玲晚年自传体小说《小团圆》 首先是张严重缺乏来自母亲的爱抚和温暖。父母离异,母亲也在她三四岁时独自远走他乡,虽有短暂的复合,却又再度离去,直到她无法忍受父亲家暴出逃为止。但在她历经千险跟母亲“团圆”之后,却因后者的性情挑剔和管教严苛,依然无法得到长期渴望的关爱。[ 参见《童言无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某次她得了伤寒,因为妨碍母亲跟男友出门旅行,母亲竟说:“其实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 其次是严重缺乏父爱。张的父亲不仅吃喝嫖赌,而且是鸦片烟鬼,对儿女毫无怜惜之情,甚至施以暴力。一次跟继母发生冲突,张父不辨是非曲直,怒打女儿,还将其关进小黑屋达数月之久,她为此得了疟疾,差一点死掉,从中感到了“生如朝露,死如蝼蚁”的悲哀。[ 参见《小团圆》和《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 不仅如此,张爱玲还合乎逻辑地饱受继母的冷遇。后者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对继女非但毫无爱心,反而视若贱婢。对于这位继母大人,张始终怀有厌恶之心,并为自己曾经被迫“捡她剩下的衣服穿”而感到无比羞耻。[ 引自《童言无忌》] 上述三位长辈组成闭环的三角形囚室,向张爱玲提供了童年的幽暗生态。它看起来如此恶劣,令她既缺母爱,又乏父情,加上长期在冰冷的寄宿学校(这类学校通常是疏隔和冷漠的象征)就读,毫无家庭温暖可言。这种孤苦的境遇,足以摧毁张的心灵,导致她自幼敏感多疑、自卑兼自负,严重缺乏安全感,并倾向于自闭和过度防卫。从她的回忆录《童言无忌》和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中,我们可以反复听见一个忧郁少女的病态性抱怨。 童年的张爱玲。从图片中可以看出她的不快乐 在此后的生命上升岁月,这些童年创伤一度得以平复,仿佛时光已经抹除一切,令所有的阴霾烟消云散,却在异乡的“逆境”中意外复活,再度放肆地发作,反复扩张,最终酿成灵魂的重症。个体心理学家阿德勒声称:“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张爱玲毕生都试图借助写作来治愈不幸的童年,却以彻底失败告终——她非但没有治愈童年,反被童年拖进了万丈深渊。 才华衰退、道德失调和精神分裂,其中的每一种危机,对于张爱玲而言都是致命的。而最为不幸的是,这三种怪物竟然互相缠绕和叠加,形成极其强烈的聚变效应。以张爱玲的孤傲个性、以及形单影只的异乡处境而言,她根本无力抵抗这三重危机的联合围剿,而她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永无穷尽的逃亡。 张爱玲的经历向人们昭示,她毕生都逃亡的路上。前期从上海逃往香港诸地,后期从洛杉矶逃往洛杉矶。这逃亡可分为两个不同的层级——地理空间(物理性)和幻想空间(精神性)。就前者而言,她是巴金《家》里的男主角高觉新,通过出走而获得自由;但就后者而言,她更像是卡夫卡《地洞》里的鼹鼠,在黑暗地穴中打洞,营造复杂的迷宫结构,她要据此从三种隐匿、无名和强大的敌人那里逃开,却毫无胜算可言。 张爱玲的止步和谢世无疑是一种解脱,它迅速平息了灵与肉的全部苦痛。而对于这种决绝的断崖式解脱,我们还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谨以这篇文章,向怜香惜玉的夏志清先生致敬! 张爱玲晚年的最后寓所,洛杉矶,罗彻斯特大街,二层,走廊尽头,206室,14平米(Room 206, 10911 Rochester Avenue, Westwood, LA))。在她去世后,这幢楼被房主翻新,早已不是往昔的模样。 【说明】笔者曾于香港“夏志清、宋淇、张爱玲研究学术讲座”(2024.11)上,以《晚年张爱玲的三重危机》为题,作了七分多钟的视频发言。现对原发言稿加以修改和大幅扩写,最终形成这一更为完善的分析文本。2025年1月24日。

  • 告别琼瑶阿姨的时代

    爱情代言人琼瑶谢世,触发了世人对往事的记忆和反思 作为罗曼蒂克文学的代表性人物,琼瑶近日以决绝的方式在台湾家中辞世。她曾写下60多部爱情小说,改编成电影55部,电视剧34部,生前不仅是华语大众文学的旗手,更是港台影视剧的“圣母”,推动整整一代明星崛起,尤其是“琼女郎”的大规模诞生,同时也滋养出无数名人的桃色八卦。她曾经主宰了一个“靠爱情说话”的年代。 人们发现,琼瑶晚年其实主动弃世过两次。早在2020年3月14日,正值新冠肺炎在全球肆虐之际,她就在社交账号中宣布了“小别”,声称自己“面对很多负面的事:生离死别,背叛、栽赃、谎言、抹黑、颠倒是非……”,因而决定关闭留言板,撤离社交媒体,要“在我有限的岁月里,去寻找生命中最后的乐园。”这显然是一次被事先张扬的“社会性弃世”(网络用语为“社死”)。 而到了第二次肉身性弃世期间,琼瑶在遗言中给出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动机:她“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所以必须自主地告别那种“衰弱、退化、生病、出入医院、治疗、不治”的绝望状态。这段渴望“安乐死”的言辞,迫使人们把记忆拉回平鑫涛生死所引发的那场争议。 2017年平鑫涛于病情加重,琼瑶与其前妻子女展开了一场“善终权”的激烈争论,弄得舆论鼎沸。琼瑶认为,既然平鑫涛身陷阿茨海默症,还诸病并发,就应停止插管救治,让他得以安详辞世,但其子女坚决不允,就连平的原配妻子林婉珍也加入战团,撰稿声讨琼瑶。平家儿女如此批评琼瑶说:“我们从来不曾忘记……母亲所受到的委屈与痛苦。如果一段爱情是建立在伤害另一个人、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牺牲上,那么这样的爱情无论如何并不伟大,也不值得拿来歌颂炫耀。”这就把双方争论的主题,从“善终权”引向了“二婚伦理”的歧途。 这场风波以琼瑶放弃丈夫监护权、由平鑫涛子女接管而告终。琼瑶为此在脸书上沮丧地宣布:“我的人生一败涂地。”但她依然还在孤军奋战,要把让这项权利兑现在自己身上。她虽不能替平鑫涛选择善终,却完全可以为自己做主,而且无人可以阻挡。是的,这一次,她成功地主宰了自己的生死。我们看到的遗书,正是从这样的角度,向世人解释了主动弃世的缘由,而且由于此前的那场争议,令这一理由变得毫无破绽。 但在世人看来,这虽说是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却在小心地掩藏另一个更为紧要的动机,那就是她在2020年“小别”告白中所指涉的名誉危机。跟乐坛名流刘家昌相比,她谢世时的场景,具有完全不同的凶险调性,而这一切均始于平鑫涛之死。丈夫的去世,并未像他名字所寓示的那样,能够平息波涛,反而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琼瑶对生命已经通透,却从未在情爱中长大 琼瑶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开始面对中青年读者的广泛批评。许多人认为,琼瑶阿姨的作品“三观”扭曲,道德混乱,父权制被高高举起,而第三者则成为情感英雄。更有人受平鑫涛后人的言语诱导,开始动手盘点琼瑶的情史,发现她本人扮演的,正是第三者的角色,而她写小说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洗白那些“污渍”。纵观琼瑶的身世,她一方面大红大紫,一方面又在背负沉重的骂名。 那时,面对来自外界的批评,琼瑶不顾人老体弱,挺身为自己辩污,反手指责平鑫涛前妻林婉珍性情逆来顺受,跟热烈似火的平鑫涛水火不容,而那才是导致其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这其实是在让平鑫涛承担某种“性格不合”的责任,此言一出,犹如火上浇油,招致了更激烈的批评。事态就这样变得不可收拾。 人们不仅发现了琼瑶的道德瑕疵,还发现她爱情观上的生涩。甚至有人认为,这位指点江山的爱情旗手,根本就没有洞察爱情的本质。琼瑶的爱情女性,多为“傻白甜”之流,而她的遗书,仍然保留着少女般的忧伤风格。这意味着,她毕生都是一个肤浅的少女。她在86年里历经三次自杀,其中第三次是源于跟中学国文老师的情爱。她对生命早已通透,却从未在情爱中长大。 琼瑶走红的时代,恰好是中国大陆“改开”、而新港台经济飙升的希望年代,“春暖花开”,生活变得如此火热,人人都在讴歌情爱,展望金钱、追逐名誉。那些炙手可热的爱情故事,尽管有如此多的道德瑕疵,却仍然值得人去义无反顾地追寻,而且无怨无悔,如同追寻生命、正义和真理。这其实也是从林青霞、秦汉、张艾嘉到李宗盛等明星八卦的全部精神根源。人们阅读琼瑶,津津乐道于明星绯闻,脸上带着惊羡的表情,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粮食。它鼓舞人前赴后继,奋战于险象环生的情场,直至蜡炬成灰。 只是到了本世纪20 年代,东亚社会的朱颜已经更改,从粉红转为苍白、铁灰或幽蓝,琼瑶精心架设的爱情乌托邦也已崩塌,从她故事里长出的痴男怨女,早已放弃幻想,以一种更为理性、成熟或颓废的姿态,去面对日益严峻的生存现实。“爱情”一词逐渐从现实生活中淡出,而那位鼓吹爱情的号手,也到了谢幕散场的时刻。 但琼瑶还在固执地扮演“爱情大使”的角色。不肯轻易退下舞台。去年8月她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出席“当那一首歌响起”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当场流着眼泪向观众示爱:“我爱你们,希望你们也爱身边的人,爱自己的家人,同时把我这份爱传承下去,发扬出去。”这段台词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仍然沉浸于情爱主角的幻觉,要向世界慷慨地馈赠“爱情遗珠”,只是她已非昔日的还珠格格,而是一位遍体鳞伤的老妪。 琼瑶的主动弃世,既是一场为了“善终”的诀别,更是一次针对怨怒和批评的逃亡。她要赶紧逃离人间的是非,前往那个人们愿为她“欢笑、高歌和飞舞”的新世界,可惜那时空从未存在,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而在她的身后,人们还将继续射出质疑和诘难的箭矢。唯一可以告慰琼瑶的是,新世代将在下一个时尚轮回中长大,而且必定会重燃爱情的火焰。那时,他们将努力发掘琼瑶奶奶的故事,阅读她的爱经,颂扬她的玉名,并缅怀她缔造的桃色语言帝国。 (原载新加坡《联合早报》2024年12月9日“言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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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ultural criticism| 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

    Zhu Dake's articles(mythological studies,cultural studies and cultural criticism) and novels | 朱大可的全部作品,包括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神话研究和神话小说 朱大可作品总集 朱大可作品总集 朱大可作品总集 朱大可作品总集 文章集 该板块收集了朱大可的大部分文章,这些文章曾经被分别收录在不同的文集里,现在按照不同类型重新上传,成为独立电子文档,供感兴趣的读者阅读研究。 芝麻开门 主要文论著作 本版块简单介绍了朱大可的若干有代表性的著述,其中即有专著,也有文集和小说,是作者为这个溃败世界所提供的精神文本,它们不仅犀利地指出病灶,而且试图提供出路。 芝麻开门 其他文论著作 这一板块简单介绍了“主要著作”以外的其他著作,它们的重要性并不逊色。其中,《燃烧的迷津》是朱大可的首部文集,也是“朱语”形成的标志性文本,对于大多数“朱迷”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芝麻开门 小说随笔著作 这一板块简单介绍了朱大可的小说和散文,其中《大桶》是最新出炉的长篇小说,而汇集随笔和短篇实验小说的《记忆的红皮书》,是“朱语”的另一范本。 芝麻开门 当代文化批评选读 这一板块推荐了朱大可关于当代文化批评的代表性文本,《流氓的盛宴》是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是影响最大的一篇,同时也是中国当代文化批评的重要范本。 芝麻开门 古典文化批评选读 这一板块推荐了朱大可关于古典文化批评的代表性文本,包括关于屈原、梁祝的全新阐释,以及关于上古器物(剑、鼎、玉等)的精神分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流氓的精神分析》。 芝麻开门 短篇小说选读 这一板块简单介绍了朱大可的短篇小说,其中一部分是早期的先锋实验小说,以《仙鹤启示录》为代表,另一部分是今年创作发表的作品,以《六异录》诸篇为代表。 芝麻开门 中长篇小说选读 本版块是朱大可中长篇小说的若干片段,从中可以“一斑窥豹”地领略朱的小说的独特风格。鉴于文学走向衰弱的整体生态,在当代汉语文学领域,他的成就至今尚未得到恰如其分的评估。 芝麻开门 演讲与课程 本版块收集了朱大可近10年来在学校和各地上课/演讲的部分PPT,这些文本被第一次公开展示,呈现了朱大可在一些重要话题上的系统性观点,为研究当代中国提供了有趣的参照文本。 芝麻开门 工作室作品 本版块展示了朱大可工作室的集体创作成果,其中既有少儿原创作品如《少年饕餮》,也有早期推出的类型文学实验作品——谜拓邦小说系列,其中《少年饕餮》受到读者的热烈好评,其影响力还在持续发酵。 芝麻开门

  • Image tour | Dake Zhu's speech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

    Zhu Dake's historical pictures and photographic works | 图像形态的朱大可简史,以及朱大可业余摄影作品 图像之旅 图像之旅 图像之旅 图像之旅 图像朱大可简史 这个专题发布的少量图片,像一些时光的碎片,被时间语法串联起来,形成一部断断续续的私人图像简史。读者可以从中窥视到朱大可及其家族在昔日的大致形貌。在那些图像里隐含着大量尚未得到充分言说的信息。 点击进入 大可人文摄影作品 在这个单元里,存放了部分朱大可在其行旅中拍摄的人物和人文景观。他曾经有成为摄影师的想法,但由于无法掌握必要的摄影技法,所以他的水平非常有限。但他以思想和构图补偿了这种致命弱点。尽管这些图片没有多少艺术价值,但它留住了一些令人缅怀的人类学和历史学瞬间。 点击进入 大可风物摄影作品 这个专题中的风物图片,是朱大可在出差、开会和旅行中随手所摄,大部分使用手机,少量来自相机。图片与艺术无关,但其中记录和描述的特殊时空中的景观,仍然有某种地理学价值。 点击进入 大可视频集萃 由于文化清洗,跟朱大可相关的大部分视频已从互联网上失踪,有效链接比较有限,不仅支离破碎,还附加无聊广告,请观看者慎入。 点击进入 Zhenghe 大型纪录片《郑和》 点击进入

  • Novels and essays | 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Dake Zhu's speech:A personal renaissance

    Some of Zhu Dake's short stories and essays | 朱大可的部分短篇小说和散文 Introduction to the main works 小说/随笔著作 点击封面进入介绍/阅读页面 点击购买 随笔和小说集 记忆的红皮书 本书是作者20多年来诗歌、散文、随笔和小说的大部分精华的集成,其中一些篇章堪称现代汉语的杰作。作者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深邃见解,被编织在绚丽而坚硬的语体里,形成独特的叙事一阐释风格。书中图片亦是隐喻式书写的延伸,不仅能够满足读图时代的视觉需要,而且暗含耐人寻味的文化密码。(摘自该书的简介) 长篇神话传奇小说 字造者 仓颉家族秘史 青丘国的国王皋陶封仓颉为国家祭司,负责为青丘国造字,同时也创造了世间的一切,包括爱,包括恨。他和妻子的爱,引发了美丽女弟子沮诵的恨。在由爱生恨中,沮诵与一个走私大佬九黄合作,制造出了很多邪恶的字流向黑市,破坏了青丘国的文化,并引发了岐舌国与青丘国的战争。在战争中,沮诵召唤了“魔”,狂风大作,击败了青丘国。为了阻止他们的阴谋,拯救青丘国,仓颉制造出了“龍”字,龙战士飞在天上,击败了“魔”字率领的沮诵军团。但是危机并没有解除,沮诵又酝酿着新的阴谋…… 在《字造者——仓颉家族秘史》中,作者以深厚的历史、文化和神话的学养,把历史叙事、神话传说以及文化符号,浑然天成而又非常具象化地糅合在小说中,加以解构和重组,建立了自己的文字帝国(参见《字造者》的美国繁体版《青丘纪事》) 本书由 花城出版社火热推出 2024年9月 在广州花城文学院举行首发式 繁体字《青丘纪事》 由纽约世界华语出版社出版,2021年 点击封面进入介绍/阅读页面 点击购买 点击封面进入介绍/阅读页面 点击购买 刘则言主演声音剧《大桶》/喜马拉雅电台 异域传奇小说 大 桶 故事发生于17世纪末的中美洲热带雨林。一个来自大洋对岸“殷地”的神秘部族“提佐克人”,在此繁衍三千年之久,演化为一座遗世独立并由永动机推动的圆形城市“提佐克”,俗称“大桶”,在大祭司霍皮的统治下苟延残喘。大祭司篡改古老的羽蛇神教义,制造谎言、愚昧和恐惧,把整个城邦变成一座坚固的“围城”。羽蛇神借助其尘世化身——一个传播爱的家庭,通过诞生与死亡的奇迹,试图拯救这自我旋转的孤独城邦,助它挣脱暴政和毁灭的命运... 四川文艺出版社火热出炉,书香犹存,值得君入手一阅 大桶入列亚洲周刊十大小说榜 关于嫦娥与大羿的神话小说 塔拉之月 嫦娥和大羿在六千年曾经上演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大剧”,而后又“移世”到被架空的现代都市,以陌生人的身份再度相识,演绎出新一轮的爱恨情仇,同时在西王母支持下,跟昔日宿敌九婴等“山海经六凶”展开殊死之战,以阻止“爬虫系”控制世界的深远图谋。 本小说以欲望哲学为内核,集神话和科技、幻想和现实、历史和当下于一炉,重构过去、现在、未来的生命时空,以奇幻、奇诡和奇瑰的手法谱写神话史诗,推动“中国故事”古典版的升级换代,向读者提供崭新而迷人的文学经验。 本长篇中的部分插片,已经以神话短篇小说的形态在杂志上发表。 本书即将完稿,敬请期待 点击购买 点击封面进入介绍/阅读页面 点击购买 古事记 (中篇神话小说集) 仓颉造字、李阿护镜、郑和送麟,三段无人知晓的历史传奇,三部全新演绎的奇幻故事。历史学家的激情探险、考古学家的严谨勘查、文学家的瑰丽想象。 朱大可以一支魔幻的笔,给仓颉造字、李阿护镜、郑和下西洋的经典故事披覆上了一层神幻异丽的色彩,汉字的发明中深藏着人心的秘密,李阿的神镜拥有盗梦空间的效力,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麒麟见证了大明王朝深宫中的恩怨。这是三部考古和历史共同浇灌出来的文学之花。 历史传奇小说集 六异录 《六异录》由六个独立又相互映照的故事组成。在欲望消费盛行的当下,作者朱大可重返东方传统文化源头,以感官“六识”——眼、耳、鼻、舌、身、意为框架,书写了由感官驱动迸发而来的各类欲望故事:行囊里,一张破旧不堪的狼皮, 隐藏着幻术师一生最隐蔽的秘密;葬礼上,泣颂师是否一哭,既决定了她自己的生死命运,也关系着整个王国的政局;月光下,骄傲的字造师夜夜流泪诅咒,她听不见字魂的悲鸣……欲望生长又破灭,带来强烈的感观冲击和快感也带来无休无止的苦痛与不安。朱大可以奇诡的想象力,戏剧性地将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六种中国民间神秘行业——幻术、哭丧术、香术、验毒术、相骨术和字造术结合起来,打造了一部妖艳绚烂的文字寓言。 朱大可荐书视频:用文字巫术点燃欲望之火 点击封面进入介绍/阅读页面 点击购买 点击封面进入介绍/阅读页面 点击购买 长篇历史传奇小说 长生弈 本书为作者撰写的首部历史/奇幻题材的长篇小说,故事由武侠小说的传统叙事方式带入,循序渐进,最终达成人物情感命运和哲思的高潮,具有强大的阅读冲击力,是作者向《东周列国志》所代表的本土小说传统的致敬之作,也是当代“新神话写作”的重要实验,为中国文化复兴提供了全新的文学经验。 本书首版2018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修订版在此基础上进行大幅提升完善,目前已经全部改毕,将于2025年面世。 前往小说阅读页面 Publications : Public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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